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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伟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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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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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 乡

 

 

 

阔别两年的姜灵,回到这偏远的雪国山乡,是在我二十二岁那年的冬季。当时我并未意识到,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这位曾经的恋人,——至少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再见。

那日午后,天空纷纷扬扬飘洒着冻雨。蓝歆来我宿舍闲聊,冷不防冒了一句:

“姜灵她……要回来了。”

我心头一震,但佯装镇静地说道:

“……噢,她不是学习去了吗?”

“大概提前放寒假了吧。”

“你说她回来,是指来这里呢,还是……”

“怎么,望穿秋水了?”蓝歆直勾勾地盯视着我的眼睛,扑哧一声笑道,“那我替你捎个信吧!”

“胡说!”

“你啊,还是忘不了她。”说着,叹了口气,神色有些黯然,右手摆弄着桌上的一支水芯笔。

 “不过也难怪,毕竟曾经那么深地爱过……”

“哪有你说的这么夸张。”

“是吗?”

一把将我顶了回来。

“你啊,别老这么死要面子硬撑着,容易受内伤的!”

“并没你想象的那么深。不是连手都没牵过吗?”

“也许吧。不过你是那种极认真的人,看得出来。”

说到这里,抬手在我肩上拍了一下:

“喂,心里是不是又活动起来了?”

“什么……”

“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她回到学校来玩上几天,是不是想跟她重温旧梦,再续前缘?说实话!”

“我说,你能不能正经点?”

“装吧,有你受的。”

蓝歆站起身来,掸了掸驼绒长外套的下摆,冲我撅了撅嘴,显得有些疲惫。我送到门外。

雪云低低地笼罩在村子上空,看不到飞鸟的影子。到底是冬天了,前些天还温暖宜人,一变天,就冷飕飕的寒风凛冽。

“蓝歆……”

蓝歆回过头来,寂寞地一笑,径直朝北楼走去。

 

 

见到姜灵,是在一个星期以后了。那天吃过晚饭,天色尚早,我正看书来着,忽听得窗外有女孩轻柔的说话声。正疑惑着,见姜灵出现在窗外的菜地里,朝那一畦蒜走去。

“……回来了,好久不见!”我迟疑片刻,招呼说。

她扭头看看我,冲墙角一笑,说:

“还没行动呢,就被发现啦!”

墙角传来蓝歆怯怯的笑声。她俩总是砣不离秤的。

“在做什么呢?我们当一回小偷,请关照一下,别去报警啊!”

蓝歆闪现在窗口,调皮地冲我眨眨眼。

“瞧你说的。”

我的窗外是一片菜地,好些教师的家属,在其间种了许多菜蔬。其他的同事,偶尔去采摘些应个急,大家都无所谓的。

“我说……”

这时,姜灵采了几根蒜,朝这边走过来,拿手掐去蒜的黄叶尖,一边隔着窗子跟我搭话道:

“听说你有一本《浮生六记》,对吧?”

“啊,想看?”

“可以的话……”

“尽管拿去好了,‘奇文共欣赏’嘛。”

“好啊,等会儿来拿。”

说罢,两人沿着墙脚走去了。

但她们并没有顺道来取书。天色暗下来,北风在屋顶呼呼地响。

翌日,冻雨依旧落个不停。屋檐上挂着亮晶晶的小冰柱,看上去活像一串晶莹剔透的流苏。

吃过早饭,因暂时没课,我信步来到校门口,站阶矶上眺望野外的冬景。朔风扑面,水田里也结了冰;村里的几个顽童敲下冰块来,穿一根干稻草提着在雨雾里跑,有时还要伸出舌头来,凑上去津津有味地舔上几口。道旁竹叶上缀满了冰滴子,压得竹子仆下路面来。远山寂寂,山间雾凇青白;连鸟雀寂寞的鸣声里,也透着森森寒气。

第三节课刚下课,有人小跑着来敲门。

“你的火炉呢?”

