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闰六月十六,时令虽过了立秋,天热得出了奇。
蝉因为燥热,几乎没日没夜地鸣叫。路面上的热浪,远远地都能看到,透过玻璃窗,地上升起的水汽做波浪状升腾,走在路上的人,感觉地上的温度足以熔化鞋底,人似乎置身于蒸笼之中。
躺在床上,露在被子外面的膝盖被空调口的风长时间吹着,我感觉膝盖有点酸胀感,我掖了一下被角。要不是因为生病,这几天我也要穿行在烈日和高温的环境里。
我越来越不喜欢热天了。在炎热的日子里,假如真热透了,一出门就大汗淋漓,哪怕衣服被汗浸湿了,人也是舒坦的。我最不喜欢的,就是体内热得感觉要爆炸,而脸上出不了一滴汗,在这样的环境中,我待不了十分钟,时间长了我一定会晕倒。
车子刚刚送去大修了,我庆幸这样热的天,不用在熏蒸的环境里挤车上下班。不然,小腿上刚有汗意,新买的名牌裤子将小腿裹得严严实实的,真的是举步维艰。
其实,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病,因为,我根本就没有病。
在来医院之前,老婆跟我说,这是“组织”给我安排的医院,这家医院在郊区,环境比较优雅,一般人想住住不进来。她对我说,在这儿修养几天,等精神头养足了,再想着创作的事。
我也是奇怪,以前特别怕医院的我,现在住在医院里特别踏实,估计是医院里太安逸了,整天昏昏欲睡的。
我唯一感觉不适的是,我经常做梦,老梦见自己变成了韩成刚。
世界上除了韩成刚自己,估计没有几个人记得他了。我也是大学毕业那年通过报纸,看到世上还有韩成刚这个人。
韩成刚是文革之前的大学毕业生,他是某国营企业一名普通的工程师,假如不是那篇闲极无聊投稿的文字,他跟所有人一样安静地工作,默默地存在。
有一天,韩成刚跟老婆逛商城的时候,看到了铺天盖地的广告。广告上说,有一种水壶,灌进去自来水,烧开后就变成矿泉水了。韩成刚的专业是材料学。看广告上说,这种水壶经过国家有关技术部门鉴定,什么权威专家认证等等。他觉得这是违反基本常识的事,广告怎能这样欺骗消费者?
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他拿出相当于自己3个月工资买了一把水壶回家,每天烧水后做水的成分分析,分析了一个星期,他证实自己的怀疑是对的,水壶烧不出矿泉水,这是基本常识。
他将分析结果发到了当地的晚报上,文章登出后,立即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有厂家要求报社登道歉声明;有厂家打电话给韩成刚所在的厂领导,要求韩成刚登门道歉;有几个销售员等在韩成刚单位门口,说要修理韩成刚;不知道还有什么人,晚上往韩成刚家窗户上扔石块,韩成刚家卫生间的窗户玻璃都被砸破了两块。
先前,我还是一个旁观者,看到跟矿泉壶有关的人员都在找韩成刚的麻烦。
我的脑子一恍惚就变成了韩成刚,我看见法院的人,他们开着车来到我面前,给我递过来一张传票,说卖矿泉壶的四个厂家联合将我告到法院了。
我听到远处房间有人在发出挣扎般的喊叫声,感觉有人在低声训斥喊叫的人。
我醒了,吓出了一身汗。
(二)
我原本还想责备赵一鸣的不省心,看他现在这个样子,我真的责怪不起来。
在处事方面,别看赵一鸣喜欢对身边的事评头论足,他其实还是挺稳重的人。
这次也怪我,以前他发带有观点的文字,我一般都会先浏览一下的,要是有不合适的地方,我都建议他修改一下。赵一鸣很有原则,他不属于那种冥顽不化的人,但他确实属于爱管闲事的人。
一百个人去一个衙门办同一件事,九十九个人被衙门里的人冷嘲热讽,大家都相安无事,而他就要讨要这个所谓的“公道”,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公道?
