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不知道我们那方水土为什么就要靠棉花养人?
我老家在长江边上,地理书上说,长江中下游平原是鱼米之乡。每当我要跟外省人介绍我们家乡产棉花的时候,大多数人都一脸惊诧。
棉花,那不是新疆的特产吗?在一望无际的荒地上,去新疆的汉人春天撒上,棉种,秋天从内地雇人去摘棉花,新疆农民就等着卖钱。棉花还要种吗?这是我一个新疆同学跟我说的,她来自新疆农村,读大学的时候,她的经济状况根本不像一个农民孩子,内陆很多城市双职工的子女好像都没有她那么“经济自由”。
那个同学家不种棉花,她们说,她家种“打瓜”,就是只长西瓜子不长瓤的那种小西瓜,她们非常痛恨,一到深秋后,她们每天放学就要回家打瓜,以便赶在春节前把瓜子卖给我们这些爱吃西瓜子的内地人。
当我跟同学说,种棉花比种打瓜劳神劳力的时候,同学似乎显露出非常不信的神情,可我把种棉花的流程说了每到一半,同学就彻底地呆了。
每年清明时节,当油菜花凋谢得差不多的时候,家乡的人开始“葬花”了。他们当然不是拿着荷锄去埋黏在地上的花叶,而是拿着锄头去菜籽地的垄上刨沟。沟刨完后,他们先往沟里洒一层薄薄的农家肥,然后用拇指、中指和食指捻着棉花籽,均匀地投放在沟里,在确认棉花籽投放均匀后,再用土将沟盖起来。
几天后,两瓣半圆形的月牙就从土里冒出来,这就是棉花秧,从此之后,一年就开始忙碌了,从4月份到11月份,家乡的人一直被“困在”棉花地里。
棉花的农活没完没了,锄草、施肥、打顶、抹叉、整枝、打农药,这些工作循环往复,第一遍草锄完,得赶紧施肥;施肥完了,草又长出来了;草除掉就得开始打药,打完药又得锄草,然后是打顶、整枝、抹叉,接着又是打药,盛夏的时候,也是各类虫子生命最旺盛的时期,一片地刚打完最后一颗的药,最开始打的棉花上又开始出现虫子。
这些工作一直忙到8月份,这还得是风调雨顺的年份,否则不是抗旱就是排涝,人被折腾得精疲力尽,当年的棉花还得要减产。
种棉花的时候,我最喜欢“七月半”,尽管这个日子在很多地方是鬼节,可在我们家乡,“七月半”相关的俗语有很多,“大干不过七月半”、“七月半,捡斤半”、“七月半后无闲天”,这天的到来预示着棉花的一个收获季的开始,家乡人就开始忙碌了,据说,七月半当天,一亩地能捡到一斤半棉花。从七月半开始,棉花就星星点点地开着。
早晨天不亮,女人们就开始在池塘边洗衣浆衫,为了是在天亮之前赶到地里捡棉花,一直不好意思下厨的男人,趁着黑天在厨房里忙活着,好在那时候的早餐也特别简单,一碗咸菜,一碗米粥或者玉米糊。
天蒙蒙亮,路上就人头攒动了,到地里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眼睛比较好的人就开始从枝丫上摘棉花了,因为熟透的棉花从花瓣里暂放出来,像白云一样飘着,非常好摘。
不会摘棉花的孩子,以为一只手摘一朵速度快,其实不然。孩子们双手分开摘棉花不仅慢,而且摘得非常不干净,要么是将一部分棉籽留在棉花瓣里,要么就是将杂叶子粘在棉花上,为后续分拣带来非常大的麻烦。因为棉花的杂叶干了之后就非常翠,稍一触碰就四分五裂,要费很大的劲才能把这些碎末子从棉花上去掉,带碎末子的棉花扎花厂要么不要,要么会压低等级。将棉花籽留在棉花瓣里那是更加不可以的,没有棉花籽的棉花非常轻,分量都不到一半,卖不出份量。
女人们摘棉花都是两只手同时进行,左手按住棉花瓣,右手从地下往外一揪,干净利索地将棉花从花瓣里抠出来,因为两只手配合到位,左右在右手之前将棉花的碎叶全部拨弄掉,所以摘得的棉花会非常干净。女人腰里系着围裙,一进入地垄后,她们便弯着腰,像机器一样快速地运转起来,一垄地不到头她们的腰都不会直起来。她们不时地看着落在后面的孩子,提醒他们一定要将棉花摘干净。孩子们直直地站着,不时地还跟母亲抱怨“腰都弯断了”。
捡棉花的季节,最怕的就是下雨。开放的棉花要是经雨一淋就坏了,盛开的花变黄变黑,没开出来的花,也许就再也开不出来。那个时节,农民格外地关注天气和天象,一旦感觉要下雨,他们就被迫去地里,将开口的带着棉花的花瓣直接从枝上摘下,回家后慢慢地将棉花从花瓣里摘出来。
