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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慧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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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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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地寻马记

十多年前,我在西安参观大明宫遗址,入帘竟是一片杂草丛生的废墟。势倾天下的唐王朝政治中心,只剩下两扇高大的铁门与一驾象征权柄与威严的马车。没错,马车!一座都城与王朝的兴衰之门正是从一条马路、一驾马车、一匹马开始的。

宋代朱熹有诗《晚发怀安》:“挂帆望烟渚,整棹别津亭。风水已云便,我行安得停……”可见有福之州(福州古称“怀安”)自古是水都。

明代福建提学王世懋著《闽部疏》记载:“凡福之丝绸……无日不走分水岭及浦城小关,下吴越如流水,其航大海而去者,尤不可计。”以《闽部疏》成书时间推测,所叙史实为1584年(明万历十二年)前后。说的是福州依托闽江、三捷河、新桥仔河等外江内河相联的水运体系,将货品尖源不断的销往江浙及内陆地区的盛况。

漕运发达,离不开便捷的陆路交通工具链接——马车、马。货运中转、商家上岸开展经济活动更是不离开马与马车。

福州有马吗?答案是肯定的。

北宋熙宁十年(1077),曾任福州任知府曾巩在其《道山亭记》说:“其路在闽者,陆出则阸于两山之间,山相属无间断,累数驿乃一得平地。”可见闽道之难堪比“蜀道”。

为了服务进出水道的商贾,马与马车是必须品。与隆平路水道相连的是上、下杭路,与上下杭路相通的是延平路。在延平路台江第四中心小学前有个“马口”公交车站,是“马”存在的见证。

马口,是昔时台江入城的必经之地,是马车进出的路口;还有一种说法是,这里曾经是“宰马场”。

马口未成居民点之前,是一块田洋浦纵横交错的埕地,是马贩与马屠宰主交易地。据说,屠宰主杀马前得先牵马游街,相当于为马的“合法身份”与“健康”正名,以招徕生意,卖个好价钱。

马口从荒凉地到繁荣可能经历了漫长过程,众多居民在此定居,商店也开始密集。

旧时福州有“道头、埕”等设置,均与水运有关。“驿、馆、铺、亭”的设置,则与陆路有关。

《闽侯县志》曾提到,福州境内就曾设有方山驿、临津驿、芋原驿、大濑驿、小箬驿。与这些驿站相连的总站是“闽县三山驿”。福州府志·万历本》中也记载:“三山驿在府治西南……”。

《榕城考古略》称“宋时城中为五驿。按当时每三十里设“驿”,十里设“铺”的说法,每个驿站均有驿卒、马匹若干,可见骏马之众。

福州有马,但本质上仍走水路。一直到近现代,福州人出城的路线图是这样的:往北,过新店、鼓岭官道;往南经茶亭、法师亭,渡闽江(或取水路,由安泰河、水部门出);往西,出迎仙门,经柳桥、祭酒岭到洪山桥乘舟。

那么,“车水马龙”的福州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这得从福州 的第一条马路是“福新路”说起。

这条路系福建巡抚许世英1914议建,1916年1月29日完工,历时9个多月。“福新路”从水部门到台江汛,长约6公里。解决了南公园附近居民入东街的通道,打通了城内陆路货运便捷出海口。 两年后,福建督军兼省长李厚基发起创办福州第一家汽车公司,开通首趟公交车。

马路竣工前,人们步行为主。 最主要的交通工具是竹轿、人力车、马。马路建成后,城内市民发现了一样新奇东西:便是一匹拉着有两个轮子的“玻璃橱”,边跑连嗒嗒嗒作响的大马车。

有了马路,城内购马养马的的官商便发展起来。位于福州三坊七巷旁有条小巷,是清代闽浙总督署官员养马地。巷子因此得名“马房巷”。

民国时期,萨镇冰走马上任福建省长。1925年,他大刀金刀地决定,将马房巷扩宽成马路。路宽约20米,据说是福州首条花园式马路,也是当时最宽阔最热闹的马路。

将军体民意,马路源官名。马路修成,恰好萨镇冰获授“肃威上将军”衔,人们便以“肃威路”命名马路,来纪念他的功德。自此,省府一号首长坐马车出行,百姓便不用收拾摊位与店招了。

马房巷接纳了宋代千年道观“裴仙宫”,连“胸径最大的古榕”也在这里安家。这棵古榕树干围径14.4米,据说抗日战争时期,连日军投下的一枚炸弹都能被茂密的榕枝拦截,生生成了哑弹。人们感念其功,先后为其奉香立碑。原福建省代理省长、中共福州市委第一书记伍洪祥还为其亲笔题词:榕城第一古榕树。

道观红墙黄瓦,朱门紧闭,檀香弥漫,古肃庄严。而位于殿后的古榕遮天敝日,开枝散叶,有如得道仙人,千年不朽。

马房巷,曾用名“便民巷、雅文巷、人民支巷”。从巷到路,从路到巷,几经波折。如果“马房”是它的乳名,那么,“肃威”便是其学名。它举着一块绿色的路名牌,与投奔它的特殊居民“第一古榕”一道扎根福地,敞开胸怀,迎来送往,迎春接福,于袅袅香火笑教化苍生。

