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节探亲返回途中经过省城,我将车子停在哥哥家的马路边,跟哥哥匆忙地打个招呼,就准备离开了。
哥哥拿出了一盒“茶冲桃花”的茶叶给我,我没要。我知道,在家乡所有品牌的茶叶中,“茶冲桃花”一直属于比较贵重的品牌。
我知道这盒茶对于哥哥有特别的意义,哥哥攒下这盒茶给我,他知道我爱喝茶,要是太差的茶还怕我看不上。
其实,跟家人在一起,我是不会挑剔的,毕竟小时候什么苦没有吃过。
我没要哥哥的茶,因为,他手里这个牌子的的茶叶,我喝不下去。哥哥跟我说,只有这么点拿得出手的东西。我要是不收,他心里会非常不舒服。
我说,没事,没事。可那一瞬间,我鼻子突然觉得特别的酸,眼泪快要掉下来了,我连忙发动了车子,挥挥手说,我得赶路了。
哥哥估计心里也是不好受,只含糊地说了一句,好吧,路上别着急,慢慢开。
我只是用力地点点头,车子启动了。我强忍着情绪,抓着方向盘往前走。从后视镜里,我看见哥哥左手抱着茶叶,右手捏着烟,在嘴里一个劲地吸着。
他似乎看见了后视镜里面往回看的我,他用右手朝着我尽力地挥着。
我在眼泪滴落之前,狠踩了油门。车子带起了一缕尘土,哥哥在我的视线里慢慢地模糊了。
(二)
哥哥平时也喝茶,只是在逢年过节的时候。
过年后,他就要外出打工,在远离家乡的工地上,他与一群工友一起住在工棚里,别说喝茶,能饿了有饭吃,渴了有水喝,就已经非常幸福了。
在暑气难耐的时候,据说,工地上也会备一大桶茶水,供工人们防暑降温用,我不知道哥哥是否也像我平时一样,备一个大大的塑料杯,一杯水差不多有一升。
哥哥是干活非常认真的人,活不做完,中间他都不会主动去休息,即使烟瘾犯了,他也一直熬着。
他说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
其实,在劳动比较密集的场所,这样的习惯不仅得不到别人的尊敬,反而可能会招来工友的排挤,因为,哥哥似乎另类了一些,尤其是,别人偷懒被工头发现的时候,哥哥成了一个“负面”典型。
即便如此,工头在事后也会忘记哥哥的“特立独行”。
工地上的生活是凄苦的,也是很难熬的。有时候喝了酒,他会在晚上给我打电话,电话仅仅是漫无边际地聊着不知冷热的话,哥哥原本就不是擅于聊天的人。
他说,特别愁苦的时候,他会想着我在外面风风光光的样子,精神立马振作起来。我好像成了慰藉哥哥的一副良药。
我也不知道,我的“荣光”怎么就可以转换为哥哥心灵的熨帖剂,哥哥就是这么想的。
(三)
最早跟茶发生关系的不是哥哥,而是我。
那年暑假的时候,我小学毕业,哥哥初中毕业。
暑期里,镇上的电影院正在播放一部非常热门的武打电影。电影的情节我们听了几十遍,电影里的人物,我们通过镇上的海报也差不多了然于胸,可没进电影院的孩子,心里始终是虚的,逢人说起电影,只能闭着嘴,听着别人在村里叽里呱啦地说着。
进没进过电影院似乎跟电影内容无关,而是能不能谈论电影内容的通行证。这张通行证需要购买,一张2毛钱。
无论我们多想进电影院,我们也不敢去找父母要2毛钱看电影,那时候,父亲在队里做活一天,也就是一个二分工,那时候队里的收入好了,一个工也就1块钱。
那时候,码头刚刚兴起一个木料市场,市场上汇聚邻近几个省份的劳力,他们成群结队地进江南山区,在那里买一根木料,用肩膀扛出来,然后在江边自发形成的市场上,将木料卖给江苏籍收木料的人。每天有成百的人在这里进行着交易。
