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工地上刚刚复工,各工种的师傅们都在抢进度,大家都恨不得把这一个多月的时间当成一年来干。歇了大半年,谁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由于专业之间的工作是相互交错的,被别人拖了进度的,一定是边等边骂上游的人不给力,可还没等他完成本道工序,下游的人也在骂他耽误事。
工地上到处都充斥着装修的机具声、敲击声、吵闹声、叫骂声。
姑姑的工作在最末端,在别人忙碌的时候,她也会介入,以便别人更好地工作。
姑姑家这一年非常不顺。
年初,姑父半身不遂。在市里治疗了很长时间,可惜收效甚微。救护车拉到医院去的,姑父坐在轮椅上被推回家的。
姑父是家里的顶梁柱。生病不仅会失去经济来源,更重要的是,因生活无法自理,姑姑也不能像往年一样,到建筑工地打临工。
还在夏天的时候,疫情防控有点缓解,姑姑带着表哥,途中求了几次人,才把姑父搬到了工地附近的城市,租了一间民房,暂时地安顿了下来。
疫情让城市停滞了下来,可姑姑的心始终按捺不住。见天往外花钱,出门在外,假如打不到临工,钱就这样白花花地流,她心里日甚一日地焦虑。可这些话,自己只能憋在心里,面子上还是谈笑自若,哪怕一声叹息,都不能被人听到。
接下来的日子更加不堪,到处都在管制,她们租住的小区也被封了起来,因为是租户,所以,生活物资常常得不到保障,每天在异乡可以做的事是,来往距离六公里外的镇子上做一次核酸,其他便无所事事。
从夏天到秋天,再进入冬天。
姑姑所在的城市风平浪静,因为本地人很多都处于居家状态,姑姑期待的工地,一直也没有指望上。就在姑姑犹豫是否提前回老家过年的时候,疫情防控松动了。跟姑姑一样的打工者,解封后鱼贯而出。
忙碌的日子没进行几天,工地上就安静了不少,陆陆续续地有人发烧,能到工地的人越来越少。
姑姑原本想努力地干上一段时间,可上游的不断窝工,她的活也就哩哩啦啦的,每天都有活,但是,每天干得都不痛快。
表哥因为每天都要被拴在工地上,不断地跟姑姑发牢骚,他宁愿忙起来干几个通宵,然后有个缓冲的休整时间。姑姑安慰表哥说,那些不能到岗的人,都是因为感染了病毒。我们只要不被感染,每天都有活干,就应该感到很满足。
姑姑一直很乐观,即便周围人中招的越来越多,她每天还是准时地带着表哥上工地,即便闲着无事,她们也会准时出现在工地上,她一直担心因为自己耽误让别人窝工,姑姑在工地空闲的时间越来越多。
突然,有那么一天。半晌午的,姑姑对表哥说,今天出门穿的衣服有点少了,感觉身上一阵阵发冷。表哥感觉有点不妙,他看见姑姑脸上出现了潮红色,他估计姑姑中招了。
他还是安慰姑姑说,估计是因为今天活少,歇的时间有点多了,姑姑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眼皮子很快就耷拉下来。那天工地上干活的人非常很少,表哥草草地收拾一下,就跟姑姑早早地下班了。
那天,姑姑确实有点反常,回到出租屋里,她没有立即下厨房做三个人的晚饭,表哥将剩饭剩菜与姑父对付了一口。为此,姑父晚上还闹了脾气,用可以活动的那只手,将姑姑推醒好几次。
姑姑其实都没有醒,她烧得云里雾里的,她几乎没有一点应付能力,时而感觉被人架在炉子边炙烤,时而感觉自己掉进了冰窟窿里,牙齿不停地打着寒颤。冬天的夜晚是真的漫长,长得有点超越了生死。当天麻麻亮的时候,姑姑有点清醒了,生物钟告诉她该起来了。
一时间,她感觉身体是那么的软,以至于从床上起来,她都要将胳膊上全部的力气用足,身子离开床了,要命的是头太沉了,好像就搬不动。
当身体超出床沿之后,她的头由于惯性,猛地往前一冲,假如不是前面的椅子挡了一把,她非得一头栽到地上。她惊出了一身冷汗,汗出透了,感觉身体轻盈一些了。她又打了一个寒颤。
她赶紧抓起椅子上的衣服披在身上,汲着鞋移步到表哥的房间门口。她看见表哥蜷缩在床上,嘴里也在不停地哼唧。
她走到表哥的床前,伸手摸了一下表哥的额头,然后,又将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她知道,表哥也中招了。
