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清康熙末年到嘉庆初年,在中国书画史上独树一帜,影响达百年之久的杰出群体当数“扬州八怪”。之所以叫怪,是因为他们在艺术创作上不愿意走别人已开创的道路,而是另辟蹊径,“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他们以要创造出“掀天揭地之文,震惊雷雨之字,呵神骂鬼之谈,无古无今之画”为共同的艺术追求和艺术方向,其中文、字、谈、画四样都特立独行、不同凡响的即为扬州八怪之首的郑燮。
郑燮,号板桥,扬州兴化人。清康熙三十二年(1693年)癸酉十月二十五日子时出生于兴化东门外古板桥,这也正是他号板桥的来由。郑板桥一生跨清康乾盛世三朝,自称为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元年进士,其人生经历大致可分为读书教书、扬州卖画、科举宦游、作吏山东和去官还乡再卖字画五个阶段。
从他的人生历程来看,似乎看不出板桥与盐城究竟有何渊源。按照清代的行政区划,兴化属扬州府管辖,盐城则隶属淮安府,盐城与兴化西部仅大纵湖一湖之隔,一个在扬州府的最北边,一个处淮安府的最南端。巧的是在盐城老地名当中有一杨家巷后改为板桥南巷,与板桥北巷一样,均以共有板桥而得名,此板桥实指木板桥,作为具有典型时代特征的风物,它和郑板桥出生地的兴化东门外古板桥一样,是为方便行人交通在河面上架设的木制桥梁,兴化与盐城一样水网密布、河道纵横,河多自然也就桥多,兴化、盐城两地均无山无石,所以鲜见石拱桥,用方砖砌的桥造价昂贵,只在主要交通要道上才有,普通路道建桥只能以木材为原料,故而板桥就成了城内河道上的主要风景。民国时期盐城城内著名的二桥:登瀛桥和太平桥也还都是木桥。当然盐城的板桥巷还有一无考之说,说当年郑板桥未入仕前,曾由兴化来盐并小住此地故得名,然而这也只是个传说,因为郑板桥年谱及其作品集的注释中均无从稽考。但郑板桥与盐城的渊源是确确实实存在,谁也无法改变的!少时的郑板桥即与盐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根据《兴化郑氏族谱》记载,郑板桥是兴化郑氏第14世,其父之本,字立庵娶兴化名士汪翊文女儿汪氏为妻。汪家当时居住在大丰小海,也就是盐城与兴化东部的连接带之间,清行政区划大丰属兴化,同属扬州府,由于历史上的沿革,所以现在盐城的东台、大丰和兴化同属一个语系,反而与盐城发音明显不同则不奇怪了。这位汪氏就是郑板桥的母亲,小板桥三岁时,汪氏即病逝了。因此有《郑板桥判牍》板桥亲笔:母汪氏殁,系江苏淮安府盐城人,王翊文室女,并无再醮,未经受封。如果此判牍真实存在,彼时的他已直接认定母亲为盐城人了。板桥少时常常去外家,聆听外祖父的教诲,学业多有长进,因此有“板桥文学性分,得外家气居多”的说法,看得出,他对自己得自外家的血缘、气质及学养、熏陶十分满意,即便是到了中年,郑板桥40岁中举后,因不幸身患大疮,浑身不能动弹,只好落魄栖居在小海的外祖父家养病疗毒,大丰据此现建有“郑板桥生活馆”。
在郑板桥五岁时父亲续弦娶了临近兴化大邹的盐城郝家庄(现属盐都)的郝氏进了郑家,成了小板桥的继母。如果说因为母亲汪氏,郑板桥与盐城有了直接的联系;继母郝氏则让青少年时的板桥与盐城有了更加亲密的接触!继母虽没有亲身母亲赋予生命的恩重,但郝氏从板桥五岁时进入郑家到板桥十四岁时去世的十年间,对少年板桥的身心抚育与人格形成也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和影响,所以小板桥无论是到亲母的汪氏外家,还是到继母郝氏的外家,都自然少不了郝氏陪伴他的慈爱身影。失去母爱内心孤苦无助的小板桥,天资聪颖,郝夫人十分喜欢,再加上她未有生育更对小板桥视同亲生,常将他带至娘家郝荣村,随舅父郝振高在净土庵师从郝家族人郝梅岩读书。郑板桥在郝荣村刻苦读书的地方有一处四合院,房屋飞檐翘角、古色古香,使得整个村庄都弥漫着清馨典雅的气息,后来板桥在此待了很多年,还在当地留有很多字画,所以自称自己的文学性分得外家气居多,这里的外家当然也有郝家的一份功劳。
