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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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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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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心菜

傍晚六点刚过几分,我正站在一个雪糕厂厂房入口前。头顶上建筑与建筑间的浅蓝色的天空笼罩着朦胧的夜色,加上云全都散到西方的天边,所以天空看起来很遥远。近来阴雨天,乌云密布时上午的天色就和傍晚的一样暗。下午四五点太阳才出来,彷佛出差刚回来,无精打采的照着地球,不久就收拾阳光提前下班,搞得地球昏昏沉沉。旁边工厂的一座白色外墙的高大厂房俯视着我周围的地面,除了狭窄的车道,这个雪糕厂所有露天的水泥场地纸垛群峦叠嶂。当天上午所降不多的雨水绝大部分消失了,或者从下水道离开,或者渗透到地底,或者向上蒸发,唯在厂房外面纸垛潮湿腐烂的底部还能看到它的踪迹。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纸板刺鼻、生硬的气味,让人有种想要降低呼吸频率的冲动。厂房车间里连续的嗡鸣声萦绕在我的耳边,不远处时不时传来低沉的撞击声,使我仿佛看见空间里一片片辛勤劳作的场景。远处时不时吹来一阵凉爽的晚风,但周围依旧闷热,我的额头与鼻子上冒着汗水。

领我到这入口的人,是姑妈的“朋友”,行色匆匆,还没告知我去向就听着电话向厂大门那边离开。这人给我的印象,是姑妈带我去他宿舍时留下的。在宿舍跟姑妈聊天的过程中,他只抬过几次头,忙着叠被子和洗刷刚从食堂带回来的碗筷。姑妈向他诉苦每天很忙,要工作和照顾小孩,脸上始终保持着没人在意的礼貌的微笑。他说等小孩大了就会好起来(估计每个没用心听人说“小孩难带”之类的话,都会随口来这么一句)。姑妈说小孩大了找工作、嫁人一样让她愁得要死(姑妈的大女儿只比我小一岁,而小女儿比我小十三岁,有一个长大的女儿或者说有把孩子养大的经历使她坚信小女儿会大得飞快)。姑妈说了很多后,他表同情般列举他的孩子的一些顽皮的事,一些关于孩子的极其普通的事,比如上周末做什么让外婆生气之类的,却引得姑妈哈哈大笑,似乎孩子每个顽皮的动作对姑妈来说都是天大的笑料。

我花了点时间——几乎一瞬间——整理凌乱的思绪,在陌生的地方,得好好想想自己即将遭遇什么。

上午九点,雨刚停姑妈便催我出门,急急忙忙带着我看了两个不招暑假工的厂。中午在姑妈家吃完饭、稍作休息后我们看了另外两个厂,头一家厂叫“**灯饰”,门卫室的墙上,贴着几张A4和A3大小的招聘启事,门卫室前斜立着两块招聘启事牌,红底白字,“招聘”两个大字尤为显眼,里面的露天场地一尘不染,在微风的吹拂下显得别有一番趣味。姑妈笑着称呼门卫室的保安们老兄,向他们询问暑假工的事,其中一位保安正要回答姑妈时,我在心里拼命祈祷,希望自己的运气没用完。当他们说不招时,我暗自庆幸,表面却一副极其可惜的样子。姑妈让人家帮忙问问,随便做点啥都行,但这诺大的工厂有成百上千份亟待人手的工作,就是不招暑假工。姑妈愁眉苦脸,一副这厂不招暑假工是我的责任的样子,然后带着我往大马路走。走在左手边长着杂草的前往大马路的水泥路上,姑妈重复讲起做人的道理来,在姑妈眼里,很多道理都是以时间为基础的,而时间就是金钱,也是最不经用的,所以要抓紧时间,同时不断地催促走在她身后的我,不断思索。我惊讶地意识到姑妈可以在做两件事的同时进行思索,这需要足够多的人生体验。我没有专注于姑妈讲的道理,把一半的心思放在周围的风景上,比如路边的杂草。突然,姑妈像发现我的秘密似的,想起她在雪糕厂的“朋友”,脸上的表情如释重负,但依然着急,是已知的着急,而不是前面那种未知的着急,接着打电话给那个“朋友”。在听到姑妈的“朋友”说要帮忙问问的时候,我知道大事不妙了,因为不招暑假工他就不会问。我知道这下躲不掉了,但还抱有一丝希望,因为很多糟糕的事的结果没想象的那么糟,很多好的事的结果没想象的那么好,而结果必须呈现才能称为事实。