听说市场上经常有人丢钱,于是,我就跟着小伙伴来到市场,希望能在地上发现奇迹。转了有大半个下午,我还是挺有收获的,我在地上的一堆杂草里捡到了一枚2分钱的硬币,当时真的欣喜若狂。
我还是非常有信心的,能捡到2分,就能够捡到2毛。可我的好运气只有2分,我一直在市场上搜寻,一个下午过去了,接着又一个上午过去了,兜里的2分钱在我的兜里握出了汗,张开手掌,手心里都是黑黑的一片。
中午顶着烈日,我失魂落魄地回家。想到永远进不了的电影院,我的鼻子有点发酸。
这时有个人急匆匆地从面前走过,他带起来的风好像要把我吹倒。他一手拎着一只热水瓶,另外一只手抓着四只杯子。远远地就冲几个人招呼:“看看,我说话算话,我请你们喝茶。”
拎着热水瓶的人像是一个生意人,他对着说话的人,一看就是扛树出来卖的,那两个人穿着草绿的棉布外衣,头上戴着草帽,脖子上搭着一条白色的毛巾,也许因为长时间没有清洗的缘故,毛巾都有点发黑。
估计是刚才讨价还价费了太多的口舌,这两个扛树人,嘴唇上都起了皮。生意人递给他们一人一个茶杯,并取出水瓶塞,给那两个人一人倒了满满一杯茶。
“兄弟,一回生,二回熟。”生意人高兴地说着,感觉今天的买卖中,他占了大便宜。“以后有货来,我优先买你们的。”
“啊,太烫了。”扛树的人太急于喝水了,一口水下去,他因为烫嘴,瞬间将水吐到地上,一个劲地给舌头吸着凉气,嘴里发出“嗤嗤”声。
“你们不用着急,这瓶水都归你们了,你们慢慢喝,不够的话,我再去买。今天买了你们的树,也算是交了你们两个朋友。”生意人就是会说话,明明他很在意的东西,可他偏偏说的非常轻巧。“这一瓶水不就2毛钱吗?今天你们喝足了再走。”
他敢这么说,也是料定,在渡船开走之前,这两个人一瓶水也喝不完。这两个人之所以那么痛快成交,一个主要原因是,假如他们在中午之前将树卖掉,他可以提前进山区,继续下一趟的扛树之路。
我原本对他们的谈话不感兴趣,但是,我听说一瓶水可以卖到2毛钱,我心动了。
我快速地回家,吃过午饭后,趁着大人们都午睡的间隙,我一个人来到厨房,快速地将厨房收拾完毕,然后,在锅里煮了一锅开水,仿照母亲平时泡茶的方式,我往瓦茶壶里倒了小半碗茶灰,然后用水瓢将开水冲到茶壶里。
盖上壶盖,我拿了两个带把子的搪瓷杯子,急匆匆地来到了树市场。我拎着茶壶在人群中穿行。我看着那些口干舌燥的人,或者跟人讲价唾沫横飞的人,我故意在他们面前驻足,希望他们能光顾一下我,可他们好像根本就没感觉到我的存在。
有人说着说着就离开了,我看着他干嘛去了,他走到江边,将鞋脱在岸上,挽起裤脚站在江水里,先是洗了下手,然后用双手在江里捧起水直接喝着,随后他解开脖子上的毛巾,在江水里漂洗着,并用毛巾在脖子和身上擦拭着,最后又将毛巾在江水里漂洗一下拧干,毛巾继续系在脖子上。在岸边他将一只脚在江水里使劲地摆了摆,算是冲掉了粘在脚上的泥沙,然后是迅速地将脚在另一只裤脚上蹭了蹭,就穿进鞋里,接着开始冲洗另外一只脚。
我知道,他们一定不舍得买我的茶喝了,但是我还是不死心,在人群里继续穿行着。
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以至于我都想倒出壶里的茶自己喝一杯了。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树荫下面有个人向我招手。
“小鬼,我想把你那壶茶包下来,多少钱?”