因为有了这样的一份人生阅历,学成后的郑板桥起初也曾把自己的人生目标定位于教书育人当个孩子王上,于是便在盐城西乡的沙沟等处设馆授徒。中国作协副主席高洪波先生在盐城采风考察专门写了篇《舌尖上的盐城》,文中提到盐城最特殊的一道菜“郑板桥肉”。据他考证:郑板桥在盐城当过教书匠,他的故乡离盐城不远,可是再近也不能把学生当束脩(学费)送的鲜猪肉捎回家呀,郑板桥想了一个办法,把鲜猪肉用开水烫一下,用冷盐水浸一下,一下一下又一下,十几道工序后鲜肉变成咸肉,不但吃起来味道独特,关键还可以保存一段时间。没想到高主席考证研究得如此仔细,或许是“只缘身在此山中”吧,我们地地道道的盐城人,对熟视无睹的腌咸肉还有这样一个美丽的典故却浑然不知,但凭心而论,经过冬天腌制、封冻的咸肉,来年的春天三春头上割一块下来,切成薄薄的一片片,拌入一些香葱或野蒜,放在饭锅里蒸熟,打老远就能闻到扑鼻的香味,那色泽黄亮的皮和肉晶莹剔透,令人食欲大增,肉入口能化,皮又极有嚼劲,真正是难得的美味!这一美食看来还要感谢曾经客居盐城西乡教书的郑板桥,无怪乎在盐城西部著名的大纵湖风景旅游区内还专有一处郑板桥教书馆。
正因为郑板桥曾在盐城生活过相当一段时间,凭他对盐城和盐城人的观察,也自有他独到的见解:东海之滨土坚燥,人劲悍,率多慷慨豪侠诡激之徒,而恂恂退让之君子缺少。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地处淮之南、江之北、海之滨的盐城,平原坦荡土地辽阔而舒展,河川密布河水清澈而丰沛,黄海滔滔海水咸涩而浑浊,土多为粘土,晒干后极其坚硬,这就是盐城的水和土。盐城人劲悍、慷慨、豪侠,有时又难免诡怪偏激,而缺乏谦谦君子的谦让之风,这就是郑板桥眼中盐城人的性格特征。板桥之说与“南方才子北方将”有相似之处,但盐城既不属于严格意义的南方风貌,也不属于经典的北方物候,而是介于南方和北方之间,曾经是北方民族进攻中原,南北对峙的古战场,金兵攻打南宋,清兵屠城扬州,双方都曾在此展开你死我活的厮杀,1141年南宋与金订立绍兴和议,宋向金称臣,承认淮河秦岭以北属于金朝,盐城恰巧处在南宋和金的边界线上;五百余年后的1645年3月,清军破徐州、渡淮河,兵临扬州城下,彼时的盐城处于什么样的刀口浪尖之上可想而知了。
可以说,盐城人的性格中既有北方的强悍,又有南方人的柔韧。在我国传统意义上南方北方的划分是以秦岭淮河一线为界,在现在的淮安市就建有中国南北地理分界线标志,清代的盐城隶属淮安府管辖,又和扬州府有着割不断的地域联系。由于板桥对盐城人观察细致入微,其描述和分析在当时是如此犀利准确、一语中的。当然人是随着时代变化而变化的,今天的盐城人性格中除了强悍豪侠更增加了大海的开放和包容,所以恂恂退让的君子也是随处可见了。
以诗书画三绝著称于世的郑板桥之所以能成为扬州八怪的领军人物,一方面是源于他才华横溢,有着高超不凡的艺术成就,且敢于不断推陈出新,始终走创新之路;另一方面在于他高尚的道德品行,他对百姓极富悲悯之心,有着良好的政声和人格魅力。他和扬州八怪中的“二李”李方膺、李鱓一样是极少几位既具有极深的艺术造诣,又有着良好的从政口碑,都是曾做过县令一级的清廉官吏,在同时代的官吏当中堪称凤毛麟角。
板桥在他的《风竹图》上有这样的题诗: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这首脍炙人口的诗句正体现了他身在封建官场尤能关心民间百姓疾苦的境界。在他72年的人生经历中约有六分之一的时间先后在山东范县、潍县两地做县令,乾隆十一二年间,潍县连年灾荒,民不聊生人相食,郑板桥目睹其惨状,痛心疾首,决定开仓借贷赈灾,令民领券借给,却因此得罪了上司和豪商富贾,本来在他59岁为官十载时已对官场黑暗多有不满,便有了归隐之意,61岁时那个春天,终因屡次请赈忤大吏而被撤职罢官,遄返扬州,重拾起他为官之前的旧行当,以卖画为生。
人常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郑板桥做了近12年的县令,就算省级官员的收入是县级官员的5倍,那他这10多年少说也有近10万的银两收入吧,但在他做县令期间女儿出嫁,他却没有拿出一件像样的陪嫁嫁妆,只是送了一只竹编的匾子,匾子中装着针和线,他对女儿出嫁是如此的抠门,而对他的子民却是异常的慷慨,连自己的养廉银都捐献了出来,史料记载养廉银作为清朝特有的官员俸禄制度创建于雍正元年,在板桥为官的乾隆年间知府一年的养廉银在2500-3000两,知县在1000-1800两,一边是对受灾百姓数以千两计的捐献,一边是对宝贝女儿不足一两的陪嫁,孰轻孰重?孰亲孰疏? 这又是一种怎样的境界和胸怀?