夜幕即将来临,为了凸显特别,它让自己成为这个夏天来得最早的夜幕。到这里我已没有退路,而且有种想法在推着我前进:在农村干不了活儿的人与废人没两样,我觉得自己不是废人,但又担心实际上是。在这个厂房入口前,像水往低处流那样,我静悄悄地沿坡下行,重力带来的轻快的脚步,让我觉得就应该往这下面走。车间里传来的轰鸣声逐渐淹没我的拖鞋在粗糙的水泥坡面上拍拖出的微弱的脚步声,我脚下穿的拖鞋,身上穿的短袖和短裤。很快,我就会为这身凉爽的夏装后悔。下坡后我头顶的天花板终于升到令我不觉压抑的高度。在经历一小段光线昏暗的矩形通道后,我遇到一个向前和向右的分岔口。在分岔口向右通道的角落里,站着四个年纪跟我一般大的小家伙,他们懵懵懂懂,四处张望,无所事事,一副不知道以怎样的站姿才会感到自然的样子;看我一眼,有的示意友好,有的漫不经心,眼神里带着无奈、乏味、新奇和稚嫩。我立刻从他们身上得到一种归属感并立刻明白要跟他们站到一块,于是走过去、站在他们旁边;他们也很快就接纳了我,我就像一个鹅软石被投进他们这湖水般的群体,没一会水面就平淡如初了。等的过程中大家保持安静,只是看着四处,除了一个小家伙,不停地对他的同伴说着什么,低声且专注,仿佛他的论述到了重要且精彩的部分,他的同伴则侧耳倾听,眼睛却始终盯着涂了深绿色地漆的地面;有的小家伙着急,有的小家伙不着急,我不着急,跟几个陌生小家伙站在一起,想象着他们从哪儿来和为什么来这里打暑假工的原因之类的。等了一会儿有些无聊,慢慢地我脑子里浮现前些天我在我哥我姐我姐夫上班的厂里听我哥我姐和同事聊天的情形,还有父亲在家具厂用打钉机熟练地给家具打钉子的情形,以及我哥住处及其周围的一些场景。

偶尔有工人——他轻车熟路、悠然自得的样子表明他是这里的老员工(等我到二十来岁,经验多了一些后,我反应过来这位工人给我的感觉他至少干了一年,所以我对“老员工”的时间上的定义是一年起步的)——拿着单子路过,放进我们对面没人的狗洞般的窗口里,转身离开时看一眼角落的我们。终于,我们等到狗洞窗口里安排人事的人,他只问我们名字,告诉我们从夜里六点上到天亮六点,夜里十二点吃夜宵,没说多少钱一天、工资怎么结,也没有给我们办任何手续,却同一个年纪跟我们一般大、刘海右边一撮蓝紫色头发显得特立独行的刚刚赶来交单子的小家伙隔着狗门窗口聊好几句,告诉这个小家伙他几点起的床,几点吃的晚饭以及吃的什么。报名字的时候我故意排在最后,因为我的名字比较另类。本以为会像以前一样,遭遇第一次听到我名字的人向我投来奇异的眼光,但是却相反,大家好像并不觉得我的名字奇怪,或者他们觉得我的名字奇怪,但懒得费心神来奇怪它。蓝紫色头发的小家伙是我们要等的人,都没仔细看我们一眼,好像他是吸铁石、我们是铁似的就引着我们往分岔口的另一方向走,看起来我们并不是他从车间过来的重点。

第一次打工,十二个小时的夜班加上没被认真对待,本以为承担姑妈说的责任是一件庄重、严肃的事,没想到这么随意,使得不安和怀疑从我的心脏经由喉咙上升到我的脑子,让我有点担心拿不到钱或者拿不到多少钱,再加上周围环境陌生且苦闷,最后搞得我嘴里五味杂陈。我哥我姐姐夫父亲都要上班,只有姑妈能抽出时间带我找暑假工,姑妈在外面给人做手工(散工、临时工,日结的那种),时间相对厂里自由。虽然姑妈为我尽心尽力,但我却感激不起来,而且质疑她的做暑假工的建议。姑妈说,咬咬牙,当锻炼自己,一个月很快就过去,别人十几年、几十年也做过来了。姑妈看出来我不想做暑假工,还没找到暑假工就担心我做不了,对我说:“这么大年纪,不会做不了吧,我还没你年纪大就出来打工,做不了可丢脸诶。”我只是不想做,想做还会做不到吗。我有长期在网吧通宵的经历,还有许多次露宿街头的经历,熬夜对我来说不是没经验;我进老爸的家具厂看过,进哥哥姐姐姐夫的电池厂看过,大概了解厂里的工作。我不是没吃过苦,在我心里的那个自己,还觉得这十二个小时的夜班算不得什么呢,但正因为吃过苦所以更不想吃苦。

小家伙们按照自己的步伐和意愿在通道中行进,与同伴保持亲密距离,与陌生人保持陌生距离。我在队伍后面,因为走路时喜欢想事情,所以我走得慢,从后面看,他们犹如一群进军的士兵,被移动的灯光下晃动的背影和影子衬托得格外勇猛,相比之下,对于未知的前方我更显得胆怯。一股冷空气迎面朝我们扑来,所有人都深吸一口气,除了染发的小家伙,只有他不是第一次面对这股冷空气。这股突如其来的冷空气使我的脑子里闪过一幅某个不具体的人物对着突如其来的寒冷大喊“爽”的画面,之所以这副画面的人物不具体,是因为听过许许多多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喊一声“爽”,但没有哪个人喊得非同凡响、出类拔萃,一幅幅有具体人物的画面产生几乎重复的刺激,给记忆神经留下一幅没有具体人物的画面。这股冷空气把我从夏天直接丢进冬天,我不知道我该觉得冷还是爽。我的皮肤在寒冷的迫使下立刻竖起一层鸡皮疙瘩,同时打个寒战,使我想起上午从姑妈家出门找暑假工、雨后的一阵凉风吹向我的一幕,和我站在地下室入口处的一幕,还有刚才在转角处等待的一幕,并随之产生场景的连续感。过去场景在时间轴上一幕幕从脑海里闪过,让我有强烈的连续感,彷佛我没有停过脚步,从姑妈身后一直走到这些小家伙身后。想起这样一些有时间顺序的场景,加上初来乍到、寒气逼人,使我觉得一丝孤独,仿佛我带着复杂心情走在这幽暗的通道中犹如正游离在幻境之中。

