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骄傲

我的整个中学生活，过得并不快乐，尽管如此，我还是以自由生长的方式，不太完美地度过了懵懂的青春年代。

幼年家贫，书念到高中，家里依旧一贫如洗。而我的父亲已经不再像我的幼年时代那样，以他颇为高贵的“掌脉师”身份继续全木框架结构的修房造屋。结束了旧体制转为“大包干”的农村，少数富裕起来的人家，多以青砖为墙、水泥预制板作屋顶，修建一楼一底或两楼一底的洋房。大多数为子女结婚分家修建的房屋，墙体也不再采用传统的木结构，以土窑烧砖取而代之，只在屋顶所在的楼层按老式的木制挑梁、檩子、隔板，再盖上瓦片。父亲的木匠手艺，由此难以为继。

到我念高中的时候，我上面的哥哥姐姐都已经完成高中或者大学学业，虽然都参工就业，不过手头拮据各人勉力自保。身为老幺的我，打小被父亲认定会是读书能出人头地跳出“农”门的人，自然要竭尽全力供我念书。不过父亲的前半生颇难得意，经年累月的劳作，要供养五个子女生活尚且不易，何况个个都要送到至少高中毕业。单是完成学业这一笔开销，对于普通农村家庭，都是不可想象的。及至我的高中，父亲中年已过，尽显老态。

高中每个月底放归宿假，我会从家里拿到下一个月的生活费，很多时候父亲给的钱平均一天也不足一块钱。学校食堂的一份肉是一块，我的整个高中只能每月归宿假，可以在家饱吃一顿腊肉。算起来我的少年和整个青春期，都在渴望有肉的生活，所以长到成年直到现在，每餐无肉不欢。“大包干”之后的农村，不缺吃少穿，就是缺钱，我家更不例外。所以父亲建房手艺难以挣钱之后，寻到了另一份副业－－改锯。

我知道父亲在“改锯”，是某天他来学校找我，给了我从未有过那么多的一笔生活费。我记得父亲给我钱的时候，笑得开心，而我的开心，在于接下来可以吃到更多的肉。我那时有十八岁了吧，我不清楚父亲多大年纪。在我的那个年龄，不能成熟到在意父亲的年纪的，他能给我多少生活费，这才是我关注的。

父亲在学校附近的镇上，给一家棺材铺“改锯”并“撞料”。这是手艺活更是体力活。两个人合力把木材用8公分宽的锯皮锯成棺材板的厚度，这叫“改锯”。把锯好的整块厚木板刨光滑再拼成棺材墙体、棺材底、棺材盖，最后合成棺材，这叫“撞料”。在农村，只有老资格的木匠师傅才能干“撞料”的活儿，大约父亲那时已有些年纪，人们更相信老手艺人的道行能让亡人入土为安。棺材铺离我家有一个多小时路程，父亲每天早出晚归，为做更多的活儿，挣多一点钱。

我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父亲给我的生活费，很富裕了一段时间。我那时到底有没有想过让他不用每天回家，晚上和我睡一张床呢？或者有没有过让他和我睡一张床不必每天来回走两三个小时路的纠结呢？我有没有觉得父亲“木匠”的身份让我觉得不体面不让他和我一起睡在8人寝室呢？父亲在棺材铺干了多久？我都不记得了。后来父亲无法再给我丰厚的生活费，我才我知道父亲结束棺材铺的工作，是为复发的胃病。

父亲没有在镇上的医院看病，回乡找了一个据说很有能耐的中医抓了几副草药。父亲说草药治好了他的胃病，但后来父亲终究还是死于胃癌。他养活他的五个子女，但强悍如他也没能斗过纠缠他大半辈子的胃病。父亲死于胃癌的时候，我已经有了一间诊所和一间药房，但我救不了他的命，同样也斗不过和他共生了大半辈子的胃病。等到我的儿子渐渐长成当年他的儿子一般大小的时候，我忍不住无数次想起父亲在学校给我生活费时的笑脸。

往事已矣。父亲离开这个令他受尽磨难的人世，距今已有15年。父亲最后的一年生命是农村老家度过的，他倔强地以为他信赖的草药医生还能像之前的数十年间一样，仅凭几副草药再度挽救他于危亡。垂垂老矣的草药医生生平最后一次看望了我的父亲，婉拒了父亲的出诊费，留下一张处方蹒跚离去。婉拒了父亲的出诊费。不久之后，草药医生睡在父亲早年亲手为他打造的棺材里安然入土。而我的父亲，大约此刻早已明白，能救他的医生没了，他也终将随他而去。在未来的天国或是地府，这对相交数十年的医患还会否相遇，只有他们老哥俩知道。

