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叔

题记：无聊生者不生，即使厌见者不见。——鲁迅。

妹妹今天来电话说，四叔今天早晨突发脑溢血，估计快不行了。

早晨4点多，堂妹发现四叔嘴角流痰，她连忙叫了救护车，救护车将四叔拉到医院，医生鉴定后建议放弃治疗，堂妹接着又叫了一辆救护车将四叔从武汉拉回安徽老家。虽然不知道最新的进展，估计四叔等着在外打工的兄妹赶回家后也就要离开这个世界。

这是一个让四叔一辈子不堪的世界，如果四叔就此平静地离开，对于他和他的家庭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愿四叔能平静地、体面地走好！

四叔是一个可怜人，这辈子他唯一觉得亲切的人是我的母亲，母亲在世时，他称呼母亲为“嫂娘”，自从25年前母亲去世之后，他就觉得世上再没有一个真正关心和疼爱他的人，他以自暴自弃的方式开始了自己的生活，酗酒过度的后遗症，导致他经常醉卧田间地头或者离家出走，晚年的四叔几乎成了家里人的一块心病，当然也是同村人的笑料。在村里几乎没有人看得上四叔，包括他那个一母同胞的弟弟，因为哥哥酒后失态，退休后回到老家养老的弟弟一直觉得有这个哥哥是自己的耻辱。

其实，四叔真的不应该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人。四叔是他们兄弟五个人最善良的，也许他不是最聪明的，但是四叔一辈子看书最多，也是最勤奋的一个人。

没有来得及问四叔他一辈子是如何过来的，隐约知道四叔一辈子过得特别凄凉。当年曾祖父受不了家乡的贫穷，一幅担子带着父亲母亲离开了贫瘠的家乡来到我们望江县，在望江县安定下来之后，由于爷爷奶奶无心照顾四叔，四叔就跟着我的父母亲过日子，那时候，父母亲能安顿四叔的生计就是让他在家乡给地主放牛，到了读书的年龄，四叔读了几个月的书，如果这样的生活能持续几年，也许四叔可以利用自己的知识在新社会谋一个体面的差事，让四叔中断学业的是爷爷，爷爷说如果四叔不读书，回家给人当长工，一年能挣2担稻子，这些稻子够爷爷打一年麻将（四叔亲口对我说这是爷爷的原话）。成年后，一直在家打工的四叔在安庆谋到了一个差事，此时新中国已经成立，四叔成家了，当时四叔一直以四婶的容貌自豪。

父亲兄弟五人，曾祖父将父母亲带到了望江县落户，那时候望江县的经济状况明显比老家怀宁县好，曾祖父母和父母亲留在了望江，二叔招工进了安庆热电厂，三叔被征兵参加抗美援朝，四叔成了家中的“老大”，在奶奶的强烈要求下，四叔带着四婶回到了怀宁老家。回到家中的四叔已经不是那个光鲜的城里人，由于一直不被爷爷奶奶看好，时间长了，四叔就被同村人看不起，二次回村的四叔，心里应该是非常凄苦的，在那个悲怆的年代，谁会去分析四叔内心的感受呢？

在农村，四叔依然保持了爱看书的习惯。对于一个农民来说，爱看书的人除非你能通过读书发家致富或者改变命运，否则，读书会被别人讥笑的，因为读进去的书当不了饭吃，四叔家的饭一直吃得没有别人家的好，原因是，四婶的智商远远不及她的容貌，四叔的大儿子遗传了四婶的智商，四叔估计非常的绝望，尽管孩子不让四叔满意，我的印象中，四叔外出当苦力的时候，一直背着我的堂弟，不知道四叔是不是想让这个弟弟多见见世面，以此来启迪他的心智。

改革开放后，四叔为了养家找了很多营生门路，记得他在街头摆过补鞋摊，也在街边做过爆米花，最后四叔还是老老实实地回家种田，因为家里的四婶非常不省心，夫妻之间闹了很多不愉快，估计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四叔开始酗酒。

四叔育有两儿一女，长子因为遗传原因，几乎撑不起这个家，二儿子智商跟四叔相仿，可惜遗传了母亲的惰性，女儿继承了四婶的容貌，性格介于四叔和四婶之间，在儿子女儿们长大成人以后，按理四叔可以享享清福了，但是孩子是那么的不省心，长子因为智商和长相，为了延续香火，最后娶了一个弱智的女子，勉强算成立了家庭，长孙女继承了他的父母的“优点”——先天痴呆，二儿子原本有一个很好的手艺，在他20多岁的时候开始外出打工，原本他也可以做成一些事，可惜他骨子里的劣根性在挣了不多的钱之后完全暴露了出来，他在外面跟一个女子生了两个孩子，最后这个女子不知所终。四叔养了一个好女儿，好女儿找了一个好女婿，他们在武汉打工，虽然经济上不富裕，但是两口子对四叔比较孝顺，四叔的日常开支基本是靠女婿贴补。四叔一辈子没有做过一件让人看得上的事，不仅同村人这样看他，家里人也是这么看他。估计是家里孩子多的原因吧，家里好像就没有人喜欢四叔。

