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鬼

01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喝酒的，其实我年轻时一直讨厌喝酒的人。

原本以为，我这一生跟酒无缘了，因为，酒真没什么好喝的。可有哲人说，酒就是因为难喝才值得喝它。

想想也有道理，世界上为人所喜好的东西，对身体都是有害的，而对人体有好处的都是人不喜欢的。酒财色气，酒竟然排在第一位。

我都忘记自己是如何喝酒的了，开始一定是不适应，不喜欢，慢慢地就接受了，渐渐地就喜欢了。以至于现在，定期地爱跟三五好友小酌一番，即便独自在家，也是无酒不欢的状态。

我讨厌喝酒，估计跟我生长的环境有关系，农村人家办大事，或者逢年过节，总要弄一桌子菜，有菜必有酒。酒是给别人喝的，喝酒的人把好菜都吃完了。

一张桌子坐满了男人，大家轮着敬酒。

喝酒的规矩太多了，先是晚辈敬长辈，接着是，长辈还礼晚辈。有来有回原本就该结束了，可酒一定要慢慢往下喝才有意思，于是，就开始有“扯狗皮”的。

某人要敬另外一个人的酒，为了让对方喝下去，必须要说一堆“激将”的话。对方通常也不会直接甘拜下风，也会说一堆反击将的话。直到有一方说不动了，一口酒才磨磨唧唧地下去。

大人喝酒的时候，女人和孩子是不能上桌夹菜的。孩子明面上是看着大人斗酒，其实是看着桌上的好菜在一边咽口水。女人拿矮凳子坐在客厅的一角，等着男人随时吩咐，也许是劳累的缘故，她们不一会儿就会在小凳子上“点头算账”，有眯瞪着的，听到男人呼叫，猛地一抬头，还不忘及时地用手背擦拭一下嘴角，不知道是睡觉流口水，还是在梦里梦见了美食。

一顿酒下来，少则几个小时，多的话就无法计算了，喝到大半夜的，也是经常发生的事。客人散席，我们还得打着手电，搀扶着脚下飘逸的他们回家。等到回家，饭是剩饭，菜是冷菜。

桌上的好菜没有了，剩下的家常菜里还洒着劣质的白酒味。

02

酒局散场的时候，是我们最不开心的时候。

桌子上杯盘狼藉，我们不仅吃不到盯了几个小时的美食，而且还会被分配一项新任务，护送这些客人回家。我们极不情愿地吞咽着口水，假装着无所谓的样子，来到客人的身边。

大多数客人都会谢绝我们的好意，假如父母亲看着他们的表现，感觉应该问题不大，他拿出揣在兜里的手电，走几步后，脚跟比较稳健，也就随他自己走了，否则，我们兄弟几个一定会被父母安排陪着他回家。出门前还一再叮嘱，一定要送到家里。

乡下不走寻常路，串门不仅会走田野路，有时候还会路过水塘边或者沟沟坎坎，对于喝酒走夜路的人，处处险象环生。有些出门前看着没事的，出门经凉风一吹，立即就变成另外一个样子，先前硬朗的身体开始发软，最后就是支撑不住了，我们钻到他的腋下，用肩膀扛着他的身体，拖拽着他前行。运气不好的时候，真有一下子躺到在地上的，我怎么喊叫，他依然故我地躺着，那时候的野外，真的有叫天不应的感觉。

当然，我们也不敢叫，总怕叫出什么不好的东西来。乡间经常有这样的传说，野外什么鬼都有，运气好的，我们遇到引路鬼或者迷魂鬼，它会把人引得到处转，人无论怎么努力，就是走不出它的包围圈，早晨醒来，发现自己要么在山上，要么在水里，要么在坟地里。

要说害怕，还是把他们送回家之后，一个人返程时更害怕。远处怕水，近处怕鬼。乡下每个熟悉的地段都有瘆人的故事，走到那一段，心里自然就冒出来，某年某月某人在这个地方遇到什么样的怪事。开始的时候，自己还能告慰自己，身为男子汉，还怕什么魑魅魍魉，其实，那时候是怕无可怕，因为，摆在前面的是长路，只有鼓足勇气冲进黑暗，才会顺利返回。

走到一半的时候，身体处于田野的正中间，周围万籁俱寂，这时候，千万不能听到任何非自然的声音，否则，自己一定会魂飞魄散。太静了也不是好事，因为，自己能听见“噗通、噗通”的心跳声，及自己紧张的呼吸声。让人感觉奇怪的是，越听越清楚，越听声音越大，这时，脚下的步子免不了更快了。

老人一再告诫，走夜路千万不要回头，肩膀上有两盏灯呢，一回头，呼吸便会吹灭那盏灯，不干净的物事就会上身的。一往无前地走，为了给自己壮胆，嘴里会唱着自己都听不出调子的歌。假如脚下的步子控制不住节奏，前趴或者恻摔都是难以避免的，因为，熟悉的路再也记不起来，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看到家里的灯光了，心里瞬间便踏实下来，因为，只要有光亮，污秽的东西就不敢出来了。在进家门的那一刻，发现自己贴身的衣服都湿透了。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饿得前心贴后背，感觉去灶上盛碗剩饭，就着桌上的菜大口地吞咽起来。

