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儿……哟儿……寒冬下的林区里时不时传来几声清脆的鹿鸣,像哨子一样嘹远悠扬,时而急促紧张好似蓄势待发,时而悠闲自然,流水一样婉转顺畅。
白茫茫的山脚下,是鄂伦春人的聚集地。冰河边,一组阿那革(出猎组)正牵着马前行,此次出猎前他们已向山神祈祷,人人都胸有成竹,挞担靼(出猎组组长)也早已想好对策,毕竟深冬时总有狍子和花鼠出现,一旦发现踪迹必有所收获。人群中,刚八岁的小诺诺就坐在马上跟父亲王爱民聊着天。爱民时不时换着手牵马绳,一呼气嘴里就冒出一股冰雾,引得小诺诺也跟着学起来“呼”,像是吐仙气似的。这是小诺诺第一次跟猎学习,出门前父亲的“腥言血语”可把他吓的够呛,他可不敢吃内脏。想到这,小诺诺忍不住又要问了:
“爹,那内脏真的冒热气吗?”
“可不吗,和你吐出来的气一样。”
小诺诺立马吐了吐口水,不停的“呸呸呸”,被恶心坏了……正说着,一只小鹿横冲直撞,刚好跳到队伍中间,一个人立马上膛,扳动扳机,一枪打中了那鹿的小腿,正要补第二枪,挞担靼立马呵止,大声喊道“住手,这是只梅花鹿!”众人立马收了枪。爱民马上提着药箱子跑过去了,消毒、上药、包扎一气呵成。
近些年来鄂伦春族也改革了。不能猎杀保护动物,尤其是年幼的。为了行事方便,每组额外增添一名医务人员,爱民就是这组的兽医,他的活儿最安全也最轻松,但他很是羡慕其他人能端着枪,那多血性。其他人也羡慕他每天做的事情不用那么多,不用太费力气。
出猎结束,小鹿也被爱民带回家了,一路上小诺诺总是忍不住去摸一摸它的耳朵和背,那光滑的皮毛比精细的丝绸还顺滑,比清澈的溪水更细腻。小诺诺也喜欢它的眼睛,炯炯有神,黑洞似的深不见底,又如月光般璀璨夺目,头一回一伸,对猎人们充满好奇。鹿蹄优雅而小巧,就像一位童星模特穿着定制的高跟鞋,看到这里小诺诺又想起了驴子那般优雅的步伐,行走在泥土上宛如在红地毯上走秀。
等到一家人围在一起做子弹的时候,小诺诺便跑出去找小鹿玩。他静静地看着小鹿垂着头在地上闻着什么,转而又看到小鹿身上的花纹,富有野性的深褐,白斑像雨天夜空中的星星一样若有若无。小诺诺捏了捏小鹿的背,柔软有糯性。小鹿回头看了看他,调转鼻子在他手上一个劲的闻,好像有股青草味。当然,小鹿也看不懂这小孩儿在干什么,只是不停的嗅着什么,又不时挣脱一下脖子上的套索,小诺诺也心领神会的给它松了松。
“咳咳,我说,你一个猎人怎么和鹿玩起来了,你以后可会杀它的。”爱民站在门口,点了根烟说。
“到时候再说,我现在可没那个想法,现在还有几家打猎的。”小诺诺继续扒拉着小鹿的毛发。
“唉”爱民弹着烟灰,若有所思,又说道“你这鹿,迟早跑,最好这几天能引来只公鹿”,低头看了看门口的枪,马上又皱着眉头补充“那也不能打呀,就算能打,这点鹿皮够做什么,抹布?”