我开始在脑子里搜索一些有趣的东西(我不知道这是有意为之的,还是无心之举的,但我经常在不自在的情况下这么干),打算用它们帮自己摆脱糟糕的虚无感。幸好,我想起一幕幕回忆起来始终带给我温暖、宁静、祥和的漫天雪景:我和我哥在雪地里围捕一只奋力一飞不到十米的精疲力竭的乌鸦,躲在小屋般的木料架下的雪堆上平分撬开游戏机偷来的使裤袋沉甸甸的游戏币,趁冰雪尚未消融之际迎着夕阳流连忘返地滚雪球,在漫无边际的雪地里到处游荡,游荡到人家的包菜地里,顺手摘了结着冰的包菜......我为自己在需要的时刻想起来那些雪景感到满足,也为经历那样一场大雪感到幸运:我六岁到十三岁一直是在海南岛度过的,海南岛从不下雪,没想到我回来的第一年冬天就下了那么大的雪。看着漫天雪景,我觉得这场大雪是老天爷为庆祝我们兄弟回乡而举行的冰雪盛会,很多与冰雪有关的童话故事会在这场冰雪盛中发生,而且我很可能就是这些冰雪童话故事中的主角。

在通道的尽头、进车间的转角,有一只房间大的长方形铁盆,它的盆檐八十公分高,注满水可供人畅游嬉戏,在它的那边一条比成年人大腿还粗的水管正在往铁盆里喷水,一个工人象对待怀里拼命挣脱的女人似的费劲地抱着水管的喷头,又一动不动如临大敌般严阵以待。看着水管,我想象自己过去抱着那水管的喷头,然后尽情地喷水玩的画面,而毫无疑问我的小身板会被水管摆动的后坐力摔得伤痕累累。我们从一座小架桥上经过铁盆的上空。不断喷出的水柱在铁盆里冲出一个漩涡,从小架桥上的高处看,除了形状,漩涡像极了夜里渡轮尾巴拖着的银色浪花,给人一点新鲜趣味。我们脚下的这座小架桥也别有一番韵味,上面的一层垫着铁架子的铁网随着我们的脚步发出框框的响声。几个围在盆边的工人(四五十岁,在劳作的同时互相聊天)循着响声,抬起头发现小架桥上的我们,脸上堆满原来就有的还是特意给我们的灿烂的笑容,这些成堆的笑容在我心里滋生一阵暖流,带动我的些许笑意。他们身着工作服拿着铁锹的样子,也让我觉得有趣,这种有趣在我视线离开他们后变成一种熟悉、亲切感。长辈有关爱晚辈的特质,象父母对孩子那样。我能从不同的人那得到不同的感觉,长辈是亲切感,抱着孩子的母亲是母爱感,警察叔叔是安全感,漆黑路边的人是危险感。以安全感为例——因为安全感对人来说是最重要的——,我小时候生活的地方有很多无业游民,他们没有工作,没有组建自己的家庭,花钱大手大脚,我总在想他们的钱从哪来,最后我总结出无业游民有铤而走险的倾向,而身着工作服也就是有工作的人具有维持现状、徐图发展的倾向,前一类人是危险的,没有东西能在乎也就什么都不在乎,后一类人是安全的,他们几乎拥有生活的全部——家庭和工作。我就是用这种逻辑分析人的安全程度并且得到相当的安全感。

我想:“叔叔阿姨也在工作,已经工作半辈子,我还有什么理由逃避一个月的暑假工呢?他们就是我的榜样啊!是啊,我曾经总是感慨(我以前就在类似情况中有过类似感慨,比如在我看到奶奶年纪那么大了还那么辛苦劳作的时候),现在我又这么感慨:‘谁不受到长辈影响,向长辈学习呢。’”受到这种看法的鼓舞,我的脚底产生一股热量,或者不如说是一股力量,这股力量从脚底一直上升到肩膀,然后顺着手臂传到手掌,分散进各个手指,最后达到脑袋的最顶上,打着漩涡并轻轻顶着上面的脑壳,彷佛昔日战神为重回巅峰激荡起全身的力量,使我精神振奋,信心十足。遗憾的是,那时候我还没法意识到,其实当时我的身体里还另有一股力量,如果说前面那股力量是正义的,那另一股力量就是邪恶的,在我精神振奋之时正是正邪两股力量斗争激烈之时,人之所以需要力量,是为了抵抗另一种力量,与意识冲突一样,你最感到孤独的时候,也是脑子思考最拼命的时候,在脑子精疲力竭之时,孤独会带着满载的收获离开。

