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移

题记：

犹是芋也，而向之香且甘者，非调和之有异，时、位之移人也。——摘自《芋老人砖》

01

我是一个生意人。

可家里世代也没出过经商的，这样的家世在某种程度上说明，我天生也不是经商的材料。

可世间事，就是那么的不经琢磨。我曾经是一个文学青年，深深懂得“文学即人学”的道理。什么是人学？什么是人性？这类问题我问自己的次数不下一万次，有人说“一万次定律”，凡事坚持一万次，就达到了专业级的水平。是的，我提问题的方式达到了专业级，可惜我没有专业级解决问题的能力。

同村发小李俊杰高中毕业后，竟然被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中文系录取，他从未对文学产生兴趣，记得高中时学校组织笔友会多次，我没见到过他的影子。可命运的安排就是那么的荒诞。

在他家办升学宴之前，我悄悄地收拾行囊跑了。我倒不是怕掏那十块钱礼金，而是不想让人见证相互比较的尴尬。我好像是给他探路一样，提前到北京打了前站。

我当然不能告诉他，刚来时工作无着，天天睡在过街天桥或者高架桥下面。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在李俊杰到北京报到的同期，我在一个小商品批发市场找到一个送货的活。

02

我清楚地记得母亲在世时跟我说的最有价值的一句话，“这年头，一个好手好脚的人怎么会饿死。”

母亲是目不识丁的农村妇女，这句话应该是给我打气，可初到北京的那段日子，我真的快饿死了。离开家乡前，我求遍了家里的亲戚朋友，最后怀揣了100多块就上路了，仿佛前面就是铺满金钱的大道等着我去捡拾。

出火车站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身上除了一本高中毕业证之外，什么都没有。我甚至都不会说普通话，即便问路时不得已说的那么有限的几句，我自己都感觉非常陌生，好像是别人在说话。要是说多了，我都不敢听见自己的声音。

为了生存，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看见墙上贴了纸，我就赶紧凑到前面去，看是否有招工信息。我去了好几个劳务市场，除了交入场费和报名费，什么有用的信息也没有。

后来听李俊杰说，他刚一入学，师兄们就开始对他们进行交谊舞扫盲。尤其让我羡慕的是，学校里每个月都会发给他们粮票和助学金，食堂里的饭菜跟高中比简直是天堂。

口袋里的钱只出不进的时候，消耗的也特别快，远远地超过等待的速度。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在求职四处碰壁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以前看过的小说里，为什么没有处于生活无着的边缘人触底反弹的细节，因为触底后只会深陷泥坑，肚子饿瘪了的人，哪有能力反弹。

03

我没有想到在北京能遇到李俊杰。

因为，过年回家的时候，我们都没有遇到过。主要原因是我回去的次数少，头两年都没回去。后来，还是父亲一个劲地来信催促，说有钱没钱都要回家过年，我才迫不得已回家的。父亲不知道，来回一趟路费就要小100块钱，再加上回家走亲戚的开销，几个月就白干了。当时，我蹬三轮车给人送货，一趟的辛苦费才5块钱。

我当然也不想遇到李俊杰，他估计也不想遇到我。过年期间，他不是跟考取大学的同学串游，就是被人邀请着四处做客。那年头，酒桌上要是请了个大学生作陪，主人家是非常有面子的事。我趁着在家的日子，就到地里干一些重体力活。在外面累惯了，回家也闲不住。下地干活最大的好处是，可以避开邻居们对我问长问短。

我甚至怀疑，我和李俊杰是不是生活在一个城市。当然，那时候，我也没有想过他的情况，直到他来到我的面前。

他是来批发稿纸的，说学校里面小卖部的太贵，在批发市场一块钱一本的稿纸，在学校要卖5块钱。刚见面的时候，我们都没有认出来，毕竟相互变化都太大了。我是凭着生意人的眼光以及辨析语言的能力认出他来的。

