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紧邻扬中新坝老街,在外生活近40年,每次回家,我都会去逛逛,走进曾经的街坊古巷,也走进我曾经充满梦想天空的记忆深处。
最早印象中的老街,东端从新坝大港的反修桥向西约700—800米的狭长街道,这里是当时全镇最繁华的商业街区,两侧布满各式店铺,人流熙熙攘攘,街石磨得光亮。春节各种商品展陈,各类手艺人大展身手,家家贴对联、挂灯笼,有的插彩旗,不时还锣鼓喧天舞龙灯、揺“花船”、放鞭炮,整个街道热闹非凡。
反修桥往北不远,是新坝大桥,桥上新坝至县城的公路穿过老街西端;新坝大港两头直通长江,两桥之间常有运输船舶停靠,老街水陆交通便捷。我们村就在两桥港东,村民隔几年就“挑港堤”、疏港道,并经常上船上货下货。
我幼年就与老街结下情谊。母亲说,我3岁时,她带我到“西街”车站,送父亲去外地工作,我闹着要跟父亲走,回家后,一个人跑到街上“找爸爸”,结果回不了家,被街上一位好心人收留,他们看我满脸黑灰、满身泥土,帮我理发、洗澡、换衣。得知母亲到处找我,主动将我送到家里。
我上学后,有两位同学住在街上,放学后经常到他们家做作业,还一起做游戏,一起在大港里游泳,一起在港边的石缝里掏小螃蟹。
老街桥下北侧,有一个大的鱼行,每天清晨有很多人排队买鱼,老板50多岁,十分精明,穿一身黑色防水皮衣,一只手抓鱼掂一掂,不用称,就能大声报出几斤、几两,偶尔有人核称,果然精确。助手是算盘高手,应声熟练地“噼、卟”两下就报出钱数,既快又准,“一唱一和”,成为当时的一景。南侧豆腐坊用石磨现磨豆腐;铁匠店,两位师傅时常有节奏地用铁锤轮流敲打烧红的铁块,引人驻足。
老街中间是新坝饭店,门面小,但里面宽敞,放7-8张方桌,常常人满为患,服务生围着白裙,夏天肩上挂着白毛巾,不停地给客人倒茶、上菜、收盘子;对面有烧饼店、蛋糕店,现做现偿,香味扑鼻,早晨顾客买几个带到饭店,再点一碗面条,喝一杯豆浆,神情怡然;隔壁有老虎灶,整天供应开水;后面有一条河,我和同学曾经在河边捡到一个封闭完好的铁盒,撬开后,是一沓沓印着“一千元”“一万元”的“钱票”,大人说是旧社会的股票、债券和旧币,并推断饭店以前曾是大户人家的房子,我们还在河里发现了龙虾,但那时没有人吃。
饭店往西对面是邮电局,是全镇与外界联系的重要窗口。一到门口就能听到“滴答、滴答”发电报的清脆声响,邮递员和寄信、买报的人川流不息。我们村许多长者几乎每天都来看报纸,了解国内外的新闻,交流时事。
“西街”有农贸市场、澡堂、粮管所和全镇最大的百货公司,都是我经常光顾的地方。百货公司设有专门的收银台,用铁丝通往每个柜台,有人购物,营业员把开好的票和钱,用铁丝上的铁夹夹住,先是用力甩出“哧”一声,然后“啪”一声到达收银台,收银台收完钱,再将收据和找零甩回。春节前繁忙,有几个收银台同时收银,整个大厅,充满着人的嘈杂声和铁夹来回穿梭的“哧、啪”声。我高考离开家乡后,去过很多商店,再也没有看到这样的“风景”。
老街北侧的港边,有一个废品收购站,人流量也很大。我多次把家里用完的牙膏、用坏的铁锅、塑料盆和捡来的旧书、旧报换钱买盐、打酱油。
上世纪80和90年代,改革开放使新坝镇焕发了新的生机和活力,经济总量一跃成为“苏中第一镇”,城镇面貌得到改善,人民生活得到提升。新坝大港经过多次整治,早已不再行船;新坝大桥和反修桥从最早的木桥几经重建,完全变样;新建了小学、中学、医院、邮电局、科技广场和一批道路;1994年扬中建成长江一桥,打破了原有人流、物流和环境体系,商业布局变化,老街以北、新坝大桥以东,一个规模更大、功能更全的商业街区呼之欲出。老街维持了一段时间繁荣,但规模、功能不能适应新的需要,有的店铺向外转移,开始走向衰落。我曾经再去拜访老街家乡的同学,他们已经搬至新街,经营一家新的装潢商店。
二十一世纪初,新型城镇化建设蓬勃兴起,新街迅速发展,老街今非昔比,变得凄凉冷清。有一次,我走进老街,仿佛穿越到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历史深处,整个街道一片沉寂,风光不再,繁华落地。许多老店破败不堪,灰尘厚积。昔日鱼行、饭店等早已不见踪影,市井烟火消失殆尽。长长的街上,就我一个人,我看见有几只猫在残缺的瓦砾中行走,几只麻雀忽停忽飞,时而在地上“叽叽喳喳”,夕阳把我的身影拉得很长,孤独地映在冷冷的石板上。那一刻,我想到了美国作家梭罗在《瓦尔登湖》中的描述:“这是我个人的一方天地,这里有属于我自己的太阳、月亮和群星。”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2010年后,扬中相继建成长江三桥、泰州大桥、新238省道,给新坝镇的现代化建设创造了机遇,新街基础设施得到进一步完善,同时新建了老街临时疏导点,对老街进行升级改造。今年我再去老街,真是“浮春散无垠,揽取造物惊”,出现了许多新楼、商场、超市,开辟了新的通道和街道,老街融入了新街,变成了新街,仅剩少数遗留,穿透着岁月的苍茫烟尘,记录着世事的更迭变迁,破旧的门窗和斑驳的对联,在寒风中发出“瑟瑟”声响,诉说着一个又一个曾经的故事。
万里长风呼日出,一江春水向东流。历史在发展,时代在变迁,老街沧海桑田。回望即将湮灭的老街,我既为它见证了一个新街的诞生、成长和崛起感到荣光,更为它获得别样的新生感到欣慰。但作为历史,它将永远存在。离开老街,天边的晚霞还没有褪尽,也许它在等着我和它挥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