蓝歆卷进来一股冷气。

“好冷啊。”

将教案往书桌上一放,又是搓手又是跺脚的。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羽绒服,脖子上围着一条白围巾。

“看样子要下雪喽。”

说着,我从书桌下提出火炉来,打开风门。我这间不足十平米的屋子,没有火桌,就一张床,一张破旧书桌,两条凳子,还有一张用来摆放餐具的实验桌,简陋而湫隘。

那时候,尚未新建校舍。这所坐西朝东的乡村中学,是以民国时代一位地主的私宅改建的。中庭四周,有抄手回廊,可以约略想见当年的庭园风日。南北两侧各建了一栋教学楼,与中庭之间又各有一个操场。西边的主楼作为教职工宿舍,住的大多是在学校安家的。单身的教师,则分住两栋教学楼的教员室。蓝歆住北楼,我住南楼。

我将火炉放在靠近床的地方,让她坐凳子,我自己坐床沿上,两人伸着手烤火。

“瞧你的手,都冻得发紫了。”

“可不是。你的课上完了吗?”

“刚上了一节,下午还有。”

“该做午饭了吧?”

“不,近来只吃两餐。”

“这怎么行!以前生活不是蛮有规律的吗?”

她皱眉道,颇有些责备地看着我。

“真搞不懂你是怎么过的。赶紧找个人一起过吧,你!”

“找谁呢,没人跟我啊。”

“谁叫你没眼力,看不到!”

一面说,一面环视了一下屋里,目光落在书桌一角的那瓶啫喱水上。

“好用吗,那个?”朝那边努努嘴。

“很好,又香又定型。欠你一个大大的人情呐。”

“我可不是要引你说这话哟,真是。”

“知道。不过打心底里感谢你。”

“得了吧,言不由衷。”她抢白道,又说,“我也用这个牌子。”

一副很开心的样子。约莫一周前,蓝歆给我买了这瓶啫喱水,说是为了感谢我常借书给她看。

这当口,上课铃响了,她急急忙忙跑去隔壁的教室。寒风在屋外呼啸着,越发刮得紧了。

 

 

垂暮时分,下起了雨夹雪。只听得屋外菜地里,雪珠子打在菜叶上噼里啪啦地响。这时候,姜灵和蓝歆来借书。

可刚在火炉旁坐下,广播里便通知姜灵去接电话。她抛下一句“这本书我借几天”,便匆匆拿起那本《浮生六记》跑去了。蓝歆却留了下来。

她定定地看了一会我的脸,忽而笑道:

“这几天是不是觉也睡不好?啧啧,瞧这脸色憔悴的……”

“净拿我开心!”

“可不是,就爱逗你玩呐!”

说着,嘻嘻地笑了。

“跟你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再说,她不是已经有男朋友了吗?”

“真这么想?”

“那还用说。”

她轻轻叹了口气,——近来她有叹气的习惯,——然后柔声地说道:

“你一个人怎么过的啊?天越发冷了,下着沙雪呢,明天该落雪花了吧。”

“还不是就这么过,能怎么过呢?不像你们,有人做伴。”

“你是说姜灵吗?她过几天就回去的啊。要不,去我那里坐坐吧,我们也不好玩,大家坐着聊天解闷儿。”

“欢迎我去?”

“不欢迎……”

故意顿了一下,接着道:

“那是假的!”

说得我也笑了。

她的笑脸,像一朵开得满满的茶花,漾出阵阵温馨。

翌日拂晓,下起了小雪,纷纷扬扬如柳絮。渐渐地,大片大片的雪花,飘将下来。下课铃一响,学生们便一窝蜂地跑出教室,在雪地里奔跑嬉闹,校园里顿时热闹起来。放学后,寂静的操场上留下几个雪人,鹅毛大雪兀自落个不止。至夕暮,积雪足有半尺厚了,山川草木一片莹白。

今天没有见到蓝歆她们。吃晚饭的时候停电了,据说是被雪压断的树枝,打断了电线。

凝视着扑闪不定的烛光,我感到孤独得令人窒息。便摸黑出了门,踏雪来到中庭,见操场对面的北楼上,蓝歆的窗口黑魆魆的。她们去了哪里呢?失望之余,倍感孤寂,仿佛被人遗忘在遥远的雪域荒原。

 

