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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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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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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影

周一那天下午,父亲给我发了信息,说联系了一位专家,周末的时候去诊所看牙。

父亲这么早就告诉我这信息,自然是希望我早早地安排好周末的时间。其实,很早之前,父亲就提醒我,趁着假期不忙的时候,赶紧去把牙处理一下,不然以后忙起来,牙齿毁损的特别快。我受损的是门牙,父亲说,这事关我的形象和气质。

我还真的没有想到,原本也一直想去医院的,可拖着拖着就到了现在。

父亲一直责怪我的懒惰。

我其实一点也不懒,跟父亲一样,我不去做,不是懒得去,而是潜意识里有社交恐惧,跟人打交道的事,能拖就尽量拖,实在没办法了,再硬着头皮上。

说起社恐,父亲说,这不怨他,他从他的父亲那就继承了这个习惯。

我的爷爷不知道什么叫社恐,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每天的交道对象是地里的庄稼,为了不跟人接触,他跟庄稼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爷爷说,物比人好打交道。

以前需要跟人打交道的时候,爷爷处理不好,他一直成为被批斗的对象。土地承包后,不用跟人打交道了,爷爷种的庄稼比别人家的都要好。爷爷积极拥护土地包干政策,说不跟人打交道省心省力。

可爷爷不得不跟一个人打了交道。

父亲约的专家是他个人约的,其实,他完全可以拿着单位发的本子,直接去点专家的号。父亲解释说,因为带着我去看病,拿那个不太合适。他正好认识一个医生,并答应好周末给加个号。

我们是按照预定的时间到达医院的,医院里面的人出奇的多。我有点不耐烦,父亲说,疫情过后,病人报复性增加,这是正常的。

我跟在他后面,他每个病室寻找预约的医生,终于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遗憾的是,医生的诊台上已经躺了一位病人。父亲确认医生已经开始上手,他就只好带着我在门外静静地站着。

牙科是非常费时间的,一个人上去,治疗完毕,差不多都要半个小时的时间。因为在治疗中,父亲也不好意思上前去跟那个大夫打招呼。他静静地站在门口,不时地通过门缝往里看着,生怕因自己的疏忽,让医生接了下一单。

我站在离父亲稍微远了一点的地方,这样可以看见父亲整个的轮廓。父亲除了肚子有点外凸之外,后背挺得还是笔直的,跟我看见父亲年轻时候差不多样子。

父亲不能不与人打交道,他早早地离开了乡村。这算是爷爷不善跟人打交道变相取得的成果。

爷爷可以尽量避免跟人打交道,他天天伺候的是庄稼。父亲见不到庄稼了,他先后学习了管钱管人的专业,这两个专业,要是社恐,那真是职场上的灾难。父亲原本想学爷爷,他把人和钱物化了,物化的方法是,他一直在强调自己的专业性。

早先,专业能力很受器重,父亲平步青云。

职业发展宛若一条需求曲线,随着专业水平的提升,起始都是同比例上升,可专业上升到一定值的时候,专业性好像就失效了,线条朝着水平方向发展。

世间事,皆是人事,万事万物,最终都要归结为人。跟人接触,尤其是能决定命运的人接触,父亲就显得非常不专业,他一度手足无措。

专业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问题是专业解决不了的,这是专业问题,还是人的问题,父亲其实也没有答案。

爷爷不得不求人,那也是因为父亲。爷爷希望父亲能通过读书改变自己及家族的命运。

在关键节点上,爷爷接受了邻居的建议,赶紧到县里去求人。

求人的事彻底地让爷爷犯难了,这是他不擅长的,且他好像也没有可以求的人。也许因为这个想法,爷爷每天比平时要多抽很多根烟,每餐都要多喝一盅酒,晚上在床上会多无数个辗转反侧。

