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从来没有如此急迫地想写些文字。
身为作家,我每天都会写很多文字,我的勤奋常常被同行们佩服、羡慕,甚至还有些许的嫉妒。
在父亲最后的日子里,我有了平生第一次创作的冲动,我想给父母写点文字,以便能让父亲在我的文字的陪伴下,安然地度过余生。可惜,当年我没有赶上父亲命运的脚步。现在,我想码字的心情比当初更加急迫,因为,我知道,失去的可能就永远不再回来。
前几天,视频上显示水漫江圩的时候,武汉大学的潘教授就微信我,老兄,磨盘州据说又要保不住了,假如磨盘州再破圩,我们的童年就真的没有回忆了。虽然隔着手机屏幕,我似乎都能感觉到潘教授那焦虑而形于色的心情。我跟他说,没事的,假如真的破圩了,我给你写我们童年的故事。
眼看着形势越来越严峻,当江圩上出现解放军战士的时候,我知道,我会再次被江水所伤。通常,解放军战士都是在保磨盘州后面的同马大堤的,一旦出现在磨盘州,他们的使命差不多都是泄洪和救人。
我跟潘教授在磨盘州长大,我们两家隔着一条马路,直线距离不过百米。我们从呱呱坠地,一直到考取大学离开磨盘州,20年的时光里,我们在磨盘州嬉戏、学习,在长江边摸爬滚打,不知道那块疤刻录了儿时的记忆,不知道哪根草里有着我们的羁绊。那终日不停的滚滚长江水,不知道洗刷掉我们多少情殇。
长江边,原本是好地方,磨盘州更是一块福地。
磨盘州方圆不到20公里,这里住了约5600人,拥有5600亩田地。它原本是长江的泥沙经过千百年的冲击和沉淀而成就的一个白沙滩,先前都是无主之地,从安徽枞阳、桐城、怀宁、庐江、无为、巢湖,甚至江苏一些地方来的难民,他们在这儿定居,通过翻沙和垦殖,并围堰筑圩,造就了这么一片丰饶的土地。
02
当年,曾祖父也是受不了故乡的贫苦,于是,在一个鸡叫后的早晨,挑着一副担子,带着父亲,他们从黎明走到黄昏,最后在磨盘州驻足。我一直奇怪,磨盘州离很多我熟悉的地方的距离都是六十公里,哥哥说,那是一个男人从黎明到天黑能走的最远距离。
曾祖父带着父亲到磨盘州安家,那也是因为,这个地方伴着长江,这里土地丰富,交通便捷,更为重要的是,长江给了江边人家以无穷无尽的资源。即使在自然灾害的年份,很多到磨盘州访亲的人,不仅没有饿死,反而在磨盘州躲过了一劫。
但是,江水真的很伤人。
有记载的数据是1954年,长江发大水。磨盘州及其背靠的同马大堤都置身于一片汪洋之中。那时候,家家户户茅草屋,除了人,家里几乎没有值钱的东西。不知道是因为害怕男人积聚闹事,还是因为生活的需要,大队里统一组织,男人们集中被赶往江南山区开荒。
父亲说,他们所在的地方实在是太荒凉了,在深山老林里,抬头看不到巴掌大的一块天。他们不知道劳作了多久。在开荒期间,他们害怕的不是终日的劳累,而是时不时遭到侵袭的意外。他们中曾经有人被怀疑感染了伤寒,结局非常悲惨。
父亲不知道的是,洪水不仅冲毁了家园,还带来了一些疫瘴。我的两位兄长莫名地先后夭折,这给父母亲的心头留下了永远的痛。
03
我们从出生开始,就一直泡在江水里。每年总有那么一段日子,我们胆战心惊地度过。
当我们站在家门口就能看见小圩外的江水,说明江水已经很高了。走在圩埂上,江水拍打着拦水的斑蝥捆,感觉那不是江水拍打江岸,而是在用重拳击打我们的心。
很小的时候,我们就会听广播。广播是大队里在每家门后安装的一个小木头盒子,盒子里就一个喇叭,后面是一个巨大的吸铁石,广播跟屋檐下面的一根广播线相连,家里有根地线,一直垂到地面。
一年中,总有那么一段时间是离不开广播的,在新闻之后,广播里必然要播天气预报及江水的势头。天气预报和长江水势好像不是一个部门做的节目,在广播里,我们采信“沿江江南”的气象,天晴、天阴或者下雨;而水势,我们采信的是“九江”,虽然九江和安庆一样,离我们家都是六十公里,虽然安庆是我们的“省里”,可水势主要看上游的。当我们听到沿江江南阴或者阴转晴,并听到“九江、九江、落”的声音后,我们都会长出一口气。
那个时候,最怕听到的声音,一是洋号鸟学猫叫,据说这是要淹死孩子的征兆,二是傍晚的时候,听到广播里,一片报“涨”的声音。
可年复一年的,在涨涨落落的声音里,我们从春走到夏,又从夏走到冬。涨水的时节,总会有张家的老二,或者李家的老三,最后把自己永远地留在长江里。后来,我们初中学过《西门豹治邺》的课文,感觉挺吓人的。
最吓人的,还是老人嘴里的1954年的大水,其实,老人也没有说出那年的大水有多害怕,但是,我们听到54年这个词汇,感觉像听到了鬼一样。
第一次见到“鬼”,那是1983年,开春后,天好像就像破了一样,暴雨可以连着下很多天,老人说,天漏了。这样的雨不仅仅在我家乡,更可怕的是在我们家乡的上游四川、湖北和江西。
江水像疯了似的往上涨,我们原本以为,这又是一个有惊无险的年份,可种种迹象表明,这年跟以前的年份不一样。很多人家早早地就将家什搬到江南的山里,那段时间,长江上的渡船上挤满了搬家的人。不愿意往江南搬的,就将家具搬到大坝上,大坝上搭建了一个又一个低矮的窝棚。
汛情被谎报几次之后,我们没有成为那个不相信“狼来了”的人,我们依然保持了高度的戒备状态,当磨盘州人基本上将家搬空的时候,圩破了。
在黎明还没有到来之前的致暗时刻,水像奔腾的怪兽,一往无前,庄稼地被冲坏了,公路被冲断了,房子渐渐地被水泡上了。天蒙蒙亮的时候,我们听见了一阵阵的噼里啪啦的声音之后,一座房子轰然倒塌进水中,水面上迅速腾起一阵灰雾。
那个黎明,我们仿佛如初一早晨听见的开门炮声,噼里啪啦不断。大人孩子一排排地站在圩堤上,远远地看着家的方向。
哎哟,完了,完了,我家房子倒了。
你看,你看,那不是谁家的房子倒了吗?他们家屋顶的桁条和椽子怎么飘走了?