就拿这次住进来的医院,假如不是因为我的关系,别说医院不会将病房收拾得像家宾馆,他是否能挂号并住进来也保证不了,更别说进来后医护人员对他的态度了。
据说,有些护士为了晚上能安静睡觉,她们会超剂量地喂病人药物,甚至采取威吓的手段让那些晚上不安分的人静静地躺在床上。
我不担心赵一鸣会受到什么不好的待遇,一者因为赵一鸣病情还没到半夜闹腾的地步,再者,就算有事,医院会第一时间通知我去处理。
最近事情真的太多了,家里的车送到4S店修理,到医院我也不好让司机送我,因为,少一个人知道我们的情况就少一分尴尬。
我不想用法院给我安排的车去医院,因为我也不知道他们会在车上做什么手脚。我只能选择打车去,去的时候就是多交点单程费,回家的时候有点痛苦,因为医院所在的位置打正规出租车实在不易,我也不敢坐门口趴活的黑车。
每次,院长都主动给我安排车,我皆含混地以有车为名遮掩过去。我不想欠这个人情,因为后面不知道有什么事等着我呢,好在院长也没有过多地坚持。
估计是因为门口的黑车经常出事的缘故,在医院路边的公交站牌边上,立着一个5米见方的牌子,上面写着八个大字“珍爱生命,拒绝黑车”。每次看到这八个字,我都不由得心惊肉跳。
人真的很奇怪,以前每天上班下班,因为工作上的一点小事就会心堵神淤,一点感受不到生活的美好。现在要是让我能平静地回到从前按部就班上班的日子,我会感觉自己像神仙一样。
好在,我很快就会重新享受那神仙般的日子了。从这个层面分析,我还得感谢赵一鸣意外摊到的这件事。
(三)
我窃喜,我做的是一个噩梦。很快,我就想起来了,我不是在做梦。
我不是韩成刚,我真的收到过法院的传票。
我的脑子有些乱,我记得当时那四家公司向法院递交的诉讼标的是1000万,接到法院的传票,韩成刚一夜之间就愁白了头,别说让他赔1000万,他们家千分之一都拿不出来,仅仅公司支付的律师费就够他还一辈子。
法庭受理了公司对韩成刚的指控,面对四家公司出资聘请的律师团,韩成刚以一敌四,不说法庭上他有口莫辩,就是法庭通知他出庭参与诉讼,他都接受不了,因为法庭都是在工作日开庭,他都不知道如何向单位请假,他不知道如何向单位说起自己的事?甚至是否要向单位说自己的事?
开始出庭应诉的时候,他请的是病假,假条是他在厂医院当大夫的高中同学开的。随着出庭次数的增加,他只能向单位请事假。事假越来越多,他几乎把家里人能编的理由都说遍了,最后,他不得不跟单位说出了实情。
我当时收到法院传票的时候,也没想着要告诉单位,感觉这是很无聊的事,这样的事用不着让单位知道。什么事一传到单位,就不知道最后被传成什么样子。尤其出庭这样的事,听着都是新奇的,传着就会走样。我年假天数多,请一天年假就能出庭解决问题。
起先,老婆不让我去应诉,她觉得这是别人给我设的局。我不应诉,让他们自编自演好了,老婆举的例子非常贴切。你在路上走,有一只疯狗在路边对行人咆哮,你要是过去干预了,疯狗就会拿你当成攻击目标,假如你视若不见,事情也就过去了。
我不喜欢老婆的“犬儒主义”思维,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我饱读圣贤书,走得直、行得端,我干嘛要怕坏人?假如坏人像疯狗一样扑向我,我正好以法律的武器痛打落水狗。
事实证明,老婆是对的。
起诉我的人是一个法官,主审法官跟他商量好,他们一个当队员,一个当裁判。
我还记得当年韩成刚一直相信法院会给自己一个公正的判决,因为他的案子事实清楚,他给法院出具的实验结果证据确凿。让他做梦都想不到的是,他的官司败诉了,一审法院采信了公司提供的专家论证报告和权威机构的证明材料。
韩成刚败诉。法院判决韩成刚一个月内在当地晚报登报致歉,且承担本案诉讼费的90%,并赔偿每家公司2.5万元名誉损失费,共计赔偿10万元。
10万元对于韩成刚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他刚刚从亲戚处借了1000多元,加上自己多年的积蓄2700多元买下了单位分的福利房,这1000多元外债他还准备分三年还清,现在突然冒出10万元的赔偿款,他甚至都不知道10万元是个什么概念。
10块钱一张的票子,一扎是1000元,一捆是1万元,也就是说,10万元是10捆钞票,重量也有十几斤呢,他好像都没有看到过这么多钱。
人真的很奇怪,在开庭前韩成刚老婆还一直在埋怨他爱管闲事,法庭判决后,经过短暂的错愕和调整,韩成刚两口子当即决定上诉,他们到了必须破釜沉舟的时候了。
我一直也在做着出庭的准备,我就不信,那么一个小丑,凭着莫须有的罪名能把我怎么样?虽然我知道他们背后的伎俩,现代社会是法治社会,难道你还敢像《红楼梦》里面说的“葫芦僧误断葫芦案”?