这些话小诺诺是听进去了,它确实担心小鹿消失的那天,虽然这天迟早会来。但不过一会又忘了这担心,去抚摸小鹿了。
一溜烟儿的功夫小诺诺又到了上学的时候了,坐上二叔的车后和爱民打个招呼就走了。由于路途遥远,要到几十公里外的县城去上学,小诺诺凌晨四点就得抹黑上路。一路上他也睡不着,心念着院里的那头鹿。在班里,小诺诺没什么朋友,主要因为只有他一个鄂伦春人,没什么话题,但有时候他也会成为同学心中的明星——就是在他讲族人们如何打猎的时候,哪怕小诺诺的普通话有时会很抽象,也总能吸引他们。这时候往往周围会围一圈同学,有的把自己的板凳搬过来听,有的直接坐在课桌上,个个瞪大了眼睛听的聚精会神,仿佛真的能听到林区里的枪声和深山里的鹿鸣,全然不顾鼻涕流入嘴巴,大概鼻涕也想在冬天找个热乎的地方吧。
但小诺诺大多时候还是孤单的,班里的同学们身上和他有着截然不同的味道,一群人身上是钢筋水泥的味道或是洗衣粉的味道,一个人身上是雨后泥土的芬芳,是林区里深邃的寒冬的味道,是子弹出膛浓烈的火药味,这次还夹杂了些许鹿的味道。这时候他总会趴在桌子上,想着院里的那头鹿,它身上迷人的白点和锐细悠长的鹿鸣,他听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但总比枪声好听。他并不喜欢打猎。相反地,他热爱动物,虽然语言不通但仿佛安静就是他们之间的语言,或许和他在班里的孤独有关吧,总之,他不喜欢打猎,也不情愿被父亲带出去“学习”。每到课下,他就拿着一把小刀在桌子上刻画着,一头活灵活现的小鹿就出现了,一样的大眼睛,一样的小巧鹿蹄,一样的小尾巴,和院子里那头一样,全身上下都一样。在一天天的盼望中,假期终于来了,窗外又响起了那久违的汽车鸣笛声,小诺诺也抬起了头,活动了一下脖子便马不停蹄收拾着书包,三步当两步的跑出门去。系好安全带后,小诺诺便全身放松似得摊平了全身,静静地观望着窗外。荒地地势不平,二叔的这辆面包车一路上颠荡起伏,摇晃不定,即使常坐在马背上的小诺诺也犯起了恶心,他难受的说不出话,好像肚子里的各种器官都混合起来,大肠小肠什么的勒住了胃,又好像肺也被什么东西扯住一样,直想吐,也只能一边和二叔聊天一边想着小鹿来分散注意力了。
“叔,我那的头鹿长大没,是不是应该长出角了……说错了,母鹿没角,那花纹上的白点应该变多变大了吧……”小诺诺一遍说一遍捂着嘴,仿佛随时都会吐出来。
“啊?”二叔迟疑了一下,“哦,那鹿呀,应该……长得很壮实吧,叔不知道呀,好久没去你家了”“反正你自己回家看吧,叔也不清楚呀。”
听到这话小诺诺又开始想象着小鹿优美的身姿了,虽然半个月应该变化不太大,但总归和原来有些不一样的。
滴滴……二叔按着喇叭把睡着的小诺诺叫醒了,示意他到家了。小诺诺睁开眼睛,揉了揉眼窝,愣了几秒,马上火箭般地冲出车门外,直奔自家院里了。
小诺诺气喘吁吁的跑到栅栏门门口,盯着空荡荡的院子,丢了神一样的立住了。“诺诺,诺诺,进家里来”任凭爱民如何叫他,小诺诺就是没一点反应。慢慢地,小诺诺打开了门,走在熟悉的院子,来到了小鹿以前玩耍的地方,半月前地上的脚印早已被尘土填平,就连那项圈也不见了踪迹。
爱民走出房外看到小诺诺站在哪里,清楚了小诺诺的意图,便开玩笑说“鹿呀,让公鹿领走了。”
然后小诺诺眼睛闪着了泪光红了眼眶,便立马改口说“我放了,本来那就是保护动物,伤好了可不得放吗。”
小诺诺哭着朝他吼:“谁让你放了,那是我的。”
“嘿你这孩子,什么你的,人家本来就是鹿,就得回到鹿群,梅花鹿,保护动物。”爱民又强调了一遍它是梅花鹿。
小诺诺不再闹了,他虽然年纪小,但心不小,他也清楚那鹿不是他的宠物,本来就不属于他,但一想到以后又要每天出猎、回家、出猎、回家,他就感到不愉快和孤独。他本来就是那么的沉默寡言,这样一来他话更少了,爱民打算做点什么,虽然他知道儿子成不了猎人了,也不需要成为猎人,但他希望小诺诺成为一个开朗阳光的孩子。
次日早上,爱民早早就起床收拾东西,等做好了早饭就把还在熟睡的小诺诺叫醒了。小诺诺左翻右转就是不愿意醒,继而又把头用被子蒙住来遮挡明亮的灯光。爱民看了看时间,对着小诺诺说“快醒,带你去看好东西。”小诺诺一听不是去打猎,一下子翻起身来,马上吃完饭,穿好衣服,再拍一拍身上的土,就等出发了。爱民满意地点点头,牵着小诺诺的手出发了。
太阳刚露出一半身子,爱民就把他叫醒了,小诺诺一路上十分好奇,不知道他爹要带他看什么,莫非是传说中的神仙?不知不觉,他们走到了旧猎区,树木密集,一阵阵南风吹的小诺诺直打哆嗦,等了好一会,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了:爹咱醒这么早到底要干啥?“爱民看着远方,摸着小诺诺的头说,等等就知道了。
忽然,一阵悠长的鹿鸣传遍树林,彷佛宣告着新一天的到来,不一会又响起了第二声,第三声……全世界的鹿都醒来了!小诺诺立马醒了神,瞪着眼睛看向旧猎区深处,他被眼前这一幕震惊了,同时也沉醉在这哟哟鹿鸣中。
聆听了好一会,爱民开口说“孩子,我知道我把鹿放了你很难受,但和你放学回家一样,它也需要回家,严格来说它们不属于任何一个人,即使是那些煮熟的猎物也不属于谁,你觉得把它拴在院子里,它可以这样叫,这么蹦跳吗,不能,等着它的将只有老去和死亡,它再也不会快乐了。”
不知道小诺诺有没有在听,他只是充满微笑和惊奇地望向林区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