我们越来越接近什么,车间传来的持续的嗡嗡声越来越大,逐渐掩盖水管突突的喷水声。接着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座错综复杂的大型机器,它的复杂性尤其体现在它背后无数个互相咬合叠加、共同碾转的齿轮和车间上空弯弯曲曲、纵横交错的铁管上。它的肩膀周围是一圈密密麻麻的旋转着的雪糕,肩膀以下是分明的胸腔、肚子和腿,肩膀以上是散乱分布着的无数大小不、一凹凸不平的圆形、方形孔,竖的像下水道的出水口,横的象一口井,小的小拇指那么细,大的手臂一样粗,各自接着不知道从哪个孔绕过来的细小圆管;有的地方是平顶的,象是活动的操场或者休息的平台,有的地方是球顶的,象是房子的球形屋顶,要是把我缩到小拇指那么小,我会认为眼前这座大型机器肩膀以上部分是坐落在一座山头上的城堡。小时候看过一个电影,里面的小孩被魔法缩到蚂蚁那么小,在客厅外的大森林般的草坪上被蚂蚁们追得四处逃命,也许是因为这个电影,或者奥特曼打怪兽什么的,我老是幻想把自己缩小放大,缩小的话我得和蚂蚁斗争,放大的话我几步就能从家走到学校;我还有过更大胆的幻想,要是多放大一些倍数,我就能几步从海南岛走回江西老家。小时候我研究过父亲买的地图书(在海南岛有一段岁月,父亲为了跟人挣东西偶尔跟人干仗——干仗的理由是父亲认为一旦自己退一步,别人就会在不久之后又进一步——,干仗完了父亲就企图溜之大吉,但法律岂容儿戏。而且那时候云南一个大学生残害室友的悲剧总阴霾在我的心头,父亲就这件事发表过他的看法,说他躲错地方了,而我却觉得他错在根本不能干出那令人发指的事,父亲就是在这样一种岁月里买了这本地图书。除了新鲜感意外,在看仔细研究那本地图书时,我更多的是联想到父亲将来会逃亡到这地图上的某个地点,我仿佛在那本地图书上看到了我逃亡的父亲。唉,自从很小起,我就觉得父亲既可怜又可嫌,觉得他很可能有一天会因为跟人干仗而离开我们去逃亡,而我既希望他离开我们,但又担心他以这种方式离开我们。当父亲在黄流镇一家地图书店刚把它买下来,我就拿来翻看的时候,心里却感到一股冥冥和遥远的感觉,那时地图书店外艳阳高照,熙来攘往,打奖买彩票的街道热闹非凡),那是一本厚厚的黑色外皮书,里面有我们国家各个省份的地图和总地图,所以我知道海南岛距江西老家多远。因为疯狂地幻想缩小放大,小时候我曾分不清梦境与真实(海南岛那边总是烈日炎炎,经常白天在室外的高温——高温似乎有助于脑子幻想——中幻想梦境中的东西,然后夜晚又在低温中做梦——在梦里追逐自己想要的现实——,这样反复下来,当神志不清时,就会产生颠倒黑白的幻觉),隐约觉得自己前不久回过老家,看遍太山村的一幕幕,尤其村面前的稻场和稻场前那幢房子的屋顶上的居高俯视的土猫是那样的真实(这本是几次梦境中所见的);彷佛去过地球的另一端,在那里的街头看夕阳西下,发现白种人和我们这里的人、那里的道路和我们这里的道路差别不大,也都是普普通通的人和平缓的柏油路,看到要回家吃晚饭的时候,有一个男孩在门口附近逗留,只因注意到有点异样的我(这是我经常用来幻想地球另一边模样的场景,也许是因为我很喜欢有时夕阳西下,而我无家可归的那种痛苦和孤独会带给我的深沉的感觉);我变成蚂蚁那么小过,在屋外的草地里经历原始丛林里各种生死的考验后,感受到的却是有惊无险的快乐,并产生对追求更加刺激体验的欲望(这是因为奥特曼和某部电影产生的幻想)。

突然我滑了一脚,我反应很快,把手伸开想扶着什么但什么都没扶到,紧接着又滑了一脚,直到第三脚才走稳。原来地上有一层黑乎乎的东西,起初我并不知道那黑乎乎的东西是奶油。突然的滑步打断我缩小放大的幻想,使我明显地感觉到周围比刚才遇到冷空气的通道里要冷,所以我排除杂念,全神贯注地感受新的温度——每次遇到新的环境和情况我就会让自己全神贯注地观察、感受,以确认没什么大问题——,让自己的双脚抓紧地面,谨慎前行,还要小心地上黑乎乎的东西漫上我的拖鞋,看起来它们沾在脚上的感觉会很糟糕。

七八个身着浅蓝色工作服、戴着深蓝色帽子的人分散在这座大型机器的周围,看到他们的同时,我眼前这座城堡般的大型机器也回归到它现实的样子。这车间不大,但对于七八个人来说,大得像一座只卖了几个座位的蹩脚的电影院那样可怜。车间里的工人们有的把我们当作新鲜事物(如果从人的角度看,那我们没什么可新鲜的),多看几眼,用作壁上观的心想:“新来了几个要一起熬夜的小家伙,来感受感受熬夜的劳累吧”;有的顾着机器或者别的什么,要晚点才会发现我们,等他们发现时,那些一开始就发现我们的人已经失去对我们的部分或者全部的新鲜感。

