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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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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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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煤矸石的母亲们……

四五岁的时候,母亲经常领着我到矿上上班。她拎着一个布袋子,里面装着喝水用的搪瓷水杯和一个铝制饭盒。

母亲干活的工地在煤矿生产区不远的山坡上,这座山叫矸石山。

站在矸石山上可以俯视到矿区的生产区。生产区,黑色的生产区,矿工、矿车、地面都是黑色的。

生产区中心是矿井口,我可以望到矿井口处竖立着高大的矿井架。生产区的空中,横扯着一条条黑色的电缆、电线。井口西侧,几条南北纵横的铁轨躺在生产区地面,一溜乌黑的矿车停在铁轨上。即使是白天,生产区也亮着信号灯。一位穿着工作衣、带着安全帽的矿工举着小红旗、吹着哨子在指挥矿车行驶或提醒矿工们避让。看着行驶的矿车,我很羡慕,心里期望,让我爬进车厢里来回乘坐着玩,该多有意思啊!长大了,才觉得自己傻得不透气。矿车不是玩具,它们没有时间拉我玩,它们要不停的装煤运煤,养活全矿几千名矿工和家属。矿区仿佛没有片刻宁静,在矸石山上,能远远听到“嗡嗡”的电机设备运转声、矿车轱辘碾过铁轨发出的沉闷的滚动声、铁器与铁器“叮—叮—哐—哐—”的碰撞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生产区显得格外嘈杂。

除了噪音,空气中还漂浮着淡淡的煤尘气味。就在这嘈杂声中,煤尘气味里,矿工们在生产区劳动、走来走去,忙忙碌碌。若干年后,煤矿的黑色像无边的黑夜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里,留在我的生命里。谁能知道,黑色的煤尘却永远地留在父亲们的肺里。即使他们退休了,也无法摆脱煤尘带来他们的噩梦般的痛楚。父亲一天天的老了,煤尘像是潜伏的魔鬼开始原形毕露。煤尘开始折磨父亲,让他们胸闷、气喘、咳嗽、呼吸困难,一直折磨得他们死去方才罢休。

我仔细辨认,想认出矿工当中哪一个是我的父亲。可是,离得太远了,根本看不清楚矿工们的脸,分辨不出里面有没有他。

心里有点小小的失落,也许,父亲一抬头,可以远远望到矸石上母亲干活的身影,望到草丛边小小的我。

干活时间到了,母亲和几十个矿工家属开始劳动了。

她们站成一排,轮起铁锹挖、铲煤矸石,朝旁边的架子车里装。然后,一个拉,一个人后面推,运到远处。烈日下,她们戴着草帽,穿着有补丁的衣服,脖子上搭着毛巾,流汗了,就擦一把汗;渴了,就喝口水;累了,就停下来,铁锹扎进煤矸石里,双手握着铁锹把站着歇一会。然后,有的人朝手心啐口唾液,继续轮铁锹挖、铲煤矸石……

大人不允许我们几个小孩子来回走动,哎,没有自由,我们只能坐在她们身后不远的草地上呆着。我们还小,无法体验、感觉到母亲的劳累,更没有力气帮她们干活,只是好奇、傻傻得张望,看那草丛上偶尔飞过的蝴蝶、七星瓢虫,跳跃的蚂蚱,无聊的等待。

母亲和矿工家属的手上,有时候会磨出白色的水泡或暗红的血泡。担心淤血凝聚不散,她们常常用针刺破血泡,殷红的鲜血流了出来。煤矿啊煤矿,黑色的煤矿!滴着矿工——父亲的汗水和鲜血,也滴着矿工家属——我们母亲的汗水和鲜血。这个时候,我那小小的心会缩紧、害怕,担心母亲疼痛。她们用手帕将血擦掉,我看到,母亲的眉头会微微紧蹙,但脸上并没有显露出疼痛的神情。一次,我问母亲:“妈,疼不疼?”母亲回答:“不疼。”我心里想,哪有流血不疼的,母亲是不是在哄我呢?......

