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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弦代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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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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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故事

 小城故事

一 《转角楼》


在我,转角楼无异于一个含有神秘意义的图腾。它那水泥灰的门楼,不算宽阔的台阶,有着班驳黄漆的木玻璃门,以及推门而入时,小小心怀里那满腔的喜悦,至今历历如昨。

转角楼旁的胡同里是我温暖的家。在那儿静栖着我甜蜜的童年。曾经无数次在它周围捉迷藏、做游戏,撒着娇缠着大人到那里去,好实现一些小小愿望。几个简陋的玻璃柜台,有限的三两样点心,单一的水果块儿糖,永远少不了的油盐酱醋,以及那两个总是面无表情,脸色苍白的售货员―――组成了当年最大的“超市”。其他的只能叫做小卖部。

拎着瓶子打酱油醋是70年代孩子们的功课。薄薄的几角钱攥在小手里,多余的三两分早在一路上激烈的思想斗争中决定了用途。块糖的模样千篇一律,但是滋味却并不亚于今天的巧克力。(对糖的钟爱使我至今还保存着满满一大盒那时候攒下的糖纸)。偶尔大人高兴时多给两毛,就可以买到小纸袋里的山楂片。只有二分硬币大小,少少的,需要精打细算的省着吃。有时候会被交代买一包荷花烟。淡绿的纸盒上水灵灵一朵红莲。点心是用草纸来包的,也用纸质的细绳捆绑―――那个年月倒很环保。说到点心,还有个笑话。我上小学的时候姥爷还没有退休。每每散学早归,我总是连跑带跳的抢到他的单位。不停地磨唧:快下班了么,快点走哦。最后终于忍无可忍:“快点儿啊姥爷,再晚了转角楼可就关门啦!”―――为了能买上那些“好吃头儿”,每次都逗得大家哄堂大笑。直到我成家立业,孩子都上园了,姥爷的同事―――那些老人见到我还会把这事儿拿来取笑。

与转角楼对邻的是颇有些历史的老字号“三聚通”。因为物资的匮乏,那时候的孩子们零食也单调,记得这个老药房,还是因为那里可以买到能喂馋虫儿的大山楂丸和一种叫“梅苏丸”的小糖球。功效大概是能够防暑。去八、九街拣麦穗的时候常常会得到它。

转角楼的对面原来是个井台,小时候常常跟了大人前去挑水―――要用纸印的水票。现在一切都化为历史了。

95、98年,在皮毛博物馆的筹建中屡次见到转角楼的照片。照片是黑白的,相当原始,天空中满是细细的电线,象那段纵横交错的时光。其时,转角楼位于小镇最繁华的商场街,离富庶的皮店街仅几步之遥,占尽了天时地利。当时两条街道上大车店、皮衣商号、戏院、澡堂、赌场、饭庄甚至妓院鳞次栉比,当真是寸土寸金。80年代后期在电影院附近还出土过一块石碑、两尊汉白玉雕像,位置在商场街西头―――当年在那里建有山西会馆。足以印证辛集曾经的辉煌。当然如今那已是昨日黄花。昔日的繁华已被时光的流水冲刷殆尽。三聚通匾额依旧,转角楼面目全非。它就像一位见证了岁月沧桑的老人,在自己一生的传记中深深体味着―――“时光只解催人老”。



二 《吉星高照》


在我居住的细细长长的小胡同里,70年代中期几乎家家养鸡。那个年代鸡蛋还属于比较高档的营养品。同时也是日常开销的补充。于是养鸡就成了一项重要的生活内容。于大人,那是不得不做的辛劳,在我们,却是不可或缺的乐趣。

姥姥是最专业的饲养员,能在它们很小的时候就分辨出公母---- 但大人多半儿都“重女轻男”,只喜欢小母鸡。看着那些淡黄的小绒球儿在阳光里滚来滚去的嬉戏,听着它们叽叽咕咕的觅食声,一天又一天,这个出冠了,那个长翎了,。。你会体验到生命成长的快乐。