在烧水的时候,我拿冷水往壶里灌了一次,一壶水可以倒出15杯,假如卖2分钱一杯,一壶茶我可以卖3毛钱,但是,人家是包了,应该给他便宜一点。
我刚准备说2毛5分,可话一出口就变成了2毛钱。估计是自己觉得2毛钱就可以看电影了,只要能换2毛钱,我就完全知足了。
“太贵了,我给你1毛5吧。”我觉得自己还是没有经验,假如我说2毛5,也许他就还价为2毛,现在说2毛,他又给压了一下。
“1毛5太便宜了,一热水瓶茶还卖2毛呢。”我学习能力也算很快,反应也比较迅速。
“就1毛5 ,你不卖就算了。”
“1毛8吧”我碰到了兜里2分钱,假如能成交,我也是实现了目标了。
“我没有角子,只有一张2毛的票子。”他好像也是在将我的军。
“我这有2分。”我把2分钱递到他手里,顺手接过他的2毛钱。并把茶壶和茶杯放到了他的面前。
“你这小鬼,真是个小生意经。”我也不知道他是夸我还是骂我,我知道他是生意经,他就是坐在树荫处,察言观色,等着跟扛树人讨价还价的。
(四)
我拎着空茶壶回家的时候,父母们午睡才刚刚醒来。
父母奇怪我的行为,这个时间,很多孩子都是到长江或者池塘里戏水去了,我不仅没有戏水,还汗流夹背的。
我没敢隐瞒,老实交代了自己卖茶的事。父母亲听我说完,也是眼睛一亮,这么一个中午时间,我竟然挣了2毛钱,这钱挣得也太容易了。
父母同意了我看电影的申请。
我几乎迫不及待,在码头爬了一辆拉煤的车,赶去镇上。在挤得人仰马翻的窗口,我买到了最近一个场次的电影票。
电影看完,我和村里的孩子一起,在夜色里从镇上走回家,那一路,我好像变成了打开的话匣子,远远地就听见我叽里呱啦地讲述着,别人没有看到的电影细节。
到家的时候,好像已经很晚了,马路上都摆了不少乘凉的凉床,有人开始在床上打呼噜了。
我才感觉到自己很饿,看家人差不多都已经休息,我只好悄悄地到水塘边洗了一下脸脚,并用毛巾在身上轻轻地擦了几把,找了个空位子就躺下了。脑子里还在放电影,但很快就断片了。
第二天早晨天刚蒙蒙亮,哥哥就把我推醒,让我帮他搬桌子凳子去码头,我隐约地听他说,他要去码头卖茶。
我说,不想再卖茶了,因为电影我已经看完了,不需要钱了。可哥哥说,他想卖茶,因为卖茶是个非常不错的生意。
我本来想说,父母亲还在给他联系补习的学校呢。可话到嘴边,我还是忍住了,印象中,那次父母说这事的时候,他们是故意避开我们说的。我也不知道直接告诉哥哥是否好。
(五)
哥哥非常精通卖茶之道,他知道哪儿是有利地形,他知道怎么招揽客人。
自从哥哥在码头摆上茶桌之后,母亲脸上的笑容多了。她以前一直发愁,她这样的身体如何到地里干活。现在,她每天在家,给哥哥烧好开水拎到码头,哥哥只管在码头张罗着。
码头的茶摊其实很容易摸到规律,因为,喝茶的人差不多都是等船的人。在检票口没有占据好位子的旅客,坐在茶桌上喝杯茶、嗑点瓜子,感觉挺享受的。哥哥也有好眼力,他知道什么样的客人可招呼,什么样的客人不能招呼。
坐在他桌子上的人,差不多都要喝茶的,起码都会点一杯茶,这样可以安安心心地等到船来。
新学期开始后,哥哥的茶摊还在坚持着,看这个架势,哥哥要把茶摊一直摆下去了。父母亲似乎忘记了还要给哥哥找学校补习的事,哥哥自己也不想再去学校读书了,即使在我告诉他,村里某某已经去补习了,哥哥也是一脸茫然。
周末的时候,我会早早地被叫起床,跟哥哥一起去码头摆摊,除了做些力气活,我几乎什么也帮不上,哥哥的手艺非常娴熟,我做过的事,他差不多都要返工。
我感觉哥哥是挣到钱了,因为,母亲再也不操心鸡蛋换钱买盐的事了。逢年过节的时候,母亲给我做的咸菜炒饭里面,也会加1-2个鸡蛋。
有次听邻居伙伴说,他觉得哥哥每天应该能赚很多钱,不比码头干搬运的人挣得少,不然,哥哥怎么不去干搬运。
我问他是怎么想到的,他说漏嘴了,他妈妈告诉他的。
有件事证实,哥哥确实挣钱了。在我快读高中的时候,每天晚上,家里的访客越来越多了,有时候,挑灯夜战复习的我都准备睡觉了,可那些人还在跟父母小声嘀咕着。