如今,这条长约230米的“肃威路”南连省府路,北接鼓西路。路上店铺栉比鳞次,农贸市场的春笋、草莓等时令鲜蔬瓜果满筐;鲜鱼、烤鸭、农家猪肉高高挂起。一侧的小吃店里粉干、鱼丸等香味盈鼻。清晨,老人们拎着菜篮子,或者推着婴儿车在马路上悠闲地漫步,或坐在街巷的石墩上晒着春日的太阳。在他们的身后,高大笔直的木棉树正三三两两依偎着,花开满枝,红云萦绕。入目尽是市井小民的日常,是烟火气息满满当当的幸福人间。

在福州,还有一条“马房巷”,据说位于仓山区临江街道“先锋中路十弄”,但原址没有找到。倒是在附近上三路找到了一块“跑马场”公交车站牌。

据了解,“跑马场”真实存在过。1842年(道光二十二年)福州成“五口通商”口岸后,欧美各国外交使节、传教士、商贾涌入福州。洋人爱赛马,英国驻福州领事向清政府租借上三路地皮修建了跑马场(一说是镇闽将军崇善讨好英国人,强征350亩田地捐献)。

“ 跑马场”建成后,每年春冬两季举行赛马活动。据网传英国布里斯托大学提供的照片来看,1893年、1895年曾举办过洋人为主的赛马比赛。

由于跑马场旧址曾承载福州遭受屈辱的经历,20 世纪 20 年代,福州外国领事馆撤出后,跑马场管理权收回,更名为“林森公园”。新中国成立又更名为“人民公园”;1954 年,再次更名为“福州市人民体育场”。现在是福州举办运动会和市民锻炼身体的“福州市体育运动学校”。

马不离鞍,鞍不离马。旧时,有了马、马车、马房与跑马场,福州城自然不会缺少销售马具的地方。这条知名的古街便是离马房巷(肃威路)不远的“马道街”。

马道街位于八一七北路与新权南路之间,福州地铁2号线南门兜站D出口附近,离东街口、三坊七巷不到两公里距离。是旧时从西营里兵营到南校场五一广场操练场之间的兵马通道。由于人马往来频繁,精明的生意人便在此安营扎寨,设店成街,大量的铜钴、铁器、鞍革等“马上”“马车”等马具用品上架销售,街道也因此得名。

这条街今天看来,宽不过数米,长不过百米,却曾扼守兵道要冲。然而,随着现代交通工具的进步,20世纪60年代,马与马车作为几千年的交通工具终于退出历史舞台,人们放马毁车,街市也因此日益衰退。

目前马道街是条单行道,斗南小学与五一广场社区分布在街道一侧。商店、小酒店、银行等商铺林立,欣欣向荣。惟有那块标识“马道街”的硕大路名牌兀自立在街口的转角处,从居民楼往下看,显得有些孤零零。

旧时,车水马龙之地必是经济发达地区。

福州从内河水运经济发展为“海洋经济”,大约从清末“五口通商”口岸开通后始。外商入驻、西学东渐。洋行、医院、照相馆、基督教堂、西餐厅等现代商铺纷纷登陆闽江南岸的“南台岛”。

昔日南台岛是闽都盐仓,也是风景秀丽的“琼花玉岛”。琼花系白色“玉蝶梅”。桃花山曾是朱熹叔叔朱槔笔下的“世外桃源”。明朝藏书家徐熥有诗赞:“十里花为市,千家玉作林”。

如此“风水宝地”自然成了洋人、商贾们眼中的香饽饽。于是,大批洋花园洋别墅在桃花山、梅岭一带(即马厂街、立新路、麦园路、对湖路、梅坞路、海关巷等烟台山附近)拔地而起,花果山成了新贵圈的生活中心。至今,梅坞路居民小区内还能找到19世纪汇丰银行旧址。一时山上山下,车水马龙,空气里弥漫着悠扬的钢琴曲、赞美诗、轩尼诗与咖啡豆香……

关于马厂街传说版本很多。有人说“马厂街”过去是桃花山,无“马厂”,更非“街”,不过是明朝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戚继光带千兵万马入闽剿倭时在此修建过兵马营。兵马营,有兵有战马,自然会建养马厂。

著名评论家、老福州人谢冕先生曾回忆,“我家的地名是马厂前,是一条较之马厂街更窄、也更短的街道。一条马厂街,一条马厂前。为什么都是马厂?这里定有一个养马的地方……”《据孟丰敏著《流翠烟台山》序言)。

今日马厂街,是一条长450米、宽2.8米的狭窄小巷。从石岩路到对湖路分成前后两段,中段分出康山里。前后段与中段恰好组成浓墨重彩的“人字形”。除德庐、松园、意园等消失外,余存十余园建筑群。