水面上那是什么,好像是谁家的草堆。
草堆上有东西在动呢,不是人吧?不是的,好像是条狗。
大人们含着眼泪看着家的方向,孩子们假装着跟大人一起焦虑,其实,他们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兴奋,这种兴奋好像说不清楚,也说不出口。他们不像大人那样登高瞭望,而是站在水边上,等着水线慢慢地没过脚面。很快他们就发现,泡在水里的脚奇痒无比,脚背上瞬间就起了很多像痱子一样的小颗粒。大人们连忙喊孩子们上岸,并快速地取出紫药水,涂在孩子脚上过敏的地方。
应急性的伤痛,可以用紫药水消除,可房子倒塌的悲痛,只能化悲痛为力量。即使房子倒塌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旧房子倒了,可以盖新房子,有些伤痛,生成了,就再也无法平复。
在破圩之前,二姐得了一对双胞胎儿子。破圩之后,她只能跟两个孩子在草棚里坐月子。那是十分难熬的一个“月子”。不仅缺吃少穿,更难受的是,窝棚里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由于营养跟不上,二姐没有了足够的奶水,姐夫只好买炼乳花开作为孩子的口粮。
高温加上炼乳的火气,两个还在襁褓里面的孩子很快出现了莫名的症状,江水还没有退怯,两个孩子先后夭折了。这个痛比房子倒塌更让二姐刻骨铭心。先前一家五口人到大坝上逃荒,结果,只剩三个人回到亟待重建的废墟家园。
04
好在,农村已经在包产到户,家园重建比起1954年已经容易多了。
自83年以后,江水好像平静了几年,毕竟,老天也得给江边人以活路。事实上,生在江边的人,还是被人羡慕的,一者江边的地势平缓,且经过江水带进来的淤泥的覆盖,土地非常肥沃。更重要的是,江边人家经常会有一些外快,比如给停靠的船上下货,或者跟着码头上的旅客做着一些小本生意,那年头,钱是硬通货,假如居家过日子不为买盐的钱发愁,那是非常幸福的事。
随后的年份,江水也曾肆虐过几次,比如1991年、1998年,还有其他的几个年份,最终,江水都是以唬人的姿势来,以落荒的姿势逃走。当然,有几次的险情也非常紧急,好在当地的军民还算齐心协力,最终遇到的都是有惊无险。
因为洪水的淫威,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坊间流传着一个不好的消息,说经国家研究决定,将磨盘州变成泄洪区,现住在磨盘州的人将陆续迁出,有很多人家早早地就在大圩里抢占了有利地址盖了房子,还有人在县城里买了商品房,等着收老房子的拆迁补偿款。
也许是飞速发展的房地产市场的影响,当时如炸雷般的搬迁工作,慢慢地销声匿迹了。磨盘州人外出打工和做生意的越来越多,因为土地里刨食越来越难,磨盘州的土地被几个愿意从事农业机械化的人承包了。
二姐也跟着儿子去城里过上了好日子,日子原本就可以这样无忧无虑地过了。没想到,一场突如起来的疫情改变了中国乃至全球人的生活方式,疫情还没有消停的时候,二姐突然就不行了,虽然在医院做了短暂的逗留,结果,她还是毅然决然地走了,以至于,她都没有给我们留下告别的机会。
我一直在期盼着疫情快点过去,我一直等着去跟二姐做个形式上的告别,可惜,江水再次来了,且比以往任何年份都显得凶猛。新闻上说,今年的洪水在历史上仅次于1954年,我更感觉,洪水强于1954年。当年哪有现在这样高大坚固的堤坝,当年哪有现在这样的防洪实力?
当我得知,磨盘州要泄洪保堤的时候,我的心彻底地碎了。
家乡的老房子几乎原样地待在磨盘州的墩子上,家里的物件一样都没有来得及搬出。堂心的条几上摆放着父母亲的遗像,那是父亲在世时,请城里的一位老画家工笔临摹的,尤其是母亲的遗像,那几乎是世间绝版。
当洪水沿着码头的水泥路往圩内倾泄的时候,我不敢做任何后续的想象。我脑子中定格的画面是,父母亲端坐在堂心,静静地看着这百年不遇的水灾。
江水之殇,已经嵌入父母的骨髓。祝愿他们不要再受到洪水的一丝一毫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