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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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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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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狂人李贽

明万历三十年(1602年),三月十五日,京城锦衣卫大狱。

一个古稀之年的和尚,向监狱的守卫提出了一个要求,说自己定心的头发太长了,想将头顶打理一下。

守卫答应了他的要求,因为,老和尚也不是什么重要犯人,他听到的消息是,朝廷将他押解回家,留置家乡终其天年。

守卫还是比较认真的人,他先是拿来刀具,而后想接盆水或者是拿点胰子润一润老和尚的头顶。

就在守卫转身的一刹那,他听到了世界上最奇特的声音,声音很小,小到能让时间凝固。

他先是听到了金属在肌肉和软组织上切磋的声音,接着是水流喷溅与空气发生的撞击声,以及血流溅到苇草上的冲击声。

守卫呆在现场,和尚目光很安详。

时光就在这样莫名的空间里对峙,以至于守卫都忘记了报告官长。

当血不再喷溅,血由流淌变成滴答声,守卫被惊醒了。

“和尚,疼吗?”守卫都不忍直视和尚,他带着哭腔问到。

“不疼。”血水顺着和尚的嘴角已经滴到了他的袈裟前襟上,他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含糊地应着,震动的气流在咽喉的刀口处吹出了一个大大的血泡。

“和尚为什么要自杀?”

“一个七十多岁的孤老头子,我还有什么好贪恋的!”

守卫不敢再问了,看见和尚一脸平静,立即起身取来纸笔,他必须尽快让老和尚将自己的临终遗言写下来。

“和尚,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他在纸上写着。

“我走过全国的名山大川,以前只是遗憾没在牢里待过,现在我圆满了。”和尚的话明显可以看出,这是在安慰惊慌失措的守卫。

也许是因为失血过多的缘故,和尚原本瘦黑的脸颊,仿佛被光照到了一样。他先是写下一偈:“壮士不忘在沟壑,烈士不忘丧其元。”他的身体看起来十分虚弱,提笔的手慢慢开始哆嗦,他的遗言其实也没有太多的内容,主要提及身后事宜。

我死后,在城外给我找个位置高点的地方,南向挖一个XXX的坑,以便安葬我的体魄,在我临死之前,不要给我换掉身上的衣服,不能给我换新衣服,以免让我体魄不安。....我的墓周围栽以树木,墓前立一石碑,题曰:"李卓吾先生之墓。"

血还在慢慢地往外渗着,和尚手中的笔越来越软,越来越歪,不知道他还有多少想写的字,还有多少想说的话。对于一个思想家和文学家来说,生命不息,就有对世界说不完的话,也许从他拿起剃刀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想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不然,他不会割断自己的喉管。

当体内的血液不再从喉管随着气流往外渗透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天,他的最后一口气堵住了喉管上的气孔,或者说,喉管里再也冒不出呼出的气体,他就这样安详地离开了人世间,他以这样的方式,给陷害他的人一个措手不及。

在通州的西海子公园的一角,我慕名去凭吊了李卓吾先生的墓园。其实,李贽去世后,他的朋友马经纶按照遗嘱,将其安葬在通州城北的马厂村。50年代,好像因为征地原因,李贽的墓被原样搬迁到现在的位置。

李贽的墓碑是其好友焦竑所写,焦竑是万历十七年(1589年)会试的状元,一生也是著作等身,最重要的是,焦竑是著名的藏书家,他收藏了2楼的藏书,他的后人曾以2千万钱的价格卖给黄宗羲,可惜黄宗羲拿不出这么多银子,明末战乱,藏书基本散失。焦状元藏书楼在南京一直保存到1994年,可惜1994年南京珠江路建什么同仁大厦,终于把这座历经400多年的藏书楼给拆掉了,不知道当年拆楼的人现在作何感想?