她有点眩晕,由于虚脱,她感觉有点支持不住了。她扶着墙来到外间,重重地摔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差不多在上工的点,她准备好了早饭,她试着用微弱的声音喊了几声表哥,表哥也许没有答应,其实也无须答应。
姑姑把早饭盛好放到表哥的床头,她希望表哥能在自己的劝慰下,勉强地吃上一口,毕竟表哥年轻,人是铁,饭是钢。她又端着洗脸水来到姑父床边,姑父已经醒来,她用热毛巾替姑父的脸上擦了一把,然后,将早饭放到姑父能够着的地方。
她要出趟门,去找在附近租房的工友,看看是否能跟表哥要几粒退烧药。自己扛着没事,她担心表哥的身体。
也不知道跑了多少家,也不知道被拒绝了多少次,好在,她还是拿到了4颗退烧药。她将四颗塑料布包着的白色药片捧在手心里,好像那捧的不是药,而是刚出生时的表哥,她快速地回到出租房里。
她摇醒了昏睡中的表哥“儿子,我喂你吃口早饭,然后,把要吃了。吃了药,烧退了,身体就好了。”
也许是表哥年轻,身体素质好,吃完药后,高烧迅速就退了。下午高烧再起的时候,姑姑又让他吃了一颗,晚上,表哥就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晚上,姑姑又重复了前一天的梦魇。早晨,表哥破例先起床了。
听见表哥的喊叫,姑姑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虚汗从额头上像断线的珠子一样一颗颗地往下掉。
“唉,睡过头了。”姑姑似乎还有点抱怨自己。“你再困一下,我起来给你烧热水。”
披头散发的姑姑,没来得及把头发拢拢就下地生火了。
“儿子,要是身体没有复原,今天就再歇一天。”在忙早饭的间隙,姑姑没忘记问候表哥一声。
“算了,我还是咬牙去吧,昨天都歇了一天了,活要是压多了,估计会有人要骂的。”
“那好吧,我也跟你一起去。”
“你身体能行吗?不行就我一个人去。”
吃完饭,收拾完毕。表哥骑着电瓶车载着姑姑往几公里外的工地赶去。
压了一天,工地上确实是垃圾堆积如山。姑姑和表哥都来不及喘息,立即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
不一会儿功夫,姑姑便脱掉了棉袄,由于大量出汗,汗衫都湿透了,从身上往外冒着热气腾腾的气。表哥原本想让姑姑歇歇,无奈活太多了,他即便让姑姑歇,姑姑也歇不了。
当身上的热气越来越少的时候,活也越来越少了。姑姑感觉自己有点虚脱,有好几次都差点栽到地上。表哥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将姑姑扶到屋里有阳光照到的地方,他捡来一个硬纸板铺在地上,让姑姑倒在硬纸板上,他拿过自己早先脱下的棉袄,盖在姑姑的身上。表哥安顿好姑姑后,他一刻也不敢停下来,他能快点完工,就能早点带姑姑回去休息,他的手脚像上紧了发条,快速地运动着。
姑姑的身体也格外地配合,刚倒在地上,就卷缩在一起,姑姑身上还是在发冷发热。
天黑之前,表哥干完了工地上的活。他看见姑姑睡得似乎很香,甚至都有点不忍心打扰,可工地上的气温降的很快,一直在工地上躺着,时间长了也会生病。
看天色将晚,表哥一个人把活全部干完了,姑姑似乎有点难为情。
在回去的路上,姑姑一个劲地说着刚才梦里的事。她说梦见在家里准备年货,一直在厨房里面忙着,身上热得不得了,她想脱衣服,可怎么也脱不下来。她说梦见姑父的身体恢复到以前的样子了,她不用整天在工地上打工,她说姑父是个小工头,姑父让她在家做饭就可以,可一个人在家里非常冷,她原本想打开电暖风吹一下,可她就是找不到电源插座。
原本身体就虚弱,坐在电动车后面的姑姑,尽管她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可表哥也没听清几句。她让母亲再歇会儿,回家再慢慢说。
“儿子,我还梦见,有人找媒人到家里给你提亲,我还没看见是谁家姑娘,你就把我叫醒了,不然,我一定要好好看看。”姑姑还一个劲地在后面说着。
车子晃了一下,眼泪蒙住了表哥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