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许多新一代城市人一样,我也是从农村走出来的,我的家乡就坐落在黄海岸边、景色怡人的新洋港南岸一个叫大洋的村庄里,宽阔的通榆河穿村而过,紧挨着大河东侧堤岸上有我童年时的家园,我的根就深深地扎在了那一片沃土里,不,应该是祖辈、父辈和我们这一辈的根。
几千年的农耕文明揭示了一个颠簸不破的真理: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祖辈对土地的依恋更多的是来自于对土地的敬畏与不舍,听祖母讲,在我的高祖那一辈以前,家里十分的贫穷,上无寸瓦下无寸土,后来通过几辈人发愤图强,艰苦持家,到了清末民初,繁衍壮大的家族地跨洋南洋北,这里的洋就是指洋河,也即现在的新洋港。临解放时,好强的祖父母仍然坚信土地是最大的财富,土地是最大的脸面和尊严,用可以覆盖一只八仙桌桌面的银元,买下了城东上百亩的田地和几十部的风车,刚两年盐城解放了,土改时,好在家里人口多,再加上抗战时期曾积极为新四军在村里驻扎让房让屋,赢得了很好的声望,就定了个中农。绝大多数地都分给了村里没有土地的贫雇农。祖母倒没有为此过多的懊恼和伤心,她让出了田地却得到了最大的尊敬,我的几个伯伯后来都当兵去了部队,入了党,退伍后又都成了乡里、村里的领导,祖母感觉很是荣光。
我出生时的六十年代末,轰轰烈烈的人民公社集体食堂已进入尾声,放开肚皮吃饭成了过去时,只有壮劳力才是整份的,老人和孩子只能吃半份,祖母说我到一周岁时,食堂里的稀饭都可以照见人影。我的童年身材矮小,头发特别黄,那时的土地也和我一样贫瘠,甚至有时还遭遇洪涝或旱灾,根本无法哺育起众多的人口!
好在土地不能给的,我会到自然里去寻找,打小就学会了许多农村孩子特有的本领,上树掏鸟蛋,下河抓鱼虾摸螺蚌,所有这些既改善了家里的伙食,又凭添了无穷的乐趣。
弟弟妹妹也渐渐长大后,我们开始学着和土地打交道,春天挑猪草,捉虫子;夏天拾麦穗,捡蚕豆;秋天拾稻穗,摘棉花。我们这些“公社小社员”,也能从计分员那里挣到工分,一年下来,可以帮父母苦回一些口粮钱。
那时我们对土地真是既亲又恨,亲的是可以土里刨食,填饱我们饥饿的胃,还可以无拘无束地在田野里撒欢;恨的是没完没了的农活,有时放个假从早干到晚,已是人困马乏,突然想起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还只字未写,用现在孩子的话说实在是太悲催啦。当时的我们特羡慕城里的孩子,吃得好、穿得好,长得也好看,关键是不用下地里干活,暗暗在心里埋下了也要做一个城里孩子的梦想。
大约我过了十岁的时候,集体天天叫唤的大喇叭不叫了,催社员上工的哨子也不吹了,生产队的田开始分到家家户户,土地属于农民自己,想种什么就种什么。我的母亲开始跟其他人家学着长西瓜,选的品种叫“苏蜜1号”,从瓜藤开花开始,每天一放学,我总是先往瓜地里跑。
当时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土地承包,更不知道什么叫改革开放,但第一次知道了世上还有这么好吃这么甜的西瓜。分田到户后,明显感觉到父母没有集体上工那会累了,心里多了喜悦和向往,平时教育我们也不再凶巴巴。我上初中、高中只要一有时间都会帮家里做农活,放暑假还和母亲一起去卖西瓜、卖蔬菜,赚个学费是没问题的。几年时间村子里富起来的人家逐渐将又破又矮的茅草房推倒建新房,有的人家甚至砌起了两层小洋楼,上了高中的我跟弟弟讲,将来一定要在家乡的土地上建一栋最漂亮的房子,这就是当时我们兄弟俩心中最大的梦想。
吃尽艰辛,熬过苦难,我的父母依靠自己几亩地,凭借勤劳的双手,先后供我和弟弟上了大学,跳出农门,还不甘人后地建起了三间青砖青瓦的大瓦房、一栋二层小楼,瓦房和小楼因通榆河工程施工拆迁后又带领我们建起三栋乡村别墅,他们的脸上不时洋溢着满意和自豪。
1991年重阳节前88岁的祖母与我们长辞了,临终前,她唯一的期望就是儿孙们能将她土葬,这片上百亩曾经都属于她的土地,是她呕心沥血、苦心经营积聚下的所有家财购置来的,后来无偿地归了国家,她没有向政府开过一次口,提过一次过分的要求,把内心深沉的爱都给了这土地和土地上生存着的乡民。
二十年后的一个初夏,为了把日子过得好些再好些,像一只不知疲倦飞速旋转的陀螺似的母亲,忽然倒在凌晨的家门口,就像我在纪念他的诗里所写:你对得起千万遍在上面走过的土地/你对得起无数次弯腰打理装扮的土地/如今你却离土地和我们而去/我们要为你立座碑/碑上刻上你的名字/还要刻上农时与稼穑 土地与粮食/也永远镌刻下你对土地的付出和无尽的爱恋。
我的祖母和母亲用尽她们的一生,来回馈和报答了大地之爱,直到现在我一有时间就会回“城市里的乡村,乡村里的城市”美丽的大洋村老家去,我总感觉到家乡永远是剪不断的精神“脐带”。有时回去还帮父亲打理打理属于他的一田三分地,我也能常看到父辈们到了八九十岁时,还像巡视自己的疆土一样一寸寸察看着自己的田地,庄稼长得怎样了?有没有病虫害?什么时候能收?什么时候又得种?
七十年风雨历程,七十年时光变迁。从土地改革到土地承包,从取消农业税到推行美丽乡村建设,家乡和祖国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座村落一样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故乡永远弥漫和散发了泥土淳朴而浓郁的芬芳,分明在召唤着已离开土地的我们这一代,为了坚守她的宁静与祥和,为了实施乡村振兴战略,为了留得住心里永远的乡愁,再次回到她美丽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