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要我说,我最不喜欢的,不是卖药,是读书。所以,当我发现我老是无法集中精力把一本书完整读完,我就改变一下,一次堆几本。真是不喜欢读,所以我只是翻。一整天的时间又短又长,我得消耗它。买了很多本书都还没有翻完,堆了很多没有翻完的书又持续不断地买书,不是因为想要假装有学问,而是陷入漫长的无聊的生活里无法自拔。像这样子周末的午后,昏昏欲睡,能干啥呢?无非是这本书翻几页那本书翻几页,而已。
翻不完一边凉快去的书多了,其中尤以外国小说为甚。那些经典啊,哗哗翻开之时无一例外地有着童年时代深刻在记忆里的墨香。然而怀着崇敬膜拜的心情却又几乎少有例外地能读得流利顺畅。即使勉强看完,人物形象故事情节在脑子里总也无法连贯成线。还好没有净手沐香,都写的啥呢?浪费我好多钱。
我现在有这样的习惯,买同一个作家的小说,通常是好几本;一次性买书就买几个作家的。当然这个作家一定是众所周知的大师级,这就跟某些人买东西看名牌,某些人专爱奢侈品是一样的。在买书这个事上,我算个讲究人儿。我是没有想到,费了心思选了作家买了他们的书来,读不下去!隔行跳看!隔页跳看!最后是翻书!尽管如此,某些大作,早翻到晚今翻到明翻到秋风扫落叶也翻不完。我这水平太差劲,翻都翻不完更遑论读了。经典即深奥!还能妄加评论书写得烂或者啥的?
当然还是有例外的。
这些天,案头除了《金瓶梅》又码了几本书。
很多年以前就听说过《金瓶梅》这本书,因为他不是很好的名声,所以并没有读过。惭愧的是,我并不能完全读懂,因为他展示了极高的文学性。数量惊人的古典诗词让人对作者深厚的文学素养叹为观止。每一首诗每一阕词恰到好处地放到了应该的位置,优美或是深刻。与印象里淫秽不堪的错觉相反,那些色彩斑斓的颜色大餐极其唯美极度诱惑。然后是人性。贪婪奸邪淫荡卑鄙……我写不出,你也不一定能写敢写。然后是世情。普通或者不普通的百姓人家的生活画卷,如果你愿意,或可一读。因为,我相信,里面庞杂的人物形象里,可能有一个是你。每个人都活得那么累——从历史的人到现代的我们。西门庆是个药店老板,我也是。西门庆是个功力和能力超乎常人的奇男子,与他相比,我啥也不是,而读者诸君,也未必抵得过他万一。
唯有感恩并积恨,千年万载不生尘。
这是《金瓶梅》里面的话。这本书里很多的小人物受过西门庆的恩惠,所以有感恩;很多人遭遇过西门庆的霸凌,所以有积恨。当然,从来不知道感恩的潘金莲与陈敬济是个例外,骨子里都是淫荡与邪恶。
树叶还有相逢处,岂可人无得运时。
这话很容易地就联想到高尔基的外祖父常说的那半句话,“你们这些人啊……”。曾经富甲一方的外祖父最终流落街头乞讨度日,也应了古老的东方哲言——福祸相依。
读到高尔基的《童年 在人间 我的大学》,这应该是我读过的外国小说里最不难阅读的作品了。有时我在想,守店的大把无聊的时间里,成捆地买书回来,有多少是因为受了高尔基先生的影响?少年高尔基只能靠费尽心机攒钱、借阅、乞求得到一本书,甚至常常因为读书挨揍。高尔基是不幸的,童年丧父少年丧母,他有自私刻薄暴躁虐待狂的外祖父和没人性的两个舅舅。高尔基后来能成为举世闻名的大作家,幸而他的童年有一个照看他的肥胖的外祖母。然而,接下来我要说的这位先生——孙光林,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2.
读完《在细雨中呼喊》16万字的小说,用了不到两个白天。现在而今眼目下,能让我一劲儿读完一本书,殊不容易。更不易的,让人由不得掩卷沉思,思来想去,给了四个字——没人味儿。恰恰是这四个字,让我手不释卷。我手不释卷地想要在小说里找到一个有人味儿的人,最终没有找到。
孙光林是孙家二小子,上有哥哥孙光平下有弟弟孙光明。孙光明死在小河里,孙光林一滴泪也没掉,像死掉了一个与己无关旁人。孙光林上大学,临别唯一说给哥哥孙光平的话,“我欠你一元钱”。隔膜、孤立,甚至仇恨贯穿在三个兄弟的始终。自私残暴的牲口父亲孙广才,老来卑贱的祖父孙有元,一个死在粪坑里,被人当成猪捞起来再蹬回粪坑里,一个被亲生儿子饿到不想活又绝食等死几天都死不掉。你说他们是人不是呢?
