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闺女给我买了一件民国长衫,穿着感觉挺有那个样子,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我脚上穿着的是皮鞋。在穿着上,闺女一直很认真,甚至有些严谨,她说,长衫应该配布鞋。
可布鞋是我遗忘了几十年的记忆,印象中,离开家乡就不再穿布鞋了。
“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这是乡里人对我们这些出外求学者的一种警示。在我们乡下,还真的有这么一个反面典型。
他是父母老年得来的儿子,老两口一辈子卖豆腐为生。老两口也是一生积德,在年老的时候终于添了丁,他们真的恨不得把这个儿子捧在手心里过日子。
儿子也比较识惯,从小读书就非常聪明,学习成绩一直是名列前茅。恢复高考那年,他赶上了,并考取了省内的一所大学。从此之后,老两口在码头卖豆腐时,见人眼睛都笑眯了缝。村里人都说,老人前世修了德,家里祖坟都冒青烟了。
老人的笑停止在第一个学期末。
那年深秋的时候,老人带着家里的特产去学校看儿子,儿子看到扛着大包小包的父亲来学校看自己,神情非常冷漠,把父亲安顿到学校招待所后,就以学习忙为由,没再管父亲的事。
老父亲也怕给儿子添麻烦,他便一个人在校园里溜达。黄昏的球场上,他看见了儿子跟一群人在踢球,他远远地看着,生怕打扰到儿子。父亲能远远地看清儿子,那是因为儿子与众不同,别人穿的是球鞋,他穿的是中午刚刚拿到手的布鞋,那可是父亲来学校前,母亲多少个夜晚在煤油灯前赶制出来的。
晚上吃饭的时候,父亲看到儿子脚上穿的还是那双布鞋,鞋面大脚趾的位置,一边有一个窟窿眼,后来的几天,他再也没有看到儿子穿这双布鞋了,有天在儿子寝室,他特意在床底下看了看,也没有看到这双鞋,估计是儿子偷偷地给扔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布鞋的事他当年回家也没有说,这件事是多年以后,家乡人从老人的女儿嘴里得知的,那时候,老两口子已经不在了。他们是双双上吊自杀的,那是儿子大学毕业以后的事。
儿子毕业分到了一个非常不错的单位,且很快就被一个高干家的女儿看上了。村里人都说老人的儿子命好,将来,老两口可以跟着儿子过上好日子。两个老人也是这么想的。
他们去看儿子的时候,有点像搬家的样子。很快他们就回来了,邻居问起,他们都只字不提。不几天后,他们关起门在家里结束了人生历程,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儿子家遇到了什么。
从此,布鞋成了我们这些农村走出来的年轻人心里的一个无形负担,谁也不敢再怠慢家里带出门的布鞋,因为,鞋上面寄托的情感太多了。
那些年,我们都不太喜欢穿布鞋,高考那几天,父亲给了我十块钱让我买些吃的东西。我一分钱没花,高考结束,立即去百货商店里买了一双当年非常流行的运动鞋。
因为穿布鞋的年头太长了,以至于布鞋成为一种身份。我们的老师激励我们好好读书,将来永远可以穿皮鞋。在老师的观念里,布鞋代表农村,皮鞋代表城市。记得先前高中班上有个考取中专的同学,他还想跟着我们继续参加高考,那时候他是带薪学习的,所以,他穿着皮鞋。每到周末的时候,他好像在炫耀一样,先往皮鞋上抹油,接着用刷子刷,最后还要拿布条在鞋面上蹭,直到鞋面锃亮。
叔叔每次从北京回家探亲,母亲都会给他带走几双布鞋,母亲说,布鞋比皮鞋养脚。我们觉得,皮鞋穿在脚上,走路都威风八面的,那才是养脚的好东西呢。叔叔也说,还是布鞋穿着舒服。
布鞋确实该穿着舒服,因为,每块布、每一针、每一线,都是亲人用心一点点地给串在一起的。看是踩在脚下,其实连着心呢。