其中有几个女人我认识,她们好像是村里爱给人说媒的。
(六)
哥哥在码头收获了短暂的爱情。
父母也说不清他们是如何认识的,我们只知道,那个女孩子在码头一个单位的食堂里做临时工。
女子是跟姑姑一起来到码头的,她的家在江南的山里,姑姑和姑父在食堂里做饭,女孩子在食堂里做些杂事。
哥哥估计是茶卖得太快,拎着热水瓶去食堂打水,或者是,女孩子看见哥哥的开水供不上,便从她的食堂里给哥哥打了开水。
女孩子说,自己天生跟茶有缘。
她的家乡叫“茶冲”,那里的人世世代代种茶为生。在没有跟姑姑出来之前,她们整天被困在山里,她们根本不知道山后的样子,住在冲里的人好像就没有把山爬完的。
爬完山的,或者立誓要爬山的,都再也没有回来。女孩子给了哥哥一些她从家里带出来的茶叶,她说那是她自己采摘的。
我见过哥哥用玻璃杯子泡的茶叶,茶叶悬浮在杯子里,像一枚枚降落伞一样,在水里缓慢地旋转着,茶叶水出现了诱人的绿色,以至于喝茶的人,不仅要喝掉茶水,而且想把那些叶片都吃下去,茶给了人无尽的冲动。
女子的茶,哥哥也只跑了有限的几次,余下的,他想卖给爱喝茶的人。开始,他想要价一块钱一杯,几乎所有的人听到这个价格,都没有二话就走了。哥哥狠狠心,直接降到5毛钱一杯。有人提出要看看茶叶,当他们用鼻子去闻干茶叶的香气时那陶醉的样子,哥哥断定,这个茶绝对是人间极品。
无论他们如何软磨硬泡,哥哥也不再降价了。有几次,哥哥看见有人从随身的包里拿出自己的水杯,看看刚泡的茶叶,最后还是叹口气离开了。
(七)
有那么一段时间,哥哥过得可愉快了。
他早早地就出门,晚上很晚才回家。白天的时候,母亲也不用再给哥哥送开水了,哥哥没有水的时候,那个女孩直接就给哥哥送过去了。
我们都感觉到了哥哥的变化,哥哥应该跟那个女孩好上了。父母好像也找人咨询了女孩的姑姑,听女孩姑姑的意思,她把女孩子带出来,就是想让她走出大山的。
父母亲咨询姑姑,其实有三个方面的打算:一个方面是女孩子是否许给婆家了,因为按照惯例,山里的孩子早早就会定亲的;第二个问题是女孩子的事谁能做主?姑姑说话的份量到底是什么样的?第三个,也是父母最关心的问题是,山里人家嫁女儿,彩礼是什么样的,会不会狮子大开口。
姑姑是见过世面的人,父母亲晚上去找姑姑谈心,一晚上下来,好像什么信息也没有套到。回来之后,父母亲跟哥哥有了一场谈话。
哥哥说,从女孩嘴里获悉,她曾经订了一门娃娃亲,男方小伙子是队里的队长,家里那边催着结婚,她不愿意结婚,所以才央求姑姑给带出来了。她不希望一辈子窝在山里出不来,再者,她觉得自己的性格跟那个男人也不合。她跟哥哥说,只要哥哥能帮她把亲退了,别的都不是问题。
女孩子特别爱哥哥,哥哥一表人才的长相,且会关心她,让她感觉特别幸福。女孩子甚至有过表示,假如哥哥不要她,她得如何如何的。
听到哥哥的讲述,父母亲觉得事态比较严重,他们怕年轻人火气大,将好事办坏了,毕竟我们家人在磨盘州还是大户人家,假如年轻人不注意,闹出什么笑话,那就有辱门风了。
一直拖到秋凉后,父母亲给哥哥买了一身新衣服,并让哥哥给女孩买了几件新衣服,哥哥带着父母给的这几年卖茶赚到的钱上路了。
(八)
半个多月以后,哥哥一个人回来了。
哥哥不再起早贪黑地去码头摆摊卖茶,他在家里睡了很长一段时间。父母亲找他问过话,哥哥说,他什么事也没有,让父母亲放心。
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整,哥哥大致说了一下进山的情况。女孩子家在我们举目看到的最后一层山里,他和女孩走了三天才到,沿途不仅要翻山越岭,还要过江过湖。
到她家的时候,哥哥都感觉有点筋疲力尽了。也就在这个时候,哥哥突然体会到,她出来后再不想回去的原因了。
还没到村头,村里人就听到他们到来的消息,在前一个山坳,他们就听见了迎接他们的鞭炮声,还有喧天的锣鼓声,以及狗叫声。一个村子里的人差不多都到了村口的山坳,远远地喊着她的名字。他们进到村子里,村子里立即热闹了起来,感觉跟过年似的。
