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母亲的印象有点模糊了,也许是母亲走得太早。
说对母亲的印象模糊,不是说记不住母亲的样子,也不是记不住母亲对我说过的话,教我做过的事。
我说的模糊是,我几乎没办法精确地描述母亲。我非常想,像一个大人一样地观察、分析和思考母亲。作为一个作家,我不能仅仅说,母爱是伟大的,母亲是爱我们的,母亲因为对我们太投入了,以至于过早地毁掉了自己的身体。这样去夸母亲,实在是肤浅了一些。
母亲在世的时候,我还是太小了,似乎只记得母亲的音容笑貌。听哥哥姐姐们说,父母中,其实母亲更加有智慧,父亲做事比较周全,母亲看人待事更加有态度。父亲会喜形于色,母亲会更加有城府。
我其实不了解母亲,这是我非常愧疚的事。
母亲特别勤奋,哥哥说,母亲天不亮的时候就要下地去干活。走到地里,天刚刚蒙蒙亮。母亲特别胆小,她也相信很多鬼故事。为此,早早地,她便叫醒我们兄弟中的一个陪着她去地里。
哥哥解释说,母亲这样做其实是有用意的,她不仅仅是在培养我们早起的勤劳习惯,更为重要的是,母亲叫儿子陪着还有深层次考虑。她说,假如儿子有出息,鬼神见到黑暗中的母子,鬼神都会让路,假如儿子没有出息,她遇到了污浊之物,她也认了,老天给她的就是这个命运。
母亲一辈子生育了十一个子女,成人的有九个。我们最后都没有让母亲失望,都健康地成长着。
现在没有人分析过母亲的心理压力,那时候,我们过度地聚焦母亲的身体。母亲生我的时候40岁,又过了三年,生了妹妹。这个年龄还有那么顽强的生育能力,只能说明母亲对生活的不懈抗争。这样的精神如果脱离时代,如果离开情境,它将毫无意义。母亲就是将自己能做和会做的做到最好,这个精神被我传承了下来。
母亲在我们几个兄弟读书方面,简直是孤注一掷。母亲大字不识一个,她骨子里总是希望我们兄弟几个读书出人头地。其实,母亲根本不知道读书会是什么样子,出人头地到底会是什么个结局。母亲见过有人中专毕业最后在乡里教书,他们月工资好像只有20多块钱。即便如此,他们因为拥有了商品粮户口,而变成让人羡慕的城里人。别看城里很多小青年无所事事,可他们要是愿意“低头”娶农村媳妇,那时候,几乎可以将村里的“村花”给领走。
母亲当然看不上这些,她要求的似乎更多更多。大哥从部队转业,母亲没有让他去当税务干部,而是留在村里准备当“土皇帝”的接班人;二哥高中毕业,母亲不让他干农活,而宁愿让他去当不拿钱的代课老师;两个姐姐的出嫁,母亲也是运筹帷幄,她没要姐夫家一分钱彩礼,因为母亲看得比彩礼远多了。
没有人想过母亲的心理负担,一个乡下女人,能有什么心理负担?
母亲不仅多病,且体质非常瘦弱,好像是为了借助风力,母亲走路的时候都尽力地张开着腿脚,左右摇摆地前行。这么瘦弱的体质啊,怎么负荷那么重的心?没有人分析过,没有人思考过。
母亲怎么会不思考?母亲没有兄弟姐妹,母亲几乎没有朋友,她心里想的事,她自己遭遇到的事,母亲如何排解自己的心理?
我记得母亲经常在没人的时候,我看见她默默地说着什么,有几次,我试着上前听母亲说的话,当我贴近时,母亲就什么都不说了。
母亲的自语成了我的迷。
迷在我读小学二年级那年被解开了,我因为调皮,将自己的咯吱窝在树上划了一个几寸长的口子,血将我染成了红人,母亲抱着我去医院,并亲眼见到那些从来没有拿过手术针的上海知青,用颤抖的手在我伤口处来回缝合着,一会儿缝歪了,拆线;一会儿缝错边了,拆线。母亲看着她们的操作,疼得差点咬碎了牙。
那天晚上回家,母亲将我放在她床头的摇篮里,看见处于昏迷中的我,母亲毫无顾忌地念叨开了。母亲诅咒上天对我们的不公正,当时父亲因为吐血还在安庆住院,前阵子,母亲因为发痧差点昏死在地里,一年之中,家里发生了三件让母亲接受不了的大事。说到伤心处,我听见母亲哭了,她痛骂上天的不公正,她指责老天,你要是觉得我们不够苦,你为什么不直接让我自己先前在地里热死?我热死就死了,你不该将这个祸事转移到我儿的头上,老天,你不分青红皂白枉为天。
虽然在昏迷中,但是母亲的话,我听见了。等我清醒后,我对母亲说了一句,妈妈,天快亮了,你睡觉吧。
这句话成为母亲的强心剂,日后她逢人都夸我如何懂事。也许听到过母亲的开解,此后我见到母亲在一个人念叨,我都从来不去打听了。那时候不知道这是心理治疗方法,现在想想,母亲的自我开解其实挺符合现代心理学的理论和实践基础。
谢天谢地,母亲有自我开解的办法。否则,母亲单薄的身体,能承受难以承受的生命之重吗?我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