小鸡长大了,需要有个新居。然而小院之小,却没有鸡们的立足之地。大家发挥劳动人民的智慧,更上层楼,把鸡笼建在屋顶上,美其名曰“吉”(鸡的谐音)星高照(罩)。这就有了以后几年的“天天向上、步步登高”----- 上房喂鸡。

虽说一天三次、一年千次的喂鸡算得上一功活儿,但劳动带来收获,劳动伴着快乐。姥爷从粮二库买回饲料及少量的鱼骨粉,切上碎菜叶,拌进剩饭,鸡的美餐就做好了。每次我一蹬一蹬的送饭上房,它们都早已迫不及待。前来蹭饭的还有附近的麻雀。象一个热热闹闹的食堂。这情景给我的印象之深,以至于当我读到“百千寒雀下空庭,小集梅梢语晚晴。特地做团喧杀我,忽然惊散寂无声”这么优美的古诗时,第一想到的居然是上房喂鸡之所见,哑然失笑。余温尚存的鸡蛋拣握在手里,每一颗都是饱满的快乐。

完成任务我并不急着下楼,总要站在那里看上一会儿。百鸡百性百脾气,他们是一个小小的鸡类社会。白色的来杭鸡性情温柔,红色的红玉就有些暴烈。有时几只鸡会联合起来,对某个弱者群起而攻,看不过的时候我也会帮忙。多数时间是置身事外,看看风景。由狭窄的胡同与院落提升上来,人的心胸随视野为之一宽。

小城古旧,并没有值得称道的佳景。但是那些鳞次栉比的房屋,屋顶间葳蕤的树冠,零星的杂花,到处呱噪的麻雀(那时的小镇是麻雀的天堂),以及隐隐传来的市井嘈杂,拼就了一幅有声有色的水墨淡彩。房屋多是老房,蓝砖的倒还多些,屋顶上堆放着日用杂物,已淘汰的扁担、锈迹班驳的水桶,胡乱堆放的引火的木柴,甚至破旧散架的纺车、风箱。。。。。。尽是真实生活的白描。其中当然也有些建着鸡笼。

雨雪天时,要记得去给鸡笼遮好塑料布。麻烦的是鸡粪的清理。但是晴和天气里常常有人驾了小驴车走街串巷收鸡粪―――那可是顶好的肥料。退了休的老鸡,姥姥从不舍得杀来吃,常常是犹豫再三,才狠狠心卖掉,之后总有几天的低落。因为它们是出过力的功臣。

80年代中期,养鸡的事业终于随着人民生活的日益改善而偃旗息鼓。鸡的身影渐远渐淡,退出了小城的历史舞台。如今住进了洁净的小区,大家鸡犬之声不闻、老死不相往来,常常使我怀念当年那“一鸡啼破两家晨”的日子。

一叹。

               


三  《 庙会》


一打出“庙会”这两个字,脑海中就海市蜃楼般浮现出摩肩接踵的人流,琳琅满目的小摊儿,沸反盈天的叫卖,咿咿呀呀的高台戏。。。。。。那种纯粹的朴素亲切,那种正版的中国民间,教人神往又怀恋。

多是在秋高气爽的季节。经过了大半年的辛劳,带着丰收后的喜悦,大家合计着,该怎样给自己一份小小的犒劳。最后总是不约而同地,想到庙会。那个年月,庙会是辛集人给自己制定的节日。日子还早,空气中就已经在悄悄酝酿着了。人人都在心里头装了一个“倒计时”。集上的算计着哪个亲戚会来,到时候拿什么饭菜待客;乡下的打置好要带给亲戚的礼物,并开始走街串巷的约好同伴儿。直到万事俱备,只待东风―――那一天,辛集周围十里八乡、辛集市区(那时候还是束鹿县辛集镇呢)大街小巷,男女老幼倾巢而动,都来赴这一场快乐之约。