前段从石岩路起是宜园、亦庐、建园、永安里、鼎庐、硕园等;后段是拓庐、忠庐、省庐。省庐联中段康山里巷,梦园、可园、爱庐、以园就藏在巷子里。

据考证,民国时期,马厂街开发后入住过四批大咖级人物。首批是住在对湖路的叶氏家族;第二批是海关、邮电职员;第三批是本地富豪,如海商李德鼎、原福建省商会会长蔡友兰等;第四批则是文艺界大腕,如郁达夫、语言艺术家叶圣陶、中国一代才女林徽因、民国第一美女胡蝶文学文艺大咖等。

此外,民国之父孙中山、民国府主席林森、林则徐、冰心、严复、陈景润、林纾等等名流政要,都曾在这里留下过足迹。贵气南移,饮马南台,足见其盛。

从麦田路、对湖路或者从上三路步入马厂街,你会发现,马厂街西洋庐园几乎步一园,民国这里按下暂停键,而你是位莽撞的入侵者。打国民落下的雨水在灰白的围墙上留下光怪陆离的斑驳身影,墙头青苔堆积,绿草丛生。在院落的深处,径幽林密,园园相邻,高大的芒果树、龙眼树、印度榕密密将旧时光包裹、尘封。

尽管十二园的建筑时间不太一致,但每园风格相似,园名皆为两到三字。行、楷、隶、篆手书体在门楣处百花齐放,彰显着庭园主人的身份与个性。

先说位于康山里13号的梦园吧。据说它的主人叶见元曾追随孙中山参加过辛亥革命,梦园系当时同盟会革命的秘密联络点。而孙中山来福州时大都在这里歇脚居留。

梦园为两座式结构。主厝建于1926年(民国十五年)四月,系两层带地下室英式建筑。桁架小青瓦、歇山屋顶。辅厝系三层斜角碉楼。

入门处,刻有‘梦梯”的水泥台阶已损毁残缺过半,庭中有株老桂林高过了古厝。园内一口圆柱形的废弃老井倚墙而立,深不见底。一道矮墙将古厝群中分,两座楼生生分为东西两界。

梦园的对面便是可园,位于康山里5号。英式建筑,钟氏民居,由两座建筑组成,均为红砖砌成的三层砖木结构公寓。哑铃形的院落,石库门的大门。据说,1928年8月,著名的建筑学家、一代才女林徽因结束五个月的欧美密月之旅,曾回福州探母居留于此。

为何取名“可园”?是“可歌”“可泣”“可人”“可爱”,还是“妙不可言”“不可思议”?似乎都是,也似乎都不是。

记得漳州文川里也有一座“可园”。园主生前为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再版)写过序;死后,林则徐为园主撰写墓志铭。这位园主便是明代山东省盐运使从三品大员郑开禧。他曾在其园落成时挥笔玉成《可园记》。记中释疑:“苟完苟美,不求佳丽,而四时之乐备焉。既成,名之曰“可”。郑氏对“可”的解读似乎能切此“可园”之义。

可园门外种有两株红背桂花(一名金锁玉),叶背红艳,秀美之极。清风拂过,叶绿如锦,红波涌起,一股深邃而惊艳的美驱使着你叩开神秘之门。

园内重修的水泥路面连着狭长的前庭后院,一株百年古榕盘根错结枝繁叶茂。底部有砖木围砌,恰如一方文艺舞台。它与已封存的三孔拱形大宅门相对而立,沉默不语,彼此守护着满园诗意。一两株零落的菜花与野菊倔强从水泥路面地破土而出,一如百年归乡的离人,好奇地打量着曾经浪漫温情的旧时光。可园旁据说曾有大片农田与蔬菜地,福建师范大学美院的学生常来此写生。

有人说,诗歌《你是人间的四月天》的灵感来源如此,诗作酝酿如此,显然过于牵强。但这并不影响可园深藏的款款深情、倾世倩影与浓情蜜意。可园不仅留下了一身诗意千浔瀑的林徽因与梁启超之子梁思成新婚燕尔郎情妻意的后密月点点滴滴,还走出了活跃于文坛的青年作家徐君藩、梵语专家罗世方等文化名人。

如果说梦园如园名,身系民国之梦,国富民强之梦,更承载着一园之主,一城之民、一国之众生活幸福之梦;那么,可园或许是许多人心头的朱砂痣。无论你与它是竹马之交,还是惊鸿一瞥,你都无法释怀。正如郑开禧“可园”建成后的感喟:“夫人苟心无所累,则可忧者少,可乐者多,又何适而不可哉!”

此可园非彼可园,但“可园”之“可人”,显然是建园居园者及慕园者的精神家园。

走出马厂街,胸中有万马奔腾。

在马口、马道街、马祖道、马厂街、下马巷、走马山走过、留过、住过、爱过的那些爱国爱民的先行者,哪一位没有波澜壮阔的人生,哪一位没有一马当先的惊世之才,哪一位不是奔跑在大国崛起路上的“千里马”:有着“马踏飞燕”之志,“横刀立马”之勇,立下“止戈散马”之功。

马象征“自强不息”“奋斗不止”“ 龙马精神”,是中华民族自古以来的民族精神。在浩翰的人类历史长河中,人马曾同生共死、荣辱与共,同赴万千劫难。马文化、马精神成为华夏文明的重要组织部分。

走马福地已无马,马不扬鞭自奋蹄。马来过榕城福州,马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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