(四)
赵一鸣太纯真了,纯真到有点天真的地步。
话又说回头,这么多年,我一直爱着的就是他本性中那份纯真,无论他身处什么样复杂和污浊的环境,他的骨子里都有光明;不管他心里有多少怨言和不满,他的底线都是要守住最后的光明。
他应诉的这个官司,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局,但是他就是要睁着眼睛往里跳。
无论我如何劝阻他,他就是不愿回头。我暗示了一下,可以找人平息这件事,我不知道他是没听懂,还是不愿意让我出面给他解决。
他就是那么的书生气,我还不敢说的太透,因为怕伤了知识分子的自尊心。
赵一鸣是个特别率性的人,他写的文字就像站在你面前说话一样,慷慨激昂、激情四溢,有理、有据,大多数情况下还有节,偶尔的会随性过度,让人感觉有些犟。
我一直提醒他,这个社会构成非常复杂,写文章跟做人一样,跟明理的人说道理,跟不明理的人不要讲道理,可以完全不搭理。中国有句古话叫“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
赵一鸣见到谁采取的套路都是一致的,他说,作为一个大学教授,他要是不能将道理给别人讲透,说明他专业上无能。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常识性错误,大学教授如果不改变方法,你是无法将道理给一个小学生讲透的。
前几年写博客的时候,常常有人在他的文章下面说过激的话,大多数人见到这样的情况,通常是删除、拉黑就完事了。网络上不是有句话叫“谁知道跟你聊天的是否一条狗呢?”
赵一鸣通常都要据理力争,碰到出言不逊的,他以其人之道还之其人之身。要是遇到网络喷子,结果可想而知,人家是人是狗你都不知道,而你的信息在博客里一览无余。最后,都以赵一鸣遍体鳞伤收场。
这次被攻击事件,其实,早在攻击的前一天,就有一个人私信他说,自己是某单位舆情部门的,他告诫赵一鸣,假如不删帖,他会带着一群人发动攻击,赵一鸣将这个人的警告当成了耳旁风。
(五)
在现实生活中,我觉得自己还是一个人物。
虽说不上自己桃李满天下,但是每届学生中都有几个出类拔萃的人物,这是我最大的自豪。
相对于现实生活中的知名度,在网上我就差远了。别看我有很多地方注明的是真实的信息,在虚拟世界里,谁知道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
我的空间还是不错的,每天的访问量也有几百个。当然,这个点击率跟那些见天成千上万的数量还是不可同日而语。
我也写过一些过激的文字,以我在网络上的影响,连个水上的涟漪都算不上。
那天有人私信我,说我写了不当的东西,他会组织人攻击我,我当时心里还有点窃喜,天下竟然真有这样不开眼的人,我不花钱你还带人来“捧我的场”?要知道,互联网就是一个博眼球的世界,只要你的点击率上去了,没有人会去追溯,你凭什么成为“网红”的。
听到他的威吓,我差点笑出声。我怀疑这家伙是以危言耸听的语言,来吸引我及我的粉丝去点击他的空间,我没有他这么愚昧。网络上对于这样的人,我一般都置之不理。
就像韩成刚当时不理四家公司对他的威吓一样。
一审败诉后,韩成刚彻底地蒙了,他想像不到社会成了一个金钱和权力的社会,只要有钱有权,就能将白的说成黑的。明明如和尚头上虱子一样的案情,不知道法官怎么就睁眼瞎判决?
