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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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六十年前
你们还是幼稚的小伙子
穿着母亲手缝的布鞋
背着干粮和铺盖卷儿
从天南地北
长途跋涉
来到北方的山城
山沟里的矿区
四面是黄土高坡
丛生着灌木、野草
道路坑坑洼洼
野兽在山路间出没
苍茫又荒凉……
为了建设家园
为了养家糊口
你们每天
站在冰凉的铁皮罐笼里
沉降到几百米深的
漆黑阴冷的矿井下
在狭窄的巷道间
闻着雷管的硝烟
在弥漫的煤尘里
抡起羊镐、铁锹
开始挖煤 挖煤 挖煤……
流着汗水 咳嗽着
日日夜夜 不停地
挖煤 挖煤 挖煤……
黑色的煤尘、乌云般的煤尘
漂浮弥漫
钻进你们的胸腔
蚕食着你们的健康……
二
干着最脏最累的活
给千万人送去了光明和温暖
自己却住在简陋的瓦房中
山上的窑洞里
劈柴、 生火、担水、买粮
吃着粗茶淡饭、穿着粗布衣裳
平平淡淡地度过一天又一天
舍不得吃、舍不得穿
挤出点钱来寄给远方的老家
饭粒掉在桌子上
用筷子夹起来吃掉
衣服破了
穿起针线一针一针地缝
洋瓷碗，搪瓷茶缸、脸盆锈出了洞
舍不得扔掉
电烙铁焊锡补、铝箔胶带粘
继续盛水、盛饭用……
爱惜所有的物件
如同自己的孩子
你们节省了一辈子
三
煤终于挖完了
你们也一个个老了
你们的头发白了
如同煤炭燃尽的灰烬
你们的眼睛花了
看电视得戴上老花镜
你们的牙齿掉光了
好些食物再也嚼不动
你们的耳朵背了
婉转的鸟鸣难以听得见……
天天劳作
你们的手掌
粗糙得像树皮
无情的岁月
在你们的额头
刻下一道道深深的皱纹
你们的手上、腿上、身体上
凸露着矿井下受伤的疤痕
四
父亲啊 父亲
为什么你们会胸闷气喘
呼吸困难
那是因为你们的肺部
残留着煤尘
为什么你们关节变型
走路一瘸一拐
那是因为矿井下的风寒
侵入了你们的肌骨
炉火燃烧得如此通红
和烈日一样炽热
为什么你们常常朝矿井方向
凝望
那是你们在怀念年轻的岁月
和逝去的工友……
五
矿区沉寂了
开始种树了
树叶绿了、天空蓝了
云朵白了、 河水清了
空气新鲜了
退休工资涨了
炒菜的油水多了
可以经常吃到肉了
再也不顿顿吃包谷面了
黑白电视机换成了彩色的
你们穿上了呢子大衣和皮鞋
儿女成家立业了
曾孙子、曾孙女也满地跑了
年久失修的老房子拆掉了
一栋栋新楼盖起来了
搬进了新房子
添了新家具
走进新时代
终于过上了好日子
可是啊，可是
生命的无常、生死的轮回
日子一天天好起来
你们却一个接一个的
离开了亲人
离开了简朴而温暖的家
溘然离去了
父亲啊 父亲
你们眼睛闭上了、表情凝固了
匆匆地
走了、 走了、 走了……
到了一个黑色的世界
父亲啊、父亲
当子女们想让你们吃得再好一些
穿得再洋气些
想多陪陪你们时
你们却陆续离去了
一切都晚了、晚了、晚了……
六
我跪下向苍天祈求
请挽留住父亲
让他晚走一年
可是
苍天在沉默
我跪下向大地祈求
愿用我的十年青春
换回父亲的十年寿命
可是
大地却无语
父亲啊，父亲
我后悔没有替你下十年矿井
和你一样爬坑道
和你一样挖煤炭
体验你的辛苦
替你吸入煤尘
如今，煤矿关闭了
我的愿望今生无法实现了
七
辛苦了一辈子
养活了一家老小几口子
你给了我们生命
给了我们一个家
离开这个世界时
却两手空空
啥也没有带走
只留下
你穿过的衣服、鞋子、 老棉袄
用过的茶杯、 碗筷、 收音机
戴过的手表、 草帽、老花镜
玩过的扑克、下过的象棋、 骑过的自行车……
留下了你们的老家具 、 老座钟 、老照片
缝着补丁的旧衬衣、 破了洞的旧袜子
（注：1955年，位于陕西省的铜川矿务局成立，建有多家国有煤矿，数万名外地青年来到铜川安家就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