 

翌晨,雪停了。晌午过后,雪云渐渐散去,村子上空,露出一角青碧的天幕。

来电的时候,天已擦黑。我怀着期待的心情,叩响了蓝歆的门。

是姜灵开的门。见是我,略怔了一怔,很有些意外。

“哟,是你啊,……请进。”

蓝歆笑意盈盈地起身让座,她自己则和姜灵坐靠西墙的春凳。又拿出葡萄干来请我吃,显得很高兴。她总是让人这么安然。

“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怎么会。”

我在她方才坐的凳子上坐下,把手伸进桌布里。姜灵似乎有心事,那神情,宛如冷月的清辉,洒射在澄澈的寒江上,冷艳如初。但是,她还是给我端来一杯开水。

“没有茶叶,……不过,君子之交淡如水,不介意吧?”

我愕然,“谢谢”一词,卡在了喉咙里。接过来,一面咂摸着这句话的意味,不知作何理解。

她是在暗示我什么呢?这使我憬然看到自己的心。也许,我深夜踏雪而来,就是想确认一下,我们之间是否真的“淡如水”了吧。

虽早已心中有数,但还是有些狼狈。蓦然瞥见蓝歆正瞅着我,嘴角泛着浅浅的笑呢。我越发局促不安起来。好在这次她并不趁机捉弄我,而是岔开话题说:

“放音乐你听。”

一面说,一面打开桌上的袖珍录音机。轻柔的音乐,水一样的流泻出来,溢满了整个房间。

我渐渐自然了。姜灵也显得和悦起来,真是一个捉摸不透的人。后来,不知怎地谈到了夫妻相。蓝歆不知打哪儿听来的,说是感情好的夫妇,会越来越挂相,也只有挂相的两个人,才能最终走到一起来。

“你说,我跟她有没有‘夫妻相’?”

姜灵冷不防指着蓝歆,俏皮地问我:

“好多人都以为我们是姐妹呢。上次,我和她还有她姐,三个人去逛街,服装店老板竟说我是她姐姐。”

“是有点像。”我点头笑道,“脸型差不多,还有你们俩气质挺相似,都是那种书香型的……”

蓝歆听了,笑眯眯地问:

“真的吗?”

这副妩媚的情态,实在惹人怜爱。

这当口,录音机里正唱着一首颇为耳熟的老歌。

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

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是邓丽君的歌吧?”

“嗯,是她的……”

蓝歆点点头,一边拿手指指自己,然后又指向我:

“《我只在乎你》!”

一旁的姜灵见状,扭头注视着她,眼里露出惊异的笑。

蓝歆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登时羞红了脸,颇不自在起来。

“我是说……”

我起身告辞,夜已经很深了。蓝歆送到走廊上,抬头望了望一碧如洗的夜空。

“好大的月光啊……”

我咯吱咯吱地走在雪地里,朔风寒冽,砭人肌骨。深蓝的天空中,嵌着一轮寒灿灿的冬月。雪地上的月光,仿佛冻住了。

 

 

夜间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深为自己的痴騃感到羞愧。我和姜灵,不是早就结束了吗?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不过说来也奇怪,才刚离开,脑海里却怎么也勾勒不出她的容颜来,清晰浮现在眼前的,竟是蓝歆清丽的面影……

恍惚中,姜灵终于出现了,微微地笑着,全然不似平时的冷漠,对我说:

“你可以吻我啊。”

说罢,她闭上双眸,稍稍扬起脸,等待着。

我走过去,轻轻吻了她的唇。

然而定睛看时,才发现吻的竟是蓝歆!她粲然一笑,说:

“你吻过我啦!”

我猛然惊醒,天亮了。

今天星期五。放学后,我收拾东西打算回家去。

“哟,要回去呢,这是?”

蓝歆蹬着长统靴闯了进来。

“周末怪冷清的,你不回去?”

“回去干嘛?我说,你也别回去了,我们一起爬山去!看,天都放晴了。”

“爬山?现在?”

我看了看窗外弥望的积雪。

“雪这么厚……”

“这才好玩呀,傻瓜,走吧走吧!”