李贽墓碑后有詹轸光于万历四十年(1612年)书《李卓吾碑记》和《吊李卓吾先生墓二首》,碑右后东向立有通州区人民政府的《重移李卓吾墓记》碑。另外还有前中宣部副部长、文化部副部长周扬题的"一代宗师"碑。

看见有几对年轻男女在墓园里徜徉,我试着问他们,你们知道这位李卓吾先生是谁吗?他们好像连几块碑上的字都认不全,当然,他们没有心思那么慢慢地去读碑,只好跟我摇摇头就赶紧离开了。

很快,墓园里就剩下了我一个人,我认真地阅读了碑上的所有字。我甚至都有点为当年《理说明朝》中没有收录李贽而感到惭愧。当时辑录的标准是,跟皇帝直接发生关联的重要人物,李贽很重要,但是他与万历朝的政治没有发生强关联。只是在写《清官海瑞》的章节,最后用李贽的评价给海瑞做了一生的定论:先生如万年青草,可以御风霜,不可做栋梁。

李贽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看《明史》的时候,我只看到过李贽这个名字,当时几乎没有留下太多印象。即使看完《万历十五年》,我跟大多数人一样,对这个李贽还是一头雾水。其实,在那本书里,黄仁宇先生对李贽已经评价很高了,但是,他与书中其他几位主角比起来,只能算是不起眼的配角。

我真正对李贽关注,那是我在写《理说明朝》的时候,李贽与海瑞几乎是同时代的人,且出身差不多,都是中举后都没再继续攻读,海瑞是嘉靖二十八年(1549年)的举人,时年海瑞38岁,李贽比海瑞晚一年中举,他是嘉靖三十一年(1552)举人,时年26岁,后来海瑞好像是没考上,李贽是不屑于继续攻读。他们的人生起点是一样的,海瑞是福建南平县教谕,李贽是河南辉县教谕。由于天赋的差异,他们后续的人生道路完全不一样。

我看了李贽对海瑞的评价,我再查找李贽的相关信息,他写了一本书叫《史纲评要》,那是36卷本,58万字的巨著,以编年体的形式,从唐尧开始到元代结束的3700多年的历史进行了记叙,并对其中的800个人物进行了评价。

李贽对历史人物的评价是“破天荒”的,他用非常通俗易懂的语言,非常精准地点出重要历史人物的价值。按照传统儒家的观点,秦始皇是暴君,李斯是酷吏,曹操是篡汉的奸贼,武则天是篡唐的淫妇。可在李贽的点评中,这些历史人物有了一个180度的大转弯,李贽称秦始皇是“千古一帝”,称李斯为“识时之主”,称曹操是“江海之水”和“真英雄”,称武则天“胜高宗十倍、中宗万倍”。

李贽不仅点评历史上真实的人物,也点评文学作品中出现的人物,我印象比较深的是,他以非常具有当代网络化的语言评价三国时期的马谡,他说,马谡妄自尊大,一味糊涂,一味自是,及到魏兵围定,莫展一筹,待救兵而已。极以今时说大话秀才,平时议论凿凿可听,孙、吴莫及也,及至临事,惟有缩颈吐舌而已。真可发一大噱也。假如让现在的网民看这个评价,他们一定不会认为是400年前作者写出来的评论,因为,点评得非常亲民。

有鉴于此,我认真地学习了李贽的个人资料。

明世宗嘉靖六年(1527年)农历十月廿六日,福建泉州府南门外李姓人家一个男婴呱呱坠地,由于《明史》中都没有李贽的传记,在这里也就不便仔细地记叙他的出生经过及成长经历了。

从现有的资料来看,李贽出生于一个比较富有的家庭,他的先祖是元朝时迁来福建的,他好像是回民,他的先人有娶过波斯女子为妻。虽然,李贽拒绝信仰回教,但是,他的遗言提及的葬礼形制比较类似回民的规制。

李贽幼年丧母,跟着父亲得到了很好的启蒙教育,在他12岁的时候,他就借孔子骂咨询种田之计的弟子为“小人”,李贽由此写了一篇《老农老圃论》的文章对孔子大加挖苦,在当地轰动一时,要知道,孔子是当时的“大成至圣先师”,为天下学子“万世师表”,李贽的离经叛道,在那个时代绝对是个另类和异端。

嘉靖三十一年中举时,李贽26岁,这个年纪在举人中不大也不小,此时,李贽的家道开始中落,他也没心在学业上继续进步,于是在礼部挂名,终于在4年后获得辉县教谕的职位。

自从走上官场,李贽就已经立下了自己的志向,清贫为官,不求上进。上班时坐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下班之后就开始闭门读书,不与人交往。这样的习惯在官场几乎无法生存,很多人讥笑他为官多年只赚了个“清贫”的名声,可他讥笑世人不懂人生真谛,因为他的人生目标跟别人是不一样的。

