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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中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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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190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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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未必如其人

人有美丑,字也有俊孬,这是从表面上看的;现代笔迹学研究认为“笔迹是人类大脑的写作”,它是一个人的性格、智力水平和思维逻辑的具体反映,则是从深层次的分析。1872年法国神父米尚出版了《书法的秘密》一书,奠定了他作为笔迹学创始人的地位。笔迹学专家从一个人的字迹棱角或圆润,字迹速度的快慢,字体的结构、大小、长短等方面可以分析出书写者的性格内向还是外向,是悲观主义还是乐观主义者,甚至还能据此预测其人生和未来。

当然,米尚所言的“书法”和我国的“书法”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国外的书法主要是字母书写,是一种书写习惯,而中国所言的“书法”不再是普通人的书写,已上升为传承了两千余年一门古老的汉字书写艺术,中国真正的书法艺术应该从秦李斯统一文字篆书开始。但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有一个观点是一致的。即“字如其人”,这从现代笔迹学的研究结论中得到了佐证。

然而凡事都有例外,纵观中国书法史,最典型的字不如其人的当数宋徽宗赵佶,徽宗皇帝才艺双绝,尤其是书法,自创“瘦金体”,铁划银钩、笔势劲逸、挺拔遒丽、结体严谨、意态天成、独步天下,除瘦金体楷书外,其草书笔势奔放流畅、变幻莫测,一气呵成,蔚为壮观,他的绘画也是风格独具,就是这样一位琴棋书画俱通的全才治国却极为昏庸无能。在位二十五年间,重用蔡京、童贯、高俅等奸臣(史称为“六贼”)把持朝政,穷奢极欲,荒淫无度、最终和刚刚传位不久的儿子钦宗以及他的宫廷后妃,32个儿子,22个女儿,除在外勤王的九子赵构和一名仅一岁的幼女外,整个皇室3000余人被金兵掳至北方,沦为亡国之君阶下囚,受尽凌辱而死于异国他乡,甚或他肥胖的尸体被点了天灯,这位风流天子的书法与他的为政为人判若两人。

徽宗亡国后,痛定思痛,将责任全部归结为用人不察,都是蔡京、童贯、高俅他们干的好事,与己无关,尤其是“六贼之首”的蔡京。几位宋徽宗时代的宰相中,恰巧蔡京也是一个大书法家,他精工书法,尤擅行书,字势豪健,痛快沉着,就连狂傲的米芾都曾经表示自己的书法不如蔡京,当时的人们谈到他的书法时,评价为“冠绝一时”,无人出其右者。或许当时的大宋最高统治者赵佶骨子里文人情怀太重,对同样在书法上颇有造诣的蔡京,总是另眼相看,也算是英雄爱英雄,惺惺相惜吧。蔡京一生四度为相,“四当国”或辅国达十七年之久,为历朝历代中的宰相之最,这四起四落之间更加彰显了他超乎人想象的才能和异禀,当时新旧两党都认为其是难得的相才。变革派的王安石给予蔡京相当高的评价,他把蔡京列为天下仅有的三个宰相之才之一,王安石变革失败,以司马光、吕公著为首的旧党对同属变革派的蔡京虽然未予重用,但仍有青睐,可见蔡京确实是一个情商、智商都极高的政治人物。蔡京在徽宗时代创下了这一政界仕途奇迹后,随着内忧外患的纷至沓来,一方面方腊宋江起义造反,一方面金兵长驱直入中原,徽宗于万不得已中匆匆将皇位传给了自己的儿子。钦宗皇帝登基后,为平息民愤,将已年近八十岁的蔡京流放到岭南韶关,最终这样一位一代书法大家蔡京饿死在前往长沙途中的一座庙中……

在我国历史上,徽宗年间应该说是把书法绘画艺术推到了一新巅峰的时代,上至皇帝,中至各士大夫阶层,下至民间,书画艺术得到了空前的重视和普及,国家层面成立了画院,汇聚了一大批书画人才,更出现“苏、黄、米、蔡”四大书法家,早期的书画家排序为“米、蔡、苏、黄”。这里面蔡就是蔡京,四大家书法各具仪态,各有千秋,苏轼天然,黄庭坚劲健,蔡京姿媚,米芾纵逸。但北宋灭亡后,蔡京被《宋史》编列入了《奸臣传》,后人恶其为人,就将其踢出了宋四家。蔡代之为蔡襄,蔡襄为人忠厚、正直,是蔡京的从兄,但口碑却高出蔡京许多,蔡襄的书法也甚是了得,擅长正楷、行书和草书,浑厚端庄,淳淡婉美,自成一体,深得苏东坡、欧阳修的推崇。即便是蔡京去世后三十年,高宗皇帝一纸诏书将其与岳飞一同平反昭雪,但蔡京的奸臣形象已深深植根于民众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了,不是一个平反诏书就能解决的,蔡京是一个典型的字因人贱,字因人轻的“主”。

