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物,人们尽情享用它们,却似乎忽略了它们的存在。但当它们与我们渐行渐远甚至消失地无影无踪时,人们回过头来,怀念这些事物原初的模样,古朴的味道,或者吱喳的叫声,淡淡的色彩……
老井,就是其中之一。它们用博大胸膛的乳汁哺育人们,毫不偏袒,毫不自私,而当它们不得不离开、消失殆尽的时候,它们仍是那样静默寡言,甚至还知足而笑。对于纺花车、织布机、石碾滚、拉风箱、洋油灯和老井等这些事物,我一直心存感恩。在那物质和精神都很匮乏的年代,它们改变着我们的生活状况,给我们的衣食住行提供简单实惠的供应,让我们苦涩的日子多了一点点欢乐。
我的老家邯郸市西于口村,村里至少有两口老井。老井用甘霖养育着纯朴、善良而生活贫困的村民们。老井,甜涩的记忆,承载着涩涩的岁月和温温的村情。
在村子西北角,有一口老井居于泥塘中。水井西有土埝地,供人去汲水挑回。井口周围和井壁用砖砌好,井口和土埝地平,其余扇形周围是泥水塘。井水主要由泥塘渗入。多时,可与水塘平。人一弯腰,舀满而去。塘水波光滟滟,随风飘动,与井水相互辉映,形成一幅亦动亦静的绝美画图。
夏日夜晚,繁星点点。风掠过带来枣花的香气。有蛙鸣叫。塘中小鱼清晰可见,不时荡起一个个漩涡。看井里,星星在闪烁,似乎把银河搬到了这里。
那些年头,雨水足,我和小伙伴常在水塘中游泳、戏耍。我水性好,一憋气,使劲一蹬,再蹬,露头时几乎穿越了南北多半个水塘。老师们怕学生溺水,让我们站在讲台上,问洗身子了没有,然后在后背上划道道,对道清新的则罚站。我侥幸躲过了几次,伙伴说,你学习好,老师偏护你呢。
后来,水位下降,人们便用扁担直至绳子系桶,先撇撇,然后再猛一罐,再提上来。水是干净的,清凉的,刚打上来,低头喝一气,凉爽到五脏六腑,如同冰镇过。不管谁打水,只要你想喝,挑水的都热情相待。
那时候,有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儿老来打水,瘦弱的她挑上两只半桶水就摇摇晃晃。乡亲们谁见了就帮一把,或帮她从井中汲水,或干脆帮她挑上一阵儿。真可说乡风淳朴,人心向善,村子里三十年没出现过犯罪坐牢的人。
我的童年,村里都很穷,像被贫困的绳子捆住一样。院子是土墙头,住的多是土坯房,挂砖兜就算奢华,穿的破旧不堪,吃高梁窝头、红薯干能饱就烧高香了,串门、赶集全靠两条腿。有一外地嫁到我村的媳妇金姑,孩子多,婆婆病,整天愁得哭叫着跳井去。在村西北角属于平乡县西闫庄村的一个干枯井旁,她又是哭,又是捶足顿胸,惹得女人们不得不纷纷说劝。我当时还想,咋光干哭而不跳,害我们白跑那么远的路程呢。
另一口水井坐落在十字街西路南,那里同样有个大水塘。井口砌青石青砖,井壁上常常长满绿苔。这口井是村民打水的主井,几乎全村都来。此井水甜而净,因其离水塘有二十多米远。
水塘周围多种杨柳,春夏之季,杨柳青青,绿树成阴。有两三只母鸡在树下悠然啄食。有条小狗常来摇晃,或者趴下来看人来来往往。妇女们在塘子边洗衣服,边谈论着家长里短的事情,时而传来爽朗的笑声。谁若是描了点眉,涂了点口红,谁若是买点好吃的,都会成为她们的差评对象。
冬天牲口棚,夏天井旁树下,都是老宋头和老赵头谈古论今的好地方。老宋头当过县秘书,文笔了得,大他十岁的老婆硬是拖他回家种地。他喜欢讲《聊斋志异》《西游记》,有时我们被吓得浑身发冷,但还是听得津津有味。他特别看重我,送我一本竖排、老字、倒读的《二度梅》书,后找不见了,可能是当废品给卖掉了。老宋头喜欢点上烟袋,边讲边吸,翘翘的胡子里似乎有说不完的奇闻趣事。我和伙伴往他烟锅里放干驴粪,他抽后,竟没咂出异味。知道后,他宽容地说,什么东西不冒股烟呢。老赵头读书不多,但民土风情懂得不少,讲起现代故事来滔滔不绝。老宋头和老赵头一见面就抬杠,就互相揭短,我们就笑,看二人的嘴功夫谁更了得。但两人并没有因此伤感情,反而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挚友。谁打水有困难,他们会帮上一把。谁家有个红白事,他们准定早登门。老赵头从家里带来扫帚,义务打扫井沿周围的卫生,不让脏东西刮落到井里。冬天,他们主动清理井旁冰雪,给寒冬的村民送去春天般的暖意。
流水似年,岁月如歌。九十年代,村里打了口深水井,铺了管道,把水送到了各家各户。为防供水中断并过滤泥沙,家家户户院中挖窖存水用压力泵提,方便,快捷,及时,卫生。裸露的老井和水塘渐渐被人们遗忘,两口老井被填平,淡出了历史舞台。又过了几年,水塘也被填平,盖成了房子。谁要想寻访这里老井的踪影,怕难乎其难了。
2010年,乡里统一组织送自来水,泥沙俱在的村送水换成了甜爽干净的乡供水了。
在我看来,五千七百多年前水井的发明者,一定是个特别有情趣的人。人们依井而建房,依井而栖居。老井承载了许多甜密而酸涩的记忆。老赵头去逝得早,连同他的甜涩的故事。老宋头和金姑沾了改革开放的光,晚年的生活舒坦了不少,都住进了新盖的大瓦房里,子孙们都能膝下承欢。改革开放后的今天,村民们提高了生活质量,纷纷安装了自来水净化器。他们饮用罐装水、净化水,让生命之水更加纯净。过去的土坯房已逐渐为高大宽敞的大瓦房或楼房所取代,破烂不堪的衣装早已换成美观时尚。
“亲不亲,故乡人;甜不甜,故乡水”,人们对故乡的亲人和风物都怀有一份特殊的情愫。尽管村里的老井没了踪迹,但我仍时常怀念它们,毕竟老井曾是童年的我和我的父辈们赖以生存的生命之源,凝聚着我对童年时纯真、简朴村风的多少记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