庙会,逛的是一份心情,赶得是一个气氛。祖国的语言真是精辟。一个“逛”字就将庙会上的开心闲适渲染得淋漓尽致。“赶”则解释了心情的急切,描摹出场景的热闹。然而逛还不是目的,逛的精髓在于参与会上的买与卖,以及必不可少的吃喝玩乐。货物的多少、交易的数额显示着地方经济的繁荣富足。昭示了人民生活水平的高低。小店里、街摊上花红柳绿成堆的服装布匹、日用百货,俗艳夸张里泄露了发自心底的喜气洋洋。人是突然由地底下冒出来的,市为之堵,街为之塞。急是急不得,所以也就不急,自行车、摩托车、机动三轮拖拉机一片片被弃置在人群外整装待命。

有的是挈妇将雏,有的是呼朋引伴,在每一个摊档前驻足留连,需要的、不需要的,只要是喜欢了,就还还价买下来。手中肩上渐渐沉重,心里的满足开始泛滥。幸福溢出来写在平凡的脸上,秋阳暖暖的照耀着,与乡亲们的笑容一样灿烂。挤在这样的人群里,你多少会传染些傻傻的喜悦。采买好给老人的孝敬,给孩子的零嘴儿,完成了媳妇交代的任务,天近中午了。有饭门儿的直奔亲朋家去欢聚。觥筹交错间问一问长辈的身体安康,谈一谈儿女的成长、婚嫁,说一说地里的年景收成,讲一讲各家的喜乐年华。没饭门儿的也无须亏待自己,将庙会上花样繁多的小吃在心里盘算一遍,选定一二,直奔主题,去安慰辘辘饥肠------当然还有肠子里的馋虫。辛集的小吃真是地道。烧饼有油酥、钢炉(被外地一个朋友称做“小本本儿”的)、“牛粪”等N种,烙饼分千层饼、起面儿饼、葱油饼,菜有肉糕、熏菜、扒鸡,驴肉则每每号称“仁慈”,水饺、炒饼、拉面、面条是最最平常的,油条、炸糕、煎饼自然也是少不了的主角儿,汤水有馄沌,豆腐脑、老豆腐,那种面筋汤不记得是不是旧城的特色了。此外还有“饸拉”、扒糕等等等等数不胜数。孩子们并不慌着吃饭,他们的目标是糖葫芦、棉花糖、甘蔗或一块烤山药,幸运的时候还会买到糖人儿和各种小玩具。

演马戏的大棚是孩子们的最爱。动物天生是孩子的朋友。节目有猴子拉车、小狗钻圈等,虎狼全失了山林中的威猛。也有过跟电影《红牡丹》里一样的马戏表演。我小时候还见过真正的飞车走壁。看得心悬胆颤,却终究有惊无险。老人们很有自知之明,不敢到人流中去挤,可又不甘寂寞,就在几个高台下找准了自己的位置。那种慢节奏的艺术,兼具解闷与催眠多种功效,斯斯文文的,倒不失作为国粹的风度。请来的剧团多是周边县市的,印象最深的当属藁城。一部《狸猫换太子》演成了电视连续剧。很是叫好。年轻人被光怪陆离的现代舞吸引,对古老的国粹不屑一顾。刚刚开放的年代,震天的摇滚加上暴露的服装,使得叛逆的青年们如痴如狂。老人们则摇头叹喟:当真是时代不同了。势同水火的两种娱乐在庙会上得到和平共处,相安无事。

要买的买好了,想吃的吃饱了,该玩的玩够了,这就回家吧。存车子的地方热闹起来,不一会儿,大车小辆就满载着主人的收获奔驰在回家的公路上。去带给家里人又一番惊喜。情形仿似古诗中的两句:“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不同的是,这醉醉在了心上。此时的庙会只剩了满地的果皮、纸屑、甘蔗渣,支摊位用过的砖头、小树间挂过商品的绳子,都在静静的等待着清洁工的扫帚--------- 是曲终人散后的余音袅袅。那时节还没有“祥和”的提法,但庙会却总是热烈祥和,洋溢着百姓们对美好生活的爱与渴望。那才是真正的和谐社会啊。

