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命的玉娥

这天黄昏，站在村头大槐树枝头上的几只黑乌鸦叽叽歪歪地叫着，它那粗劣嘶哑的“哇——哇——”的叫声，闹得人心惶惶的。

“嗯……这恐怕……又是哪家饿死人啦！”

一个十五六岁大的黄花大闺女病怏怏地蜷缩在破旧棉被里，一声声地呻吟着，虚弱地呢喃着：“阿母……饿……我饿……给我点吃的……”

玉娥娘皱起眉头，苦涩的泪水流到嘴角，她伸出那笨拙发黄的舌头舔了舔干枯发紫的嘴唇，说：“傻丫头，村子里的庄稼地都被蝗虫吃光了，村里的人现在都靠吃茅草根、啃树皮度日。我们家也早就断粮了，要不，我去三娘家看看，能不能借半碗乔麦皮来……”

1942年从春天开始，大半个河南就滴雨未下，成片谷物在大旱中枯萎，之后是遮天蔽日的蝗虫席卷而来，所过之处，田地秧苗被一扫而光。

玉娥她爹就是1943年夏天被病痛折磨死的。玉娥娘实在没办法，只能到邻居三娘家借来两半碗被三娘遗忘了的、前年存下来的已经泛黄、结巴、变硬了的红薯粉，掺和着几大把茅草根煮了一大锅汤水，族内的叔伯兄弟来了一群人，叽里呱啦喝了个精光。没有敲锣，没有打鼓，也没有上香跪拜，只是玉娥娘俩哭得死去活来。虽说没有用棺材板，但玉娥娘翻箱到柜寻来一张成色好一点的被子，把自己男人裹上，几个后生七手八脚用麻绳一扎，再用两根木棒抬到后山挖了个坑，草草地给埋了，这才了事。

此时，已是满头白发的玉娥娘也是饥肠辘辘，她这几天来都靠喝水吃茅草根充饥，她每走一步，都是有气无力的。她腋窝里夹着个破瓢，顾不上体面，走东家问西家，最后在一大户人家面前，躬身跪地作揖的，这才借来半瓢乔麦皮来。虽说是借，其实哪里有什么还人家的，人家是看到玉娥她娘饿得可怜，这才在自己的牙缝里抠出粮食来救济她娘俩的。

玉娥娘回来时，在路口遇上几个愁眉苦脸的大娘，正在那低头耳语，说：“村上饥饿死的人已不在少数，照这样下去我们家几个孩子，恐怕也只能等着收尸了，唉……还不如让女儿们往湖北逃荒去。”其实，这群娘们虽说没出过远门，不了解外面的世界，但她们知道湖北那边山高林密，肯定没有大旱，而且土壤肥沃，地多人少，有野菜、野果和五谷杂粮，当务之急，只有把命保下来才是正事。

翌日清晨，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玉娥娘就脱下自己身上的裤头叉子，用开水煮了，她要烫死藏在布扁接缝中的一些蚤子，她说：“大姑娘家出远门不能没有内裤，走在外面得体面点。”随后她端出一碗乔麦糊来，还特意在邻家借了个鸡蛋来，打了碗鸡蛋汤，送到玉娥面前，玉娥很久没有吃过这样丰盛的食物了，她每样只吃了半碗，她要给娘留一半。玉娥的小肚子虽说还没有吃饱，但她蹴到水缸前又喝了两大瓢水，这下，精气神顿时好了许多。

玉娥和村上三个一般大的姑娘们一起上路，这天早上就在亲人们的千叮咛、万嘱咐声中被送出了门。

第一次出远门，而且是风餐露宿，没有目的地的，流浪于荒野的三个姑娘们，真是三步一回头，一步一个脚印，依依不舍地，向远方走去……

一路几百里路程，就得依靠沿途村落的好心人给口吃的。夜里几个姑娘们就得蹲牛棚，睡草堆，走走停停，个把月之后终于到了湖北地界一个比较富裕的李家庄村里。

还别说，这李家庄的村民们素来都热情好客。几个大娘大婶们见了这几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又面黄肌瘦乞讨到此的几个姑娘们。个个都是心疼不已。众乡亲们都拿出衣服和食物，并腾出空房来，帮姑娘们梳洗更衣，热饭热汤送到跟前。差点饿死的几个黄毛丫头，从奈何桥上转了一圈，幸运的是被一拨又一拨的热心人给拉了回来……