中午休息时,母亲和矿工家属们各自从布袋子里掏出饭盒,坐在草地上开始吃饭。她们说说笑笑,暂时忘记了疲劳累。大家的饭盒几乎一模一样,都是铝制的、长方体的饭盒,都装着馍,有玉米面馍、白面馍。有的矿工家属将白面、玉米面混合揉成蒸熟的“花卷”,一层白、一层黄,看起来怪好看的,但好吃不好吃呢?我不知道,因为母亲不会这样蒸馍。为此,我还埋怨过她。没有菜,大家就啃干馍,就着开水。日子太久了,我已经记不起来当时是否有咸菜。

饿了,吃什么都香!

有时候,有的矿工家属带着大葱,她们会给旁边的人发一根葱叶子,大家一起分享。有的矿工家属会将翠绿的葱叶像胶布一样卷成一枚圆团,吃一口馍,就一口葱叶。

一次,一位矿工家属递给我一枚圆团葱叶,说:“小家伙,尝一口吧”。

我问:“辣不辣?”

她说:“不辣。”

看着她们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于是,我狠狠咬了一大口葱叶团咀嚼,品尝它的“美味”。谁知道,葱叶异常辛辣!辣得我直皱眉咧嘴,眼泪几乎掉下来。矿工家属们看着我难受的“惨样”,都被逗笑了……

我受到了捉弄,一点也不开心。当然也不喜欢那位哄我的阿姨,以后总是离她远远的。

矿工家属们在矿区挖煤矸石、砸石子、挖土方、拉架子车……一干就是十多年。

一晃,四十年过去了。矿工家属们都已经七十多岁了。日子一天天地好起来了,她们每个月可以领到经过上访而争取到的微博的养老金,每天都可以吃上白米白面和新鲜蔬菜了。一些矿工家属跟着矿工回了老家,叶落归根;一些矿工家属跟着子女到了市区、别的大城市里居住。她们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矿区,离开了这片熟悉的、洒着她们汗水的土地。还有一些矿工家属,却一个接一个的走了,没有享几年福,已经永远的走了……

那位哄我吃葱叶的阿姨,我已经完全记不得她的模样。我一点也不讨厌她了。她还健在么?身体还好么?如果见了面,我会对她说:“姨,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哄我吃了一大口葱叶团?”

我猜,她一定得好好想一会,然后会“呵呵呵”地笑开了。和当年在矸石山工地一样,看着我被辣得皱眉咧嘴的小样,开心地笑了……

可是,我再也没有见过她。真的,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她了。

搬了两次家了,母亲当年上班时携带的布袋子、搪瓷水缸,早都不知道丢在哪里了。如同童年许多美好或难过的往事,永远地遗失了,再也想不起来了。那个铝制饭盒,竟然保存下来了。虽然笨拙陈旧,但无比亲切、珍贵。我小心翼翼地珍藏着它,它盛着我儿时一段褪色的回忆。

2016年,回到家乡工作。我曾经来到荒凉、幽静的煤矿生产区,想登上矸石山上看看,寻找儿时的足迹。可是,生产区安装了贴栅栏大门,挂着一把铁锁。我只能透过铁栅栏,朝几百米远的矸石山上眺望。旧厂房、烟囱、树木枝叶挡住了视线,只能隐隐约约望到矸石山的一角......

矿区母亲们,你们还记得当年挖煤矸石的岁月么?还记得干馍、大葱和铝饭盒么?还记得你们身后那几个小家伙么?我有幸在童年时能够陪伴母亲上班,和矿工家属们一起度过了一段苦日子。

每当一个人独处,心静如水时,我总会想起童年,想起黑色的矿区,想起灰色的矸石山,想起母亲和矿工家属。我再一次警醒自己:儿女今天的平安和幸福,有一半是母亲用生命和汗水换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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