我们被陆续分到各个岗位。每个先到岗的小家伙都和其他人互看一眼,经过刚才那阵欢快水花的洗礼,我们已经成为一个团队。分配时领头的小家伙若有所思地看看手里的人,然后做出最恰当的选择,只是没人能看出来他选择的依据。“要开始工作了,”我在心里反复默念着,并看看周围的人和机器,但却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心里一个劲儿地默念“要开始工作了”害得我差点把它说了出来,而它包含得含义是很可怕的,这也只有在我心里才能意识到。我是最后一个被分配的小家伙,如同被抓的壮丁(我对“壮丁”这个词印象深刻,这不是因为抗战电视的剧情,而是因为有回雨天在“后面屋里”还是在“面前屋里”筛谷糠时奶奶跟我说:“你老外公——奶奶的亲生父亲——在我出世没多久就被抓壮丁了,就没回来了......”,所以在我想到自己跟着领头小家伙像极了是被他押着的犯人时,我脑子里就划过很多东西,当划到“壮丁”这个词时,我就想到了我的老外公:我年轻的老外公、我奶奶的生身父亲正被士兵押着从村口离开,而且一去不回)跟着领头的小家伙到末尾的岗位,这岗位的工作内容是把掉到地上的雪糕送上传送带和及时搬走传送带末端装满的箱子、替换上空箱子。这雪糕厂的生产机器维保不及时,或许这厂就没购买维保服务,生产机器上夹雪糕的机械钳老化松动,有些雪糕到不了包装的传送带而掉到奶油地上。我为这份工作感到惊讶和幸运,惊讶是因为要把脏雪糕继续送去包装,幸运则是因为它轻松简单,毫无操作可言。我总把许多不明所以的好事归功于幸运。人在年幼时还无法正确将事情归因,以便于找到事情发生、发展的规律,但已有归因思维的雏形,还总希望幸运降临在自己身上,比如总是想捡钱,然后经常捡到钱,渐渐地我觉得自己是个幸运儿。总之,越觉得自己幸运还真就越幸运,不信可以试试。我是幸运儿的想法让我觉得周围没那么糟糕,这个想法总让我觉得生活有希望,也为成年后的我在提升生活趣味方面产生深远的影响。

染发仔(我们叫领头的小家伙“染发仔”吧,因为我们不知道他的名字)给我演示了一遍怎么趴到地上捡雪糕,原因是他在给我讲述工作内容的时候,我表现出一种天才的困惑:这怎么捡啊。我总故作困惑,生活经验让我发现装傻充愣能躲过一些东西,但这次是躲不掉的。他犹豫和思考地看着地上的雪糕,撸了撸袖子,按了按机器上悬着的一根横梁钢筋,看起来准备使用一种优雅的姿势,接着一只手吊着机器横梁钢筋,把身体慢慢沉下去,像小孩子玩的一种游戏,被另一个人拉着去摸另外一个人,摸到就算胜利;遗憾的是另一只手不够长,或者说两只手不够长,手掌距离地上的雪糕差十公分。他只好重新将自己吊起来、站直身子,快速趴到地上,像是要在这次动作中争取回来上次动作中耽误的时间那样快速捡起雪糕。看别人趴在地上觉得怪怪的,就像平时看别人趴到床底下似的,感觉很微妙(后来我想观察人极少见的姿势时会有奇怪的感觉)。染发仔起身后看了看我,严肃的表情中透露出一份刻意的轻松,对我说,“就这样捡,懂吗”,接着看了看自己的手,好像还有什么话憋在嘴里,阴沉着脸后悔为我演示,然后看向机器。我没想到他会给我演示把地上的雪糕捡起来,我的意思是这还需要演示吗,也许是某种天才的想法,驱使他这么做。不过这样有一个好处,他的演示让我打心底里愿意这么捡,这一度是我的人生哲理,如果别人可以,那我没理由不可以。

染发仔走到传送带末尾,拿放在那里的酒精擦拭纸擦手,并站在那,一会儿看手机,一会儿盯雪糕;不知道他盯雪糕什么,也许他眼里看到的并不是雪糕;偶尔用眼角的余光扫我一下,眼神里透露着看穿一切、习惯一切的感觉,好像我早就在这里工作了。他确实有看我,就像我偶尔看他那样。我看他的时候总是想,这傻傻的小家伙的披着一撮蓝紫色刘海的脑子在想什么呢。好了,尘埃就此落地,我已经了解这工作的方方面面,从站在地下室入口处,到转角处,再进车间,同古装剧里的先朝遗孤逐步找到祖先藏宝图每一块缺失部分那样,分配好岗位,就是找到最后的缺失部分,使宝藏立刻尽收眼底,唾手可得。我会就这么捡一夜雪糕,这其实还好,我的心里增添几分信心,想着万事大吉了。我站在染发仔刚才趴下的位置,多了些适应的感觉,也没刚进来那么冷了,脑子里杂念消失,所见所想都局限于这个垃圾雪糕厂——这个车间里的机器和雪糕以及周围的一切——,就像在家里,有时脑子里的思维不会透过墙和瓦、漫出窗外,仿佛这个世界只是这房间这么大,这世界只有自己一个人。看着围着机器匀速转动的雪糕一个个落在传送带上,而不是掉到地上,我在心里替机器成功把雪糕运上传送带而产生些许成就感,并为雪糕安全抵达传送带祈祷、祝福,这是因为我当然不希望雪糕掉到地上;在祈祷和祝福的过程中,我感到自己逐渐与雪糕、机器(包括传送带)、甚至天花板上照下来的灯光建立起亲密感、集体感甚至是归属感。然后我开始用新奇的眼光粗略地观察我周围的东西,比如传送机,观察和分析它的构架、材质,并从整洁度和磨损程度揣测它的使用年限,还把它和以前见过的传送机联系起来,在脑子浮现出过去看见传送机的模糊场景。就这样,我的心情变得欢快起来,机械的轰鸣声传到脑子里变成乐声,脑子里的那个自己正伴随着我自创的调子舞动;我总是临时起意创调子,节奏噔噔蹬的。