即便如此,早晨起床,他用湿毛巾把脸一抹,还是决定按照乡邻建议的,去县里求人。

说来也巧,爷爷还在物色对象的时候,有个亲戚的亲戚正好到村里来喝酒,偏偏他还跟爷爷坐在一张桌子上。几杯酒下肚,亲戚话就多了起来。

父亲知道了他在县里教书,听他的口气,他好像非常有能力。父亲来了兴致,瞬间感觉,平时奶奶在家独自叨唠的“菩萨保佑!”之类的祈福,真的灵验了。

那天父亲喝了不少酒,酒席散场后,父亲趔趄着回家,让哥哥去油坊打了十斤菜籽油给亲戚拎了过去。

父亲本该有一次求人的机会。

说本该,那是因为,这个机会父亲自己没有意识到,而是比较要好的朋友告诉他的。

有人等着父亲去求,可父亲就是没有搭理那一套。朋友说,那不是求人,别人正等着父亲过去交上一份投名状。父亲没理那一套,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放弃这样的机会。

那年我刚刚上小学,感觉父亲出现了一些变化。具体是什么我说不清,可父亲让我更喜欢了,他加班没有原来多了,且每天晚上都可以陪我做作业。

父亲能坚持,这是非常让我害怕和敬畏的事,每天晚上,我不睡觉,父亲就一直陪着,以至于我晚上回家,基本不敢像其他同学那样,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做着“摸鱼”的事。

后来读初中、高中、大学,父亲一直坚持着自己的原则,一直没有为我和家里的事求过人。记得高中分班时,母亲因为这件事埋怨过父亲,父亲那天情绪非常不好,他没有说太多的话,只生气地撂下一句“该求的人,我父亲给求完了。”

父亲没有说过爷爷替他求人的事。

通过反复研读父亲的作品,在我的脑子里进行了若干个场面的拼凑,我大概能绘制出当年的情景。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日,一早,爷爷就叫醒父亲,他们两个人拎着一只篾萝到玉米地里掰了几十根玉米。父亲说,回来的时候,地里的露水把他们的衣服打了个透湿。在家进行简单的洗换之后,爷爷就带着父亲往县里赶。

在此之前,爷爷自己已经去了好几次,有拎着老母鸡去的,有拎着鸡蛋去的,有拎着地里还在成长的花生、红薯去的,总之,家里能带的东西,爷爷都带过去了。实在没有的时候,爷爷会掏出压在被絮下的钱,去供销社里买一些有价值的副食品,爷爷不善于求人,但是他知道,求人不能空手。

父亲去医院没带任何东西。

我觉得他也没有必要提前准备什么,以他的性格,他要是拎点礼物去医院,反而显得不正常,但我相信,父亲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谁帮了他,他一定会感激不尽。

站了约略半个小时,父亲看见大夫给病人处理完毕,他连忙喊上我敲门进去,我跟在父亲的后面。医生看见父亲,好像反应了千分之一秒,似乎想起跟父亲约好的事了。

他说准备收拾一下,让我们过会儿再进去。

父亲带着我陪着笑脸出来了,感觉父亲还是比较满意的,毕竟瞄准了这个空隙,算是跟医生联络上了。在门口又站了几分钟,医生把门打开了,招呼我们进去。

“老朱,你们谁看啊?”我第一次听人称呼父亲为“老朱”,在医生的眼里,父亲仅仅是个一般的姓氏,精确地说,父亲和一个看门的大爷,给医生的感觉都是一样的,也难怪,来找他的,都是看病的。

“您先给她看吧。”父亲扶着我的胳膊,把我拉到医生的面前。

我张开嘴,告诉医生病情,医生二话没说,就打了一张挂号单,父亲本来也想接着张开嘴给医生看一下,医生说,先看孩子的吧。父亲连忙点头,感觉像个犯错的学生。他拿起医生桌子上的挂号单,带着我去挂号处缴费。

爷爷背着一萝玉米,领着父亲到了亲戚家。

孩子们已经放学在家等着吃午饭,爷爷本想上门前打招呼,又担心孩子们不认识而引起不必要的干扰,他们两个人在亲戚家门口不远处坐着,也许他们的行为有点怪异,不时引起那里住户疑惑的目光,他们通过厨房的纱窗打量着爷爷父子俩。