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那一瞬间，我们激动地拥抱在一起。

他挑完后让我算账，我哪会收他的钱。一番推辞之后，我还是把他的钱塞进了他的口袋里。确认他晚上没事后，我晚上约他一起吃饭。

那时候，我也算是有点基础了。我请他吃涮羊肉，他说那是他第一次吃涮羊肉。我们俩点了一斤肉，一人喝了一瓶啤酒。

我在南二环租了一间平房，房间里有一台20寸的彩色电视机。此后，周末的时候，他会到我的房间来看球。他倒是给我出了一些力，联系了一批同学在我的铺位上订货，凑了一批后，我便骑车给送过去。

货都是统一交给李俊杰，他如何分发，我没有心思去过问。那时候的我觉得，只要能帮助他，我心里就觉得特别开心。周末球赛多的时候，他会一直待在我的屋里，直到周一一早才离开。

04

“吃江水，说海话。”这是我们老家说人善于吹牛的口头禅。

北方人说，南方人小时候经常吃鱼，所以都比较聪明。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聪明，即便有那么一点小聪明，我也不知道是否与吃鱼有关。

我确实属于脑子比较活泛的那一类，即便是在最穷困潦倒的时刻，我还在想着人性破解密码之类的问题。只要破解了人性的缺陷密码，世界上就没有难做的生意。

自从我发现通过人性去思考生意这个秘诀之后，它瞬间就帮我打开了通往财富的大门。即便刚开始的时候，我只是一个凭力气挣钱的搬运工，我知道，跟我一样卖力气的搬运工，给孩子买笔和本子的时候，他也不愿意跑一趟批发城。几十上百个不愿意跑路的人在一起，就成了一笔生意。于是，我便用力气活攒下一点钱，做着另外一种力气活。

我在批发市场采购一些学生用具，趁学生上学和放学的时候在校门口摆摊。只要我卖的比店里便宜一分钱，他们都会从我手里买。这比等在批发市场门口等着拉活挣钱容易多了。

李俊杰比我更优秀，在学校里一直都拿奖学金。听他说，毕业留在北京估计问题不大。他跟我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浮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在我的一再追问下，他说，不知道学生处长为什么提前给他透露这个消息？作为生意人，我立即就明白了。

我问他，学生处长抽烟吗？他说抽。我告诉他，买两条外烟，用报纸包着送给学生处长，问题自然就全部解决了。听他叹了一口气说，两条烟要200多块呢。

没几天，他再次到我的住处后，我用报纸包好了两条外烟递给他。

感觉他非常激动，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转。临走时，我听他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苟富贵，勿相忘。”

05

李俊杰大学毕业后进了一个大机关。

他成了家乡的名人了，据说县长带队到京城搞春节团拜，都是他接待的。

在家乡也流行着我的创富神话，乡邻说，我在北京当了大老板了，开了公司，且有房有车了。

我确实注册了一个公司，因为开始做对公的批发业务，给公家供货，需要有正规的发票，刚开始的时候，不是买假发票，就是委托朋友帮助开。时间久了，我觉得这不是办法，于是还是咬了牙注册了一个公司。虽然，不时地会跟工商税务的同志打交道，可做生意人最不怕的就是跟人交往。

我盘下来租住四合院四合院的一对老夫妻的两间平房，他们的儿女都在国外，在老人过世后，我帮助料理了老人的后事，然后，房子就过户到我的名下。车子是一辆面包车，主要还是用来接送货。

顺带说明一下，我还是懂得知恩图报的。当年在我穷困潦倒，为生计无着发愁的时候，那个带我进批发市场给人拉货的老王，现在也跟着我好起来了。我搞批发的时候，我家的货都找他拉，后来买车后，我让他考了一个驾照，现在，他给我开车送货，闲暇的时候，他也会给别人家拉货。

