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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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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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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盐岁月

我不愿意写幼年时期的文字。

一者怕因当时的窘迫压得我透不过气来,再者怕自己沉静在回忆之中逐步走向衰老。

我现在能拿得起的只有筷子,而放不下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太多,多得没有地方盛纳悲悯情怀。今天读了同乡作家张应兄的《“千里飘香”一碗菜》,一下子将我的思绪带回到那不堪回首的岁月。

“千里飘香”是陈年烂咸萝卜的雅称,直到现在我也不愿意闻到类似硫化氢气味的“千里飘香”,除了烂萝卜,我当然也忘不了炉子锅。

有年腊月三十,我为了从亲戚家取一个炉子,竟然在家与镇上之间走了2个来回,当时的炉子只卖4毛钱,而我竟然走了24公里路。那时候真的太穷了,以至于到现在,我的齿颊还在回味,炉子锅里咸白菜炖豆腐渣的香味,回味着再也吃不到的炉子锅里炖萝卜片的味道,尽管锅里面只有一些虾米和猪油调味。现在常常有一种饥饿感,但是每每坐到桌边,马上就没有了食欲。

究竟我们现在过的是无盐的岁月,还是以前过的是无盐的岁月?问十个人可能就有十个人说不清。

我家乡在素有“鱼米之乡”美称的磨盘州,那是长江冲击形成的一个小平原,磨盘州被很多丘陵地带的人羡慕,因为磨盘州的地里种的都是经济作物,无论是田或地都规规整整,可以充分利用,地里生产的庄稼不是直接可以吃的,就是直接可以卖钱的。每到青黄不接的时候,就有大批的丘陵地带的人到磨盘州走亲戚,其实,他们就是想过来打点秋风的。

那些山区来的亲戚,他们不知道,磨盘州种的粮食,收获完了之后全部要上交给国家,根据完成任务的情况,国家给我们每家分配粮食。我们交上去的是当年的新粮食,而从公社粮坊里面领回来的都是陈粮,要是以现在的标准看,那些领回来的粮食,连陈粮都算不上,绝对是黄曲霉素超标的变质粮食。

即使这样的变质粮食,上级也不是足量供应,每年都有1-2个月要闹粮食荒,好在自留地里种植的玉米不用上交国家,因此那几个月就靠玉米糊糊度日。

每天晚上家家户户都传出推磨子的声音,因为要将玉米粒磨碎成粉,以备第二天一家人食用。现在人把玉米糊糊当成了宝贝,饭馆里的“玉米汁”要好几十元一扎,且玉米糊糊还是那么稀。

吃玉米棒子简直太奢侈了,鲜嫩的玉米棒子啃在嘴里,心里留下了“犯罪感”,只因一根玉米棒子上的玉米要是磨成面粉,可以够一家人的早餐。

听老辈子人说,在饥荒年代,玉米棒子通常是跟着上面的玉米一起搅碎吃,这都算是上等口粮了,玉米棒子比“观音土”好消化,也容易排泄。

小时候,我一直奇怪一个现象,父母及成年的哥哥姐姐一年到头都在生产队的地里忙乎,而到年终算账的时候,我们家一直是超支户,整个生产队里除了一个光棍汉,都在超支。孩子多的人家在公共场合说话都不敢大声,总怕别人说,家里这么多人,都是靠队里养活的。

劳作跟超支好像没有必然的联系,农民们都学会出工不出力。生产队的油菜有2米高的杆子,可油菜就是不长角,杆子上稀稀拉拉长出来的角,里面的菜籽也非常不饱满。棉花杆也比成年的男人还要高,但是,杆子上就是不长棉桃。

农村人的体型跟农作物一样,都长着细挑的个子,身上大体都是皮包骨头,偶尔有一两个胖子,家里要么是卖肉的,或者就是因为极度饥饿而出现的浮肿。

无盐的日子,生活平淡如一杯白水。每天早晨起床,一家人就开始忙活,忙的是那一日三餐。

到了冬季,生产队也不安排地里的事了,由于不用下地干活,以前的三餐变成了两餐,早饭很晚吃,午饭和晚饭在下午4点多的时候合在一起,所谓的两顿饭,照例也是两顿玉米糊糊。

据说,大队里还有检查组的人蹲点,蹲点的人在路上随机地询问过往的孩子。

“孩子,你家吃什么?”

“你家今天吃了玉米糊糊吗?”

“吃了几顿啊?”

“糊糊厚吗?”

假如孩子说家里吃的不是糊糊,假如孩子说家里吃了三顿,假如孩子说家里除了糊糊之外还吃了别的东西,假如孩子说家里的糊糊很“厚实”,工作组就会进驻他家调查,看看他们吃的不是玉米糊糊是什么?他家的玉米糊糊为什么比别人家的糊糊稠?

出门之前,大人都要不断叮嘱孩子,遇到有人问话千万不要乱说。其实,那时候人也很少出门,天没黑就已经早早吃过晚饭,为的是可以赶在天黑之前上床。上床了,不仅不用费油点灯,而且睡着了也不会感觉到饿。

那时候的孩子经常尿炕,这是有原因的,一方面因为晚上实在是太长了,很少有孩子能熬过一个漫长的冬夜不撒尿,另一方面,晚饭喝的是稀糊糊,肚子里都是一饱水,熟睡的孩子哪能在睡梦中控制住?我尿炕的时候不多,大多数时候都是因为饥饿导致晚上睡不着,半夜爬出热乎乎的被窝需要勇气,这也比将炕尿湿舒服。

从古到今好像很少有人形容饥饿的感觉,饥饿是撕心裂肺的,是具有爆破性的,饿极的时候,感觉肚子都被撕裂开了。我一直记得饥饿的滋味,我经常会回味饥饿的感觉。因为我年幼不懂事,饿极了会哭、会叫唤,因此父母在我们因为饿而哭的时候,总会给我们找些可以充饥的食物,姐姐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我一直奇怪她们不会饥饿,现在我每每想到那个场景,总感觉欠了姐姐们很多。

父母给我们充饥的食物,都是全家人的口粮,我吃多了,姐姐们就吃得少了,而那时候,她们的身体需要的营养是我的几倍,我快忘记姐姐们当时面黄肌瘦的样子了。

经历过无盐的日子,才知道好日子的珍贵。记得第一年包产到户,全家人可以吃上自己产的白米饭,饭盛到碗里,就着新米的香味,我们不用菜就可以吃下一大碗白米饭。这样的米饭香积淀到了味蕾的深处,也是我们回忆从前的素材。

无盐的日子不仅仅因为平淡,而且穷到人都没有气味。

看似人心没有愁苦,事实也是。你不知道愁什么,因为无愁可愁,无苦可苦。吃了上顿没下顿,你愁什么,再愁就是从哪儿找根绳子锁住咽喉,好像那时候家里连根像样的绳子都没有,生产队捆东西都是临时编织草绳,而那样的草绳都不足以勒住喉咙。

开门就是苦,以至于我们早已习惯痛苦。“千里飘香”现在成了稀罕物,而那个时候,家家户户都储备着大量的这种“香料”,之所以能储存这么多,因为没有油水在肚子里,猪都不爱吃萝卜。

无盐的日子,生活已经失去了全部滋味。除了“千里飘香”,我们好像回忆不起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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