拿到白纸黑字的判决书,韩成刚一夜之间愁白了头。以他的脾气,他会将判决书撕个粉碎,而理智告诉他,无论判决书多么的荒唐,判决书是法律文件,只要法院不改判,判决书中的内容要执行的,你不想执行,法院也要强制执行你。
那一刻,我感觉韩成刚会郁闷致死。可惜那时候没有电话或者互联网,不然,我一定会安慰韩成刚。人在危难的时候,一根慰藉的稻草都会被当成一根救命的金条。
韩成刚命好,他的事经媒体报道后,他的一个大学校友看到新闻,那个校友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物。案子在二审法院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四家公司起诉韩成刚的罪名不成立,自己负担一切费用和损失。
我也曾暗示过老婆,希望她给有关部门的领导暗示一下,以她在宣传机构的影响力,市委下属部门的领导还不乖乖地按照她提示的做?
我奇怪的是,老婆好像一直没有明白我的暗示。
(六)
赵一鸣跟我说,让我动用关系,我其实知道他的意思。
我没有立即行动,主要是想通过这件事让他有所警醒,社会真的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美好。这件事,原本他很占理,就是因为不冷静,在网上跟一群水军撕扯起来,搞得我现在不好出面,一群疯狗对咬,你说谁是对的。
以我对他们的了解,他们做事之前一定会打听一下相关背景,假如他们知道我跟赵一鸣是一家人,他们没有理由不给我面子。现在我有点骑虎难下了,假如我现在出面找他们,他们一定一问三不知,并且假装着很够义气地给我道个歉,并卖我一个人情。说到底,赵一鸣被他们白白攻击一通,结果,我还欠着他们的,这种便宜事哪能让他们捞去,他们忘记了我是干什么的?
在宣传方面,我玩死他们,他们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上班后,我喝上刚砌的新茶,浏览完网上的新闻后,我将办公室主任叫到我的办公室,我让他打个电话给院长,提醒他最近市委一再强调和谐社会建设,网上有几条关于他们的不和谐言论,希望他们在明天下班之前给我们提交一份书面的情况说明。一个小时后,办公室主任来了,他说院长来电话,要当面向我负荆请罪。
我知道见好就收,痛打落水狗也许会招来反咬一口的悲剧,我让办公室主任转告他,要将精力放大大事上,切实做好为人民群众的服务工作,要认真对待群众的诉求,要勇于听得见不同意见,要敢于直面批评。
我知道办公室主任告诉院长的时候,院长的表情及他要采取的行动,他一定是觉得自己吃了哑巴亏,但是,这个亏他还没有地方去说理。他只能怪手下周主任做事太草率,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周主任做事怎么这样不靠谱?
晚上回家原本想问一下赵一鸣,现在是否还有人在网络上攻击他?
赵一鸣躲在书房里,见我回来也没有搭理我,我叫了两声“老公”,我知道他佯装着没有听见。
看他低头在电脑上敲打,估计是在忙于赶什么材料,我也就没有打扰他。他有要紧事的时候,常常忽略周围人的存在。
接下来的二三天,我回家的时候,都看见赵一鸣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每天半夜才上床睡觉。大学老师看似清闲,其实不是这样,他们平时要备课、要科研、要出论文和著作,他们跟其他职业的区别是,他们的时间比别人相对自由一些。
(七)
老婆那天回家,我真的很生气。
下午刚刚接到了一个自称是法院的电话,那个人自称郑法官,他说有人向法院递交了诉状,郑法官说法庭已经受理了那个人对我的起诉,要求我下周去法庭应诉。
开始的时候我还不太相信,但是,听郑法官说那个人起诉我的内容,我知道电话是找我的。我真的想不到,这些人这样阴毒!
起初,他们组织水军在网络上对我狂轰滥炸,今天刚刚停止网络攻击,我还以为他们消停了,没想到他们还有这么狠的招在等着我。
网络上攻击是心理上的,我只要心理能抵抗他们的污言秽语,他们就拿我没有办法。现在,他们直接通过法庭起诉我,他们有这个便利条件,这样的官司我基本上没有赢的可能,因为,他们一个人当运动员,另外一个人当裁判员,我去应诉,必定受他们的摆布。
老婆回来的时候,我原本想跟她说一下,看她满脸兴高采烈的样子,到嘴边的话,我还是咽了回去。
我知道,现在我已经没有跟她沟通的能力了。以前我跟她诉说心里的委屈时,我其实仅仅需要她当个听众,她能听我说完,顺便安慰我几句就完了。可惜,她似乎已经失去了对我的耐心,我等到的结果都是,她习惯性地责问我为什么会这样?并建议我应该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每当听到她这么回复我的时候,我仿佛一个患哮喘病的人,又被人在胸口上压上一块石头,心里的憋闷更加强烈。后来,我都习惯了,基本上不想跟她再说什么心里话了。
我知道,我说了也没有用。就我现在的事,她只要给某些人暗示一下,我也不会有官司缠身。
现在,我哪怕败诉,也得硬着头皮出庭。我可以被人打死,但我绝对不能被人吓死。
我筹划着,是否需要聘请一个律师帮我打这个官司,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一者因为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名誉权官司,原告诉讼我的几条证据非常简单,很容易就能驳倒他,犯不着为这样的事去请律师;再者我也不想让太多人知道我有这样的笔墨官司,感觉不是很光彩,别人说我侮辱他,我认为没有。就像街头两个人起争执,一个人说是你先骂人的,另外一个说,不对,是你先动手的,这样的事,我一直觉得对谁都不光彩,人知道的越少越好,毕竟我也是站在讲台上给人授课的先生!