约莫过了十来分钟的时间,亲戚夹着个公文包回来了,看那个架势,他刚讲完课,因为,他的包上和衣服上还有粉笔灰。

看见亲戚过来,爷爷立即笑呵呵地起身相迎,亲戚礼貌地招呼了一下,爷爷就跟着亲戚去了他们家。原本想说上几句父亲的事,看见客厅的桌上已经摆上了饭菜,爷爷只好转背出来了。

其间,亲戚好像在里面喊了一句,说是没有吃饭的话,可以跟他们一起吃。爷爷连忙说在家吃过了。

一顿饭功夫后,亲戚躺在屋外的树荫下。爷爷将小马扎搬到躺椅边,小心地问着那个躺着的、摇蒲扇的亲戚。爷爷的小心翼翼,似乎跟蒲扇扯不上关系。

爷爷不停地恳求着,蒲扇在不停地摇着。他们之间好像有关系,好像又没有关系。

蒲扇的节奏慢了,爷爷额头上滚落的汗珠,沿着额头到脖子,最后洇在衣服上。汗珠好像都通情达理,都不敢从脸颊上直接掉到地上。当紧闭的嘴唇,半天后冒出两个字“不行”的时候。爷爷从额头下面掉到身上的估计不仅仅是汗水。

父亲看见爷爷从马扎上缓缓地起身,也许是坐得太久了,爷爷是佝偻着腰,拎着空篾萝离开的。

父亲给我挂号缴费之后,又在门口站了半天。

医生开门后,父亲让我进去了。我躺在椅子上,静静地等着医生给我处理。医生不紧不慢地做着准备,我开始有点不高兴了。

父亲原本就是想让医生拿着仪器给他看一下,这地方是不是上次手术没有收尾,以便安排后续的诊疗措施,可医生还是忽略了门口“老朱”的存在。我又有点怪父亲,他其实可以凭证挂号的,干嘛要受这个窝囊气。

医生在电脑上开了单子,让站在门口的“老朱”去缴费。

父亲还是非常谦和地接过单子,快速地将交完费的单子返还给医生后,转身走了出去,门在他身后轻轻地合上了。

医生跟护士谈天说地,不紧不慢地给我的牙进行了简单的处理,我想象着,父亲依然腆着肚子、直着背站在门口,时不时地通过进出人打开的缝隙,看着躺在椅子上的我。

当医生告诉我处理完毕时候,我快速地从椅子上爬起来奔向门口,医生又递过来一张用药单子,他再次让“老朱”去了缴费窗口。父亲很迅速并很熟练地完成了全部的动作。

父亲原本还想将缴费单递到医生手上,医生只说了一句“放在桌子上吧。”我们就悻悻地离开了。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总是无所不能。

记得在幼儿园的时候,某年圣诞前,我跟父亲提出个希望,今年的圣诞老人能把礼物送到我家门口,喊着我的名字送到我的手上。

那天吃完晚饭没一会儿,家里灯火辉煌,父亲说临时有事出去了一下,叮嘱母亲带我在客厅里面玩。

不一会儿,我们听见了敲门声,母亲让我去开门。

门开的那一瞬,我眼睛一下子亮了,圣诞老人穿着红色的大袍子,戴着镶嵌白边的红帽子,站在门口。是的,圣诞老人还戴了一副眼镜,笑着对我说“小朋友,祝你圣诞快乐!”

说完,他从左肩上的口袋里拿出来一份礼物递到我的手上。

他弯腰蹲了下来,给了我一个拥抱,白白的胡子贴在我的脸上,毛茸茸的,过度兴奋让我失去了判断能力。

当圣诞老人退到门口,准备关门了,我突然反应过了“你是爸爸!”

圣诞老人走了,过了几分钟,父亲从外面进来。他说刚才在楼下替圣诞老人看着他的马车,防止别的小朋友弄坏了圣诞老人的车,他今天要去很多人家送礼物。

......

中午回家,父亲吃得很少,不知道是牙不舒服,还是上火了,我也没敢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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