时间象静止了似的过去三四分钟(我能精确地感知时间,比如早上醒来时还未看时间就知道当时大概几点几分,比如上了一会儿课,我能感觉到还有多久下课;成年以后、离开学校以后,由于杂乱虽有意识去维护的作息规律,精确感知时间的能力一直处于隐形的状态)。一个雪糕几乎跟着我的眼神从机械钳上掉到地上,突然地松动打破静谧的时空,引起一丝难得的新意,而下落则合情合理、顺理成章。在我准备趴到地上捡那掉地的雪糕时,我厌恶它象厌恶一位刚和我闹了别扭的朋友,别的雪糕都好好的,偏偏它掉落下来。刚刚的一丝新鲜感很快被厌恶一类消极感受取代,让人觉得那一丝新鲜感是低劣或者无聊的。

没办法,这是我的工作。我先蹲下,但没有按照染发仔的演示继续动作,因为蹲下后我想到可以蹲着靠近那掉地的雪糕,手不用撑在奶油地上;这个方法很快被证明行不通,因为以蹲着的姿势继续深入,我的脑袋将会碰到机器的底部,成为我前进的障碍,除非我的脑袋能像乌龟的脑袋那样缩进我的脖子里。我只好尴尬地从机器底下退出来,因为那底下的空间已经不方便我趴下或者使用其他姿势。染发仔对我的表演不感兴趣地瞥一眼。我浪费他表情、带着歉意地看他一眼,并老老实实地趴到地上,一只手撑着滑溜溜的奶油地面,把身子探进机器底下,这样另一只手能够得着那个雪糕;那个雪糕滑溜溜的,抓在手里既冰又别扭,手冰冰的有点麻,但我的心里却是火热热的;抓着雪糕时我想起在火炉边热烘烘的感觉,就像冬天时,我经常会想起奶奶家灶里的温暖的熊熊大火一样,因为我觉得冷和热是温度的两端,温度太低会造成冻伤,温度太高会造成烫伤,冷和热都是通过温度的形式给人感觉,所以我总觉得冰是另一种形式的烫,就像痛苦是另一种形式的快乐。那时我还不知道痛苦是另一种形式的快乐。趴着看那个雪糕与站着看那个雪糕完全是两回事,趴着时上半身仿佛承受了机械的重力,抓雪糕不费劲,趴着的姿势却特别费劲,还要担心衣服碰到地上的奶油,头发碰到机器上的机油,另外,那些在我的脑袋附近转动的齿轮,虽然不会碰到我,但依然让我担心。还有一事我趴着时比较担心,要是这时雪糕掉下来,会砸到我的脑袋或者肩膀,把我的头发和衣服弄脏;我想不会这么倒霉吧,但什么事都怕万一,赶紧捡完从机器下面站起来,为没有被雪糕砸到而松口气,身上还有趴着时受到的重力的残余。

传送带的末端有一个铁盒子,雪糕从里面经过,出来后就包装好。看着刚捡起来的脏雪糕正被传送带运至铁盒子,我心里有种罪恶感,并为自己吃过的雪糕的卫生揪心。小时候看过人家用简易的机器制作简易的雪糕,制作雪糕的机器表面遍布污渍,所以我从来不买那里的雪糕,尽管它们便宜。这些从地上捡起来的脏雪糕将同其它雪糕一起被运往各个地方,投进成千上万的冰箱里,哪个运气不好的买到脏雪糕,还吃的津津有味。我仿佛看到自己曾经吃红豆和绿豆雪糕的样子,还记得雪糕在舌头上的全部感觉,冰冰的,甜甜的,豆子从冰中逐渐解脱到舌头上,口水被舌头勾引上来;也许我吃得津津有味的某个雪糕就是脏雪糕。小时候我和我哥都爱吃红豆和绿豆雪糕,那雪糕一块钱一个,我们经常都买不起,却在远处看见父亲吃过好几次,但父亲从来没给我们买,或许有一两次(时间过去太久,很多记忆尤其是类似记忆都已经糅合到一起,记忆消失或者想不起来经常都是因为类似记忆在作怪,比如把一堆东西归类到几个箱子里,在每个箱子里,有些东西就被其它东西掩盖了。不过,有次因为母亲被父亲打得离家出走还是别的什么事,我们父子三人从黄流镇走路回冲坡镇,途中父亲买完烟后给我们两人几毛买糖钱,还有次父亲被关在拘留所——那次父亲跟人干完仗也逃跑了,没多久就回来自首——时给了我一块钱,并让我留下买完两份早餐后找回的六毛钱。由于这两件事让我觉得好像有第三件事,让我认为父亲可能给我们买过雪糕。有一次和一次没有对我来说存在质的差别,也对正确认识我父亲有着重要影响,谨慎起见,暂时认为可能有一两次,不超过两次)。我因为父亲独自吃雪糕的事情恨过父亲,那红豆和者绿豆雪糕多好吃,我就多恨父亲,正如父亲多用力打我,我就多恨他。

然后我脑子里当真产生一丝恨意,当然这恨意的产生主要不是因为父亲,但绝对是以父亲为起点的,而且我立刻得出一个结论,在这里工作的人以后绝不吃雪糕,同时产生厌恶这雪糕厂的情绪,这种情绪与小时候看父亲独自吃红豆或者绿豆雪糕和看别人用脏机器制作简易雪糕时的心情是一样的。

我学染发仔拿放在传送带末端处的酒精擦拭纸擦手,抽酒精擦拭纸时,染发仔看我一眼,是极其平凡的一眼,并没有什么意思。他眼神里的任何意思我都察觉得出来。这种体察入微的能力就算不是天然形成的,也至少需要天然的基础,而生活经历只是改变它的模样,就好比想制作一块精美的玉器,前提是得拿玉石,而不是别的什么顽石。