决定不请律师后,所有的应对我都得自己出马了。
我把自己当成舌战群儒的诸葛亮,从各个角度试想着他们会给我提出的问题,然后一一进行破解。那几天,我像个闭关的老和尚,每天待在书房里,自己跟自己自问自答,直到出庭前的头一个晚上,我才长出一口气走出书房。
(八)
我真不知道赵一鸣要出庭,我很生气!遇到这么大的事,他怎么就不跟我说呢?
这样类似双簧戏似的诉讼,傻子都不会去应诉,被告人只需等着法庭宣判,回头到高级法院直接抗诉就完了,先不说这个案子的判决,首先它的立案程序就有问题。赵一鸣花了太多的精力在应答内容上,他没有想到这个案子基本程序上的问题。
当法庭宣判他败诉的时候,他急火攻心,瞬间昏倒在当场。当书记员给我打电话并说出我的名字的时候,我感觉非常意外,因为一般人不知道我的手机号码。
我当时就出离愤怒了,脑子里什么都没想,直接打通了院长的内部联系电话,一句客气话都没有说,我告诉他,我爱人倒在法庭里了,现在生死不知,我让他看着办。
不到半个小时,院长的车停在我的办公楼下,他站在车门口一脸歉意地替我扶着车门。
在车上他先是告诉了我赵一鸣的情况,赵一鸣的病情是一时情绪激动而昏厥,经999中心及时处理,基本没有什么问题,现在已经缓过来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都是刚从基层法庭借调来的一个见习法官的个人行为,院长同时强调,他个人对这件事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
院长很小心地征求我的意见,他说在郊区有家医院,那里的条件比较好,从999出来后,可以直接专车接去那边修养一段时间。院长估计怕我忌讳,他一再强调,那里名义上是医院,实际是个高干疗养区。那个区是从医院里隔离出来的,白天有专家给身体全面检查,里面的生活设施非常齐全。
我看到赵一鸣后,觉得院长的安排还是合理的。
别看赵一鸣现在像个正常人,谁知道他的身体里哪个地方出了故障?999的检查还是表面的和例行的。他既然能突然昏厥,说明身体某个地方还是有问题,现在正好住到医院里彻底地检查一下,也不是什么坏事。
(九)
现在想起开庭的情景,我还是气不打一处来。
不过想到韩成刚当时的场面,我比他又幸运多了。当时跟着韩成刚出庭的只有老妻一人,而原告方是四家公司的代表加上他们庞大的律师团。不说别的,就那气势就让很多人吓得打哆嗦。
没有电影上的开庭场景。法庭只是一间很逼仄的小屋,靠东一侧摆了三张椅子和一张长条案,桌子上摆的桌牌是法官、陪审员和书记员,靠窗户和靠门的一侧各放了两张椅子,椅子前有一张小桌子,原告和律师坐在靠窗户一侧,我坐在靠门的一侧。
记得以前家乡打麻将的人,非常在乎座位的朝向,据老赌徒总结的经验,他们一般都不坐背靠门的这个位子,俗话说,腿肚子朝门,只输不赢。
被告就是背靠门,我心里非常不痛快。
我进去的时候,他们都已经到了,也难怪,他们就是在这儿工作,我必须得等着法官电话通知保安,我通过安检才能进入法庭。
没进去之前,他们三人有说有笑,见我进来,他们不再说话,法官、书记员、原告(该庭的另外一名法官)跟我组成了“三比一”的格局。在这个格局里,我一点优势也没有了,尽管他们起诉我的罪名属“莫须有”。
当我坐定之后,法官宣布开庭,一切都是按照规定的程序进行。当法官问我是否要申请回避时,我一时有点不知所措。我知道法官和原告合伙整我,但是我说不出需要法官回避的有力证据,我不能因为他们是同事就要求法官回避。我不知道法律上是否规定,法官不能在自己所在的机构起诉别人?有或者没有应该都有道理。
规定的程序完毕,原告开始宣读诉状,不可否认,原告真的很专业,就一条侮辱罪名,人家引经据典,法律条款引用多达六条之多。他的诉求是,赔偿他的精神损失费1元,并在晚报、教育报及人民法院报上公开致歉。