每年盛夏的时候,母亲会挑一个非常晴好的日子,一早起来就卸下大门,然后就煮一大锅玉米糊糊,开始做鞋的第一道工序——焙壳子。
焙壳子的工序不复杂,先是在门板上粘上一层报纸,接着就是将家里的碎布全部拿出来,一块块地用糊糊给粘到报纸上。焙壳子说简单也简单,就是这么简单地粘贴着,其复杂之处在于,要将不同形状的布无缝地贴到报纸上,不能出现明显的接缝,也不能将两层布叠到一起,否则将来都不好使用。
经过烈日的一天暴晒,晚上将壳子从门板上摘下来。这时候的壳子仿佛是一件百衲衣的布料,只不过它是门板状的,母亲将其挂在屋里的墙上,以便做鞋时随时使用。
做鞋要鞋样子,鞋样子是夹在旧画报里面的两张纸,一张是鞋底的样子,一张是鞋面的样子。要做多大的鞋,就将鞋样子放在壳子上剪出来一块。
通常都是先剪出鞋底那一块壳子,然后就是,像焙壳子一样,在壳子两边一层层地往上面贴旧布,直到贴出一公分厚时,最后用一张规整的布蒙住鞋底的两边,再用重物将粘连的鞋底压上一段时间,等里面的糊糊干透了,就开始纳鞋底了。
纳鞋底的线一般用的是麻线,因为麻比棉线更结实,千层底的碎布不是靠糊糊给粘连住的,主要是靠纳得密密麻麻的线,这是技术活,也是力气活,针要通过套在手指上的顶针,才能穿透厚厚的鞋底,扎过去后,还需要拿钳子才可以拔出来,每一针一线都极费工夫,她们缝的不再是布,而是她们闲暇的岁月,那时候的女人,一有空闲,差不多都在纳鞋底,那是她们的“手游”,是她们刷的抖音。
时不时地,会听到纳鞋底的人“唉哟”一声,估计是手指尖不小心被针头扎破了,她们将被扎的手指在嘴里吸吮一会儿,目的是为了止血和消毒。也许是为了增加针尖的滑润度,很多人养成了扎针之前,将针尖在头皮上划一下的习惯,也许这就是一个心理活动,沾染了头油的针尖穿透力可能更强。
纳鞋底看似没有技术含量,只要将针线密实地扎在鞋底上即可,实则不然,手巧的女子,纳出来的鞋底不仅针眼排列整齐,且中间还可以用不同颜色的线绣出图案。
鞋底纳好之后,一般是先放置在一边,等需要做鞋的时候,再从壳子上剪出一个鞋面的样子,用两层布,正反两面将鞋壳包起来。鞋面的布料通常是黑色灯芯绒的,为什么选这样的面料,谁也说不清,估计这也是传统。
鞋面是反过来纳在鞋底上的,一圈全部纳上后,将鞋面翻过来,再用白布将鞋面和鞋底的接合处包上边,一双布鞋就做成了。
我记事的时候起,每年过年的时候至少有一双新鞋,起先,鞋都是母亲统一给我们做的,后来,姐姐们轮番上阵。
那时候,农村的女孩长相不是很重要,关键是,是否勤快且会女红。当小伙子来女方家上门提着大鱼大肉的时候,等着他响应的就是,不久后收到的布鞋。
布鞋做工细致,式样好看的女子,男人很快就会应下这门亲事,假如鞋做的不合脚,这门亲事十有八九会有危机。
相亲的男人是不会直接说出自己的鞋码的,腼腆的少女自然也不好张口,她们凭着羞答答的一瞥,就得看出男人的脚码。据说还有特别细致的女孩,在门口撒上一把清灰,男人走过,鞋印也就留下了。
后来读书的时候,读到一句话“鞋合不合脚,只有脚知道。”一时我惊愕不已。感觉全国人对鞋的认知是一样的。
其实,全国人对鞋的认知是不一样的。北方人对鞋,取的是“邪”音。也正因为如此,北方人送人礼物,不送钟,当然也不送鞋。
可在我家乡就不一样了。记得我大学毕业那年,单位里发了劳保鞋,考虑到外甥还得花钱买鞋,于是,便把鞋寄给了外甥。在我准备寄出的那一瞬间,一直有北方的同事劝阻,说“邪”怎么能送人呢?
我没有理他们的那套规矩,即便不看外甥的面子,我也得回报姐姐多年给我做鞋的劳碌。
外甥收到鞋之后,姐姐逢人便夸我这个舅舅好,她的观念是,我送外甥鞋,是希望外甥沿着我的足迹往出走。
姐姐想的是对的,外甥考取了研究生,还真的沿着我的路一直在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