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里乾坤

滴水映日辉，碗小装乾坤。

一碗稀饭，一个窝窝头，一碗青菜豆腐，一碗肉菜。碗里有五谷，有家禽，有鱼虾，有肥沃的菜园子。有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树上长的。碗里乾坤，碗里民生，碗里有生活的原貌、岁月的味道。

碗里的故事，是咱老百姓的故事；碗里的变化，是咱们由穷困到温饱、到富裕的存照，盛装着咱们的酸甜苦甜和爱恨情仇。

我小时候，正值上个世纪六七年代。穷困的绳子捆着村户。我村村民在生产队劳动，干一天挣不到一毛钱。想外出不放行，膀子吊在一起受穷。

生产队分什么，只能吃什么。头些年，兴红薯和高粱。煮红薯、蒸红薯、红薯干、红薯面；高梁仁、高梁碜粥、高粱窝窝头……天天如此，顿顿如此，能就的是咸菜、葱、辣椒、野菜、榆钱。胖人少，瘦人多，高压血的少，便秘的多。从东家到西家，上厕所吆喝号子，是我抺不去的记忆。

七十年代末，种植玉米、小麦，主食才变了。

那年代，放开生育，不会避孕，一家子五六个孩子的不少。一开饭，孩子们你抢我夺，大人们只好饥一顿、饱一顿。公公、婆婆得不到赡养，你也不能老报怨儿子和儿媳不孝。东巷的金一华娘从邢台嫁来，孩子多，没帮手，整天生气，几番来到井边寻死觅活呢。

都穷，买张纸往往要拿一枚鸡蛋交换。谁也不攀比谁，谁也强不到哪里去，大家苦日子当成甜日子过。

一年四季，只要不是天气严寒，总有人乐意到巷子里吃饭。一碗饭，半碗菜，两个窝头，一齐端。地当桌，人一硌就即吃起来。讲究的人，带一蒲墩来，边吃边和邻居聊天，其乐融融。

偶尔，有人端面条过来，其实是杂面，加着绿豆，都会引来一阵羡慕。“呵呵，鸡蛋卤子面条，好吃！”“看看这生活，神仙都难比。”

“我叫俺老婆，也擀面条。”有人干过过嘴皮子的瘾。

据说本家张大春，端个大海碗，最多吃过一胳膊长的窝窝斗。他身材魁梧，相貌堂堂。村子里流传他活裂西闫庄村汉奸马三会的故事；但我记不起他的模样了。

弟兄们多，不能眼睁睁饿死，不能看父母无奈而躲避的眼神，李荣禀到村地里偷红薯、玉米棒。十六岁的他，两三次被“一杆锥”抓住，脖子挂玉米或红薯游街，一面敲锣，一面喊：“我是贼，偷了村里的东西。大家别学我。”从村东游到村西，从村西游到村东，引得村人围观，像被耍的猴子。因为名气不好，他打了多半辈子光棍儿。快五十了，娶了个四川女人。此女又矮又丑，说话大家都听不懂。

讨饭的常有。站到街门口，喊上句：“行行好，给点儿吃的吧。”好心人给半个窝头或少半碗粥。人家不给，也不抱怨，赶下一家才是。

我们家，第一碗饭总是先端给奶奶。奶奶慈爱的目光总是注视我们。“缺老大吧，找找去，是不是玩打仗？”“老二不在，是不是还在掷钢圈？找找。”吃晚饭的时候，吆喝孩子、孙子吃饭的声音此起彼伏，长长短短，厚重纤细，成为农家吆喝文化的原生态。

菜没了，吃咸菜；咸菜没了，吃菜泥。黑乎乎的淹菜沉淀物，也成了难得的菜肴。我喜欢吃油炸的辣椒，一有，便占住，哭叫着不让别人动，香辣吃不够。

八岁深冬的一天，我感冒发烧，不愿吃东西。让赤脚医生打了一针，回来后，娘破例给我买了一个香喷喷的肉包子。那是我记忆中的第一次吃包子，当时我以为这是天底下最美的食物了。

直到1976年，生产队率先给队户分了二分菜畦，种上韭菜、菠菜、白菜、萝卜，我家的碗里才有了真正意义的菜。

生产承包责任制后，干农活劳累了，种麦子和玉米了，粮食高产了，人们的碗里丰富起来。

1979年7月，我以乡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县一中。此时，我们需每周两次步行回家背干粱、咸菜，校食堂只管腾干和供水，到高二时也管咸菜、炒菜了，但仍不管主食。高二的下半年，学校大锅里腾的干粮中白馒头多起来，我也可以每周花一毛钱买菜了。

上了大学，补贴够我们吃喝了，饭菜的花样丰富多彩。土豆、白菜、豆腐、肉菜应有尽有，你甚至可以点菜让厨师做。我吃到了软乎乎、香甜可口的红烧肉，也吃到了新鲜的竹笋腊肉，重庆的美食，北京的烤鸭。

工作已三十多年了，在家、在单位、在本地和外地餐馆，吃到的能组成一个小世界了。粮食、蔬菜、肉蛋、水果、补品、药品，都能购买到，都有能力买了，而父母先后离开了我们，让我们尝到“子欲养而亲不在”的痛苦滋味。

从想吃水饺、煮鸡蛋，到想吃肉，再到自己不知道究竟想吃什么，为吃什么发愁，此间已跨40年。这40年的沧桑巨变，见证了中国共产党的英明领导，见证了祖国发展强大的历程，见证了中国人民精气神的向好转变。

前几天在乡下的姐姐来看我，我对姐姐说，想吃窝窝头、野菜了。妻子听了白了我一眼说：“你哪能这样招待姐姐呢？”我正为自己的不是感到歉意，谁知姐姐听了哈哈大笑：“我也想吃。”

那天中午，鸡鸭鱼肉少人吃，吃窝头、野菜却大快朵颐。是啊，小时候我一看见你就哭，没想到40年后，也会被奉为珍馐。姐姐六十多岁了，岁月的风刀在她的脸上雕刻了印记，但在村办企业，打着两份工。龙抬头那天，她录了一段跳舞，真是惊诧了我的眼睛。时代在变，碗里在变，人的思维方式和生活习惯也在悄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