所有人都汇聚到女孩家,女孩全家人都忙乎着招呼各位相邻,男人招呼男人,女人招呼女人,孩子没人招呼,他们会自己慢慢地挪到桌子边上,趁大人不注意,在桌子上抓一把南瓜子,或者炒红薯干就转身跑了。
哥哥开始有点不好意思,因为,所有人进屋第一眼都是将他从上看到下,山里人淳朴,他们看人的时候,眼珠好像都不知道转动,尤其是大姑娘、小伙子,他们看着哥哥的时候,哥哥全身都感觉到了炙烤。好在那女孩子一直在哥哥边上,她也算是给哥哥分散了一些注意力,看完哥哥的小姑娘,都围到女孩子边上,用哥哥还不太适应的方言说着悄悄话。
哥哥大致也听懂了一些,就是女孩子说他如何英俊、帅气。每当这个时候,哥哥都故意地挺直腰杆,冲着女孩子们笑一下。
哥哥也确实值得自豪,他穿了一身蓝灰色的涤卡中山装,一米八的大个子,在这群人中,真的是鹤立鸡群。山里的人大多身材瘦弱,佝偻着腰,男人大都晒得黑黑的,也许是大量抽旱烟的缘故,一个个都是满嘴大黄牙,因为穿着黑布衣服,因此显得面黄肌瘦。女人们都围着个头巾,因为衣服和头饰都裹得比较严实,不太容易看清长相。
出于礼貌,哥哥不时地递给他们纸烟,他们大多数人不接,因为他们更喜欢随身携带的旱烟,坐在屋子里的人喜欢不时地交换各自的烟丝。哥哥感觉他们好像有点害怕生人,渐渐熟悉之后,他们会轮番地问哥哥一些问题,这些问题都是那么的简单。如,长江里面的轮船据说比房子还要高,路上的车子跑起来一阵风,农村一个劳力一个工分要一块多钱,平原地区种稻子,家里是不是顿顿吃大白米饭。
哥哥在码头上摆摊卖过几年茶,他也算是见多识广。村里人的问题,哥哥真的是对答如流。
热闹一直持续到天快黑的时候,屋子里只剩下家里人及村里的老人。快到掌灯时分,有人开始挪桌子、摆凳子,哥哥知道晚餐要开始了。很快有人从厨房里出来三个小伙子,他们每人手里端着一个木托盘,每个托盘里有六碗热菜或者四盘凉菜。
为首的那个小伙子应该是领头人,他非常熟练地将桌子上的菜和酒具摆好,并招呼大家入席。哥哥听到别人喊那个小伙子叫德才,女孩子告诉哥哥,这是她“堂客”,哥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九)
酒席是山里标准的酒席,入坐前,还要论论席位,有老人说哥哥应该坐在首席,因为哥哥是路远的稀客。因为桌子上都是老人,上席和一席,哥哥没敢坐,他坐在二席的首位,德才坐在末席的上座,哥哥与德才坐了一个对角。
山里的规矩跟我们家也是差不多的,敬酒都是从上席开始,然后依次来。酒席上的主持好像是德才,大家都非常敬重他。哥哥此时认真地打量了一下德才,仅仅从身形上来说,德才跟其他的同龄人没有太大区别。一米七左右的身高,穿着一身黑衣服,腰也有点佝偻着,腰里也别着旱烟袋,说话也漏出一嘴大黄牙,与其他人不同的是,德才的皮肤黑得发亮,一看就是常年在外风吹雨淋的结果,德才话不多,但是,每句话说得都干脆利落,他跟别人最大的不同是,眼珠子转动频率非常快,感觉像一对旋转的铜铃,随时都能聚光。按照我们家乡的识人标准,这样的人是厉害的角色。
德才给哥哥的印象是,非常精干,脑子活,尽管口才显得笨拙一些,但是,他说话到位、清晰,没有太多的废话。从酒桌上的表现来看,哥哥大概猜到了女孩说的“堂客”的意思,他就是女孩子的对象。
当德才开始给哥哥敬酒的时候,他原本以为会有唇枪舌剑,没想到的是,德才一个劲地夸哥哥长得帅气,跟山里人一比,哥哥真的像天神一样好看,他夸哥哥是从码头上来的,一定见多识广,又是初中毕业,一定非常有文化,在山里多玩几天,一定要给村里的年轻人好好地讲讲见闻。哥哥原本还想着,假如德才刁难他,他如何反击,现在被德才一夸,他一下子语塞了。好在哥哥没少见识这样的场合,他很轻松地就化解了。
但哥哥一直保持着谨慎的状态,因为第一次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他记得父母的告诫,一定要注意酒。
