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 简
那时候我还小,怎么也不明白,祖父为什么要独个儿住到山间的那栋小木屋去。
祖父虽说木讷寡言,却勤劳善良,待人真诚,在我们村里有着极好的口碑。凭着这些良好的品质,祖父创下了些许家业,至少让我们一家子住进了令人羡慕的小庭院里。可有一天——在将家业全部交给父亲打理以后——祖父竟突然叫人在村子的后山上造一栋小木屋,并在完工后一个人搬了进去。
祖母起先也大为光火,数落个不停。
“老糊涂了,你!这么早就想上山了?!”
然而这次,祖父却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坚决。最终,祖母也只好听之任之了,继续在我们这个有着高高的围墙的家里,做着小型的慈禧太后。
然而,我的父母却因此而陷入遭人诟病的境地——村子里风传,老人之所以突然无端地离群索居,十有八九是晚辈不孝顺,被赶上山的。父亲也无法理解祖父的行为,好长一阵子,他老是愁眉紧锁地唉声叹气:“老爷子这是怎么啦?”
“是啊,……爸爸是不是这里出了问题?”母亲满脸愁云地指指自己的脑袋,说。
实际上,父亲秉承了祖父的品性,是个孝子。对于祖父这一突然的古怪之举,他很是伤心,曾苦苦哀求自己的父亲,别去过那种清苦的日子。但祖父的意志坚如磐石,如同死心塌地皈依佛门的僧徒。
父亲没有法子,只好定期给他送去柴米油盐和各种衣物。还曾提出要时不时地去陪陪他,但遭到祖父断然拒绝。
“您不孤独吗?”
“人啊,不本来就是孤独的吗?”
父亲默然。
但是,对于我和哥哥的到来,祖父却很欢喜。那时哥哥还没有入学,常常带我去祖父的小木屋。
那是一栋令人向往的小木屋。祖父在四周开出一片荒地来,种上各种瓜果和花木。还从山涧引来泉水,清亮亮地从竹笕里流出来,注入屋子右侧的小荷塘里。
艰辛的劳作,使祖父古铜色的脸变得黝黑。他并不高大的身子,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
果蔬是吃了一茬,又长出一茬。花呢,春兰、夏荷、秋菊、冬梅……什么都有,依着时序,次第开放,此起彼伏,静悄悄地热闹着,如同一场随着季节流转而不断变幻的演奏。侍弄这些花草果蔬的时候,祖父是那么慈爱,就像对待我和哥哥一样。嘴里时不时地念叨着什么,仿佛在与它们交谈。
事实上,除了我和哥哥,祖父的山中岁月几乎没有别的伙伴。可我觉得,祖父似乎远比待在舒适的家里要开心得多,虽然偶尔也会坐在门前的桃树下长久地凝望天际。——后来我才多少明白,那或许是某种遥远的回忆。
除了劳动,祖父最常做的是下围棋。就一个人,左手和右手下。这是祖父多年的习惯。在村里,下象棋的人很多,大家常常在村头巷口摆上残局,厮杀不已。然而会下围棋并深深痴迷的,只有祖父。于是他时常自己跟自己下。
现在搬到山上来了,更是如此。我经常见他在门前的桃树撑起的葡萄架下独自手谈。下围棋,他有一个习惯,就是摆放棋子的时候,总是将黑白子鼓起的那一面朝上。我留意过,竟没有一枚棋子是平面朝上的。对每一枚棋子,每一着棋,祖父似乎都满怀敬意。我曾问过他,为什么要这样。
“围棋是神圣的啊,孩子。”祖父说,“它会向我们传达上天的旨意。”
祖父想要从围棋里探知上天的什么旨意呢?年幼的我,自然不得而知。
“你觉得这个大吗?”一次,祖父指着黑白错落的棋盘问我。
“这个……不大吧?”我思索着,瞪着圆圆的大眼睛看看棋盘,又看看祖父。
祖父笑了,说:
“可在爷爷看来啊,它比我们所看到的这个世界还要大!”