几次鸭梨节后,庙会被人们一年年淡忘。就有也是轻描淡写的失却了原汁原味。前几年每逢庙会,都会听到姥姥关于她童年庙会的无尽回忆:“那时侯一个铜子儿啊,到庙上能买一大包栗子花生。。。。。。”现在呢,面对懵懂无知的儿子,我也只好这样的开篇了:“那时候的庙会上啊。。。。。。”



               

四   《老房子》


    除非是路过老城区,而今走在街上,露砖的房子是越来越少了。那种大块儿头、灰蓝色,古朴厚重的蓝砖,就象那个年代老百姓服饰的流行色,单调而亲切。(那时节讲究的是洗得发白,微微褪色的劳动布工作服,再有就是铺天盖地的军装绿了)。然而正如暗淡的背景最能映衬出钻石的华彩,在那些粗糙岁月中,在那样一幢幢斑驳古老的房屋里,却曾经演绎出最美的故事。以至二十年后的今天,我还会时常午夜梦回,重游故地。温暖的老屋象传说中的方舟,于暗夜静寂中破空驶来,满载着当年的泪水与欢笑。一霎时万物苏生,时光倒流……

http://www.xinji.org/read-htm-tid-33143-keyword-%D0%C1%BC%AF%D7%EE%CF%C1%B3%A4%B5%C4%BA%FA%CD%AC.html(不舍昼夜:辛集最狭长的胡同)

我家老房坐落在轿铺街的一条胡同里。胡同狭长而弯,院落整洁而小。老房正是那种随处可见的蓝砖。木板街门,后来包了铁皮。院中、屋里以及房顶上,铺的全是一种薄薄的青砖。三间平房坚固阔大,双开木门厚实耐用,小方格子木窗,原色未漆。早两年不舍得全用玻璃,上半拉糊着透光的塑料布。老房子墙片很厚,冬暖夏凉。正中的屋子权充客厅,风门后是砖砌的炉灶,有火墙通到里屋砖炕。墙壁上糊满报纸,靠墙码着整齐的被摞儿,一两张花红柳绿的年画把屋子映衬得喜气洋洋。院子里,大门洞外墙上披着深绿的爬山虎,有风吹过便层层叠叠波涛起伏。正屋门西侧一株石榴,老干虬枝高过屋顶,年年初夏花红似火,中秋便捧出一树酸甜的榴实。老石榴树见证了我的幸福成长,也见证了老屋日复一日的衰颓,诠释着曾经有过的岁月沧桑。

那个年代,生活节奏是咿咿呀呀的慢板,时光的脚步淡定从容。小镇人作息有条不紊,言语可爱可亲。四季分明轮回流转,节节气气有序有常。农历的、自然的东西似乎是更多些。日子简单着清贫着,但是快乐。

老屋里栖息着我的童年。功课并不繁杂,有的是时间,所以每个小伙伴儿的家都是我们游戏的乐园。老房子都有着相似的面孔。窗棂上,牵檐下是比邻而居的麻雀的家。熹微晨光里,它们的呱噪比闹钟还要准时。(不只麻雀,老房子里还有不请自来的另一种生物---老鼠。那年月它是家家户户不可或缺的一员)。花香桐影,月色风声。蝉鸣鸟唱,犬跳猫扑。有蟋蟀呢喃,有乳燕啁啾。有落叶满阶浑不扫,有月移花影上栏杆。有推门即入的街坊邻里,有萝卜青菜的谊往情来。老屋里的日子于是活色生香。光阴的河静静的流。偶尔泛起小小涟漪,旋即平静,仍旧清清浅浅的流。