日复一日，心灵手巧的姑娘们当然不会让自己闲着，她们可以外出上山帮着砍柴，下地学着锄草、插田干农活，在家还能洗衣做饭，深得村民们的喜爱。管饭管多了，人们都管出感情来了。有几户人家觉得姑娘们看着顺眼，留下姑娘当养女的当养女，当儿媳的当儿媳。玉娥也不例外，她也被二瘸娘相中了，横竖看着都顺眼。二瘸娘心里美滋滋地想着，要是玉娥能嫁给咱家二瘸子，那真是祖坟冒青烟，光宗耀祖的事。

不过，二瘸娘却难以启齿，因为二瘸子比玉娥少说也要大十五六岁的样子，而且他又是个瘸腿的男人。二瘸子她娘也曾试探过玉娥的心思。苦命的玉娥心知肚明，打心眼里是一百个不愿意，可为了活命，为了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人在别人的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更何况和自己一起出来的，几个小姐妹都这儿有了落脚地，找到了归宿。如今玉娥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她的内心也是非常矛盾，拿不定注意，要是娘在身边还有个商量的人，这还真的难为了这个孩子。

二瘸娘也算是瞧出了玉娥的小心思，她也是急得昼夜难眠，一日三餐难以下咽。她怕这么好的姑娘眼看着就要到手的货说不定哪天就飞了。于是她苦思冥想，急中生智，上门恳求王婶张妈两人一起来撮合撮合这场婚事。

王婶张妈抱怨道：你家二瘸子在村里绰号倒不少，什么二矮子、二流子的，家里屋外的活儿没一样拿得出手，再加上他俩岁数悬殊太大，要么是玉娥瞎了眼，否则肯定没戏。不过，说到底咱们是邻里，能帮则帮，只能说说看而已，这事谁都不保证，总不能捆绑着人家入洞房吧。

二瘸唯一的优势就是出身好，家里有老祖爷留下来的三间青砖大瓦房，比同村土坯房高了一节。二瘸娘也是在苦水中熬出来的，她人品好，为人处世热情大方，而且勤劳善良。当下为二瘸子说亲的轮流上阵追着玉娥不放。玉娥这姑娘躲闪不及，虽然当下能填饱肚子，但是属于自己遮风避雨巴掌大的地方都没有，飞不起、跳不高的她也是无可奈何，自己就劝自己，能过就将就着过，也好让苦命的娘，那一颗悬挂空着的心落下地来。

一晃，又过了一年多，有东西填饱肚子的玉娥脸色红润了许多，头发也油黑发亮了，身材高挑苗条，平坦的胸部也挺了起来，水灵灵的大眼睛，真是人见人爱。

　    结婚当日，二瘸娘人缘好，左右邻舍，家家有人前来随礼、帮忙。在喜洋洋的鞭炮声中，二瘸终于喜结良缘了，酒席办了十来桌，热闹非凡。

婚后不久，玉娥才在闺蜜口中得知，自己的老母亲在她走后不到两月就病死在家中，一个星期后才被邻居发现。不过，让玉娥以后的日子更加难过的是，二瘸子不光是个头矮、人丑、下面那个也是扶不起来的烂泥。上天不该对这个柔弱的女子如此不公。玉娥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抽泣着，满肚子的苦水无处倾诉。

快一年多了，儿媳妇的肚子也没个动静，婆婆心里七上八下、焦急万分，时不时地向儿媳妇问个原由。玉娥的脸红到脖子，实在被问得无路可退了。便只能全盘托出，她说：“不是我身子的事儿，是二流下面那个命根子没用，硬不起来……”玉娥说完，害羞的把头藏在怀里。

