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出生后就在等待死亡。
——题记
01
假如我知道,今天是我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日子,早晨起来,我一定要好好地看看这个世界。
窗外面显得比平时暗,感觉是个阴天。天完全白透后,又慢慢变暗,听走动的护士说,外面起大雾了。
我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比平时沉重,也许是雾气导致空气稀薄。
今天我心情很好,轮到那个演员自愿者来照顾我。记得她跟我说过,她演过的电影名字,可我真的没看过。我怕她失望,就以说不出话为遮掩,在她问我的时候,我就发出“咿咿吖吖”的声音。
她长得真像电影明星,戴着口罩的脸挡不住她全身上下的明星气质。我急切地盼望着,她什么时候能在我面前揭下口罩,以便近距离地欣赏她。
要知道,在我生病之前,单位的女同事,即使那些长得不好看的女孩,见到我都扭头,她们嫌弃我难看。
最让我生气的是,有次在小区里遛弯,碰到一个女同事遛狗,看见我从对面走来,她不仅抱起了狗,而且用手挡着狗的眼睛从我身边经过。那只狗似乎也是仗着主子的势,在我边上还“汪汪汪”地叫了几声。
丑的样貌让我一直活在自卑之中,成了我的一块心病。我一直因为长相仇恨我的父母,他们为什么把我生得这么丑?都说美丑是相对的,无论我到哪儿,所有人都觉得我长得丑,丑在我身上又变成了绝对。
矮冬瓜、胖墩子、大脑袋、顺拐子、红鼻子、招风耳、小麻子、瘌痢头......,伙伴们能想到的绰号差不多都按到我头上,因为长相我不知道被人欺负了多少次,可短胳膊短腿让我与人对打时一直吃亏。
“肥胖必须勤锻炼,貌寝就要多读书。”这是我进高中以后,教室后面贴的一副“励志”对联,我觉得它对我的刺激特别大。
假如是长相论成败,我天生注定是人生最大的输家。从小到大别说异性朋友,同性朋友也没有几个。在学校如此,在单位也是如此。
其实,我也特别怕女演员来照顾我,每当她当班的日子,我就要大便。让这么漂亮的女人给我处理秽物,瞬间就失去任何对她幻想的勇气。
她好像一点也不嫌弃我。
我尤其喜欢她坐在我床边,给我读她非常痴迷的佛经。她的声音特别好听,语速平缓,我也是不争气,听不到一会儿,眼睛就闭上了。醒来后,她已经走了。
我因失落而生气。
我告诫自己,今天她要是来了,我一定憋住大小便。根据以往的经验,我通常都是个失败者。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我那讨厌的父亲又来了,他给我送早餐。今天,我尤其厌烦他来的这么早。
他像往常一样,先把床头摇起来,接着给我系上围兜,从保温桶里用勺子给我一口口地喂粥,一边喂,他还一边叨唠:
儿啊,今天的粥可有营养了,粥是桂圆和大枣一起炖的,桂圆和大枣是一个好心人给的,说熬粥吃非常补。
我故意不张嘴,父亲喂到嘴边的粥,很快就顺着嘴角往下流。
儿啊,张嘴。多好的粥啊,吃下去,病就好了。
这样的谎话我不知道听了多少遍。
父亲用勺子在我的嘴角下沿刮着流下来的粥水,当他试图再往我嘴里喂下一勺的时候,看我嘴里的粥没有吞咽,他估计知道了。
他拿过湿纸巾给我擦一下嘴巴,有点不高兴地对我说,等下你饿了,我看你吃不吃。他不知道,我今天下定决心,不等女演员走,我一定不吃任何东西。
父亲盖上保温桶走出了房间,好像是去洗勺子,我听见他在走廊里跟护士说着什么。
我静静地盯着房顶,听见走廊里不时有人走动,护士、义工,或病人家属。我没心思管别人,我沉闷地等着,等着女演员的到来。
护士和父亲一起进来了。
护士例行地给我量血压和体温,我听见父亲对她说,今天那个女演员不来了,父亲今天要照顾我一天。
听到这个消息,我啊了一声,拼劲最后的力气抬胳膊蹬腿,试图以我的抗议来表达心中的不满。
我的举动把父亲和护士吓了一跳,护士无法完成工作了,父亲坐在床沿上抓住我另外一只胳膊,试图让我冷静。
突然,我感觉后脑勺里面被人注入了一腔热水,瞬间,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
“啪”有东西掉到地上摔碎。
“医生,医生,快来啊!”护士带着哭腔往外跑,一边跑还一边喊着。
很快,就有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有人在扒拉着我的眼皮,眼睛里进来一丝微弱的光。
“好像是脑溢血,赶紧转院。”
“医生,请您一定要救救我儿子的命,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02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双腿突然站立不住,我扶着医生的胳膊,跪在他的面前。
我愿意自己死一百次,也不愿意儿子有什么意外,他太年轻,到现在还没有成家。我知道,在生死面前,医生一定以拯救生命为天职。医生连忙把我搀扶了起来。
救护车很快就到了门口。
儿子被抬上车,车子开得风驰电掣,可我依然觉得太慢了,太慢了。儿子可是在跟死神赛跑!