酒还没喝到一半,德才就趴在桌上睡着了。有人叫来几个小伙子,将德才驮回了家。德才走后,桌子上的人都说,德才今天特别高兴,这桌菜他忙了一下午,都是现凑起来的,他不能喝酒,今天喝得比较急。
酒席持续了很长时间,快散席的时候,有几个小伙子小姑娘围到桌子周围,让哥哥讲讲码头上的见闻,也有人拽着女孩子打听这大半年在外面的经历。
这天晚上,哥哥知道女孩子名字叫“桃花”。
(十)
"假如人间有十八重山,茶冲就在山的最里边。"“前世不修行,今生茶冲人。”这是哥哥在茶冲听到的歌谣。
早晨起床后,哥哥出门看见了周围的大山,以及树顶上只有巴掌大的一块天,哥哥终于知道了歌谣真正的意思。
桃花和德才就生在这个整天难见天日的村子里,村里没有资源,除了山就是山,唯一的经济作物就是茶叶。每年春季,村子里的人拖家带口翻山越岭地来到茶山边,搭个窝棚、架起炉灶,开始采茶工作,这样的生活要持续一个月的时间,茶叶杀青后,男人挑着茶叶到供销社交任务,供销社根据每个社队完成任务的情况,调拨一些储备粮给村子里的人。这样的生活过了一年又一年。
好的年景,吃饭还不是问题,到了灾年和荒年,家家户户食不果腹,冬天的时候,因为没有足够的衣服穿,大家都躲在屋里不敢出门。
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了几十年,没有人觉得不正常,因为没有与外界的交流,所有人都觉得生活好像就该是这个样子。
直到有一天,德才听老辈人说,解放前,村里有人贩过山里的茶叶到南京上海,他们都发财了没有再回来。德才的心活了,可他一时没有更好的办法,因为家里身无分文,怎么走出大山,茶叶运到哪儿、卖给谁都不知道。
非常巧的是,有年春节,在桃花家,德才看见了一张报纸,报纸是用来包白糖的,白糖是桃花姑父孝敬爷爷的。桃花弟弟一边在用舌头舔着报纸上的糖粒,德才就专注地盯着报纸上的字,虽然只有小学三年级的文化,可德才看懂了这条新闻,大意是说,中央同意搞“包产到户”,安徽有地方开始试行了。德才将报纸抢到手中,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那条新闻他看了不知道多少遍,尽管他没有完全理解新闻的意思,但是他知道,国家在提倡农民们自己想办法吃饱肚子。
有天早晨天不亮,德才就挨家挨户地敲门,将所有人都集中到队屋前的空场上,他给大家读了那份视若珍宝的报纸。
在德才的带领下,茶冲的人,吃饱了肚子。
年轻的德才,成了茶冲人的核心。无论老人和孩子,都敬佩他。他好像就是上天派到茶冲来的,有老人这么赞美他。
哥哥原本还为昨晚上的表现非常自豪,可他看到德才带领一群年轻人往山里进发的时候,他知道,自己要重新认识茶冲,以及昨天看到的德才。
(十一)
哥哥从山里回来后,再也不去码头卖茶了。家里没有了那个女孩子的消息,也许父母知道具体的情况,我一直没敢去问。
尤其是几个月后,当哥哥的发小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对哥哥更加抱有愧疚感。
假如当年不是因我想买一张电影票,哥哥也许就不会走上卖茶的路。假如不因为卖茶影响了哥哥继续学习,也许哥哥会比他的发小更早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可时光已经不允许这么多假如存在。
当家乡桃花开过,哥哥拎着包袱跟着村里的一群年轻人一起外出打工。他们先是去了江苏,接着又去了湖北,辗转了一年多,哥哥答应给我贴补的零花钱都没有赚到,哥哥仅仅是养活了自己。
再后来,哥哥经人介绍进入了一家国营的机械厂当临时工,通过几年的勤学苦练,哥哥终于转正了,那是哥哥一生中最好的时光。有人给哥哥介绍对象,其中不乏很多条件非常好的女孩,最终都因为阴差阳错而没有成功。
哥哥一直单身着,大家渐渐习惯了他的生活方式。