明媚三月,不用郊野寻芳,春风会在每一个小小院落点染几笔。把透明的水彩泼洒得这一簇嫩粉那一撇鹅黄,间着大片盈盈新绿,热烈,鲜艳,打扮得灰蓝的老房直如绢花满头的婆婆,喜笑颜开又羞羞答答。那时侯并不觉得土地儿与树木的珍贵。窗台院角盆盆罐罐的种了许多东西,并不经意去管,一任它自由伸展。现在想来,我对老屋最怀恋的事物之一居然是花草树木的影子。它们有的筛上窗纸,有的落于床单,有的就铺到方砖上。飘飘摇摇,无数小亮斑闪烁变幻,在那里眨眼。是浑然天成的淡墨写意;是光与影的倾情舞蹈。拓印它们的分别是灯光、阳光与月光。此外还很记得老屋的午后春阳。由于进深宽阔,老屋往往使人感觉晦暗。但是门头窗隙间透进的一束斜阳却往往有着意想不到的效果:宛如厚重油画中突如其来的一笔,整幅画面瞬时灵动。年少的我常常望着那光带中细小的尘埃浮想联翩。“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似乎是针对老屋的写照,然而我们有的却只是悠闲与幻想,不是寂寞。

六月里白昼慵懒闲适,屋里屋外到处蒸蒸冉冉着夏日葳蕤蓬勃的气息。蝉是不知疲倦的歌唱家,满腔热爱唱响一夏。整个暑假,我们白天躲在屋子里,看着骄阳下缩为一团纹丝不动的树影,听着《岳飞传》,啃着水桶里冰过的西瓜,耐心等到黄昏余热散去。晚饭多在洒扫过的小院里吃,偶尔会搬到大门洞儿里。刚刚喷过水的院落有着叫人喜欢的泥土清香。饭后大家都在胡同里乘凉,这是小孩子最快乐的辰光。再晚一点儿,央着大人带了竹席爬上房顶,听姥姥讲古。坐卧在美丽传说铺垫的意境中,一天星斗垂落睫前。燥热渐去,凉风抖起,溽暑顿消。蒲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挥着,夏天就过去了。

秋风起处,前邻后舍的柳枝梧叶铺满一院,在淡薄的阳光中显出细密的温暖。小时候的秋月分外皎洁,胡同院落则灯光暗昧。秋夜里曾经拔了蛐蛐草,打着手电去捉蟋蟀。老屋墙缝的洋灰因而被我们掏坏。但是无论捉了多少,还是会有蛐蛐在那里不屈不挠地吟唱:“拆拆洗洗,放到柜里。”---姥姥说那是在提醒懒媳妇儿快做棉衣准备过冬呢。

果然,重阳过后,天气一天冷似一天,忽然一夜北风,换了人间。然而老屋的数九隆冬却竟是别样温暖的。散学早归,急切切推开风门,炉子上往往有姥姥烤好的山药。红红的瓤儿沁出了糖稀儿,狠咬一口,暖手暖心,也安抚了肚子里的馋虫儿。漫长的冬夜我们挤在土炕上,盖了厚厚的棉被,抱着滚烫的输液瓶子听老人们讲古论今谈天说地。火炉这时间打开着,半尺高的火苗儿窜上来,映得人脸儿红红。故事会往往开到夜半,老屋就默默伫立在黑暗中,做我们的童话城堡。窗外北风肆虐呼号,对静默的老屋无可奈何,黎明时分偃旗息鼓。

不单是风。老屋的雨雪更加使人难以忘怀。六月里似乎总有一段连阴天。不紧不慢的锥地雨下得人无可奈何,老人们开始担心漏雨,一脸愁绪到处察看,甚至夜里也不敢轻心。我们却盼着漏雨,好借景抒情一齐唱着当时流行的“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响”叽叽嘎嘎笑闹而不顾大人们的呵斥。(还有人记得《黑三角》吗?是个有特务的电影。)而终于等到有“雨水叮咚”了,连我们也不免忧虑起来。老屋地势低,暴雨时排水不畅就形成倒灌。需要把着屋门往外淘水。最害怕的是闹地震那年,家家在院里搭了窝棚,雨天照例不敢进屋。一个个红亮的立闪撕裂长空,大雨瓢泼而至。我们蜷缩在姥姥的臂弯里躲在窝棚内的草铺上,象几只无家可归的小鸟儿,注视着对面风雨飘摇中相亲相爱的老屋,觉得它随时都会倒下来。但如果是下小雨,情形就会有趣的多。我最喜欢放学时雨帘里的炊烟。两脚泥泞跑回家,就看到它在满院青翠中冉冉飘游,象极了一片“雨做的云”。经由雨水滤洗,这“云”火气全无,淡薄而微蓝,带着草木清芳--- 见到它我就知道,姥姥一定又在院里的“王八炉儿”上做烙饼了。那是一种生铁铸就的炉灶,烧劈柴,异常好用。