有意思的是在中国历朝历代史书类的人物归类传记中,有《奸臣传》,也有《贰臣传》,《贰臣传》是清乾隆皇帝在其执政41年时,正式提出编纂的,其收录了明末清初两朝都为官的人物120余人,这是乾隆帝的首创意。当然除了《奸臣传》、《贰臣传》外,作为正能量、主旋律的《忠臣传》自然是必不可少的。在所谓的“贰臣”当中,也有两个著名的书法大家,一是宋末元初的赵孟頫,一是明末清初的王铎。

先说赵孟頫,尽管没有明确贴上贰臣的标签,但按乾隆的标准,凡变节、背叛,一仆二主的即为贰臣。赵孟頫贵为皇胄,他是大宋开国皇帝赵匡胤的十一世孙。按照皇权正统思想,别人能降,皇族的人独不能降,别人能易朝为官,皇族的人独不能易朝为官。赵孟頫博学多才,能诗善文,豪气英迈,神采焕发,还拥有治国安邦的才华,可叹的是他生不逢时,少不得志,在坎坷忧患中度过了青少年时期,十一岁父亲去世,刚成年以父荫(多少有点世袭的味道)补任真州(今江苏镇江)司户参军(很小的一个官,还是看在他父亲的面上给的!),南宋灭亡后,二十三岁正值壮志凌云之际的他归故乡闲居,先躲避到新昌山,后又转天台山隐居,前后达十年。新生的大元朝或许是为笼络人心,在全国各地不停地搜求前朝皇族赵氏后人中有贤能的人,赵孟頫几次都被地方官推荐,且都居首选,看来一而再再而三的躲避是不可能了,至元二十三年(1286年),三十三岁的赵孟頫无奈中被推荐的大臣带到了京师,谁曾想,他一到京师立即得到元世祖忽必烈的召见,元世祖早已闻其名,今日得见其才貌,惊呼为“神仙中人”,先任命为五品的兵部郎中,比他在南宋时的那个微不足道的官职高出了许多,两年后又提拔他为四品的集贤学士,后转任济南路总管府事,在此任上,因元世祖去世,元成宗需修《世祖实录》,赵孟頫又被召回京城,但官职一直未有晋升,做官做事也不尽如人意,遂辞病归吴兴,次年奉诏进国史院,不久又辞归,大德三年(1299年)任集贤直学士行江浙等处儒学提举(主要是分管教学,这倒是比较如他愿的),至大二年(1299年),改任中顺大夫,扬州路泰州尹兼劝农事,未就任。但在此后的1310年也就是他作为南宋遗逸出仕元朝的第24年,赵孟頫的命运发生了深刻变化,皇太子对他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先升任从二品中奉大夫,又升为正二品资德大夫,到离他去世前的6年,他已官居一品,名满天下,而博得“元人冠冕”的称号。

赵孟頫在元朝为官卅余年,作为一代书画大家,适逢宋元更迭、世事巨变,这其中仕隐两兼,度过了矛盾复杂而荣华尴尬的一生,他在书画艺术上的成就,终受其名节之牵累,“薄其人遂薄其书”,后人贬低赵孟頫的书法,其根本原因是出自鄙薄赵孟頫的为人罢了。

作为一个读书人,“修齐治平”是一生的抱负,他需要一个平台来实现自己的追求和梦想,不至于明珠暗投,永远埋藏于沙砾之中而无法大放异彩!却也因此被定论为“大节有亏”,“性软弱、乏气节”,但纯粹从书法艺术的角度讲,元朝鲜于枢评价称:“子昂篆、隶、真、行、颠草为当代第一,小楷又为子昂诸书第一”,赵孟頫书风遒媚、秀逸、结体严整,笔法圆熟,世称“赵体”。《元史》本传也评价道:“孟頫篆籀隶真行草无不冠绝古今,遂以书名天下”。鲜于枢赞其为当代第一,元史更称其为冠绝古今,书法史把他与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称为楷书四大家,可见其书法成就之高,但从对其书法艺术的评语来看,和蔡京一样,也有一个“媚”字,蔡京姿媚,孟頫遒媚,都是“多肉而少骨”,这是不是也某种程度又契合了“字如其人”的观点呢?

