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都不知道父亲从什么时候开始喝茶的。
在我记事之前,乡人几乎不喝茶,甚至都不喝水。每天吃2-3顿稀饭或玉米糊糊,几乎没有人会觉得缺水。
有时候也会口渴,那是吃咸菜时齁了嗓子。口渴的人一般等不到喝茶,在田地里渴了,在河沟里捧起一捧,喝得肚子胀鼓鼓的,走路时都能听到肚子里水晃荡的声音。在家里渴了,走到厨房,在水缸里用水瓢舀一下,一口气灌到肚子里,水瓢里有剩的,直接泼在地上,连着几个人去厨房喝水,地上就会湾出一滩。
天冷的时候,喝凉水要拉肚子。
早晨做饭前,母亲一般都会烧两热水瓶开水,以备白天之用。常常一天下来,两瓶水基本没动,晚上直接将温水倒进盆里洗脚,或者留到第二天早晨洗脸。
那时候也没有茶杯,渴了的,拿着吃饭碗接口水就喝了,也许碗里还有饭粒,就当着洗了碗。
码头门市部里有茶灰特价的,父亲会买半斤的回来,天热的时候,要么是用瓦茶壶泡上带到地里,或者是用洗脸盆泡一盆,等干活回家时饮用。
父亲说,茶水解渴。
我们通常都不爱喝茶,一者因为茶水苦涩,再者经常会喝一口茶灰,嘴里麻渣渣的感觉,怎么吐也吐不干净。
父亲喝茶,应该是农村包产到户之后的事了。农闲的时候,有山区的农民将家产的碎茶挑到码头来卖,也许是因为新茶都上交国家任务了,挑到门口卖的茶叶看似草根一样,水泡开后,碗里就沉积着大片的叶子。
卖茶人会将大碗里的茶倒入小碗里分给大家品尝,通常情况下,父亲都会买一斤半斤的,以备家里来客人时招待。
在80年代,城市人家开始喝茶了。城里人会根据来客的身份,泡不同的茶叶,逢年过节的时候,要是贵客到了,他们会给客人泡那种小叶小芽的新茶,客人通常要把瓷杯子里的水喝得没有颜色才会离开。父亲平时喝的都是大叶子茶,过年的时候,他会咬着牙买2两高级的茶叶,以备贵客来时使用。
80年代末,有钱的人家开始常备茶叶了,甚至还有人开始使用专用茶杯,讲究的人,出门泡上一杯茶随身带着,到客人家,只需别人蓄水。通常情况下,他们杯子里的茶叶都非常好,或者说,相对比较好。
父亲也经常买茶叶,打开父亲摆在床头的有点生锈的大饼干罐,茶叶的外形虽然还是很大,但是一眼看出是茶叶,家里也有了几个带盖的瓷茶杯。不久后,不是杯子碎了,就是杯盖被打碎了,杯子又得重新购置。农村人家,好像就容不住瓷杯子。
父亲的杯子是专用的,因为他的茶杯外面都有茶锈,父亲说,这样的杯子泡茶味道更浓。也许是为了节约,父亲换茶叶的时候,直接将新茶叶往杯子里面放,目的是“榨干”所有茶叶的汁水,一天泡下来,茶杯里几乎全部是茶叶,茶汤只是很少的几口。我们根本不敢喝父亲杯子里的茶,实在是太浓了,一口喝下去,从舌头根到胃里都是一股苦味。
为了加重茶的耐泡性,父亲经常会往茶里放黄连或者莲子心,他说这样的茶清火。那年月,缺肉少油,体内哪有那么大的火呢。
父亲常说,喝茶好,茶是“剥削”的。父亲的意思是,茶有利于体内油脂的分解,能化解抽烟的口气和加速酒精的挥发。他一辈子都是精瘦的体型,不知道他要“剥削”什么?也许是因为有了茶的“剥削”,父亲才保持那个精瘦的体格吧。
90年代之后,父亲几乎保持了常年喝茶的习惯,从十块钱一斤的茶叶开始,过几年涨个五块、十块的。我过年回家探亲想喝茶时,父亲自己喝的是三十块一斤的茶叶,也许是因为我要喝茶的缘故,父亲的大茶叶罐边多了一个小罐子,父亲说,那里的茶叶五十块一斤。
我每次外出聚餐回来,父亲都会说,喝点茶吧,茶是剥削用的。我听从父亲的话,拿着杯子去他的房间,父亲要么直接将小罐摆到我的面前,或者是,一直提醒我,抓小罐里的。
对于还没有养成喝茶习惯的我,其实,大罐的或者小罐的都一样,只要不是白水的味道就可以。父亲不注意的时候,我会抓大罐的茶叶,父亲能喝的,我就应该能喝。
父亲其实很讲究,尤其是古稀之年后,他每天出门前,总是在家里泡一缸子浓浓的茶,在外面的时候,无论别人如何客气,他都不碰别人家的茶杯。回到家里,父亲将自己晾着的茶,一口气喝完。
我一时不得其解,大半天的不要喝水吗?父亲告诉我,自己年纪大了,到别人家碰人家杯子会被人嫌弃。我被父亲的觉悟感动了!我给父亲买了一只日本产的保温杯,这样他出门的时候就可以随身带着了。
过年时回家,依然看见父亲出门不带杯子。我又很好奇。父亲说,自己就是一个乡下老头子,整天拎着杯子在村里转的,一般都是村干部或者是自以为比较得意的人。
当然,父亲还说了,我买的杯子太好了,里面很热,外面一点温度也没有,不然的话,冬天出门还可以暖手的。我看了周围的人,他们捧着出门的,好像都是玻璃杯,我买的是不锈钢外壳的。
我说,给你换一个跟他们一样的?父亲没有同意,他说现在每天走不了多远,渴了就回家了。
我不愿意父亲再从门口的小贩子手里买茶叶了,因为很多走村串户的贩子,良心大大地坏了,据说,他们有拿喝过的茶叶晒干了再卖给农村的老人。我跟县里的茶叶老板说好了,我会定期地给他汇款,然后让父亲去他的店里取茶叶。
我一再提醒老板,我父亲到店里的时候,一定不要跟他说,茶叶多少钱一斤,就说很便宜卖给我的。再后来,我让哥哥去店里给父亲取茶叶。
父亲很有意思,常常表现出我想象不出的大方。有点好东西,常常自己舍不得用,而无私地贡献给村里的男男女女。比如,我给他带回家的好烟、好酒、好茶,大多是他跟邻居们一起享用掉的。我们兄弟姐妹常常责怪父亲不该这样“大方”,我们买给他的好东西那是我们的心意。父亲总是笑着说,他还要“结交”人,他通过结交人在给我们长脸呢。
那年暑假回家,我给父亲带回一斤白茶,一斤西湖龙井。等我秋天赶到家的时候,茶叶还没有拆封,尽管当时我一再提醒父亲要趁新鲜赶紧喝,父亲一直留着。
父亲留下的茶,除了为他祭祀之外,基本在居丧期间作为招待之用,不知道,杯子口飘出的氤氲香气,父亲是否可以在空中品尝。
但愿是可以的,因为,这是我供给父亲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