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劳累一天的人们收拾完碗筷后,一家人在院里、大门口或坐或躺在席子上唠着家常。
几乎所有人们数落着同一个话题:“今年小麦收成如何如何,秋后买些砖把盖屋的料备齐,大小子(对男孩一种爱称)到了说媳妇的年龄。”小孩则不,放下碗筷跑得无影无踪。
梅洗漱完,换件漂亮衣服,把奶奶扶上床,用蒲扇在蚊帐里扇了又扇,之后把蚊帐掖好,点燃一根艾草放在屋中间驱散蚊虫。
梅的爹娘“走”得早,土地承包到户的第一年,正值麦收,爹娘跟着一辆破旧四轮拖拉机拉麦子,一个深夜由于司机疲劳过度,操作不慎,掉进路旁一深沟里,坐在车上的爹娘瞬间被车上的麦子压在身上。
待人们把麦个子一个个扒开,找到爹娘时,整个身子被污泥糊的厚厚的,爹娘窒息身亡。
奶奶哭瞎眼,梅和弟弟哭断肠也无济于事,爹娘就样“走”了。
梅领着半瞎奶奶和自己想差十岁的弟弟过日子。
一晃几年过去,梅到了出嫁年龄。
俗话说一家女百家问,前来给梅介绍对象的人不少,可梅放出话,带着奶奶和弟弟她才同意。
媒人没了辙。
对梅有想法的小伙子听后望而却步。
“娶一个还得带两张嘴,谁愿意?”
梅学习很好,因交不起几元学费而辍学回家。
梅有个同学叫州子,与梅同岁,临庄的。据大人们讲梅的老爷爷和州子的老爷爷是磕了头的把兄弟,梅爹娘在世时,两家有些走动。
基于这层关系,州子特别呵护梅。
一次梅和同学上体育课,在百米比赛跑时,不小心碰倒一位同学,梅下午放学回家被那位同学的哥哥截住,说梅故意的,要打梅,梅吓哭了,当那同学哥哥举着拳头打梅时,州子跑过来。
望着比自己矮半头的州子,那同学哥哥根本不把州子放在眼里。州子瞧准机会,弯下身子用头狠狠向那同学哥哥胸口撞去,只听“哎哟”一声,那同学哥哥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州子上前一步晃着拳头说:“胆敢再欺负我妹妹,非打死你不可。”
那同学急忙拉起哥哥跑了。
一传十,十传百,州子成了同学心目中的“英雄”。
梅骄傲不得了,同学提起州子,她总小脸仰着,头上的“朝天椒”(小辫)晃几晃:“那是我哥。”
“是亲哥哥吗?”
“比亲哥哥还亲。”
......
梅辍学回家,不知咋的州子也辍学了。
从此梅和州子没联系过。
即使两家大人过年过节走动,梅也没问过。
一次,梅的爷爷过世,州子爹娘前来吊丧(州子没来),临走梅鼓了鼓勇气问:“大爷大娘,州子哥咋没来?”
“跟着他表叔学木匠活,天天出门。”
“这么小就跟着出门?真是的。”嘴边的话,梅咽了回去。
年底,梅的爹娘看望州子的爷爷奶奶,梅想跟去,爹娘不让说:“一个女孩子不要抛头露面,将来不好找婆家。”
爹娘走后,梅憋屈的泪水止不住往下流。
月亮升起来了,浩瀚的天空挂满星星,空中像水冲洗过干干净净。院里一棵高大的梧桐树,茂密的枝叶向四周伸展着,挡不住月亮妩媚的光斑斑驳驳撒在地上像碎银。
梅嘱咐弟弟:“看会书就睡觉,明天早起跟姐去西南地把杂草薅干净,等二叔把地给翻了再种庄稼。”
弟弟望着姐,“嗯”了声,说:“姐,你也早点回来。”
梅望着懂事的弟弟,走上前用手抚摸着弟弟的头说:“姐知道。”
梅转身走出院里。
街上没有了行人,劳累一天的人们或许进入梦乡或许一家人还在规划着家的未来。几个小孩疯似地玩着捉迷藏,嘴里喊着“打啊,杀啊”地声音,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
远处、近处偶尔传来犬的吠声。还有大人喊小孩回家的声音。
整个村庄和大地浴沐在如水的月光中。
阵阵凉风袭来,梅感觉身上轻松多了。月光照在身上像披了层薄薄的婚纱,柔柔的,挥之不去。
梅笑了,脸发烫起来,她伸手摸摸脸。
梅来到庄家后麦场里,偌大的麦场,一个个麦秸垛紧挨着,像老人一样守望着大地,守望着村庄,守望着村庄里的人们。
麦秸杆散发出的清香直入心扉,梅深深吸了口气,在这皎洁的月光下,心旷神怡。
梅快步走到麦场中间那个硕大的麦秸垛前,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那里等着。
“哥。”
“小梅。”
两人紧紧抱在一起。
梅和州子有个约定。
爹娘“走”后,家里一切重活、累活落在梅身上。
梅学会驾驶拖拉机,耕、耙、犁、搂庄稼人会的,她样样精通。
一年秋天,刚忙完秋种的梅去县城购买肥料,回家时天已经黑了,空中下起小雨。
梅吃力拉着平车行走在路上,一阵眩晕梅摔倒在地,头被磕破,流出鲜红的血。
梅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家里,浑身上下干干净净,额头上有些隐隐痛。
她问奶奶:“这是咋回事?”