救护车停在急症室的门口,想象的电影里风风火火的场面没有出现,车上的医护人员按部就班地把儿子推到分诊台。
护士简单地询问后,非常娴熟地开出了几张化验单。
我急匆匆地去缴费、拿药,按照护士的指使机械地跑来跑去。
当我不再折腾的时候,反而心里感觉非常失落和空虚。忙碌真的不是坏事,忙碌让人忘记一切。
我静静地在急诊室的门外坐着,瞬间感觉时间都停下来了。时间要是真能停止该有多好,我害怕面对未知的一切。我感觉身体从腿部开始往上抖动着,以至于我的嘴唇都开始发颤。
脸上感觉有东西在爬,我从兜里拿出握成拳头状的手,我的手因为较劲,已经无法自己打开,我拿手背在额头上蹭了一下,发现额头上已经布满汗珠。
我不禁全身哆嗦了一下,感觉内衣都已经湿了。一股透心凉的冷迅速漫布全身,我再也坐不住了,赶紧站起来走动。
每次急诊室的门打开,我都迎过去,我盼着时间快速过去,可我又害怕时间过得太快。
没有结果就是最好的结果。
“谁是病人的家属?”该来的还是来了。
过度紧张的嘴,不能发出“我”的音,好像说了一声“哦”,直到抖动的唇带出嘴里的口水,我才意识到,嘴还没有合上。
“您还有别的家属在吗?”医生在我身后寻找着。
“家里就我一个人了。”身后站着的是儿子的朋友。
“麻烦您看护好老爷子。”医生对儿子朋友说的话,虽然很轻,我还是听到了。
“老爷子,我跟您说一下现在的情况啊。”医生极力保持着平静的语气。“人脑是人体最复杂的,也是最重要的器官,人脑由大脑、小脑和脑干三个部分组成,脑干由间脑、中脑、脑桥和延髓四个部分组成,......”
我在心里真心感谢这位仁厚的医生。我知道他是为我好,可我知道,这样的语言安慰几乎没有任何作用。
“谢谢您!医生。”我只好强行打断了医生的话,“您就直接告诉我结果吧。”
“哦,好的。”医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是这样的,他这次是脑干出血,你知道的,脑干一旦被积血覆盖,那后果,”
我知道不礼貌,还是打断了他。
“我们需要做什么?您需要我们做什么,我们都积极配合。”我腿又有点发软,我的两只手紧紧地抓住大夫的胳膊,才勉强支撑我没有跪下去。
“是这样的,我们组织全院最好的专家进行了会诊,得出的结论是,现在即使开颅抢救,生命最多只能维持三天。所以,我们希望一起能协商个最好的办法。”估计医生也觉得这个结果对于我有点残忍,他还没说完话就垂下了眼皮,害怕跟我眼光触碰。
03
我这是怎么了。
脑子后面像有把喷水枪,又好像是没控制住小便那样,脑袋后热乎乎一下,然后又冰冰凉。
我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甚至动不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动,感觉天地崩裂。身体特别轻,好像自己在天上,周围有云彩飘过。
好像有人说话,又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我是在做梦吗?仿佛眼睛是睁着的,可我什么也看不见。
有机器的声音,我在旋转,我在飞机上吗。不对,我的身体在往下坠、往下坠。我不能动,感觉胸口憋得慌,原本想憋着劲吸一口,可我还没有吸,有人往我嘴里吹气。好像不是人吹的,吹气若兰,记得那个女演员跟我读书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她嘴里呵出来的气吹到我身上,带着香气,真的好舒服。
我听见有人说“瞳孔”,那就是眼珠子中间那个亮点。以前生物老师说,黑暗中,动物的瞳孔放大,以便更多的光照到视网膜上。
我有点后悔,当时怎么没有用照相机给那个女明星拍张照片,这样我就可以通过手机发微信朋友圈了。
