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滋润着大地,当第一声春雷响起,惊醒的不仅仅是蛰伏在地下的虫子,还有顶在油菜枝头的花蕊。雨水冲刷着油菜的枝枝叶叶,每根枝的顶端都会伸出一个绿色的芽头,芽头生出一颗颗的绿色的芽孢,芽孢绽放,黄花破囊而出,在雨中颤抖,在风中摇曳。
一点点地黄了,一片片地黄了,最后是遍地黄了。推开窗户,一阵带着油味的清香扑面而来。油菜是我们那一带的特产,范围大约是长江流域。
头一年深秋,当棉花秸秆上不多的棉桃快要开败的时候,农人就开始在棉花杆中间的地上刨开一道浅沟,将和着肥料的种子撒到沟里后,轻轻地盖上浮土,不几日,地面便长出细如发丝的嫩芽。
秋风吹落的棉花叶子,既是菜芽的温床,也是它们冬天保暖的被子。在大雪来临之前,它们把自己养得根深蒂固、足够粗壮,以便抵御即将到来的严寒。
瑞雪兆丰年。这是非常有科学依据的格言,雪盖住油菜,抑制它们的生长速度,以便它们有足够的生长期为开春的生长储备能量。当春风吹拂,它们便扶摇直上。
人勤春早,当油菜开花的时候,童年的我们也就结束了偷懒的日子,因为,户外有活开始呼唤我们出门了。在油菜花地沟里,会长出各种各样的野菜,根据大人的指引,我们很快就能分辨出,哪些野菜是猪可以吃的,我们每天早晨开学前或者下午放学后,都要拿着篾萝和小刀,到油菜花地里淘猪菜。
猪菜分布是很分散的,我们要在地里不断地找寻,这儿有一颗麦汁草,那里有一株毛毛兰,一颗颗、一根根地,差不多要把篾萝装满了,我们就准备回家。遇到猪菜特别多的地方,我们就使劲地压箩里的菜,争取能多装一把。
在生产队的时候,油菜开花后就开始疯长,且只长高度,不生枝丫,仅有的几个枝丫上,也很少长籽荚。最高的时候,油菜有2米高,拎着篾萝进去,就没有了踪影,因此,就有孩子钻到油菜地里捉迷藏。还有一些大点的孩子,喜欢往“撂刀”的游戏。
当所有人的箩里装满了多一半的猪菜的时候,就有人召集大家去“撂刀”,这个游戏有点像套圈,即在一块宽阔的地面上,用刀子划几个圈,每个人拿出等份的猪菜出来,放到圈里,然后,每个人用自己的刀往圈子里投,谁投中的,这堆菜就归谁。那时候非常刺激的游戏,一段时间之后,有人将自己的篾萝装满,高高兴兴地回家,有人拿着几乎空空的萝,沮丧地往家走,回到家,一定会被父母劈头盖脸的一顿骂,因为,猪要跟着他饿肚子了。
油菜开花的季节,也是我们开始“脱单”的季节,冬天的衣服和鞋都要换下来,条件好的穿夹衣,大多是单衣单裤单鞋,袜子也是不能穿的,能省就省,不然会被老人责骂,难道是租来的?有不怕凉的孩子,这时候就开始光着脚在地上走了,地面上的寒气顺着脚心,很快就串到了身体里。
孩子们还喜欢玩一个游戏,就是到土房子的墙洞里去掏蜜蜂。队屋的房子是土砖做的,墙上有各种各样的缝隙或者小洞,到黄昏的时候,蜜蜂就要在房子里找到巢穴。我们顶着蜜蜂飞舞,慢慢地,蜜蜂钻进小洞里了,孩子们左手拿着一只空墨水瓶,瓶底放了新摘的油菜花,右手拿着竹枝,往洞里轻轻地捅着,蜜蜂在里面嘤嗡嗡地叫着,就是不愿意出来,最后无奈,慢慢地钻进孩子们放在出口的墨水瓶里,然后,它就只能在墨水瓶里飞舞了。
不知道,困在瓶子里的蜜蜂作何感想,飞得累了,它们停在瓶底的菜花上,它们还会以菜花为食吗?有调皮的孩子会把瓶子投入水中,让蜜蜂在水中淹死。有把蜜蜂关在瓶子里忘记放出来的,第二天早晨,蜜蜂的翅膀都是湿漉漉的,即便往外轰赶它们,它们也是蔫蔫的,有气无力。
跟黄花一起萌发的,还有一种病。我们家乡叫“菜花疯”。
每年黄花开放的季节,也许是花粉刺激,有种潜伏的精神病就会发作,他们疯疯癫癫的,在村头或者地里乱跑。他们跑丢了衣裤,以至于衣不蔽体;他们迷失了方向,以至于忘记回家的路;他们食不果腹,蓬头垢面,几乎不成人形。没有人知道他们内心的苦痛。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疯跑?他们想逃出油菜花覆盖的区域吗?可油菜花地域太广泛了,他们根本无法跑出去。
某年油菜花开前,村里最精明的女人,趁着家人不注意,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一切妥当之后,她找打了丈夫去年埋在野外的农药,一口喝了下去。她被油菜花折磨得太痛苦了,她不能选择很好地活着,她有权利选择体面地死去。在油菜花开得最茂盛的时候,她被八个男人抬着去了开满油菜花的坟地,从此,她与油菜花能和谐相处了。
油菜是家乡的经济作物。其实,那时候也没有几个人拿油菜换钱,油菜也不值钱。大多数时候,城里有亲戚的人家,逢年过节的时候,给亲戚送一些。有段时间流行色拉油,一桶色拉油的价格不到菜籽油成本的一半,菜籽油送人都不被稀罕。
种油菜的越来越少了,以至于,油菜花成为一些地方的旅游产品,我们家乡也因为万亩油菜花而成为旅游市场上的网红地。直到现在,我也想象不出那里的油菜花特色,也许真的是物以稀为贵。
假如,我是说假如,那个精明的女人还活着的话,估计她能跑出油菜花的包围了,因为,种地的越来越少,油菜因为不挣钱,种植面积在不断地萎缩。以她的精明,她一定能过上非常幸福的生活,毕竟时代真的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