在工作中,哥哥一直是勤勤恳恳的标兵,生活中,他也是本本分分做人的模范。可在哥哥四十岁的时候,他所在的工厂破产了,拿了很少的下岗补贴,他拥有的就是单位分的很小的一套一居室的房子,以及几乎再也用不上的维修技能。
哥哥的生活回到了原点,他跟着村里的老板外出,开始了打工生涯。我们都知道打工生活的艰苦,因此,我们兄妹都想帮哥哥一把,希望他在省城找点轻巧的事做做,只要我们出点力,他的生活应该不成问题的。
哥哥拒绝了我们的好意,他说,人活着要争一口气,无论活在哪个阶层,一定都要活出自己的样子。我有好多次出差路过哥哥打工所在的城市,我一直有个冲动,想去工地看看哥哥打工的现场,最终,我也没有得到这样体验的经历。
逢年过节的时候,我会给哥哥打电话,问他需要什么,或者我能帮助他什么。哥哥跟我说,只要我好好的,他就感觉特别幸福,尤其是在工地感到苦闷的时候,他说一想到我快乐幸福地生活着,他就感到满满的自豪。
电话挂掉的时候,我总是泪流满面。
生活就在不经意之间过着。
随着岁月的流逝,想着孑然一身的哥哥,心里的牵挂越来越多。苦于各自为生活奔波,一年在一起也待不了几个小时,思念几乎成了永恒的主题。
(十二)
第一次跟哥哥发生冲突是在父亲的葬礼上。
我跟村长说,我承包了父亲全部的丧葬费,村长也没有异议。
可晚上吃饭的时候,哥哥特意把我叫到一边,怪我不该没有跟他商量就将父亲的后事给包了,他是兄长,父亲的丧葬费,他责无旁贷地要出一份。
我不能跟哥哥说,他的条件差一些,这样会伤了哥哥的自尊。我说,正好带够了钱,就一起给了村长,兄弟之间就不要因为这样一点钱去算账了。
哥哥哭了,这次不是因为父亲。
哥哥说,他一直知道我对他的心思,这是他一直感觉自己非常幸福的原因之一。那年没有去复读,不能怪我教他去卖茶了,他听到了父母半夜睡不着时的哀叹。
假如那年他去补习,父亲等着做的十二指肠溃疡的手术就要延期,那段时间,父亲每天早晨起来都会吐血,家里实在没有供养他补习的能力。哥哥说他不后悔,因为怪他自己学习不好,假如他成绩好点,直接考取了高中,家里也就没有那个负担了。
可是,假如你不去卖茶,你就不会遇到那个女孩子了啊。我嗫嚅了半天。
傻兄弟,遇到她,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之一。
每年我给你的“茶冲桃花”,那就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这个牌子的设计者就是德才,她将德才留在了茶冲,德才带着茶冲人走上了致富的道路,现在茶冲贸易有限公司已经成为省里著名的品牌,茶冲的旅游也是省里重点配置的旅游项目,你不知道现在茶冲在德才的管理下搞得有多好。这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呢。
常常,我想念着德才和桃花,一直期盼着他们如我当年期待的,真的将茶冲建设成天上人间。
她是我主动割舍的,我走时跟她谈了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亲自把她交给了德才。因为我知道她属于茶冲,我不能把她带走,她走了,茶冲就完了。在茶冲我见到了真正的茶园,每片茶园里,据说都有一颗茶王树,这颗树好,整片茶园都好,这颗茶王树要是病了,整片茶园都好不了。
她是茶冲的魂,而德才是茶冲的茶王树。
可是,可是,我还想说些什么,但是泪水让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十三)
哥哥说,他特别喜欢春天。
春天来了,桃花就开了。
不久之后,他就会收到一个偌大的包裹,远远地,他就能感知到包裹里渗透出来的茶叶香气。
那个茶的牌子叫“茶冲桃花”,哥哥舍不得一个人独享,他总会给我留一盒。我一直品味着哥哥的茶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