不由分说,拽住我的手就往外拖。

“对了,姜灵一大早就回去了。那本书在我那里。”

说着觑着我的脸,见我只是淡淡“噢”了一声,颇有些奇怪。

“咦?装得还满不在乎的嘛!”

“你这人哪……”

我哭笑不得。

“那……是想通了?”

“想通了。”我也回答得挺干脆。

“那就好。”她说,“长大了!”

我忽然想起昨夜的那个梦,不由看了看她的嘴唇,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梦中真的吻过这可爱的唇吗?这么想着,脸上一阵发烧。

睡梦中,蓝歆的芳唇,恰似含苞欲放的花蕾。

“喂,这么看着我干嘛?真怪!”

斜阳露出久违的脸。一进山,蓝歆便像一头淘气的小鹿,在雪地里欢快地奔跑起来,大声地叫着,略带娇气地喊着我的名字。

雪山格外空寂,她的声音,是那么清越悠扬。我感觉到,这是少女一颗纯真的心,在呼唤着爱情。

“喂——,当心摔了!”

“什——么——”

“挺滑,别摔倒啦——”

“听不见——”她跑到老前面去了,“快来呀,快点儿!”

好容易才追上她。红扑扑的脸蛋,艳如三月桃花。

溪山好风日。落日的余辉,洒落在白雪覆盖的山间,明晃晃的令人目眩。

在溪畔,发现了野草莓。比初夏时节的要大,星星点点散在对岸的荆棘丛中。殷红的野草莓,映着雪色,娇艳欲滴。

我往溪水里扔进两块大石头,踏在上面去采摘。然后两人美美地吃。

“甜吗?”

“清甜!”

笑模笑样地歪歪脑袋。女心喜悦,有这般娇憨。她的星眸,是那样澄澈。我顿觉终日碌碌,所逐皆是虚妄,唯眼前的人是真的。

“回去?”

“再玩会儿!”

阳光吻着她的脸。灿烂的笑颜。我意识到,传说中的优昙花,开了。

 

 

二〇一〇年八月 ,泉堂。

   

 

夏间无聊的时候,翻翻旧稿,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八年前,写过一篇题为“冬雪之歌”的纪实作品,现在看来,颇有些稚嫩。所谓早熟的文才,在我是未曾有过的。不过这篇稿子所写的故事却引起了我的兴趣。它以淡淡的笔调,写了少女的心。与《初恋》以女孩的口吻来讲述不同,它是通过男孩的眼睛来观察的。因为是写生式的作品,它多少勾起了我对往事的回忆。

少男少女间那种纯真的感情,吸引着我,便萌生了以此为题材,写一篇小说的念头,——纯之又纯的恋爱小说。八月二日开手写,至六日完稿。二十来页稿纸的小东西,却花了五天时间,在我是常有的事。产稿之慢,可想而知。两易其稿后,输入电脑,又大加删改,题为“冬雪”。以后或许还会修改,直到自己满意。

当我拿起笔来,想要描述这个世界的时侯,常常感觉笔力不足;虚度的光阴太多,悔恨也无济于事。现在所能做的,便是小心翼翼地驱使语言,字斟句酌地写。然而伴随写作的始终,我总是被一种矛盾的心境困扰:一方面我十分谨慎地使用语言,一方面又对现有语言不无怀疑,思维往往越出它的樊篱,达到自由的彼岸。从写作之初,我便对语言怀有一种莫可言说的敬畏,力求使流泻于笔端的文字纯粹起来。

值得一提的是,前年冬天写过一篇短文,叫做“冬莓”。因为需要,把它的主要内容,也写进了眼下这篇小说。

如此一来,《冬雪之歌》也好,《冬莓》也罢,皆失去了其存在的理由,我将它们付诸一炬。

时隔五年,又拿起写小说的笔,除自身的各种原因外,迟云谦君的鼓励是不可忽视的。为表谢意,将这篇小说献给这位有着敏锐的感受性和深刻的洞察力的文学才子——迟云谦君。

 

二〇一〇年八月二十五日 ,泉堂。

此篇以《冬雪》为题初载于《南方文学》2016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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