过了一会儿,我某次捡完雪糕站起来,发现染发仔不在附近;周围看不到其他任何人,我感觉整个车间只有我自己。雪糕有时一分钟掉两三个,有时几分钟掉一个,我会等它们多掉几个后再一次性捡起来,不像刚开始那样掉一两个就捡。除了捡雪糕,还得盯着传送带末尾装雪糕的箱子,那箱子不大,五分钟要换一次;看雪糕一个个落下并逐渐填满箱子还蛮有趣的。于是我一会儿捡雪糕,一会儿换箱子,独自支配着整片空间,心里感到和谐、宁静、自然,好像这整片空间属于我,或者我属于这整片空间。在忙于捡雪糕、换箱子同时抵御寒冷的过程中,我的脑子里逐渐产生一些与适应有关的想法,我想,“如果能保持安然的心境,就能与周围环境和谐共存。”这心境源自我内心深处以奇趣性看待事物的心理,它会使我觉得自己忙碌在这片空间之中,象在独自支配这片空间,这种心理会帮我同周围环境建立某种奇怪、有趣的联系,使我感觉到周围环境对于我的某种超自然意义,然后使我产生安然于周围环境的心境。

产生安然的心境后,再看或者感受周围的场景——包括头顶吊灯发出的普通的有时觉得耀眼、有时觉得氤氲的灯光——,脑子里多了些人与物(自然)的交互感、共存感。但是这种心境持续时间并不长,过了一会儿我问自己这种心境还在吗;认真感受后发现还在,只是比想象中或者刚才淡了。接着脑子里产生一些与空间和时间有关的活动,空间是什么呢,有东西的地方没有空间,没有东西的地方是空间,我的脑袋和身体占据空间,脑袋和身体以外全是空间,空间是没有被东西占据的地方;时间呢,看不到摸不着但是可以被感受(就像前面我从通道进车间、遇到一阵冷空气时那样,想到一幕幕有时间顺序的场景),好像存在但它是什么呢,我曾无数次清楚地意识到时间忽快忽慢......过了会儿我重新回到“适应”上来,回到自己安然的心境上来,以它们为基础重新思想。如此往复下来,花费大量时间却终于什么都没得到,反而在大量思考活动中,给意识留下许多反反复复干活的动作画面以及动作的感觉和几丝时不时的寒意。我想之所以没能得出一个与“适应”有关的结论,是因为身体和大脑(大脑要指导身体进行机械活动,所以大脑也进行了机械活动)在进行机械活动,以至于最后脑子里空白得象思想中断过一样。

干一会儿活后我身上有些酸,想活动活动,去看看那些跟我一起来的小家伙。这四个小家伙都发育得不错,比我高,看起来比我小半岁或一岁,但都有些幼稚。我跟他们比要成熟很多,虽然我十七岁,但思想已二十五岁或者更大。我老觉得自己过分成熟,而觉得自己过分成熟并不是好事,不过这不影响我觉得同龄人亲近。我的屁股口袋里有枚电子表,显示时间七点三十五分,这种小时候玩过的电子表对我来说没有新鲜感,因为情怀和无聊才把它从我哥住处的桌子上放进我屁股口袋里。它外形长方体,大小是0.5×1.0×2.0公分,重量约十克,在最大的一面上显示着时间的数字;时钟数与分钟数之间,有个冒号一闪一闪的,每闪一次代表时间过去一秒。自从把它据为己有,我经常把它攥在手里,它在我手心时给我的感觉小小的、硬硬的,攥着它偶尔会有把时间攥在手里的感觉,就像多情的小伙子捧着玫瑰花时以为是把爱情捧在手里似的。

我换好箱子出发。这车间丁字形,我的岗位在丁字一竖的位置,另外四个小家伙两两分别在丁字一横的两端;从我的位置看,我们是从丁字一横的左端进的这个车间。拖鞋走在这奶油路上会打滑,我尝试用滑的方式前行,地面却不够滑,所以只好滑着走。我带着逗乐自己、逗乐别人的心情,滑着走到左边两个小家伙的旁边。他们正在盯着各自的工作内容在各个工作步骤上的具体形式,一副端正且认真的态度令人羡慕。我身上缺少他们那种随时认真的态度,只能偶尔认真,因为要看情绪和状态。站着工作的小家伙距我更近,他依靠天然的灵性感觉到出现在他身后的我,转头看我并给我一个积极乐观向上的微笑,就在同时我也给他一个微笑,比他的更浅的微笑。我总是被别人真诚的笑容打动,在即使不开心时也回以真诚、苦涩的微笑。

站着的小家伙说:“你怎么溜达过来了。”在跟我说话前先给了我一个友好的眼神。这是一个很有礼貌的小家伙,他的神情、语气总是透露着友好和礼貌。我认识的一个父母都是老师的小家伙也像他那样有礼貌,身上有绅士风度。很多父亲或者母亲是老师的小孩总是给人绅士的感觉,但我也觉得他们缺少放荡不羁的个性和生活实践。

我并没有话要说,只是来看看,就算我想也不知道到该说什么,陌生人在陌生而且不太容易适应的环境中,没有多少语言能交流。没必要说话或者不想说话时我会用苦涩的笑回应别人,渐渐地别人都以为我爱笑,还有人说我爱笑的人运气不会太差,我只是不知道说什么罢了。