心情好的时候,祖父也会教我和哥哥下棋。不久,我们哥俩竟也学会了叫吃;时日渐移,居然可以在让子的情况下,同祖父对弈了。不过更多的时候,祖父还是自个儿下。时至今日,我眼前仍不时浮现出祖父当年独自下棋的情景。在小木屋前的树荫下,老人面对棋盘冥思长考的背影,是何等孤独啊。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村里人渐渐改变了以为我父母不孝的看法,大家都晓得这全是出于祖父自己怪异的想法,纷纷猜测这老头是不是精神出了毛病。但上山种地见到祖父时,人们却看不出他有什么异常,他只是自得其乐于自己的小天地,不爱与人交流罢了。偶尔也有一两个素有交情的老汉来到附近劳作时,祖父会请他们来自己的小木屋喝一杯粗茶,抽一锅旱烟,拉扯几句闲话。
但是,祖父更多的是独处。这种隐士般的生活,多少给他蒙上了神秘的面纱。村子里开始流传着一种说法:祖父兴许是得到了上天的某种启示,以此求得长生。
对于我和哥哥喜欢去陪伴祖父,我们的父母自然是求之不得;即便是祖母,似乎也是很高兴的,她并没我想象的那么冷酷。
祖父的小木屋没有电,自然没有电器。就连曾经常用的收音机,他也不带去。吃的呢,常常是粗茶淡饭。晚上,祖父坐在门前的树荫下,给我们讲故事。我们没去的夜晚,老人大概只有在黑暗中独坐吧。寒冷的冬夜,祖父会点上一支蜡烛,坐在火盆边下棋。睡觉的时候,我和哥哥就给祖父暖脚。
后来,我和哥哥相继入了学。可放学后,我们还是常常来到祖父的小木屋,觉得这里才是我们的乐土。我们渐渐长大,祖父花白的须发也变成银白。
再后来,哥哥求学去了远方。在我高中毕业的那年春末的一个傍晚,父亲说他看见了祖父的生魂。“刚才,我看见爸爸打村口那条小路走来。”他告诉母亲时声音低沉而充满恐惧,“可一忽儿又不见了……”
“看花眼了吧,你。”母亲声音有些发抖。
“看得真真切切的,不会错。”父亲肯定地说。
这让我们倒吸了口凉气,每个人的心里都蒙上了一层阴影。父亲叮嘱我们几个千万别让祖母知道。然后去山间探望祖父,却并无异常的状况,八十三岁高龄的老人,生活依然能够自理,只是愈加不爱说话了。
雁阵南飞的时候,我要去遥远的北方上大学了,来到祖父的小木屋向他道别。他显得很高兴,却又多少有些感伤。
“好啊,孩子,长大啦。”
小木屋周遭的花木,不知打什么时候起已茅荒草黄,长久没有修剪了,给人一种荒蔓的寂寥。
这天我留了下来,陪祖父下棋。隔着棋盘,见他执子的骨节分明、青筋凸起的手,颤巍巍的。比起住在宅子里精神矍铄的祖母来,我深切地感到祖父是真的老了。这些年忙于学业,竟未留意到,我的祖父已日渐衰老。这期间,父母曾多次强烈请求他回家,但都被他固执地拒绝了。对于上山来服侍他的提议,也拒不接受。
他依然那么孤独。
秋夜,月明如昼,蚊子却还多,我在小木屋门前的草坪上焚起艾草,在一旁陪祖父闲坐。
晚风送来蝉的低吟。
夜深了,听得见露滴从一片叶子落在另一片叶子上的声音。我请他进屋歇息。老人靠着竹椅,凝望着远山黑黢黢的轮廓,久久没有言语。月色下,满头的银发闪着清冷的光。我轻声叫他:
“爷爷。”
祖父默然凝望天际。
我提高嗓音:
“爷爷!”
祖父仍然没有反应。
我听见自己的心突突地跳。走过去,俯身觑着他的脸,屏息聆听。
“爷爷!!”
老人已经走了。
葬礼过后,对于祖父遗留下来的小木屋该如何处理,家人有说拆掉的,有说弃置不管的,没个一致的主意。
大家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不语的父亲。半晌,他开口说道:
“留下吧,或许……我会搬进去。”
二〇一六年夏,在水一方。
(此篇初载于《南方文学》2016年第8期,2017年转载于《台港文学选刊》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