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非遗里的中国》是这样描述闽地风情的——“山海画廊、人间福地”。
闽山闽水闽都闽人,以”福州三宝”为引领,以“佛跳墙”“闽候线面”等民间美食工艺为代表的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可谓文翻四海,星河灿烂,瑰丽多姿,撑起八闽优秀传统文化的半壁江山,更有闽剧、福州评话、十番音乐成就7000年文化积淀,2200年建城史的民间曲乐高地——闽都。
闽都是水都,民间音乐诞生与兴起似乎都与水道商道有关。经纬交错的闽都水系,就像一根根拉长的琴弦,散落在老福州中轴线(“八一七”沿鼓屏路到烟台山一线)两侧。“三坊七巷-冶山春秋园”“上下杭-茶亭”等古迹两两相望,顾盼生辉,每一块古砖青石如一格琴键,每一串屐行落点如一尾音符,晨曲般催发闽江的渔舟。
周朝有“风雅颂”,秦地有秦腔,闽地有“榕腔”,有“十番音乐”。“十番”民间称“十欢”“什欢”“十番伬”等,是福州主要民间器乐。
“十番音乐”一说起缘于宫廷宴乐,一说由龙灯舞的打击乐发展而来,原属配合着舞龙的音乐。两种起源说并不矛盾,或能相互验证。它兴起于台江茶亭一带,又称“茶亭十番音乐”。至于成乐年代,有的说始于元代,有的说始于明代。
“明代说”有“茶亭”来历可考。明万历间人王应山《闽都记》:“昔有僧以暑月醵金煮茗饮行者,因名。”这是茶亭名由来最早解释。也就是说“茶亭”明代中叶前便已创建。
非遗代表性继承人李先生称,福州“十番音乐”不仅流行于闽都城区,也流行于下属区县,向北到南平,向东到宁德等地。“十番音乐”流传下来两大派别,一支是“福州茶亭十番音乐”,另一支是“闽西客家十番音乐”。福州“十番音乐”又分出“连江”一支。百年间“十番音乐”接受了道教、佛教等各类音乐,融众家之长,成合奏交响曲,广泛用于迎神赛会、百姓婚丧嫁娶等民俗活动中。
“十番音乐”非遗代表性继承人黄先生则称,“十番音乐”,喧而不闹,响而不噪,音乐通透,十分契合福州人喜欢热闹的性格。而福州“十番音乐”演奏形式时,主要有“坐奏”与“行奏”两种。表演者且奏且歌,收放自如。“十番音乐”的传承基本是口传心授,曲由心发,乐由心生,早期继承较多为华侨。相对福州城区而言,因地理交通环境制约,连江“十番音乐”保持了较好的古乐风格,
“闽山庙里夜人繁,闽山庙外月当门,槟榔牙齿生烟袋,子弟场中较十番。”这首由清代乾隆初年侯官(今福州)举人郑洛英所作的《榕城元夕竹枝词》通常用来佐证“十番音乐”在闽都夜演的盛况。词中所称的“闽山庙”就在闽山巷。
二
“福州茶亭十番音乐”作为首批国家非遗代表,传承难除了演奏与演唱者必依的曲牌曲调制度,不可或缺的是演奏所需的古乐器。
“十番音乐”非遗代表性传承人王增鑫先生表示,“十番音乐”为何称为’十番’是因为传统演奏的乐器主要有“笛子、逗管、椰胡、云锣、狼串、大小锣、大小钹、清鼓”近十种组成。后来又加进“了笙、木鱼”等乐器,演奏者为求得音律和谐音域饱满,又将原来管弦乐器配成“双笛、双管、双胡”等,器乐音域更为丰富、宽广,和声变得更为宏大、震憾。
“十番音乐”演奏时强调后半拍,音乐高八度,风格粗犷,明快短促,有如轮番演奏,故名“十番”。而为“十番音乐”等地方器乐提供制造、维修或售后服务的正是像王增鑫先生所在的“老天华乐器铺”行当来承担。
据王先生回介绍,老茶亭街南起洋头口,北至南门兜,自古乃福州繁盛之地,是福州城有名的手工艺街,最鼎盛时,手工艺作坊达百家之多,林立的店铺类似“吊脚楼”,楼上住家,楼下营业,或者前店后坊。有专门制作打击乐器的店铺,也有专门制作民族乐器的。王家祖上的大户人家,以制作“闽剧”“十番音乐”所需的乐器为主,早期叫“天华斋乐铺”,后改名“老天华”。