再说王铎,干脆直接贴上“贰臣”的标签。天启二年(1622年)中进士,清朝入关前一年即崇祯十六年(1643年)他为东阁大学士,正五品,清朝入关后被授予礼部尚书正二品,官弘文院学士,加太子少保,相当于教育、文化部长,同时协助教习太子,官职连升了三级以上,是清庭所用汉人为官的大臣中,除一些番王外的文官里面级别显赫的极少数几个人,普通文官做官到极点也就是正二品,只有少数人才可以获得少傅、少保这些荣誉称号。但王铎降清后任职仅有八、九年时间就去世了,相比于赵孟頫仕元三十多年,大元皇帝给了他极为尊贵的礼遇,“荣际五朝,名满四海”而言,王仕清仅有赵仕元四分之一的时间,最终还落得个贰臣之名,被后人所诟病,当然这是他死后130多年的事了。

虽然王铎书法造诣很高,但他却同样因此而受到鄙夷,他的书法随之遭遇到冷落,曾一度无闻尘世间,王铎和赵孟頫一样都是书画俱佳的大家,他的书法独具特色,“神笔王铎”,在明末即与董其昌齐名,有“南董北王”之称,他的书法用笔出规入矩、张弛有度、却又流转自如。王铎擅长行草,笔法大气、劲健洒脱、淋漓痛快。日本人对王铎书法极其欣赏,他们称王铎为第一流的书法家,提出了“后王(王铎)胜先王(王羲之)”的看法。王铎一生,独尊羲献,兼习钟繇、颜真卿、米芾等大家,博采众长,故而他的书法笔力雄健,轻重对比强烈,有神龙飞腾的不测之力。王铎降清后期,书风更趋成熟老辣,其狂草技法已臻化境,书法或许成了他“贰臣”矛盾心理和落寞情怀的无端排遣,失去了其在崇祯时代书法的扛鼎之力与奋发之气,而转为理性与孤冷,这也正是心境决定艺境的真正体现吧。

以上是中国书法史上三起典型的“字因人贱,字因人轻”的人品书法事件,由此观照到近现代和当代,此种“字未必如其人”的现象也在持续不断的出现和上演。近代民国时期的袁世凯、汪精卫,现代的康生,当代的胡长清、陈绍基等无不是因人品而使他们的书法黯然失色。袁世凯表面上看是一个窃国大盗,但他的书法大有看头,称得上文武兼备。李大钊评其为“一世怪杰”;汪精卫的书法酣畅时行云流水,精要处骇人心魄,甚至有人评价汪的字是民国政要和书法家中最好看的;但汪的书法更多停留在外在的“好看”上,漂浮柔媚,无骨无根;康生自认为在书画方面和齐白石差不多,故有个笔名叫“鲁赤水”,和“齐白石”三字一一相对,对得倒还很工稳,当然他认为远远超过郭沫若,曾狂言:用脚夹着棍儿写(即不用手和笔)都比郭写得好,康生真草隶篆诸体皆能,尤善章草,他的隶书老拙劲健,功力深厚,行书潇洒飘逸,雄浑大气,无怪乎能和领袖毛泽东、红色书法家舒同一起并称为党内书法三大家,但过于自负是他书品人品的一大硬伤。客观的讲胡长清、陈绍良的字要比前面任何一位都逊色很多,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但在当下非典型书法环境(用毛笔书写)时代,也还是比较舒展流畅出众的,陈绍基的字似乎还比胡长清功力更胜一筹。

众所周知,胡长清、陈绍基一类的贪官在台时,求字求“墨宝”的人门庭若市,倒台时,江西、广东大街小巷突击铲除他们所题的众多店牌、匾额,当时可是一字千金,耗费不薄求来的!可叹的是,当宣判胡长清死刑时,他还哀求组织上能给他一条生路,放他一马,不要让他死,他可以发挥一个书法家的作用,免费为社会、为人民写字。何等的可悲可怜啊!他至死都没有弄明白,他的字其实更多的是因为罩上了副省长这个权位的光环才有所谓的“市场”,人们是奔他的位置而非真正奔他的书法艺术水平而去的,他们头上的光环一旦失去时,题写的那些招牌和书法作品立即变得一文不值,究其原因就是四个字“字因人废”!

所以说,艺术家的人品、口碑直接决定着他的精神长相和艺术高度,艺术创作只有以“德艺双馨”为终极目标,才能经久弥香,永远为人民所记起和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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