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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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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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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油菜花正开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油菜花跟美景发生了关联。

小时候,我特别不喜欢油菜花,因为油菜花好像是一种信号,一种劳作的信号,一种与天地战斗的信号,一种不知朝夕的信号,甚至是一种哀婉的信号。

以前乡下有种病叫“菜花疯”。得病的人,每年油菜开花的时候就会犯病,轻微的病人会在菜花地里手舞足蹈地疯跑,严重的人会披头散发地裸奔。她们失去了方位,没有了对亲人的记忆,甚至会在犯病期间作践自己,没有人知道病者的苦痛。

村里最精明的女人,不知道什么原因变成了“菜花疯”。在油菜花开前的某日,她失踪了,有人说,看见她在大圩里的某片区域疯跑,她头发散乱地盖在头上,头发上沾上了很多稻草。

她穿着一件斜开襟的棉袄,领口的扣子开了三颗,跑起来时,扇动的领口都能漏出半个乳房,棉布裤腰带几乎失去了对大腰裤的束缚,看见的人随时担心,她的夹裤会从裤腰带里滑落,脚上的单鞋已经跑丢一只,另一只鞋也是汲在脚上。

夜晚跑累的时候,她也会钻进乡下人家堆在外面的六谷杆堆里,有好心人会端来一碗带咸菜的糊糊给她,她会很急促地就着咸菜将糊糊喝掉,并将碗放在一边。她还会背着人大小便,而不像有些病人,让屎尿屙在裤裆里。

家里人到处求仙问佛,有大仙到她们家看门向、堪风水,不知道烧掉了多少纸钱,也不知道放掉了多少鞭炮。

油菜花快凋谢的时候,她才回到了家里。在进门前,儿女们拿着桃木枝和细竹枝在她身上抽打,也许是被打疼了,她光着脚在门前直跳。快进家门,男人和儿女把她按倒在地,男人一手捏住她的鼻子,一手往她的嘴里灌了一碗墨汁浸泡的秽物,她极力地往外呕吐,男人抽完耳光,用手捂住她的嘴,防止她再吐出来。

在种棉花的时候,她跟在男人后面去地里淘沟、撒籽,日子好像都恢复了常态。印象中,她穿着没有以前光鲜,精神也是蔫蔫的。

没有人问,在犯病期间,她自己是否有知觉?犯病后的所作所为,她自己是否觉得痛苦?

转眼冬去春来,就在大地泛青的时候。

有天,她跟男人告假,提前从地里回到了家。男人也没有多问,以为她提前回家做午饭了。

当男人带着孩子回家的时候,刚到村口,他远远地就感觉到一丝不妙。因为别人家的烟囱里炊烟袅袅,而他们家的屋顶上没有一丝动静。最让男人担心的是,他们家的前后门洞开着,这是非常不好的征兆。

男人快速地跑到家里,他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

门口有一只新摔碎的破碗,碗里有黑乎乎的液体。

木制的大门被卸下一扇,放在门口的客厅地上,她衣着整齐地躺在放倒的大门上。衣服是干干净净的,头发都梳理的一丝不紊,她平直地躺着,手自然地握拳放在身体两侧。

男人终于明白了,除了嘴角有一些黑色的液体流出,脸上非常干净,她的手心里各握着一个红纸包,里面各有两张崭新的毛票。

男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引来了全村人围观。当老人们看见她的装束,知道她很安详地走了。

从喝药到断气,其间不知道她遭受了多少难以忍受的折磨,她竟然非常清醒地将药碗在大门外面摔碎,且将自己打扮得干干净净,这需要多大的忍耐力啊!

所有人都动容了,大家情不自禁地抹眼泪。

像油菜花一样花开花谢,像油菜花一样春来秋去。她曾经生如夏花,她也迎风招展,她一度活出了女人的“样板”,可她终究输给了油菜花。

花开之前,她害怕了。

她像花一样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但是,她最终以自己的方式决定了命运。

油菜花依然烂漫,她的家因为失去她而败落了。她走时放心不下的未成年儿女,最后都不知所终,有人说,她的女儿在外面发了财不愿意回家,他的儿子在外面打工突发暴病死了。

油菜开花的时候,就是家乡人着装开始“脱单”的时候。每天在村头村尾,都能听到家长呵斥孩子。

你的棉袄是租来的?这么热还穿在身上?

你是城里人呢,这号天还穿袜子?

一群光着脚的孩子,拎着菜篮子去油菜花地里,他们不是去看花的,长满油菜的地沟里开始长出嫩嫩的野草,村里的孩子穿梭在油菜地里淘猪菜。

当菜篮子被野菜装满的时候,他们穿着的黑色厚布褂子和裤子上,敷上了一簇簇的黄色,在阳光的刺激下,会反出屎一样的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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