据王先生回忆,清末民国初曾祖那代出过一位将军及多位官员,家业兴旺,在茶亭开有皮草店等产业,门庭若市。当时,住在茶亭一带老城区的富户人家喜欢请“十番音乐”等地方乐团上门办堂会,王家也会办堂会。即便到了王先生祖父这辈,家里也十分热闹,常有乐团排练。小孩子们就围着大堂几根又粗又大的柱子上窜下跳地看热闹,看台上穿着大红民族服饰的长辈们活灵活现地表演,一个手势,一声榕腔、一段音乐,神彩飞扬。当然台后还会摆上几盘难得一见的零食与水果,嘴馋之余不免心生羡慕。有时乐队盛装出行,街巷鼓乐喧天,那阵仗能敲开千户万户的门扉,一家家的孩子撒腿跑出家门,情不自禁地尾随,成为乐团仪杖队的一分子。孩子们并非只为得到一颗糖果分赏,更因了乐团的威武之姿,得意之气。
有了民间音乐的熏陶,王家几代人从爱上“十番音乐”到学习演奏技巧,再到研究制造器乐便顺理成章了。从这个角度讲,福州“十番音乐”其实有两个意义上的“十番”:一个“十番”指“十番音乐”;另一个“十番”指为“十番音乐”打造演奏乐器的制作工艺,它们共同成为非遗的重要组成部分。
三
“老天华”乐器铺是孕育福建省非物质文化遗产——“老天华”乐器制作技艺的摇篮。乐器铺连接着民间音乐人与乐团组织,于是众多“十番乐社”便应运而生。
据王增鑫先生介绍,最早的乐社叫“大罗天”,清乾隆年间创立,后随着“十番音乐”兴盛,“大罗天”逐步分支出“鹤鸣皋”与“盛世元音”。直到今天,“新大罗天”乐社老艺人仍然活跃在本土音乐的舞台中央。
走进台江区白马南路大庙新村,一座相当简朴的乐器店铺就座落在马路边一三角绿化带,它的不远处便是上下杭、福道(文道),四串相连的大红灯笼高高挂起,两条红红的中国结拱卫左右,一副“中华老字号”匾额高悬,使这家店铺增添了几分古朴庄严。
乐器铺门向北而开,四五十见方的店里器乐琳琅满目,目不暇接。入口左侧一支狠串悬于墙,颇似草原民族的图腾。接着二胡、椰胡、琵琶、越胡、京胡、板胡、三弦琴占领了东面墙。一把颇具地方特色的大月琴在南墙找到自己的位置,长着两只小眼睛的大胡琴与十只九宫格般架起的云锣甘心做了陪伴。而本土戏神——田都元帅则端坐高位,接受吉铺香火供奉。
乐器铺大多时间颇为安静,它更像是一家本土传统乐器的博物馆。店主人、“老天华”新掌门王增鑫先生介绍,“老天华”乐器铺是2006年茶亭街改造时迁过来的,办地址变更手续时,王增鑫的母亲趁机为这家有着200多年历史的店铺注册了商标保护。
据王先生提供的一份官方印制的老资料显示:“洋头口天华斋乐器铺”最早是由王仕全创于清嘉庆七年(1802年)。1910年,“礼乐祭器”参加清政府举办的南洋首次劝业会文庙乐器展览,被清王朝农工商部评为优等奖,荣获金、银牌奖;1911年,在柏林万国卫生博览会漆器展览中被评为特加优等奖……1915年,以礼、乐、舞三类乐器参加美国巴拿马赛会,经中华民国农工商部评为二等奖;1920年,上述三类乐器在台湾劝业共进会展览中荣获银牌……
1956年前后,公私合营改造,手工业合作化,福州以“老天华”乐器铺等众多师傅为骨干在洋头口成立“福州市乐器社”及“福州市乐器厂”。
据这份资料显示,与“老天华”乐器铺同时营业的当时还有几家,比如“老天和乐器”等,不过那些品牌皆已淡出。就像泉州“南音”、漳州“芗音”“高甲戏”、龙岩汉剧等众多伴生的乐器铺一样,随着社会变革,从大众到小众,从兴盛到衰落。
2009年,“老天华乐器制作技艺”被福建省文化厅认定为第三批“福建省非物质文化遗产”;2010年,“老天华”品牌被中华人民共和国商务部认定为第二批“中华老字号”。诸多殊荣似乎是对“老天华”两百多年来,始终坚持打造福州本土特色乐器,并以之为使命,精益求益,匠心一铺的最好回报。