婆婆听后如同五雷轰顶，难道是菩萨成心要断我李家的香火？于是她不停地烧香拜佛，祈祷早日抱上孙子好传宗接代。后来又求医问药的吃了一年多的偏方，二瘸还是力不从心。婆婆走投无路，苦思冥想，心生一计，不如请二瘸的堂哥帮忙耕种，虽说不是自家的种子，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同根同族又同姓，总比人家带的继子要强些。

一天，婆婆找了个机会，在玉娥床前突然双膝跪在玉娥脚下，玉娥吓得不轻，手足无措。婆婆哭着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并求玉娥答应。玉娥哭得天昏地暗，宁死不屈服。后来，经不住婆婆以死相逼，这才默不作声。

一天晚饭过后，婆婆打发二瘸去姑妈家借钱，这才把堂哥连拉带拖地请了过来，推入玉娥房间，关门落锁。那夜玉娥泪水湿透枕头，她惊恐、反抗……不过，这一夜也让玉娥真正做了一回女人，玉娥十月怀胎喜得贵子了。除了玉娥，一家人欢天喜地，鞭炮声声，亲朋好友齐聚一堂。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婆婆由于溺爱不争气的儿子，屋里屋外的活都她一人包揽，一日出门去塘边扯猪草不小心滑进水塘里淹死了。苦命的玉娥顿时又少了个帮衬，哭天喊地的忙完了婆婆的丧事。

二瘸并未珍惜来之不易的娇妻和温暖如春的家，而是好赌成性。不久，他在半夜的赌场中，一头栽倒在地，后来在医生口中得知，说他的血管被堵了，得的是中风病，从此嘴歪眼斜的，生活不能自理，全靠玉娥服侍着。

前些日子，堂哥在外喝得大醉，把借种的事儿和几个好哥们吹嘘一番，说什么玉娥的奶像白面馍一般柔软，摸起来他妈的真舒服……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玉娥无地自容，总感觉人世间对她如此的不公，她活得实在太苦太累了，风言风语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这天早上，等到儿子出门玩后，玉娥把自己的身子洗了一遍又一遍，她要把自己身上的污点彻底清洗干净。随后，她闭上双眼朝着爹娘的方位磕了三个响头，拿根绳子悬梁上吊了。

幸运的是堂哥酒醒后，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必定闯了大祸，感觉十分的愧疚，对不起玉娥，便想着过来陪礼道歉。谁知推门而入，这才发现悬挂屋梁上的玉娥。这下他惊慌失措，声嘶力竭地呼喊人们过来救命。众人闻声赶来，这才又一次把玉娥从鬼门关里硬给拉了回来。邻居们好言相劝，千万别听酒疯子的胡言乱语，谁不知道你是个守本分的，而且还是个非常孝顺贤惠的好儿媳妇，为了这个家，为了你的儿子，再难你也要挺下去，撑到儿子成家立业，日子就好了。

日复一日，年过一年，这一夜，凛冽的寒风卷起落叶一路往西。也就是这一夜，二瘸实在撑不下去了，他一路追着寒风走了。也就是这一夜玉娥哭得是死去活来。再说人死不能复生，玉娥强忍泪水一起和几位老汉帮他穿上了寿衣，她既要招待来吊丧的客人，又要拜请叔伯处理后事，虽说一个柔弱的女人，忙里忙外竟然把丧事办得风风光光，体体面面。

日子过得飞快，新中国成立后，苦难的日子终于熬完了。玉娥为了儿子，为了支撑这个家，她挺起身板子，咬紧牙关往前。她苦思冥想，想起儿时跟随娘打豆腐的情景来，于是把堂屋收拾一番，再请来石匠挑了一块花冈石，打了一盘石磨，做上营养丰富鲜嫩的豆腐生意来。

哈哈……有了豆腐买卖，日子马上有了起色，玉娥裤袋里终于有了结余，她建起了两层小洋楼。儿子也争气，师范毕业后，就分配到当地中心完小教书育人了。

这一年，春节前夕儿子喜结良缘，玉娥光请客不收礼，先后摆了二三十桌，欢天喜地热闹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