我的经营范围也变化了，开始是办公用品，慢慢地开始做公务活动的礼品，我服务的是机关，我会根据他们的需要，适时地调整自己的经营业务。

李俊杰所在的机关，我也会去。大多数时候，我跟办公部门交接完业务后，要是时间富裕，我会去他的办公室看看他，要是遇到吃饭的时间，我会叫上他一起吃饭，他们一起办公的同事，大多一起叫上。

在同事的口里得知，李俊杰在机关里干得还是非常不错的，领导赏识他的年轻有为，我也知道李俊杰了不起，因为，他秉承了老家人的勤奋与刻苦。不可否认，李俊杰跟着我后面还是学会了一些东西。

逢年过节的时候，他都会吩咐我给他办一些货。我懂机关里工作的规矩，给他办的，都比较对路，且受用户喜欢。时间跟货的档次无形之中建立了某种对应关系。他有钱的时候就给我，没钱的时候我也不计较。即便收钱，我也不会超过成本价。谁的钱都能赚，唯独不会赚他的。

他需要的时候，我还会替他组织饭局，有些不便于我露面的，我就私下把单买了走人。

06

李俊杰确实非常有本事，他在机关里比同龄人总是能快半步。科员、主任科员、副处调、副处，差不多都是到点就提。

我那几年的生意也非常顺，我的客户遍及好几个大机关。货品自然也是五花八门，虽然主要的是办公用品，但是也会涉及一些礼品，开始是箱包，后来到名牌服装、高档化妆品、烟酒等办公和日常可能涉及到的。

先前买的平房拆迁了，我置换了三环边上的一套三居室，我还在郊区买了库房和一套别墅。为了进出机关方便，我买了一辆高级轿车。李俊杰出差或者有活动的时候，他会让我开车接送他。

他提副处长的升职宴是我安排的，酒店是北京名列前茅的，菜品和酒品档次都超过了他们的接待标准，那天我还负责给他当了免费的司机。好在我跟他们机关的同事都非常熟悉，他的顶头上司跟我私交非常好，以前还有业务上的往来。

那天李俊杰特别高兴，也特别放松。把客人招呼走，他就瘫倒了。我和服务员一起把他抱上车，在车上，他不停地做呕吐状。不吐的时候，嘴里就开始不停地呓语。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也不知道，我当时特别想说，苟富贵，勿相忘。后来想想还是没说，跟一个醉鬼，我能说什么呢。

升值后没几天，他带着一个女同事到我的公司。女孩叫小袁，一看就是大学刚毕业的稚嫩样，很漂亮，也很清纯。那天，李俊杰说是带着新同事考察业务的。新参加工作的小袁，在公司里看什么都新鲜，吃完饭后，我让公司里人带着她到货架随便挑选，从服装、鞋帽、箱包到香水化妆品挑了一个够。看小袁离开时的兴奋劲，估计她乐得几天都睡不着觉。

后来，小袁还跟着李俊杰来过几次，每次都心满意足地离开。最近一次见到小袁，是在李俊杰的升职宴上。李俊杰换到跟我有业务关系的对口部门，小袁跟着他过去了，职务上已经提为主任科员了。

那天饭后，我跟李俊杰说，平时挺忙的，偶尔接送他也不及时，再者也怕他的工作不方便，我扔给他一辆新车钥匙，让他随便开。李俊杰也没有说什么，当天就把车开走了。

07

在去地方上挂职前，李俊杰把车子还给我了。事后想想，多亏他还车了。不然，后果真的无法想象。

就在李俊杰挂职锻炼半年以后，机关里收到了关于李俊杰的举报信，罪名是行贿受贿。

有一天，公司里来了三个陌生人，他们要找我单独谈谈，一看他们给我亮明的身份，我自然不敢怠慢。

根据他们提问，我一五一十地回答，我与李俊杰的关系，我说了跟李俊杰多年的交往历史，当然，我也是有选择性地说，不该说的，我坚决不说。作为生意人，我知道人性的弱点，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我甚至都能隐约地判断出，李俊杰被人举报后，有关部门的反应是什么。