西安市非遗保护中心专家王智先生在《从非遗视角下思考中华老字号的传承与保护》一文中这样评述“中华老字号”与非遗关系——“物质文化遗产强调文化属性,强调文化共享,而列入非遗名录的中华老字号除了具有文化属性,其背后更具商业属性,强调文化独享。‘中华老字号’并不完全等于老作坊、并不完全等于老手艺,并不完全等于传统手工业……”从这个角度而言,拥有“中华老字号”,又被列入省级非遗保护目录实属不易。
在谈到福州本土器乐特色时,王增鑫先生如数家珍:首先是“斗管”。形似北方乐器管子,但管身较长,属于中低音伴奏乐器,音色比管子低沉。常用于福州闽剧、“十番音乐”以及伬艺(福州的另一种地方曲艺)。其次是逗管。如唢呐一般,分为“叫子”和“管身”两部分;然后是“双清”。形制与秦琴相近,柄较月琴长,仅用两根弦,用拨子弹奏。在传统闽剧乐队中,用于“江湖”“小调”等唱腔伴奏。此外,还有“平均孔横笛”,又称“正宫调笛子”……
王增鑫先生表示,上述乐器“老天华”都有,王家几代师傅擅长用大椰子壳制作椰胡。琴筒用几片大颗椰壳手工拼接,表面用梧桐木板蒙住。这样做出的椰胡音色粗犷,音质穿透力强。
制作“十番音乐”乐器,选料与工艺是关键,它与音域、音色、音准等有莫大关系。王增鑫先生说,“比如一把二胡有琴筒(共鸣器)、琴皮、琴杆、琴头、琴轴、千斤、琴马、琴托、底托、弓子和琴弦。上好的二胡琴筒(含筒盖)、杆、轴、托最好是同种木料,最好是紫檀、黑木、乌木或老家具中的红木。而琴皮则以菱格或方格纹理的小莽皮为宜。至于弓子应以头尾均匀的一节竹为优。琴马则不宜过长过短过高过矮,否则不利琴皮振动。总之木、竹、皮都要十分讲究,干燥处理更要仔细,不然容易变形。
四
“老天华”乐器铺作为“中华老字号”是以制乐技艺生存的。早期以出售手工乐器为主,后期主要是维修。
店铺正中央有块核心区域,半堵墙将之与外间隔开(相当于里间)。里间有张乐器加工修理桌——这里堪称民间乐器的“门诊室”与“手术台”。
修理桌抽屉装满店主自制的各种工具,如锤、钎、斧、凿、钳、锉、锯、刨、钻……像个木工房,又像铁匠铺。背后立着一个大木柜,颇似“药材铺”,柜格里存放着各种乐器配件,如胡竹码、二胡腰托、短长笛、皮革、木料等,有的还用黑色拉链盒包裹保存。修理桌内侧柜则挂满长短不一,粗细不一,门类不一,形状各异的管弦乐器半成品(待修品),如古筝、高胡、琵琶、月琴等。这张内室的主人便是福建省非遗代表性传承人、“老天华”第五代掌门人王道武先生(王增鑫父亲)。
据王增鑫先生讲述,“老天华”乐器铺传承了六代,产品虽深受地方音乐爱好者喜欢,甚至被国内外民间音乐爱好者收藏,但这门手工制乐技艺却几度面临失传。
解放前是家族传承,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其间家族之人各有志向,各有所好,各自发展,手艺越传路越窄。解放后民间手工作坊改制,“老天华”第四代掌门人王子燊,王子森等带着家族骨干子弟进了公立乐器厂当师傅。不过,由于体制原因,以及器乐行销不对路等问题,工厂效益并不好。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随着民企开办政策的落实,“老天华”乐器铺又迎来转机。
如今,无论是西洋乐器,还是中国传统乐器都早已机械化,手工制作地方乐器耗时长、成本高、材料日益稀贵,生存变得艰难。2004年,《福建省民族民间文化保护条例》出台,民间曲艺、音乐以及传统工艺和制作技艺被纳入重点保护范围,为“中华老字号”及本土非遗项目带来了亮色。