奶奶告诉她:“是你州子哥把你送回家的。”
“州子哥?人哪?”
“回家了。”
“奶奶,您老糊涂,怎么不留人家吃饭?”
“留了,不管用,他执意要走。”
“唉。”梅轻轻叹了口气。
“啥时候走的?”梅问。
“这不,刚走。”
梅起身去追,又一阵眩晕袭来。
原来那天州子跟随师傅(表叔)在一个叫三里屯的庄里给人家做家具,一个月没回家,家里捎信叫州子回去,这才碰上梅。
几天后,梅来到州子家问:“大爷大娘州子哥没在家?”
“没有?这不在家一天又出去了?”
“哎,小梅,你见到州子哥帮我们劝劝,不知他中了哪门子邪,前几天他二姨给他介绍对象,死活不愿意,气的他二姨跺着脚地骂,现在都二十几的人了,啥时候能不让爹娘操心?”
梅明白了。
第二天梅来到州子做活的庄上找到他。
恰巧,州子的师傅回家了,做活的东家也有事出门了。
空荡荡的院里只有梅和州子。
州子不说话,只顾做手中活。
梅说:“听大爷大娘说给你介绍对象,你怎么不愿意?”
州子没吱声。
“惹的大爷大娘生气,再说你也不小了,二十多岁的人,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
州子还是不吱声,只听他手里“哧哧”拉锯声。
“怎么不说话?”梅伸手欲夺州子手中的锯。
州子说:“你岁数也不小了,怎么不嫁?”
“我,我......你听谁说的?”
“我那天听你奶奶说的。”
“我和你不一样,我已经放出话来,谁要娶我必须带着奶奶和弟弟,像我拖家带口的谁敢娶?”
“我。”州子脸瞬间涨得通红通红。
梅没想到,州子在等自己。
梅问:“你不后悔?”
“有啥后悔,不就多两个人吃饭吗?我能养得起。”州子说。
泪顺着梅的脸庞流下来。
梅问:“你辍学后,这些年你到底做什么?”
州子一五一十把这几年情况告诉了梅。
梅再次落下眼泪。
梅和州子说好,州子做完这批活回家,给爹娘挑明这事。
州子说:“如果爹娘同意,更好,如果不同意,我搬你家倒插门。”
“不怕别人笑话?”
“不怕。”
月亮慢慢升到中天,附视着大地,一片浮云过来,月亮害羞似的躲进去。一颗流星滑过天空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长长的尾巴不情愿离去。草丛中,麦秸垛各种虫儿拼命地欢叫着。田埂上、场周围各种叫不上名字的花散发出阵阵香味。远远望去,空旷的田野在熟睡,伏在大地侧耳细听,大地发出梦的呓语,孕育着一个成熟的明天。
月光如水,如此美好的夜晚,梅枕着州子胳膊躺在又柔又滑的麦秸上喃喃自语,州子说:“爹娘同意了。”
“真的。”
“骗你干吗?”
“爹娘还说,只要我俩愿意,他们不会阻拦,夸你人长得好看,还孝顺,能干,地里活样样精通,谁要娶了你那是烧了八辈子高香。”
“我爹娘还说不就多两张嘴吗?家里有地,只要能干还能饿着人?”
“我爹娘还说......”
梅伸出手一把捂住州子的嘴说:“好了,好了,我知道大爷大娘通情达理,我嫁过去一定好好孝顺他们,家里的地我来种,你在外面做你的活,将来可以开个家具厂。”
梅起身坐起,双手张开,慢慢合拢,深情望着州子说:“你知道我手里捧着什么吗?”
州子摇摇头。
“再看看?”
“没什么?”
“再瞧瞧?”
“哦,是月光。”
“像什么?”
“像水。”
“月光如水。”
“柔情似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