到我应答的时候,我原本也针对他的诉状准备了十几条理由。没想到,法官根本没有让我进行应答,他只是问我,原告起诉我的证据是否真实,即原告引用我发表的文字是否真实?这段文字是我发表的文章里面摘录的,尽管有断章取义之嫌,但是,这段文字是我写的,这是事实。
我回答完真实后,原本想做些前后文逻辑关系的解释,没想到法官根本没有给我解释的机会,他直接问下一个问题,既然我没有指名道姓某一法官,我文章中提到的法官,就代表所有人。根据法官的逻辑,我问他,法律部门要“为人民服务”,我是人民的一份子,法官有义务要为我服务?法官知道不能。
我逻辑还是比较清晰的,他申斥了我,要我按照他的要求回答是或者不是,不准延展,不准进行应诉。
我知道他们的险恶设计了,假如我指名道姓,被我点名的人直接起诉我损毁她的名誉权,我不指名道姓,就是泛指,言下之意是说,所有的法官根据我的文字都可以起诉我。我按照他的逻辑就应该反诉他们渎职和不作为,法院是为人民服务的,他们没有服务于我,我不仅没有毁损他们的名誉,反而可以追究他们渎职的过失。
我想到了《红楼梦》里的葫芦僧断案了,在这个法庭里,我估计会更窦娥一样的冤。
我开始头昏脑胀,耳朵里面发出嗡嗡的声音,我被要求站立起来,我知道法官开始宣读判决书了。当我听到判我败诉的结果时,我想抄起屁股下面的椅子扔向法官席,就在我弯腰的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刚醒来不久,我看有人陪着老婆进来了,我从老婆的眼神中,还是感觉她有一丝紧张,尽管她看着气定神闲。她没有像一般的家庭主妇一样,远远地喊着我的名字,见到我就一下扑过来。
她来到我的床边,双手捧着我的头,在我的额头上亲了一口,并在我的耳边轻轻说:“院长跟我说了,你没有大的问题,不要担心,我在这儿,不会再有事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此刻见到老婆,我内心不是激动,也不是委屈,而是有淡淡的羞愧感,究竟为什么羞愧,我自己说不清。
我看着老婆的眼睛,轻轻地点了点头。
(十)
昨天,院长带着法院的周主任来到我的办公室。
院长带来了医院的检查结果,他说他转述的是医院专家做出的权威结论,赵一鸣的身体绝对健康,各项指标都非常好,没有安全上的问题。
上次晕厥是由于多日失眠,且瞬间情绪过度激动导致的偶发现象,通过住院期间的CT、脑彩超、超声波等检查,虽然脑部血管壁有增厚、弹性减弱的趋势,参考患者年龄,也属于正常范围内。专家会诊后的一致结论是,昏厥属于突发和偶发现象,不具备继发性的条件。
专家给予两个提醒:一是虽然上次病情属于偶发的小概率事件,但是要是发病当时无人或者摔伤,情况会非常危险,建议患者要注意保持情绪稳定、关注睡眠质量;二是通过对患者进行问卷调查,医院发现赵一鸣表现出了抑郁症倾向,要是不及时采取措施,一旦出现病症就非常麻烦,因此,建议赵一鸣要保持心胸开阔,多参加户外的集体活动。
听说赵一鸣有抑郁症倾向,我还是挺担心的,因为他现在越来越内向,不爱跟人交流,假设要是有不顺心的事,在心里淤积多了就会得病。如何让他走出自己,这是个问题。
体检结果说完,院长手指周主任:“你不是说有事要当面报告吗?领导现在有空了。”院长眼光像是在征求我意见。
周主任连忙从座位上站起来,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小心地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领导,赵教授的事怪我们管理无方,原本该当面去跟赵教授谢罪,由于担心惊着赵教授,因此,只好求领导代为转达一下心意。”
我知道信封里面装的是什么,我没有看信封。都在场面上混,这个还是知道的。
这个信封我碰都没碰就原封不动地让周主任收回去了,我看出周主任诚惶诚恐,为了安抚他,我就问了一些他的工作情况。不经意之间,我了解最近上头组织开展“读好书活动”,他们准备购置什么书?