爷爷在四叔很小的时候让四叔终止学业回家干活，以便贴补家用；奶奶在四叔准备在安庆安家的时候，让四叔回老家继承家业，当时老家只有几间破房子；在四叔的眼中，我父亲长兄当父，他对我父亲是无比的尊重和敬畏，我一直奇怪的是，父亲总是在训斥四叔，四叔对于父亲的训斥好像做过一些抗争，最后一点也没改善父亲对他的印象；二叔、三叔和五叔都在城里工作，一辈子也没见过他们接济过四叔，他们对四叔的态度好像只有鄙视。

老家有一句俗语“一捧三刁，一逼三孬”，意思就是说，一个人如果经常得到别人认可的话就会变得越来越聪明，反之，如果一直受到别人打击的话，他会变得越来越傻。我感觉四叔就是这样子的，家里人（不含我们小辈）就没有一个人说过四叔的好话，尽管四叔待人真诚，对于家里人的需求有求必应，只要四叔能给予的都是倾囊相授，老一辈的人好像一直就没有人领过四叔的情。

四叔其实没有什么大的缺点，一辈子就一个嗜好——酗酒，四叔因为酗酒闹过很多笑话，也误过很多事，不知道四叔是因为受到冷落而酗酒，还是因为酗酒最后被冷落，也许两者都有吧，家里没有人分析过四叔酗酒的原因，酒几乎是四叔的生命。

喝了酒后的四叔喜欢说一些道理，这些道理都是他从书上看来的，四叔是农村里面看书比较多的人，也不知道四叔为什么看书？在中国社会，人说出来的话是否有道理，不是由道理本身决定的，而是以这句话是谁说的而决定的，四叔由于家境不好且不受待见，因此，四叔说的那些话，不仅不会有人去判断对错，而且都当成了笑话，我父亲就说他只会读死书，其实，读书还是比不读书要好的。四叔敬畏父亲，但是他不害怕父亲，他内心深处有点怕我母亲，因为母亲一直在管着他，父亲是在训斥他。母亲在世的时候，四叔总是以我家为中心做着一些小事，如去深山里往外扛树卖钱、爆米花、补鞋等，到我家后他都会闲住几天，那几天，每顿饭肯定有酒，四叔没有酗酒，因为这个现象，我们兄弟得出结论，四叔见到酒就玩命喝，那是因为贫穷，喝了一顿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有酒喝，因此，见到酒之后就特别“忘我”，也许这不是四叔酗酒的主要原因，但是这一定是原因的一部分。

四叔好像对我有些愧疚，那是因为当年给我母亲描墓碑的时候，四叔不同意让我描，因为当年我高考落榜了，其实这件事对我不算什么刺激，也许老家真的有这个传统——必须要长子才能描墓碑呢，第二年我考取了大学，我感觉此后四叔见到我都觉得有点尴尬。

由于常年不在家，四叔的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只是通过每次回家时通过家里人的口述，了解一些四叔的情况，近年四叔因为酗酒闹的笑话就更多了，离家出走和醉卧田头这是他的“正常状态”，有一次还跑到庙里要出家当和尚，最后庙里没有收容贫穷和邋遢的四叔，家里人觉得四叔给家里人丢了很多面子，四叔几乎成了家里人的一块心病。

去年，四婶病故，堂妹将四叔接到武汉，尽管居住在出租房中，由于管住了酗酒且生活规律，过年回家的时候，看四叔的神情和起色都好了很多，身上穿着的衣服也被妹妹给换了一新，人看起来有了很大的变化。过年后，堂妹又将四叔带去了武汉，以前四叔经常往外跑，这是堂妹最担心的事，今年堂妹电话中说，四叔现在不往外跑了，因为他整天在家可以看我的《理说宋朝》和《理说明朝》，四叔说，有侄子写的这么好的书，他整天有事干了，这件事让我感觉非常欣慰，发誓要尽快写出更多的书，以满足四叔的“阅读欲”。可惜，天不假年，四叔的生活刚刚开始出现转机的时候，他竟然撒手人寰！

我是一个信命的人，今年春节时候，四叔的行为很反常：中午吃饭喝酒的时候，四叔竟然节制了自己的酒量，吃过饭后，从来没有跟我单独谈过心的四叔，邀请我到老家的村子里面转转，我跟着四叔出门了，四叔引着我往祖坟山上走，我由于上午刚刚上山烧香，身体有点累，就建议四叔在村口走一下，在溜达的路上，四叔跟我说了一些他童年的事及他在村里受到的一些委屈，我知道四叔说的是真心话，这些话，他估计说出来也只有我会倾听和相信。

谢谢四叔！现在我非常生四叔的气，因为他违背了我和他的约定，我让他答应我好好地活着，这样每年春节回家的时候，我回老家都能看到他，他竟然这样悄悄地走了。

四叔，如果有来生，希望你不要再生在我们这个贫穷的家，更希望那个家里能给你提供你需要的一切——有酒有肉，读书明理，让你堂堂正正地做一个值得每个人尊重和爱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