03

80年代中期以后，自行车开始普及，约酒的距离明显拉长了，有十里外的人也能骑车赶晚上的酒局。

因为酒后骑车，经常会发生一些意外的事。

 有年秋季，邻居家儿子结婚，亲戚来自四面八方，我见到一个来自于镇上的人，他是主人家的姑父，那天他穿了一件黑色的夹克，也许因为夹克过于侉大的原因，衣服看似搭在他的身上，他始终挑不起衣服。他刚来的时候，我就注意他了，因为，他从马路上下来的时候，一边用双手捏着车闸，同时还用右脚上的鞋顶着没有护泥板保护的前轮，手脚并用后，终于把车停了下来。尽管他的身形偏瘦，但是，他还是很灵活地从车上跳了下来。从刹车到停车，那一套动作非常麻利。

那天晚上，他应该喝了很多酒，以至于，出门推车时，竟然跟车子一起倒了。由于散席时闹哄哄的，除了我们小孩子，好像没有几个人看到他的狼狈样。

他的脸特别红，推车下坡的时候，腿脚开始踉跄。要是在以前，他应该是跨上车，借助下坡的势能直接冲上公路就走了，那天他没有那样，以至于下到坡底上马路的时候，我感觉他非常费力，推车的过程中，他差点又摔倒了。

我看着他左脚蹬了好几次脚踏，都没能上车，最后一次上去，车子在路上猛烈地摆了好几下。他骑得比较慢，车子在路上蛇形前进。

记得我还跟在后面跑了几步，问他是否还能骑车，他好像还扭过通红的脸看了我一眼，然后就低着头骑车了。从背后看， 他的头都缩到了夹克里面，我能看见的就是一件黑色的衣服撑在自行车上，自行车一拐一拐地往前走着。

第二天早晨一起来，就感觉邻居家有些异样。很快就知道了事情的全部，那个亲戚昨天晚上真的没能到家，在下坡的时候，由于自行车刹车失灵，自行车冲到塘里，他从自行车身上飞了出去，像跳水运动员一样扎到了水塘里，别人发现的时候，他还倒插在塘里。

事后，我一直感到自责，那天我原本可以告诉大人，不能让他骑车走，我知道即便我说了，也不会有人理我。虽然，我提醒了他一声，在他的眼里，我的建议简直都不如一个屁。

但是，我真的记得他扭头之后的满脸通红，还有他撑在车上的黑色夹克，那时候，怎么看都没有一个人形。

04

跟朋友喝酒我有个习惯，假如席间有年长者，我一般都会把年长者送回家然后才回自己的家。像我这样的酒力，大多数时候都在年长者之前败下阵来，可年少时养成的习惯，简直是无法割舍。有好几次，差点在年长者进门后，我便倒在他家门口。

我的习惯，不是很多人都能理解，有好面子的人，不仅感觉不到我的好意，他甚至会以为，我把他送回家是故意要看他的洋相，确实，他只知道自己回家吐了，可他不知道我差点吐在他家门口。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可送的人越来越少，甚至一桌上，就我年龄最长。我不再送别人了，但是，我有个要求，就是他们到家后，必须给我发个消息，不然我不安心。

那天也是因为高兴，跟几个年轻人喝得精彩，不知不觉就有点多了。有几个小伙子要打车送我回家，我没有同意。我护送他们上了地铁，然后到路边开了一辆共享单车。

我没有打车，一者嫌打车绕的太远，骑行可以直接插小路回家。再者也想骑车醒醒酒。骑上车的那一刹那，我突然感觉，自己也穿了一件黑色的夹克，也是斜着披在身上。

 上车的瞬间，稍微晃了一下，很快就算是稳住了。感觉腿部力量还是可以，就开始一往无前了。十分钟的平路，一马平川，凉风吹在身上，感觉自己身体有点被打透了，脑袋感觉也有点热了。

很快就到了铁路桥底下，也许是夜有点深了，桥下相对比较暗一些。我带了一点刹车，车子比先前稍微慢了一些。

下坡的过程中，我感觉到车子在路面跳跃。当时也没有顾忌太多，依然保持前进的态势。突然，车子就弹出了地面，斜着滑了出去。我习惯性地倒在地上，原本以为到此为止了，可我还是明显感觉到继身体之后，脑袋还是嗑在地上。

以后的事，我都不太记得了。

好像我是从地上飞升起来，然后就是带着自行车一起往家的方向滑行。

05

在小区门口遇到很多熟人，甚至在电梯里遇到同楼的邻居。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话，也没有听见一点声音。

进了家门，也感觉静悄悄的。我甚至都忘记是否开灯了，我不敢看自己是否能印出灯光下的影子。

我究竟是回家了，还是在铁道桥下躺着呢？我是在做梦，还是真实地发生了什么，我给不了自己答案。就感觉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飘。

我害怕了，这好像不是梦，因为，我感觉自己是醒过来的，可我不敢动，不敢说话，甚至不敢去想，我究竟是怎么了。

我今天真的穿了一件黑色的夹克，也是斜披在身上的。骑车的时候，我也是因为头沉，而低着头往前冲的。

也许离开饭店的时候，别人看到我的脸色也是红彤彤的，以至于红得发紫。可那个共享单车的刹车是很灵的，我无需用脚做刹车辅助，假如我要是把脚拖在地上作为支撑点，我可能就不会摔倒了。

06

突然，我感觉到了头部钻心的疼。我因为痛而感到欣慰。

肚子里又开始翻江倒海了，我坐了起来，立即奔向卫生间，我开了灯，看见自己佝偻在马桶上的影子，一阵胃肠翻腾，嘴里多了腥味和苦味。

一阵昏眩之后，我扶着墙来到床上，头刚一落到枕头上，疼痛让我差点蹦了起来。我用手轻轻地探试了一下，头顶有个鸡蛋大的包，好像还有点往外渗血。

我知道，今晚是个不眠之夜。

我庆幸，眼睛闭上还能睁开，我醉了，离鬼还有一步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