 较之下雨,老屋的雪后完全是另一种情形。平房的缘故,雪后就多了打扫的工作。在屋顶上清雪需格外留神,如果光顾着欣赏北国风光,看银装素裹分外妖娆,很有可能脚下一滑跌落雪堆。胡同窄仄,雪团由房顶抛落,很快在胡同里堆成座座小山。要用粪筐或小推车一趟趟运到街口。院子里石榴树下,照例会有一个滑稽的雪人儿,傻乎乎的瞪着煤块儿做的眼睛,一直站到雪化冰消。

除却一些风花雪月,老屋还收藏着许多我的成长印记:木门墩儿后有我换下的颗颗乳牙;水泥墙围上总有着隐约可见的我的粉笔“书法”:小S女子人(因为还不大会写字,一个“好”就总是分了家,被串门的子宸伯看到,至今引为笑谈,见到偶还是要大呼“女子人”的);窗台上是我初次种出的紫牵牛和指甲花。它们促成了我对于花草的偏爱;正屋门框上是我一年年长高的刻度……星星点点到处都是岁月的留痕。它们就象时光走远的轮辙,如今刻舟求剑一样,永无可寻处。一同失落的,还有老房子里那种安闲适意的“原始”生活:平房院儿里是可以种花植草的,边边沿沿处处是姹紫嫣红。所谓“一庭春雨瓢儿菜,满架秋风扁豆花”在小院也属寻常。一墙之隔,邻家的桐花会大朵大朵的掉下来,铺做绵软的花毯,丝瓜梅豆也爱探头探脑的爬过来串门儿;老房子还可以随意养狗养猫养鸟儿,猫啊狗的多会与“邻家女孩儿”自由恋爱生儿育女;老房子里可以够到前邻后舍的香椿、吃到东家西家的石榴、葡萄与小枣儿;可以闻到午时邻家饭菜香,一时高兴也不妨端着碗前去分上一杯羹。大人孩子可以随时随地的去串门聊天儿,可以……还可以……

我因而对乡下老人的不愿进城从来都表示深深理解。这世间有许多植物是不好移植的,那么人,搬进了美丽的空中楼阁,不接地气,是不是也会黯然失色,慢慢凋萎?

80后,现代文明的浸染使得老房子日趋式微,红砖墙、水泥地、绿框玻璃门窗的新房如雨后春笋。即而,康泰康乐几个小区又取而代之,开了小区住宅的先河。到如今小城的发展日新月异,新、高、精、美的花园儿已是不胜枚举。属于老束鹿的一页彻底翻过,年轻的辛集以其崭新的姿态时时刷新着人们的视线。

记忆中的老房子,在新城区是难得一见了,寻寻觅觅中偶然发现一两栋,也象一堆几米漫画中忽然瞥见的几本蓝皮线装。是满目华丽精致中陈列的一件活化石。慢慢蜕变为我小城故事里平静的一章。



五   《怀念聊天岁月》


    晚晚独对荧屏,一杯淡茶,一支老歌,看着QQ上的头像明明灭灭来来去去,便想起远逝的聊天岁月。象发黄的老照片,朴素又温馨。    记忆中最经典的镜头,是冬、夏时节的聊天场景。 