查出父亲得了癌症，家人在县城里为他和母亲租赁了一套住房，配置了一应必需的生活用品。在农村忙活了大半辈子的父母亲总算摆脱了繁重的农活儿，舒舒展展做了回城里人。每日里老夫妻两个提着自制的木头凳子和大多人子女在城里生活的老人们一起，打扑克牌，扯长牌“斗十三”。这大约是父亲这辈子最清闲的时光了。

父亲摆脱了农村的稀泥土路，有没有感到清洁城市里的快乐？父亲不再喂猪养鸡、种桑养蚕贴补家用，有没有心静平和，怡然自得？我想他不能够。因为，我的诊所在他居家的楼下，一餐饭食、几粒药片需要细嚼慢咽长达半个小时，不然无论如何也吞咽不进。父亲靠我的药抑制频繁的呕吐呃逆，靠一日数次的镇痛药缓解胸腹的剧痛，靠输液点滴维持进食不足补充营养不良。我见过父亲吞咽不进呕吐不出的辛苦的，但我浅薄的医术帮不了他多少。

我想我聪明一世的父亲，早早已经明白他得了绝症，尽管他的子女们对此只字未提。父亲在城里只待了不到两年，他和母亲搬回农村，搬回到父亲的父亲，我的爷爷亲手建造的老屋。在这里，他和母亲生养了五个子女，他一生的荣辱悲欢都融进了老屋，融进了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父亲最终还是想要回归这里。自从老中医撒手人寰，父亲靠着我带回的药物维持最后的生命历程。

闲不住的父亲，再度养了一群鸡鸭，父亲的三合院里依旧生机勃勃，仿佛他从未从这里离开过，升腾的烟火也从未消散。父亲的最后日子，请人把家里最大的一块地遍种柏树。那块两亩有余的土地啊，在他年轻和不年轻的日子里，种过包谷、红苕、小麦、萝卜、花生、大豆、高粱……什么能养活他的一大群家人，能换到更多一点的钱，他就种什么。也是在这块他去世十多年，已经郁郁葱葱蔚然成林的地里，当年念高中的我从正在地里挖红苕或是种小麦的父亲或者母亲手里接过一个月的生活费。钱，是父亲陪着笑脸借来的还是母亲凑了很久的鸡蛋赶场换回来的，我不知道。我那时有没有觉得这几张钱太少了？有没有想过钱是从何而来的呢？有没有在乎过父亲脸上的疲惫与歉意，留心过母亲悄然背转过身的眼里早已藏不住的眼泪？

然而，我亲爱的父亲，他是个骄傲自负的人，他也是个乐观豁达的人。唯因如此，父亲引领着他的子女们成才成人。父亲在贫瘠荒凉的土地里播种，收获着粮食、瓜果、蔬菜，养活他的子女；父亲背上背篓，拿着滴了鸡血的木工“三尺”，起早贪黑走村串户修房造屋，用他杰出的木匠手艺换取从长子到幺儿一字排开又竹节串升般全部念完高中所需的学费钱；父亲打青麻、养蚕、种烟叶……父亲要维持一家子人不太寒酸的穿着用度。我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哭，一次也没有。在父亲那里，我从来没听见过抱怨。我倒是记着父亲说过的话，“养儿穷不久”；我还记得他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我当然知道，在他的有生之年，他从来都以他的子女的成长为骄傲的。我不知道，现在身在不知何处的父亲能从哪里知道，他的孙子辈里，现在有了两三个硕士生和全部的大学生，以及还将继续有的硕士生。他的后世子孙想必会令他即使在另外一个世界，也可以引以为豪！

父亲应该可以骄傲了，在他去世后的十多年。我想我应该去父亲的坟前，说给他听。烧三炷香、点两根蜡、把一面竹筛子放下，从筛子里逐一取出一碟整块的卤猪肉、一碟花生米、一碟豆腐干，然后点燃一根烟，撒一杯水酒，点响一挂鞭炮，在心里默念：伏惟尚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