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健在的时候,我只记得父亲的生日,我不记得有这么个节日。
父亲不在的时候,我被告知这个节日。我知道,慢慢地,我会忘记父亲的生日。
父亲已走了六年,我还是没有适应父亲不在的日子,过去的两千个日夜,我抑郁了六年。
父亲是个农民,几乎目不识丁,父亲在的时候,每次回家乡,跟父亲能交流的内容其实也不多,那是因为,我的经历与父亲的阅历差距实在太大了。我不想以自己的见识去难为父亲,毕竟他也是八十多岁的人。
父亲的阳寿是八十七岁,自从八十岁之后,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好在父亲一直能够自理,这是我们做儿女最幸福的事情。
父亲原本可以走得更远,无奈在他生命的关键节点上,遇到了一个死结——农村强制推行的火葬政策。那年,隔壁县有六个老人因接受不了政策的现实而选择自杀,这是当年轰动全国的事件。父亲没有像那六个老人那样采取极端的方式,但是从后来的结果看,父亲其实也是非常极端的。
那年暑假回家乡的时候,我看出了隐含在父亲眼光深处的求助,我不知道父亲是否看出了我内心的无奈!
在诸多子女中,父亲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可惜,我被“挤出”父亲床前的那个“小”来。父亲走后,我看见父亲的躯体被缓缓地推进火化炉,我知道,这辈子在父亲的灵前,我再也不敢说任何“狠”话,因为,一直以我为傲的父亲,最后的一刹那对我失望了。
尤其是,父亲的骨灰盒都被禁止上祖坟山的时候,我脆弱的心再次遭到践踏,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对于一个小人物来说,哪怕送老归山的路都是那么的难走!
好在,那天晚上我打给副县长的电话起了一丁点作用,让我身上的最后一寸遮羞布没有被扯掉。
父母亲在的时候,那个地方叫家乡;父母亲不在的时候,那个地方叫故乡。
父亲是个地道的农民,在乡间,父亲一辈子做了很多大事。不说他当保管员时的大公无私,不说他在村里的仗义执言,父亲还有三样“手艺”:一是盖茅草屋,二是阉仔猪,三是掐课。
父亲盖的茅草屋不仅遮风挡雨且冬暖夏凉,很多人都奇怪父亲在房梁上架椽铺草的技术,这个技术在当年经济落后的时代非常实用,看是简单的茅草的选取、叠放和厚薄铺设,父亲怎么教,别人就是学不会。父亲不是泥瓦匠,他天生就具备“几何”知识。
父亲阉仔猪的手艺比兽医站的兽医都要好,经他手的仔猪不仅不会有后遗症,且很快就能恢复健康。好多次,父亲还被人叫去给兽医解决遗留问题,父亲以自己无师自通的技术,让兽医们十分汗颜。
父亲的掐课技术来自于曾祖父的亲自传授,这是一门非常古老的演算技术,六个看似简单的“课诀”,在父亲的演算下,它变成了预测科学,家里丢东西的,家里人外出不知道归期的,家里人之前关系不睦是否可以化解的,父亲都能演绎出接近准确的结果。
非常欣慰的是,父亲在临终前将他的手艺传给了“侄子”,父亲说,他的手艺从他爷爷处接手的,他也要传给他的孙子。世间很多事说起来很怪,我们兄弟几个都学不会的“掐课”技术,曾祖父在一个雨后的早晨就教会了父亲,父亲很轻易地教会了侄子。其实,父亲也跟我们兄弟几个说过若干次,但是我们就是学不会。不知道其中的玄理,难道这就是上天的安排?
现代人看父亲的三样“手艺”,简直是微不足道,而在科技和经济都非常落后的时代,父亲可是村里的能人。房子的质量直接决定了邻居的生活质量,猪仔是农民全年的经济希望,农家一年要是不能养一头仔猪,一个农民家庭一年没有额外收入;掐课在没有通讯、没有交通、没有文化的年代,其结果直接能缓解村民的焦虑和压力,能缓和家庭矛盾和社会关系。
父亲的“手艺”都是无偿的,有些比较主动的人,会在父亲干活时递根烟,铺完房顶后,主人家会留父亲吃顿饭。父亲的三样“手艺”,看似都是手上活,其实,中间都蕴含了父亲的智慧,这样的智慧只有他的儿子才能感知得出来。
父亲健在的时候,我知道以父亲的智慧,他能感知到我的喜怒哀乐,可惜,他不能以我的见识来劝导和安慰我。其实,我也不盼着年迈的父亲再来为我分忧,他看着我去做好自己,我觉得这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父亲是我认知自己的一面镜子,很多时候想不通问题的时候,我会拿父亲做参照。在我所有的性格中,我原本最不喜欢的是我的“快人快语”,因为这个性格,让我失去的太多太多了。想想80多岁的父亲遇事的时候还是那么的耿直,我就知道,这个性格会伴随我一辈子,因为,它是父亲通过血液带给我的禀赋,我摆脱不掉。
在父亲的葬礼上,我对一个乡党说,我羡慕你,还能当儿子,而我今后只能当“老子”了!在我说完后,他和我都哭了,我知道他是欣慰地哭,我是伤心地哭。以前一直怕人在自己面前充长辈,现在发现,能将儿子当到老真的是人生的一大幸事!
父亲离世后,我一直找不到存在的感觉,总觉得生命开始了飘忽。原本以为这是我一个人的错觉,直到我看到这句话:父母在,方知来处;父母不在,只剩归途。
不知道是否有天国,假如有,我真想让人给带话给在天国的父母,我这辈子没有当够儿子!当然,在向父母说这句话之前,我还是想祝父亲“父亲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