他甘于清苦其实也无可厚非,可他后面还有妻儿老小呢,他好像都忘记了这些。嘉靖四十三年(1564年),他祖父病故后,按照官场的惯例,他收到了一笔“赙仪”钱(即指长辈去世,上司和同僚随份子送的银两,这是明代官场惯例),他办完丧事后,将结余的钱在家乡买了田地,以为可以维持家中妻儿的生计,没想到,泉州大旱,田地颗粒无收,结果两个女儿在家饿死。

在李贽51岁那年,他得到一个“美差”,官任四品的云南姚安知府。为什么这个位子能落到他的头上?因为姚安地处蛮夷之地,当地地广人稀,居民皆为少数民族,无法教化,且难以管束,一般人都不愿意在这个地方任职。李贽原本就无心为官,在姚安,他采取的是“无为而治”的做派,对民族纠纷,“无人告发,即可装聋作哑”,从不扩大事态。少数民族中的权贵对这个新知府挺尊重的,认为他待人有礼、为人诚恳。李贽在姚安的表现,让云南巡抚刮目相看,巡抚立即奏报朝廷,要举荐李贽到更高的位子上。

听到这个消息,李贽不但没有高兴,反而携老妻狂奔到鸡足山过起了隐居的生活。随后,在友人的资助下,李贽携妻从云南直奔湖北黄安的天台书院,白天讲学论道,夜宿好友耿定理家中,主业是门客,兼职是家庭教师。其实,李贽去云南任职之前,跟黄安的耿定理就已经约定好了,三年期满即来黄安定居,为此,他还让女儿和女婿留在了黄安,自己去云南赴任。

在耿定理家,李贽开始与耿氏三兄弟都成为了好朋友,他们一起探讨思想和学术问题,耿定理的大哥耿定向官至户部尚书、仓场总督(国家粮食局局长),由于观点与李贽不同,且辩不过李贽,因此,他一直督促地方官驱逐李贽。

耿定向还有一个身份叫“黄安之父”,因为是他向朝廷建议,将黄安在麻城属下独立设县,朝廷接受了他的建议。可见,耿定向在黄安可以算得上是一言九鼎的人物。

万历十二年(1584年),耿定理死了,李贽知道自己在黄安待不下去了,第二年,他跑到麻城城外的龙潭芝佛院,有麻城周氏兄弟提供他的生活,他开始过着讲学、著书的隐士生活。

在李贽离开黄安的时候,跟随他40年的夫人选择回福建老家,她回去不是因为与李贽之间产生了什么纠纷,而是觉得李贽该叶落归根了,万历十五年(1587年),他的夫人死了,李贽在写给女婿的信中,说他伤心欲绝,天天在梦里与夫人相见。夫人也许是他人世间的最后一份念想,夫人死后,他剃掉了头发,穿起了袈裟。

原本想过清静无为生活的李贽,竟然在麻城火了:他的“粉丝”遍及天下,工部尚书(建设部长)刘东星亲自接他去山东写作;历史学家焦竑(状元)替他主持新书发布会,文坛巨子袁氏三兄弟跑到龙湖陪他一住三个月,意大利传教士利马窦和他进行了三次友好的宗教交流,全国各大城市轮流邀请他去做访问学者。

最骄傲的还是,听闻李贽开坛讲学,用万人空巷来形容听讲座的情形都不为过。不管他在哪座寺庙,在什么人迹罕至之地,渔樵耕读、山野村夫、和尚道士、媳妇姑娘,都争先恐后地赶来,真的是盛况空前。

人们为什么喜欢李贽,大致可以归纳出以下几个方面的原因:

1、他写的书多。李贽一辈子写了很多书,最著名的是两部书,一部叫《藏书》,一部叫《焚书》。《藏书》是一部历史书,他觉得后世人一定会珍藏的,《焚书》多是抨击历史事件和人物的,他说这本书一定会被朝廷焚毁,所以叫《焚书》。让李贽没想到的是,他入狱后,皇帝让人将他的书全部焚毁。可惜皇帝的动作慢了,他的书已经遍布天下,直到清朝修《四库全书》时,乾隆还想毁掉李贽的书,最终也是落空了,李贽的书,现在大多还能买到,出版社还在大量印制。他写的书有《藏书》《焚书》《史纲评要》《初谭集》《阳明先生道学钞》《龙溪王先生文录钞》等等。