手机,我好久都没有用了,父亲说我用不了手机,真讨厌。他太讨厌了,什么都不让我用,说怕我用坏了,他其实什么都不会用。
他把我生坏了。
假如不是他们把我生的这么丑,我哪至于成现在这个样子。因为丑,我不得不比别人努力。高中老师写的“貌寝就要多读书”,好像就是针对我的。
我最讨厌别人拿我的长相说事。可经常能听到别人说,看他长得不怎么样,可学习真的好。要么就是,就是那个长得丑的人,业务能力可了不起。
作家莫言说,他小时候因为长得丑,经常被小伙伴欺负。我也被人欺负,我怕别人欺负,所以自己欺负自己。
没有人跟我玩,没有人愿意做我的朋友,我就看书,希望在书里我也能交到很多好朋友。不是说,书中自有颜如玉吗。除了黄色书,我在书里真的没有看见颜如玉。
有段时间我特别爱看黄色书,这是我一个同事给我看的,说以前外国都是公开可以销售的杂志,晚上工作的间隙,我都翻看这些书,看着书上清晰精美的彩色图页,瞬间就充满热情。
我努力地想着那些彩图,以此来获得自慰的快感。可现在不行了,我驾驭不住了,一切都失控了。
我感觉眼前有了光亮,一闪一闪的,有点像间谍故事里,两个间谍在对接头暗号。医生是间谍吗,他怎么跟我在晃手电筒。
“完全放大了,不再回缩了。”这是我听见的比较清楚的一句话。
04
当医生让我决定的时候,其实他已经给我决定了。
即便现在做开颅抢救,儿子的命最多不过三天。儿子的出血部位在脑干,那是人脑中最重要的部位,几乎不具备可抢救性。
假如做开颅手术,无疑让儿子最后做痛苦的折磨。医生的意思是,让他平静地离开。我哀求着问医生,还有努力的希望吗?其实,我自己也知道,这句话等于白说。
“打激素类药物,可以最长限度地延续生命。”医生脸上显出非常悲哀的心情,感觉他是在安慰我。
我咬紧嘴唇,狠狠地点了一下头。
护士递过来一张药费单据,儿子的朋友接过去交钱拿药。
不一会儿,医生再次出来喊我,你进去跟他说说话吧,他现在应该可以听得进去。
在朋友的搀扶下,我来到了抢救室。
儿子躺在病床上,白色的床单盖在他的身上,感觉他处于深度睡眠状态。脸上罩着氧气罩,手臂上缠着塑料软管,胸口探出一根连接线,在他的床边立着两台仪器,一个屏幕上显示血压,一个显示心率。仅看指标,跟正常人无异,我知道这是激素催出来的效果。
突然之间,我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我轻轻地坐在床边,拉着他苍白的手。
“儿子,爸爸看你来了。”
我感觉他的手指动了一下,但是,身体没有其他的反应。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一时间,我不知道说什么了。
“儿子,此刻假如能换命的话,我立即就能躺在床上换你下来。可我也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老天要以这样残忍的方式来惩罚我。”眼泪依然是止不住地往下掉,我直接以衣袖擦拭眼睛。
“我现在最想跟你说的话是,我这辈子跟你的父子关系没有处够。我不知道,父子之间怎么出现的误会或误解,我原本想着等你好了,我一定竭尽所能地消除误会,可惜,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也许,这辈子,我再也无法花开你的心结。但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一直像天下所有的父亲一样,深深地爱着你。从你呱呱坠地到长大成人,我一直以你为骄傲!儿子,你确实值得我们骄傲,无论在哪个年龄段,你都是出类拔萃的。”
我的脑子里立即出现了家里墙上悬挂的各种三好学生证书、优秀学生干部的奖状,房间里的书柜里放着一摞摞红色的获奖证书。