接着,我又跟院长谈了一下赵一鸣的身体,我着重强调了赵一鸣的抑郁问题。
我跟院长和周主人接着唠家常。焦点是赵一鸣。
人到中年,事业上刚经历了一个无法逾越的坎,现在最大的精神慰藉方式就是自己的作品,他写了不少好书,在学校里是公认的才子,好多机构读好书活动都争相订购他的书。
最近他刚刚通过作家出版社出了一本《银圈子》,这部书以积极阳光的心态,讲的是职场励志故事,思想深邃、有很强的现实指导意义,特别适合我们这样坐办公室的人阅读。
我说话的时候,院长和周主任不住地点头。其间,院长看着周主任会心地笑了一下。
临别的时候,院长跟我强调,请我一定要放心,他领会了领导的意图。
(十一)
那天来医院的时候,老婆说让医院给我系统地做个检查。
我知道,我的身体没有毛病,那天莫名倒下应该是我当时太冲动的结果,那一瞬间,我真的理解了什么叫“肺都气炸了”。
我同意来医院,主要是觉得有些尴尬。一个好好的人怎么说倒就倒了,别人不会说我耍赖,或者说是被判决吓的吧?
在医院里的头几天,我基本上都是躺在床上,除了检查,我就闭目养神。手机和电脑都被老婆没收了。想想也好,难得清闲几天。这几天,我思考了不少人生和生活中的一些大问题。
据说,盲人的听力好,那是因为他们眼睛里不进东西,所以就专注于听觉。现在想来,这个道理就是真理。以前很多想不清楚的事,这几天因为身体里没有输入项,都想得差不多了。比如职业发展、人生际遇等。
检查都差不多了,老婆把手机和电脑都给了我。
刚一开机,电话就来了。电话是出版社编辑打来的。他说他还没想好新书的营销策略,我的书就断货了。目前,出版社已经与几家大城市的新华书店及主流的网站签订了供货合同,由于供货期过短,这几天联系不上我,他都急坏了。
还有这好事,我告诉编辑,这样的好事就不用我授权了,直接再版就是,我正愁没有销量。为了不让编辑为难,我用手机录了一段视频发给他,让他便宜从事。
刚接完编辑的电话,又接到韩老师的电话,他说有几场酒局约我,我都是关机状态,原来我是在闷声发大财,我说没明白他的意思,他告诉我,现在有很多人在求他拿签名版的《银圈子》,他问我是不是搞“饥饿营销”?
随后,电话不断,内容都差不多,就是求我签名版的书,问我什么时候有空?是到办公室还是到家签名?还有人问我是不是组织一次新书发布会、签售会,或者再组织一场作品讨论会之类的?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们了。
我连忙下床拿出电脑,直接在搜索栏输入《银圈子》,以前搜索时,显示的都是卖银项圈的,现在排在前面的都是我的《银圈子》。第一条信息就非常标题党:“因揭露了某行业黑幕,黑衣人神秘收购《银圈子》”,接下来的几条都是各大媒体转发的新闻。
在第一页的中间,有一个出版社的新闻,好像是记者采访社长,社长谈作者如何写好作品?中间有一段就是以《银圈子》举例子,作品要贴近生活、深入思考,这样才能出精品。
在搜索栏的第二页,我惊呆了。标题是“因涉水太深,某机构百般恫吓,作家精神失常住院,《银圈子》一纸风行。”这个新闻下面点评过万条。
我连忙合上电脑,我不知道后面是否还有别的新闻?我不知道新闻里是否指明我现在入住的这家医院?我不知道是否会有记者扛着长枪短炮往医院里面来。
我吓得蜷缩成一团,紧紧地抱着被子,转身面墙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