孙光林是不幸的,但他也是幸运的,至少他的少年吃过5年饱饭穿过5年暖衣,他的养父揍了他又请他吃三鲜面——撑到他把碗里的鱼肉挑起又放下始终塞不进嘴里。就在那一刻,孙光林至少拥有过温暖——他养父愧疚的眼神慈爱地扫视过他,这是幼年时代的孙光林获得的绝无仅有的一次来自亲人的关爱。但孙立强死得太早,而且不光彩——偷情被抓,然后杀人,自杀。
孙光林的小学生涯同样有着来自好伙伴带给他的巨大伤害。这是小说最后部分的故事,大量的篇幅描述了在养父家5年时间的经历。成年人都是坏人,小孩子该是纯真无邪了吧?我一直在小说里找有人味儿的人,他们该是了吧?恰恰相反,少年孙光林遭受的最大耻辱最大恐惧——被两个老师关在一间屋子逼供了两天——恰恰来自他的最好的两个小小朋友的背叛!
孙光林还是幸运的,毕竟最后他考上了大学,离开了恶魔般的父亲。而他的年轻同学就没那么幸运了。“手淫”让孙光林痛苦不堪难以自拔,但他的朋友苏宇却因此有了牢狱之灾——在一个巷道里搂抱了一个丰满的年轻女人。至于苏杭,早已堕落到光天化日之下强奸未遂一个70多岁的老女人,起因是他和他的追随者无数次看过一张彩色的女性生殖器图片,由此引发懵懂少年对于女人的直面探索。至于孙光林,也不是个好东西——他坦率地向出狱后的苏宇承认,他在农村夜晚的坝坝电影场上摸过更捏过一个20岁年青姑娘的屁股——手接触到屁股手上有一团火。
屁股上有一团火,结局悲惨的女性,《白鹿原》里多的是,而《在细雨中呼喊》里让所有出场的女人都悲剧。
孙光林的母亲委曲求全一辈子,临死也不过是幻想着能还回被孙广才送给寡妇的脚盆;寡妇就不消说了,她那张接纳了孙广才父子的雕花大床,不知承受过多少野蛮男人的重压;即使没有姓名的孙光平的未婚妻也不能不被父亲孙广才抓捏了坚实的胸部,这就不难理解朝夕相处的儿媳秀英会被老公公抓捏滚圆的屁股;那个17岁嫁入豪门的祖母莫名其妙被一纸休书赶走,这没算完,逃荒路上还被夺了大洋夺走女人的身子;青春期的孙光林,第一次见到冯玉清的胸,朦朦胧胧开始了性幻想,却不料不久之后她被同村一个男人睡过之后无情抛弃,一条草绳没能结果冯玉清的性命,跟一个货郎的私奔,除了独自带回一个5岁的孩子,命运给她的活路只有卖淫求生。至于抛弃了孙光林的养母李秀英,即便疾病缠身足不出户,最终也不能不独自一人搭了轮船去了没人知道的地方,她或许后来还活着,但孙光林再未见过;还有孙光林以为的最漂亮的女同学曹丽和老师偷情,地主出生的女老师以及鲁鲁的11岁小女友呢?她们都得罪谁了?
没有一个人的结局是圆满的,没有一个人的人生是完美的。余华先生是想说那个时代的人本该如此,还是想说任何时代的底层小人物都本该受苦受难?我看不到温情,看不到善良,看不到他们的出路。我看到的都是冷漠、私欲、仇恨……
我一直在想,余华先生丝滑细腻又有些黑色幽默的叙事里的人物,大都直呼其名,这不够恭敬。那些人里,除了孙光林大大小小的“朋友”,更多的肆无忌惮地直呼其名的,有他的父亲祖父曾祖父老师以及养父……
人性极尽丑恶,且休在细雨中呼喊。灵魂既已出窍,沐浴着阳光的人世间,行走的都是些戴了面具的壳。
也许在余华先生看来,尽管赋予他们姓名,但他们没人味儿,或者至少是缺了一点人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