板桥离开潍县时所有的家当资财没有动用任何车装船载,而仅仅是三头毛驴,一头自己乘坐外加简单行李,一头载着心爱的书籍和创作手稿,一头由衙役骑着做归家的向导,就这样板桥跨上驴子脱离了宦海生涯!没有衣锦还乡式的荣归故里,甚至在别人眼里是一种为官的失败和被朝廷遗弃的无奈,更甚至在为官者眼里简直有点不齿和狼狈!
可这就是两袖清风却又爱民如子的郑板桥!“视民如伤,潍县苍生皆我子;修己以敬,东林前辈是吾师。”这副在潍县大堂上的对联完整地表达了他悲悯正直、待民温暖、为官有节的从政思想和民本情怀。对待百姓要把他们当作有伤病的人一样来照顾,而修行自己则时刻要保持严肃恭敬的态度,这方面当以东林党人作为自己的老师。这就是郑板桥的从政理念,爱护谁,敬重谁,效仿谁,他在这副对联中作出了正面、明确和响亮的回答。人称板桥诗书画三绝,但对联更是他拿手的艺术创作形式,充满着真情流露的内心独白,他一生所作对联无数,但大都为好友、为寺庙、为戏台、为平头百姓而作,见不到为达官贵人的谀媚逢迎之作。他曾为邻居打铁匠人量身定做了“两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千锤百炼人”一联,既对仗工整又人和物刻画十分的精准,他通过细致入微的观察,精妙传神的文字,精炼准确地反映了“世上有三苦,打铁撑船磨豆腐”中最苦的打铁手艺人,一生辛苦劳作换来的只有两间勉强遮风挡雨的破屋,这样一个极其不公的底层社会现实状况。幼年丧母,中年丧妻,晚年丧子,苦难的经历使得郑板桥深知百姓疾苦,也培育了他的济世悯怀之心,从而自觉地把创作的目光和主体聚焦到人民大众身上。
在他任上有一教书先生来大堂告东家不付酬金,当即作了一联“四面灯,单层纸,辉辉煌煌,照遍东南西北;一年学,八吊钱,辛辛苦苦,历尽春夏秋冬。”既道出了教书育人的重要,老师就像一盏指路的明灯,也写出了为师者的艰辛和收入的微薄。因为他也曾在年轻时做过教书先生,感同身受,羞得东家无地自容,大庭广众之下难堪地付了学费。他对和自己一样有着共同的人生追求和境遇的为官友人也常以对联提醒或共勉,在赠君谋父子一联中有“关心万姓祝年丰,多读古书开眼界”,只有年景丰收了,百姓才能过得好,这是他深入骨髓的悲悯情怀的告白。对与自己惺惺相惜的李鱓去官后以“奸佞当朝焉能安其身,蒺藜满田何以措禾苗”一联相宽慰,这有何尝不是他对黑暗官场最清醒的认知和控诉呢?
郑板桥是我国历史上一位难得的清官好官,他的济世之志、爱民之心、为民之举,在他身处的那个时代是极其少见的,自然不为世俗的官场所容纳,但却深得广大人民群众的赞誉和拥戴,获得了“有政声,有惠政”的美誉,当他两袖清风离开潍县时,百姓“痛哭遮留,家家画像以祀”,并自发在潍县海岛寺为他建立了生祠,以表感戴之情,尽管在那个时代不会有“民心就是最大的政治”这样的认同,但公道自在人心,板桥心中装百姓,百姓心中留板桥!
寒山万里寻梅鉴,古渡千秋见板桥。弃官后的郑板桥恢复了特立独行的自由身,回到家乡后十年间的足迹虽以在扬州卖画为主,但对其童年、青年时代留下过美好回忆和深刻记忆的盐城应该是偶有走动或小住的,所以盐城的民间至今还存有板桥书画真迹也就不足为怪了。
一代艺术的先锋人物---郑板桥没有因为官场的失意而耿耿于怀,而是毅然返回故乡,寄情寄性于诗、书、画当中,且高擎艺术创新的大旗,他的六分半书书体朴茂劲拔、奇秀雅逸,他的柳叶书书体灵动有趣,拂然纸上,他的书画艺术清新洒脱,毫无世俗之气,正是因为始终醉心在艺术创作之中,从而使得他恬淡欢乐地度过了弃官回乡后率真而充实的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