王增鑫先生打开手机,指着一幅胡琴图讲解:这是一把福建月琴,作为一件颇为珍贵的文物被收藏在德国莱比锡大学博物馆。一位郝姓留德女研究生在参观博物馆时,发现它很像亚洲国家的乐器,于是好奇地多看了两眼。等她发现琴背面印章似地镌刻着“茶亭老天华”繁体字样时,她十分震惊,立马拍下图片,几经周折找到王先生。当得知它的确出自福州“老天华”乐器铺师傅之手,并且产自中国福州清朝年间时,她非常自豪。
王增鑫先生感叹地说,闽剧现在有国家级非遗保护对象闽剧院来传承,如果“十方音乐”也有更多官方机构来携同推进就好了。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精于工、匠于心、品于行。”千锤百炼终成大器,用来形容像“中华老写号”企业“老天华”乐器铺传承人一样六代坚守的工匠精神并不为过。
“大音希声”——“老天华”乐器铺的发展史,其实就是一部福州“十方音乐”“闽剧”等地方曲艺、音乐的发展史。
五
福州大多数小区居民的一天是从广场舞开始的。而老城区“老天华”乐器铺周围部分老人们的一天却是从一杯茉莉花茶开始的。这得从“老天华”乐器铺修理柜上倒悬的“十只搪瓷水杯”说起。
“十只水杯”的主人显然不是店家人,那么就是外来客。能来乐器铺做客的除了左邻右舍,除了来店修理乐器的客人,便是一群民间音乐爱好者。
每天早上或者下午晚些时候,一群老年人便会聚集在这里。他们中有的是福州“十方音乐”的传承者、表演者,他们三三两两,结伴而来,来这里排练、交流或切磋技艺,成为了生活的日常。据说茶亭“老天华”乐器铺拆迁时,不少爱好者或蹲或坐在紧闭的店门前练习“十番音乐”不肯离去,他们眼含热泪,不舍一个时代的走远。
老友们的到来,“老天华”乐器铺的两代掌门不仅不会排斥他们,还会客客气气地泡上一壶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茉莉茶”招待他们。“老天华”乐器铺的两位王先生除了专注器乐制作,也通晓十番乐器,特别是王增鑫先生。他不仅是“茶亭十番乐团”“台江区茶亭十番音乐研究会”成员,还是“福州市艺术学校”传授茶亭十番音乐的特聘老师。大伙儿都是一拔民间音乐的发烧友,坐在一起便是一个乐队的建制规模。不一会儿,吹拉弹唱、鼓乐齐鸣,“十番音乐”不朽的魅力引来路人、看官声声喝彩,而演奏者那激情飞扬的气势,如同大型非遗实境体验剧《遇见十番》的开演。
同为国家级非遗,在西北民间流传着“听了秦腔,肉酒不香”,在东北乡村街巷,有“宁舍一顿饭,不舍二人转"的说法。可见地方音乐、民间曲艺在群众中影响之深。无怪乎,贾平凹先生在《秦腔》里感叹,“广漠旷远的八百里秦川,只有这秦腔,也只能有这秦腔,能使八百里秦川的劳作农民喜怒哀乐。”中国剧协分党组书记、驻会副主席季国平也曾表示,“方言的流失意味着地方文化的流失。一句方言、一出家乡戏,最能勾起故乡情感的共鸣。”
“窨得茉莉无上味,列作人间第一香。”一杯茉莉茶上桌,不少旅居海外的老福州人总会想起这两句诗,福州“茉莉”,“莫离”福州。在“福州茉莉花茶窨制工艺”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的今天,“福州茶亭十番音乐”“中华老字号”-“老天华乐器铺”只是闽都非遗的一个缩影,而诸多非遗项目正以“ 看、听、唱、演”等多种现代流行形式走进文化宫、群艺馆、古厝古街,走进校园,走进各方大舞台,走近你我身边,为更多不同阶层、不同年龄的闽都人所熟悉所热爱,也必然会鼓舞更多年轻人走进传承者行列。就像千百年来一盏不曾冷却的茉莉香,一杯在手,乡音绕梁,乡愁不绝。
(首发《闽都文化》2024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