2、他主张主张个性解放,思想自由。李贽年轻的时候就有叛逆之心,他痛批孔孟传统儒学的“异端”而自居,对封建的男尊女卑、假道学、社会腐败、贪官污吏,大加痛斥批判,一句话概括就是,传统的都是他反对和批判的。在“三纲五常”为基本法统的时代,别说犯上,就是他不尊重孔子这一条,他在当时的社会几乎无法立足。他认为要获得个性解放和思想自由,就必须打破孔孟之道及其变种宋明理学的垄断地位,冲破封建经典所设置的各种思想禁区。在文学方面,他提出“童心说”,主张创作要“绝假还真”,作品要体现真实的想法。

3、他倡导平等,反对封建礼教。他倡导的平等不仅仅是指每个人的社会地位,更为重要的是,他倡导男女平等,这样的主张在400多年前提出来,真的有点疯狂了。难怪他的课,能激发小媳妇大姑娘走出闺房的勇气。在他的《焚书· 答以女人学道为见短书》中,“夫妇人不出阃域,而男子则桑弧蓬矢以射四方,见有长短,不待言也。……故谓人有男女则可,谓见有男女岂可乎?谓见有长短则可,谓男子之见尽长,女人之见尽短,又岂可乎?”他虽说不出“封建礼教害死人”的话,可他对《六经》《论语》《孟子》予以猛烈的抨击,说这些儒家经典都是后人杜撰的,根本算不上圣人之言,这些都是他的门徒吹嘘出来的结果。

4、他倡导功利,启迪了资本主义萌芽。别看李贽一生穷困潦倒,但是他一直倡导功利。他觉得道学家宣扬的"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是虚伪的,从功利的观点出发,李贽主张富国强兵。在《四书评·大学》中点评到:“不言理财者,决不能平治天下”。他强调“知兵之将, 民之司命,国家安危之主”,他提倡“务农讲武,不可偏废”。他提出的反对重农抑商,倡导功利价值的思想有资本主义萌芽的信号,他的思想受商品经济发展影响而产生,是商品经济发展在思想领域的反映,启迪了资本主义经济在思想领域的涌现。

万历十六年(1588年)《初潭集》刊刻完成,万历十八年(1590年)《焚书》问世,这两本书因为尖锐地批评了道学家的虚伪和自私,受到了如耿定向这样信奉儒学的达官显贵排挤,1599年《藏书》问世,他的境况更差,以至于他居住的芝佛院都被当地的无赖一把火烧成平地。

贫困交加、体弱多病的李贽,在万历二十八年(1600)被北京的马经纶接到了通州居住,在通州,他整天与马经纶一起研究《易经》,并完成了最后一部著作《易因》。万历三十年(1602年),有礼科都给事中张问达上疏劾李贽,说他妖言惑众、倡导乱世,万历皇帝接受了张问达的弹劾,锦衣卫赶到通州马经纶家抓人。

听说锦衣卫来了,李贽让人抬来门板,因为他病弱的身子只有被抬着走路,他强撑着爬起来走到门板前倒下。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冲到马经纶家,看到李贽的样子,他们也呆住了,只好将李贽放到门板上抬到锦衣卫大狱。马经纶确实是够朋友的人,他要跟着李贽一起进城为李贽辩冤,尽管李贽一再拒绝,毕竟马经纶还有老父需要堂前尽孝,可马经纶顾不了这些,他一路陪着李贽进京。

在狱中,马经纶还想多方营救李贽,到处求人为李贽伸冤,可惜万历皇帝已经批示:“李贽敢猖(倡)乱道,惑世诬民,便令厂卫五城严拿治罪。其书籍已刊未刊者令所在官司,尽搜烧毁,不许存留。如有徒党曲庇私藏,该科及各有司访参奏束并治罪。”

三月十六日,李贽自杀身亡后,马经纶将李贽的遗骸葬于通县北门外迎福寺侧。

一代狂人走了,假如他在生前不是足够的狂妄,他会像历史上无数的思想家一样,在不经意之间就被历史黄沙给盖掉了。因为他的特立独行,后世人对他留下了很多评论,这些评论中有褒有贬、有赞有否,赞他的人,简直把他说成了圣人,批评他的人也是言之凿凿。