不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农民都不愿意摘花瓣回家。因为这样摘下来的花瓣一定带着露水和碎叶,回家之后摘出来的花,不仅开得不饱满,花色发黄,且会沾上很多碎叶,这样的棉花级别一定会低很多。
摘棉花的时候是农民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候,早晨天不亮下地,晚上天黑透了才回家,为了节省来回吃饭的时间,很多人将午饭都带到地里去吃。饿了的时候,将带来的饭匆匆地扒拉几口,接着开始干活。
捡棉花的时候,也是他们一年中最幸福的时候,因为,这是收获的季节。晚上天黑了,他们依依不舍地离开地里,再摘一朵吧,再摘一朵吧,结果,又多摘了半垄地。
在洒落月光的乡村小路上,飘散着欢笑的说话声,她们要把憋了一天的话,与身体一起尽情地释放开来。须臾之后,家家户户的房顶上升起若隐若现的烟,空气中弥漫着炒咸菜的味道。
吃完饭后,大人不断地催促孩子赶快收拾,因为,明天凌晨又得起床忙着新的一天。
捡棉花的时节,村民们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因为需要做的事太多了,摘棉花、分拣棉花、晒棉花、储藏棉花。捡棉花的幸福,很快就会被卖棉花的折腾所替代。
棉花的季节性非常强,轧花厂的季节性也非常强。那时候一个镇就一座轧花厂,镇辖几个乡的棉花都要送到那一个厂。因为棉花属于国家规定上交的任务,在没有完成国家规定的任务之前,私人是不能随便买卖的,否则会影响当年的税费和来年的物资供应,跨地区贩卖棉花当时列入投机倒把的行为,政府会罚没跨境交易的棉花。
为了当天能卖掉棉花,差不多鸡叫2遍的时候,全家人就要起床。吃过早饭,男人将一包包的棉花装到平板车上,女人帮助男人推车或者拖车,孩子小的,还得把孩子放到车上,一家人就往轧花厂进发了。
在没有月光的黎明,车把上挂盏马灯,或者女人打着手电,平板车在颠簸的路上缓缓前行,走几公里的路到达轧花厂的时候,天还没有亮。这时就看见前面已经排了几百米的队,排在前面的人要么是当地人,要么就是头天没有卖掉棉花,晚上继续在门口排队的人。
队伍缓慢地往前挪着,看着轧花厂的大门就在眼前,可就是过不去的焦虑,心里期待有双翅膀。
真的到了跟前的时候,男人又开始焦虑了。棉花是否会因为“不干燥”而被拒收,棉花是否会因为碎叶子多而被狠狠地压价?他们最焦虑的还是,棉花是否能卖上期望的等级。
棉花的价格有两个等级指标,一个是棉花出棉律,一个是棉花颜色和纤维的长度。棉花的颜色和纤维长度这是等指标,鉴定结束,确定棉花是二等、三等;还有一个级的指标,即出棉率,单位重量的棉花轧出来的皮棉(无籽)重量。棉花颜色和纤维不好做假,农民们就在棉花的出棉律上做手脚。他们事先贿赂检验员(塞几包烟或者其他的东西),在检验员“随机”装样品棉花时,他们会将事先抠出棉籽的棉花放到检验桶里,以此增加样品轧出来的皮棉数量。
卖到期望等级的人,拉着空板车高高兴兴地到镇上买点大饼油条,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坐在摊上“美食”一顿。要是没卖上等级,或者棉花被拒收,他们拖着失望的沉重步伐,极不情愿地往家走。
每年产的棉花,农家都会囤一点起来轧成皮棉,以备将来儿女结婚时做新被子,结婚时的新被子也许会被这些夫妻用上一辈子。
有一年秋天,有个几乎没有联系过的亲戚来到我们家,她跟母亲说,她想在冬天的时候,去堆在地里的棉花杆上摘残余的棉花朵,因为她着急给待嫁的女儿做两床新棉被。
她们家住在江南的深山里,那里几乎没有经济作物。母亲知道那是亲戚永远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经过一段时间的早出晚归,就在她满怀遗憾地准备离开时,母亲送给了她一个偌大的包裹,里面装了十来斤皮棉,那都是母亲挨家挨户借来的。
母亲知道了那个亲戚的压力,因为,一个母亲能给孩子的,除了爱,还有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