    冬夜,围炉闲坐。火炉上水壶嗤嗤梦呓,炉中火焰缓缓舞蹈,整间屋子里都弥漫着烤山药(红薯)香甜的气味儿。有时候姥姥会架上小铁锅翻炒花生,偶尔是豆子 —— 那是艰难岁月中我们小姐妹仨儿最奢侈的零食。什么也没有的时候,就烤几块馒头干儿给我们宵夜。然而最吸引人的还不是这些,我们最爱听老人大摆龙门阵。古今中外天上地下,无所不聊。严格的说,那才是我们最早的启蒙。 

    时有街坊邻居过来串门儿。从敲门的轻重缓急我们能辨出来者是谁,往往不等那声呼唤,早有一个连蹦带跳跑去开门了。偶尔也会有小伙伴跟着大人前来。不论来者是谁,全不用寒暄客套,都象自家一样随意。一方晕黄的灯光里,女人们一边谈笑风声,一边飞针走线,做一家大小的棉衣。男人们常常会卷一支“喇叭筒”,似乎那是聊天儿专门的道具。叶子烟有一种特别的馨香。是淡淡的平和与温暖。时至今日它的味道还在我记忆里缭绕。而每当老人们点上烟,就等于宣告:故事会开始了。故事的内容丰富多采。举凡稗官野史、古今人物、神话传说、逸闻趣事都在讲述之列,有时却是他们的生平自传,抑或最近的市井新闻。 多数时候等不到散场,我们早已被“瞌睡虫”拖到被窝儿里做美梦去了。

    有时却也当当小尾巴,跟大人出去串门儿。只记得回来时一路上半街暗暗半街明 —— 明的是水一样澄清的月光,促狭地捉弄着行人的影子;暗的是高高矮矮的平房和院墙,月光照耀下它们是隐约的灰白,而将浓重的黑影斜铺在小街上、胡同里。那情景如今想来还似走在梦境里。 

    有时会遇到下雪。倘真有老友雪夜来访,姥爷总会分外高兴地吩咐姥姥炒两个菜,拎出一瓶老白干儿,边喝边聊。其时屋子里笑语盈盈,院子里雪落无声。有时也会遇到停电,然而那却是我们最喜欢的。因为黑暗无聊,来串门的人反而更多。大家在土炕上促膝而坐,一支红烛映亮了心情,影子被夸张的写意到四壁。正如古诗中:“相约守岁阿咸家,蜡炬传红映碧纱”的况味。窗外则北风呼号,风门在寒夜里挣扎着,发出扑扑的声响。 

    于北方,春秋是短暂而忙碌的季节。在春天的忙碌里我们向往着夏夜。悠闲的夏夜里小镇是刚刚出浴的美女,清爽而慵懒。不待晚风吹散阳光的余威,早有积极的三五个端了饭碗凑在大门口儿,聊不完的话题是佐餐的小菜,也是正剧开演的序幕。不消片刻,整条胡同里街门咿呀,男女老少出出进进 —— “物以类聚”,各寻各的那个“群” 去。于是街口上,胡同中,小院里各自热闹起来。老人们往往端了小茶壶,挥着大蒲扇;中年人就下棋聊天儿甩扑克,年轻人却往往不见踪影 —— 他们是屁股下长蒺藜的,早不知跑哪里去瞧热闹或造热闹去了;小孩子是没长翅儿的小天使,人群里飞来钻去的添乱,做着最原始的游戏。 

   每到此时,我家小院总是快乐的天地。姥姥姥爷们就象自己手里上了年纪的那把老茶壶,把他们从祖辈那采摘来的故事冲泡了一遍又一遍。泡到无味了,总会有人提出来一段。拗不过大家请求,打剧团退休的老吕就会拎来一把京胡,瘾坏了的几个终于可以一展戏喉 —— 直唱的抑扬顿挫,神采飞扬。而用口技替代的锣鼓家伙儿也早就练到炉火纯青,且与京胡配合默契 —— 有时候这“鼓乐”却也给爆笑声或叫好声一浪淹没。 