儿子一直是邻居眼里“别人家的儿子”,在孩子读书的过程中,别人是要求孩子努力学习,而我一直告诫儿子要劳逸结合,因为他太用功,也太要求上进。
参加工作之后,别人都托关系找门路,儿子自己凭本事闯进了最大的基金公司,几年下来就是掌管数十亿资金的优秀基金经理。我对儿子唯一不满意的是,三十多岁的人还没有成家,甚至女朋友都没有一个。
我善意地提醒过几次,可每次说到这个话题,儿子就表现得非常暴躁。有次竟然对我发火,说都是我们害了他,假如不是把他生得这么丑,他不至于没有女孩子喜欢。
“儿子,你在我眼里,一直是最俊的儿,最优秀的年轻人。”我的眼泪又模糊了。
“儿子,不要害怕,我一直陪着你。”
医生过来了,说要继续打针,希望我回避一下。我依依不舍地站起来,轻轻地走出抢救室。
05
我一直处在梦中,什么都不知道。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有点清醒了,可我的眼睛依然睁不开,我的身体也动荡不得。
我感觉父亲进来了,就像在家时,他经常会半夜蹑手蹑脚地走进我的房间,为我关闭忘关的台灯,或者是帮我掖好被子。
父亲握着我的手,我感觉他的手好烫好烫,手心里好像还有汗。
听父亲说话的口气,我知道留给我的时间不多。父亲说,他会想尽一切办法延续我的生命,我知道问题真的很严重。
我真的不想死,我还没有活够,到现在我还没有交过女朋友。我从小到大只拉过两个女人的手,一个是我的母亲,另外一个就是那位女演员。
我一直因为相貌丑陋怪我的父母,假如他们把我生得好看一些,我也不用那么拼命,我也可以花天酒地,我也可以纵情声色,可惜,我就是一个丑八怪。
那天,假如交易成功了,我的佣金会是一笔巨款,可关键时候,我突然就病倒了。假如那笔佣金到手,估计会有一群女人主动跟我搭讪。可惜,我没有等到。
丑人多作怪。不知道这是谁说的,我都不知道是因为我丑,所以我比别人强;还是因为我太强了,所以上天必须给我一个丑陋的外貌。
现在,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当我听到父亲哭着说,这辈子跟我没有处够的时候,我的心在痛。我突然也意识到,此刻最痛苦的人不是我,而是父亲。
我经历的痛苦,在父亲的身上都是加倍的。假如我现在死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可父亲还得活着,他还得操持我的一切后事。
我开始可怜和同情父亲了。父亲说,下辈子我们还做父子,我没法答应父亲,假如来世注定我们还会成为一家人,我做父亲,让他做我的儿子,我会好好地报答这辈子欠他的。
06
我已经忘记时间了,只记得一次次地从抢救室进进出出。
激素真的很厉害,虽然它不能起死回生,但是,每一针下去,儿子摇摇欲坠的指标,又可以勉强地回到正常水平。
我没有别的本事,现在能多延迟一秒,对于儿子来说,就是生命记录的延续。我要把所有的话,这辈子攒下来的话都要跟儿子说,把这个时间当成一辈子。
有件事,我一直想保密,现在看来也没有保密的必要了。
“儿子,我知道你喜欢漂亮女孩。在你生病的那段日子里,我为了让你高兴,我花高价给你请了一个漂亮的女陪护,我让她跟你说,她是义工,职业是演员。事实上,她说的也不错,她确实是个演员。她演得真的不错,尽管我每次要花不菲的支出,你见到她后的兴奋劲,花多少钱,我都是愿意的。”
今天,原本说好她要来的,可她临时说有事来不了。
她没有档期,竟然让你成了死期。
儿子,我真的太蠢了,这件蠢事会让我后海一辈子,我真希望你能原谅我,我是一个不称职、不合格的父亲。
当医生告诉我,儿子注射的激素已经到达最高限量的时候,我知道,分别的时间已经到了。
我亲吻了一下儿子的额头,用双手最后抚摸了一下他的额头。
“儿子,好好睡吧。儿子,慢慢走!”