我最不担心的是，我跟李俊杰没有生意上的往来。这个道理我很久前就知道了，我不会用我们的身份去做生意。可生意一定是离不开人情的，具体的我就不细说了。

来人也就是核实一些信息，估计李俊杰陷得不深。为了证明我的判断，我第二天还专门去了李俊杰的机关，名义是结货款，所有的流程都在正常推进，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唯一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先前多次跟着李俊杰到我公司的女小袁，假装着不认识我，尽管我几次跟她试图打招呼，可她对我一直是冷若冰霜的样子。

晚上我给李俊杰打电话，一直没人接听，我心里还是很紧张，好在第二天早上，李俊杰就给我回话了。他说纪委人员对他询问了三天，确信没有问题之后，早晨回到家中。

我不知道怎么劝慰他，我想，他应该能意识到，总会有这么一天，总会有这样的经历，因为，人性就是如此。倒是李俊杰告诉了我答案，举报信可能来自同行，因为，他和另外两个人进入到干部考察名单。

08

现在跟机关的生意非常难做了。

供货公司首先得进入到机关的资源库，假如没有入库，等于就被机关拒之门外了。进入到库里，后续还有招投标，只有中标的企业才会收到订单。

所有的程序都是为人设计的，人性是破解这些程序的核心密码。我的公司在这方面运作的比较成功，基本进入了有生意往来的机关的资源库。虽然后续还有集中采购方面的麻烦，毕竟，良好的开端等于成功了一半。

李俊杰高升了。他自己甚至都没有想到。他没再让我给他准备升职宴。

发文几天后，我在私人会所订了间房，跟他小聚了一下。他说这次能够得到提升，主要是主管领导的一手栽培。感激之情，宛若再生父母。他说一定要好好地“感恩”领导一下，让我帮他用用心思。

听到李俊杰把“感恩”两个字特别地强调了一下，我知道，他这次一定会下手非常重。我根据市场行情，约略估计了一个价位，在征得同意后，我开始在市面上寻找。

约定的“送货”日期是李俊杰定的，他给我做了具体的时间安排。我觉得这件事对李俊杰非常重要，因此，我提前了半个多小时到了单位一楼的吧台。我刚坐下，小袁就满脸堆笑地向我走了过来，她说这次会务是她负责后勤工作，看她喜笑颜开的样子，估计她也提职了。

时间还充裕，我简单地跟小袁聊了几句。从小袁口中得知，今天是机关务虚会的总结会，同时还有一个重要的议程，那就是高层领导的交接，老领导今天宣布退休。我大概知道了李俊杰的安排，他考虑问题还是挺周到的。

支开小袁后，我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喝咖啡。跟李俊杰预计的时间差不多，我看见电梯开了，门里出来了李俊杰的“恩人”，跟着他一起出电梯的是，他的秘书。出来后，秘书快速地来到咖啡厅，给领导找了一个位子并点上咖啡。

领导有点失落，似乎有点心不在焉。但是他的目光一直盯着电梯的方向，不知道他是在等着谁出来？电梯里再也没有人跟着出来。

大概半个小时之后，大楼的电梯忙碌了起来。

先出电梯的是新领导，李俊杰和跟他一起新提拔的干部像保镖一样，紧紧地跟在领导的后面，电梯里的人鱼贯而出，都跟在他们的后面。

他们准备到门前广场上照合影照，热闹声很快就向门外传去。尽管老领导选择的是非常显眼的位置，只要一出电梯就肯定能看到，可那一群人都无视他的存在。我看见秘书走到他身边弯下了腰，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

他脸色铁青，什么都没说，就起身往楼下走去。

我知道今天是等不到李俊杰的结果了，老领导走了，我在这儿待着也没有意思。于是快速结账后离开了。

一直没有接到李俊杰的电话，第二天上班第一件事，我就是吩咐手下人将我先前采购的古董尽快脱手，以免损失可以降低到最小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