院里门灯下,小昆虫举行着盛大的舞会。总有几只壁虎对这些热闹无动于衷 —— 小虫子的联欢带来了它们的盛宴。他们忙忙碌碌的工作,在爬山虎与石榴树的影子中伺机狩猎。寂寞的是窗台下的末日开与窗台上的茉莉花。然而也算不得真正的寂寞—— (叫它末日开是由于它在太阳落山时分开花。我们这里又叫它“小地雷”,却是因为它种子的象形了:一颗颗就是袖珍的地雷)末日开用深粉艳黄绽放它热烈的情怀;茉莉用绝世清香幽雅地歌唱。 

    曲终人散已是夜半。暑热渐消,偶有凉风习习。拎着小凳站起身的时候,不经意间一抬头,漫天疏星,月华如水…… 

如今,在被现代文明熏染过的城市中,这样的镜头已成绝版。它们是心灵的桃花源,在每个人的记忆中年年春色。 



六《怀想梧桐》


    每到春天,望着兴华路旁幼小的白蜡树,我总会不期然的想起梧桐。   

    小城的过去是遍植梧桐的。还曾有一位本市的作家在自己的书中把小城化名“桐城”,记录了一段凄美的爱情。总以为一个城市的树木就象是她的衣裳,不同的城市有了不同的妆容,就会显现出不同的气质来。梧桐环抱中的小城是一位朴素大气的女子,总那么安详闲适,有一种淡远从容。     

    春夏秋冬,梧桐树四时皆美。     

    三月,一重一重的繁花把整个小城掩映在淡紫色的云雾里。淹没在桐花酿就的清芬里。小城仿佛浸在一缸清冽的桐花酒里,似乎人人染一点微醺薄醉。暖洋洋的春风,喜盈盈的笑脸,走在街上,不难体会“暮春时节陌上游,落花乱打行人头”的韵致。

    仲夏黄昏,往往爱有一场新雨,淅淅沥沥直到子夜。雨滴穿林打叶,呢呢喃喃似恋人的耳语。及至清晨雨散云收,不经意间一眼望去,到处是叠青滴翠,绿意拍天,那是怎样的一种清新啊。哪怕正午出行,你也大可不必为头顶的骄阳心生烦躁---高大疏朗的梧桐早已搭好条条绿色隧道,大片大片的桐荫殷勤呵护着,教人的心也不禁清凉起来。到了晚上,街道上满是散步乘凉的人。路灯的光晕把梧桐叶子照成透明的金绿,笑语声喧里它们一棵棵静默着,低头俯瞰树下追逐嬉戏的孩子们,又仿佛是慈爱的长者,微微地含了笑。   

    光阴的递嬗对于人总没有草木来的敏感。还没有欣赏够夏夜里“满阶梧叶月明中”,气温就一天天凉起来。忽而“一夜西风凋碧树”,已有尚未枯黄的叶子飘落。开始是一片两片,继而是薄薄的一层。梧桐的叶落与众不同,缓慢而沉重,掷地有声,是深秋步步逼近的足音。黎明中,清洁工人挥帚劳作,把它们聚拢。干脆的叶子碰撞碎裂,声音由静寂中传来,微茫的晨光中,每扫一下就荡过来一波寒意,点燃了的,有微蓝透明的青烟和微微的香----是梧叶静静自燃的灵魂。默默奉献了一生,它走的多么从容淡定啊。   

    漫长的冬天,梧桐树光秃秃的枝桠显出原色的温暖。晴好的天气里小麻雀们找到了乐园。阳光中它们叽叽喳喳,蹦来跳去,忽然一群振翅飞走,弹动的树枝趁机抖落一些晶莹的积雪,有谁会知道它是否在做着春天的梦呢?   

    时至今日,我仍然会偶尔梦到桐花。虽然小城里也不乏可爱的树种,高贵的银杏,妩媚的垂柳,异国情调的悬铃木,以及庄重老气的国槐。。。有些也颇具风致。但梧桐那墨绿的阔叶,淡紫的繁花,总会如约开放在我每个春天的记忆里。   

    总是情不自禁,想起桐花,想起梧桐。 ( 春天来了, 是否有谁跟我一样, 记起从前的那些梧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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