07
听到父亲说,那个女演员是他花钱雇佣的时候,我有点生气。
随着情绪的平复,我慢慢地理解父亲了。真的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我宽恕父亲对我的欺骗。包括他从小到大一直对我的欺骗,我真的是个丑八怪。
当我一次次清醒,又一次次昏迷的时候,我断断续续地听着父亲在我耳边叨唠着,有些话,我听得清,有些话我听不清。
父亲说,下辈子我们还做父子。
我想对父亲道歉,下辈子我不投人胎了,我愿做一只鸟,或者做一头丛林中的野兽。
做人太累了。
别了,人间!别了,我的一切。
08
我早晨刚到单位,就接到朋友父亲的电话。
在北京,我几乎是朋友父亲唯一信得过的人,有事,他第一时间都会给我打电话。
我听见老人在电话里声音都变了,带着哭腔,他说朋友再次脑溢血了,医院要求马上转院。
那一瞬间,我的脑子感觉也热了一阵,当时我能跟老人说的就是“您千万别着急,医生在,没事的。”
我感觉自己也语无伦次,我甚至都忘记告诉他,我马上去医院。
稍微定了定神,我把工作做了简单的交代,紧张的情绪一时难以平复,我决定打车赶往医院。
我到达医院的时候,救护车刚到,我帮助救护人员将朋友弄上担架,并搀扶老人坐在救护车后面。
到这个时候,我才顾得上看朋友一眼。
虽然脸上盖着氧气面罩,也能明显看出他面无血色。他的脸上显出有惊愕的表情,好像受到什么刺激,那一瞬间,表情凝固在脸上。
凭我的判断,朋友今天是凶多吉少。
朋友的父亲身体挨着我,我感觉他靠在我的身上,他低着头,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他抖动的身体告诉我,他非常紧张。一时,我也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宽慰他,就这么默默地给他支撑着,也许是最好的办法。
跟朋友认识其实挺偶然。
我们结识于一次户外活动中,活动原本是为单身员工交友组织的,可朋友在队里显得非常的不合群。绝大部分人看见他,都以回避的态度,偶尔几个愿意跟他交流的,很快就受不了他盛气凌人、自以为是的口气。
也许因为是校友关系,他对我比其他人客气。我也能理解他,我们那个学校出来的人,有那么一部分人天然就有自豪感。
朋友在专业方面确实非常优秀,在投资行业,他有天然的禀赋。仿佛一只饥饿的巨兽,远远地就能闻到肉味。朋友的业绩并不是特别突出,那是因为,他总想狮子大开口。
我听他说着投资的故事,我更愿意引导他跟我交流运动项目,这样我们聊天的环境会更加轻松。从他的介绍中,我大概知道他的投资方向,那种偏冷门、少关注的题材,他说这样的题材有冲劲,有爆发力。
随后,我们经常在节假日相约去运动,跑步、健步走、打球或者爬山,我明显感觉到,他对我非常信任,甚至还有点依赖。每到节假日前,他都会微信问我“师兄,我们明天去活动一下啊?”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会得脑溢血。
其实,当时,我本该可以察觉出些什么的,病前那么一段时间,他好像周末活动没有先前那么积极,且每次都会提前结束,他跟我念叨,准备钓条大鱼。
我误以为他又犯了老毛病,也没有太在意。
没想到,他上了命运之钩,自己成为不幸的俘虏。一个自己嘴中的投资天才,很快就成了一个卧床不起的废人。虽然,经过极力抢救保住了生命,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是不甘心这么静静地躺着的。果不其然,他终于二次爆发了。
在急诊室,医生进行了最及时的抢救,可从偶尔开合的门缝里,我大概知道了结果。
医者人心。当医生告诉朋友父亲结果的时候,他非常谨慎,也许是怕刺激太大,老人一时难以接受。我看到医生对我的祈求目光,我瞬间感受到了责任和压力。
当第一次激素类药物注入到朋友的身体,我知道,后续的时间都是“等待”了,等待着最后一刻的到来。
出于人道主义,在家属没有做出放弃决定的时候,医生都不间断地进行抢救,其实,医生也不过是根据经验,判断药效快散失的时候,再补充药物。我感觉医生一直在等着。
朋友的父亲,始终没有拒绝医生开出的药物申请。在医生“抢救”的间隙,我偶尔将目光从手机屏幕移开瞄老人一眼。
他坐在凳子上,双手交叉握着放在腹部的位置,脸上毫无表情。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眼睛非常的空,感觉里面什么都没有,也许他是在盘算着还要跟儿子说的话,也许是在酝酿着最后的告别情绪。
时间处于凝固状态,其实,对于老人来说,凝固未必是坏事。只要时间不走了,他依然是拥有儿子的老人。医生很快就出来了,悄悄地来到老人边上。他立即起身,并快速地走向抢救室。
我跟父亲一起,与朋友简单地做了告别,我不想浪费父亲太多的时间。说心里话,告别结束,我几乎不在关注朋友的情况了,因为,该来的随时都可能到来。
就像一只追逐猎物的豹子,在成长的过程中,它要不断地训练自己的求生技能。它可能以自己的勇猛追上猎物,也有可能在追逐的过程中跟猎物一起坠下山崖。这是豹子的宿命。
当那一刻来临的时候,朋友的父亲如何接受和面对?
先哲苏格拉底说过“没有检审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突然发现,我意外成为一名检审者,以至于我都不知道该检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