1、他是一个自相矛盾的思想家。包括黄仁宇先生在内,有很多人都认为他的思想是自相矛盾的。他天生就是反权威、反儒释道的先锋,可他40岁之后开始沉迷心学,成为王阳明创立心学的分支泰州学派的弟子,王阳明的心学属于儒学的分支。50多岁的时候,李贽开始学习禅学,虽然他的剃度是为了躲避俗世的纷扰,可他研习佛学是实实在在的。尤其比较典型的是,他会给各种身份的人授课,这也是在印证孔子的“有教无类”。

2、他没有系统的知识体系。虽然他写过《藏书》和《史纲评要》,可他的历史知识体系架构不是自己的,仅仅是将现成的历史知识做了一个简单的码放和重新排序,他没有系统地历史知识体系,他点评的历史人物,更多的是一种态度上的认定,而不是经过严密的分析和论证得出的结果。因此,他研究的和倡导的思想和观念,很难在历史上得以存续,因为,他没有创造出成熟的思想和知识体系,他甚至没有他强烈批判的任何一个人取得的思想贡献大。

3、他的作为仅限于思想,不具备任何行动的基础。在《焚书》中,他借《水浒》,发泄对现实社会的强烈不满。可如何拯黎民于水火,如何将他的利益主张应用在救国救民的实践中,李贽将目光投向了封建统治阶级上层,希望"有一个半个怜才者"出现,使"大力大贤"的有才之士"得以效用。说明李贽并非要推翻封建统治,而是要维护它,表明了他的政治思想没有超出地主阶级思想与时代的限制,也不可能违背地主阶级的根本利益。李贽身上萌发的资本主义思想的萌芽仅仅是灵光乍现,根本算不上是资本主义的种子。

4、他的作品有思想性,但是缺乏文学性。李贽一生著述颇丰,从他留下来的诗文看,他不算是有才气的文人,在此举出几首他的存世诗歌为证:

《独坐》

有客开青眼,无人问落花。

暖风熏细草,凉月照晴沙。

客久翻疑梦,朋来不忆家。

琴书犹未整,独坐送残霞。

《云中僧舍芍药(其二)》

笑时倾城倾国,愁时倚树凭阑。

尔但一开两朵,我来万水千山。

《入山得焦弱侯书有感》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古人聊自遣,此语总非真。

学问多奇字,观书少斫轮。

何时策杖屦,共醉秣陵春?

此外还有一些,差不多都是这个样子,在诗词作为文人门面的时代,这样的作品真的不太给李贽长脸。也许他的诗才真的没有放在文学上。

万历皇帝将李贽收监的时候,他对李贽的处罚原本不是要杀他,而是将他押解回家乡,由族人看管。估计这是李贽宁死也不愿意回家乡的原因,自从出来为官后,他只回过家乡两次。即使在他们离开黄安时,他的夫人一再要求回家乡,他也不愿意回去,因为他不敢或者说不愿回去,因为,家乡还有一群族人在等着他回去“振兴”李氏门庭,这是氏族社会的一个传统。在他姚安知府任期结束辞官的时候,家乡有数十人来黄安规劝,希望他为家族利益也得为官一方,可惜李贽让他们失望了。

族人没有因为李贽的顽固而放弃,他们因为李贽没有成年的儿子,便将族中一个男孩“过继”给他当儿子,以便延续李贽的香火,这个决定成为李贽心里永远的痛,以至于他的遗言中有一条,永远不要让他的“继子”知道他的死讯。

很多人可能理解不了李氏家族及李贽的行为,其实,这是李贽以他的实际行动在对抗着封建礼教及社会传统。

在封建宗法社会,读书不仅仅是一个小家的事业,而是一个家族的大事。即孩子从私塾开始,他的读书之资皆由族内公摊,理所当然地,将来孩子读书出息之后,他要反哺这个家族。读书人是带着家族的使命在官场奋斗,家族以出将入相为炫耀的资本。“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里说到的不仅仅是利益上的相互扶持,更为重要的是精神层面的荣耀。在古代的乡村,一个族里假如出了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他的族人出门在外都会被周围人尊重。

《万历十五年》中,说李贽不回乡是不愿意承担家族的匡扶责任,我理解为他不愿意循规蹈矩地进入自己鄙视的条条框框中,这是他的思想与行为相互印证的一个好例子,说明他的言行一致,当然,这样的一致离他的师祖王阳明倡导的“知行合一”还相距甚远。

