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立冬日,便到了农家炒米季。
从地里收上岸的糯谷经过反复晾晒、脱粒后,白花花的粘米便进了米缸。择一吉日,母亲便会将糯米泡水、洗净,入笼,再一笼笼蒸出来。白花花的软与糯,在大白瓷碗里泛光。一碗糯米配什么菜都好吃——豆腐炒蒜苗、韭黄炒鸡蛋、莲藕烧猪排……若是糯米上再铺一层薄薄的五花肉或油菜蒸菜,那么那顿饭香甜得堪比过年。
蒸出来的糯米抱着团,难储存,须先冷却阴干搓散,再用大晒垫(乡村一种竹编的长卷席)晾在日光下。几个太阳日,糯米便会失去水分变瘦变小,白嫩水润的皮肤一层层变干变淡变灰。接着,阳光一缕一缕接引、潜入,一粒粒吸纳日月精华的糯米变得冷峻、坚硬且充满神秘,连枝头虎视眈眈的乌鸦、麻雀都会望而却步,而年关就要到了。
在冬月,豆饼与炒米是年货的一部分,好比闽西八大干、福州年糕。糯米干燥后成为阴米,即可入缸。母亲一有闲暇,便会手制竹刷,采购黑沙。它们是炒米行动不可或缺的元素。
炒米在农人眼里堪称喜庆词语。母亲会早早清扫厨房的灰尘,起锅除垢,备好食材。然后身着长衫,整理云鬓,手执竹刷,一如出征的女将。她十分得意地指挥帮厨将大铁锅烧热。等锅底泛红、黑沙出烟,火候到时,母亲便会撒入一把阴米,一把竹刷拂尘般不紧不慢地在沙海米阵里辗转腾挪。
母亲的手掌是轻盈的,竹刷与糯米的互动,像一幕点石成金的神话剧,又如一支编排好的喜庆舞蹈。母亲宝像庄严,衣袖无风自动,一双云手起承转合,一对眸子涡流暗涌。光影聚集的锅底,阴米一分一分地由灰变黄,由黄变白,变回从前的模样。紧接着,一声声轻微的爆响此起彼伏,米粒神奇般地一点点变长变粗,身子渐渐膨胀隆起,最终蜕变成炒米,蜕变成一只白胖胖的“小小蚕”。等一锅“蚕宝宝”出炉,母亲便迅速捞起,用细筛滤掉黑沙与残粒,将它们存入筐中。
这一流程,母亲每年都要演练千百遍。有时疲惫的母亲也会打盹,若是听到一声“糊了……糊了”的提醒并伴随着哄笑时,母亲会忽然惊醒,手忙脚乱,“哎哟、哎哟”地自责。末了,不忘横一眼围在灶台边的“吃瓜族”。一锅糊炒米有焦黄的味道,那是颇不吉祥的,母亲会选择倒掉它们。
炒米活动是一个村庄年庆的前奏,会一直延续好几天。领头的先是一户两户,然后是整个村庄。炒米的香会钻出厨房,挤出门窗,浮在村庄空气里。那气味像个告密者,穿堂过户,传递着入冬进腊的消息。而屋外村道上,赶集办年货的搭讪声、车铃声、脚步声也越来越近,越来越紧。
有时,炒米活动也是东家有喜的讯号。姑娘出嫁,儿子娶媳,一锅五谷香的炒米是农人对喜庆最好的表达。我们家五个孩子,姐姐们排位靠前。尽管她们跟随母亲学会了炒米,但遇到她们出嫁,母亲会亲自下场。有时,她会被蹩脚的帮厨折腾得烟熏火燎,涕泪四流,但母亲会坚持将阴米染红,将粒粒红米慢慢炒成饱满的喜米花,炒成一筐祝福,一筐忧思交织的断舍离,送给出阁一步三回头的女儿。母亲炒米的过程,就像重温一场场酸甜苦辣的育儿记忆。
在故乡,炒米是农人充饥的冬粮,是孩子放学回家打卡的零嘴。抓一把炒米入口嚼一嚼,冻僵的身体便有了热量;若炒米与麦牙糖结合,制成各种农家副食品,相逢便是唇齿间阵阵甜蜜的脆响。若不那么饥寒交迫,炒米浸泡在着白面或者豆饼里,就盘酸菜,晒着冬阳,那种舌尖上的软,口鼻里的香、心底的满足,便随着日浓的年味在村庄荡漾开来。
年关将近,过去农人办年货,若是自制芝麻糖、油炸饺子等副食点心,一般会与炒米一起入缸。即便是新买的鞭炮也会先放在起锅的炒米里焐一焐,沾点喜气与热烈。于是乎,炒米成了农家干燥剂、防腐剂、催花剂、欢乐剂。它将农家的年货、年味炒浓炒香炒爆,拉长拉远拉圆。拉到春暖花开,犁耙水响,春播夏种,福满人间。
部分内容首发《人民日报·大地》2024年1月6日8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