李贽在黄安讲学的形式自然也不是他创造的,他批判的南宋朱熹,早于他400年在乡间讲学,当时朱熹的信徒也多达千人。民间讲学之风从南宋开始就非常盛行,朱熹与陆九渊兄弟的“鹅湖之会”,朱熹与张栻的“朱张会讲”,以及朱熹在武夷山建造的“武夷精舍”,这都是当时民间讲学之风盛行的见证。李贽的师祖王阳明也经常讲学,他的同门前辈何心隐也是因为在民间讲学,因为反对张居正的思想,最后死在湖北孝感。

说这些资料没有别的意思,仅仅是说明,在那么一个历史时期,民间讲学非常的盛行,能讲学也非常平常,你只要愿意免费讲,自然有人愿意免费听。明朝末年著名的政治派别东林党,就是顾亭林等人创建的一个讲学的地方,那个向朝廷举报李贽的张问达就是东林党人。历史上,没有人说出张问达举报李贽的原因,难道是党派之争?感觉又不像,因为,李贽不属于哪个派别。

张问达除了举报李贽有污点之外,为官方面可是顶天立地的人物,在弹劾李贽的当年,他还在四月和十月就日食和星象变化向皇帝上书两次,诉求是减免矿税,并请皇帝自身反省。他参与了“明末三大疑案”的审理,历史上评价他“持论公正,不偏激,也不随波逐流。”张问达晚年辞官归家后,遭到阉党迫害致死,家财散尽。我查阅资料,说张问达弹劾李贽,是受到了首辅沈一贯的指使,感觉也不太像。毕竟李贽跟东林党之间也没有什么瓜葛,我还是认为张问达弹劾李贽纯粹是因为三观不合。

事实上,也确实难有几个人与李贽的三观相合,李贽的思想太超前了,在一个皇权时代,在一个杀人如割韭菜的专制时代,李贽敢于从思想上摧毁皇权统治的思想基础,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在一个三纲五常为国为家管理王法的时代,他倡导男女平等,他倡导婚姻自由,这简直是天打雷劈的主张;在一个农业文明为主的封建社会,他倡导资本主义的思想,反对重农抑商,这简直是犯上作乱、妖言惑众。

李贽的思想即使放到300年后,都具有非常超前现代意识,我怀疑他是现代人穿越到明朝万历年间的,不然,他的脑子里哪来的那么多超越历史几百年的思想?由李贽我想到了北宋的改革家王安石,即使前进900年,王安石的改革思想都不过时,可惜他偏偏生在北宋,以至于他的那些改革主张都是那么的不合时宜。我不知道是历史错了,还是王安石错了?就像我现在看待李贽,我一下子也失去了评价的能力。

当年写《理说明朝》的时候,我之所以舍弃了李贽,还是觉得他不是非常突出:在思想上,他没有吸引我的思想体系,毕竟他前面有王阳明,我大致理解知行合一的思想;在才智上,不说跟第二才子杨慎比,即使跟他同时期的明朝第三才子徐渭(1521-1593),他们之间也是高下立判的;在社会影响(讲学)上,李贽死后11年,江苏昆山诞生了一个男孩名字叫顾炎武,他创办了一个讲学的党派叫“东林党”,顾炎武因为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最后成为一代儒学宗师。很多人不知道东林党的历史,估计都听说过“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幅对联,而李贽留给我们的除了一个狂人,好像什么都没有。

以前年轻时,我非常愿意读成功人士的传记,因为看他们的成功,总觉得会激励自己奔向成功。如今年过知天命,我知道了很多成功其实不是努力就可以的,比如能比绝大多数人的认识超前了400年的李贽,他的思想是哪儿学习来的?这样的思想如何模仿和超越?

我觉得,李贽这样的狂人是上天的一个特意安排,在万历皇帝都不准备上朝的时代,放一个李贽到人间热闹一下,其实会丰富明朝历史的戏剧性的,至于他特立独行的思想有几个人真的把它当回事呢。

批评李贽的人,说他的史学思想是不连续的、不系统的,可一个人在历史上能存续下来的大多是只言片句,李贽能留下那么多可以载入史册的评论,以及对历史人物破天荒的解读方式,这何尝不是他创造的一种历史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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