出于自然平常的关心,他问我在哪,意思是我的岗位在哪。有的人就没有这种自然平常的关心,我见识过这样的人,即使你在他面前哭出眼泪,他也不会问你一句:“怎么了?”我指着方向说转弯那。他问我在干嘛,告诉我他还没学会,然后继续盯着机器。看得出来他很用心,他是能随时让自己认真起来的人,埋头写两个小时作业的人,在学校上晚自习一直学习的人(我的同学里有很多这样的人,但是成绩好的不多,不过差的也不至于太差,这也许是因为还有很多不愿学习的人在垫底吧),只要他想,当然他也乐于跟同学聊学习、拉家常,会为别人的事上心甚至难过。

另一个小家伙蹲在一米半高的机器的顶上,认真观察机器的动作。蹲在他旁边的一位老员工正给他讲解机器,在一种情况下要开大阀门,在另一种情况下要开小阀门,如果两种情况同时发生,就只开大阀门......当那位老员工讲完,他抬起头看向站在地上的小家伙,顺便看见小家伙侧身后面的我,尴尬地笑着说“这东西好难搞哦”,然后低下头继续研究并立即收起笑容。他长得与我在山林岗的一位外号叫“几子”(小孩子不洗头,头发会长的一种虱子)的同学像极了,这让我像发现新大陆般感到震惊,要不是因为遇见的地点,和他说话的口音,我会认为他就是我那位同学。小时候我经常想,世界上这么多人里会不会有和我长得特别像的,或者和我的经历特别像的,如果有,他此时此刻在做什么。我还联想过平行时空,平行时空里的我在干什么,但我不爱过多纠结平行时空的东西,想得越多,越觉得平行时空荒唐至极。

没一会儿我觉得该回岗位,一直站在那看着人家工作没意思,于是回到岗位。前面换的箱子还没满,证明时间没过去多少,这趟出行所获无多,但在这个关头,任何能消耗时间的动作都意义重大。我想知道这趟出行的准确成果,于是拿出屁股口袋里的电子表,上面显示七点四十,正如哪天你早晨五点半醒来,发现天还没亮,你觉得时间是五点半,于是看了看时间,确实是五点半,又比如还有半小时结束晚自习,你做点什么事后想看看时间,你知道大概过去十五分钟,然后看表后发现时间刚好过去十五分钟。电子表显示的时间与我脑子里的并无差异,它的作用大部分时候只是帮我确认时间,另外,除了衣服和鞋子,它是我身上唯一的东西,就算它是个小木瘩或者随手捡来的形状有趣的鹅卵石,在这无聊的时间里,我也会当个宝贝拿出来摸一摸、看一看。小时候去河边玩,我经常把一些有趣的鹅卵石带回家,洗干净当作玩物。

时间还早得很,我却有种干了蛮久的感觉,越希望时间过得快它越慢,就像越希望时间慢它反而快得扣人心弦。时间有捉弄人的恶趣。在与时间长期相处后,我学会一些对付时间的方法,或者说掌握如何与自己相处的方法。在长期观察周围环境与自身心理后,人会形成一套与自身相适应的意识系统,来帮助人快速察觉、分析问题。我察觉自己现在与时间有矛盾,得想办法解决它。

我开始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起来,给它们找点事干。机器背部一个大齿轮上咬着好几个小齿轮,齿轮可以传递动力,只要给发动机通电,它们就会一起转动;齿轮传动很好理解,但电能让发动机转起来却让我难以想象。小时候我看过家里坏掉的电风扇和“四驱兄弟”赛车上小马达的内部结构,后来还看过父亲那辆停在门口右边的废弃三轮车的柴油发动机(只可惜当时父亲还没把它拆开,所以我没能看到它的内部结构。那是和母亲离异后的第三年,父亲回到老家,在“后面屋里”把那辆在屋门口右边停了好多年的废弃的三轮车拆开来,当废品买钱,那辆废弃三轮车给我的另外一个现实记忆是在它还在工作的时候,父亲那时候开着那辆三轮车买卖水果,我记得有次这辆车装满水果停在屋门口,那时的它像一头牛,是有生命的。另外一些关于它得记忆就是不现实的,是从父亲和母亲、姐姐口中得来的,比如父亲还开着它当载客司机,但是却不幸把车翻到沟里了——这里我的想象是父亲从一座没有护栏的土桥上拐弯,为了躲避别的车或者行人,不小心侧翻进拐弯后的路边的沟里,而且当时是阴天——,车上的客人或多或少受伤了,父亲自己的右小腿也被发动机的降温水深度烫伤,但是父亲依然拖着伤腿从医院跑了,为了逃避乘客的医药费的责任;说到这,我觉得父亲似乎总想通过逃避责任来结束责任似的),那时我就想好以后要搞明白电传动的问题。奶油雪糕在我面前转这么久,我却没仔细地观察过它们,我想不能因为熟视无睹而错过一些细节,于是贴近仔细观察,发现雪糕表面有密密麻麻凸起的小不点。研究包装的铁盒,由于光线被阻隔,怎么变化姿势都看不清它包装雪糕的过程,我敢肯定那里面藏着思想难以企及的秘密。我的思想沿着机器和雪糕不断延伸,慢慢地由它们的物质形态进入它们的意识形态;在思考完东西的物质形态后,我的思想经常会进入它们的意识形态。在意识形态里,我觉得事物遵循某一规律或者彼此联系,我觉得齿轮、雪糕、铁盒彼此之间有着某种关系,比如它们分别参与雪糕生产的各个环节,雪糕经历各个环节的同时也是它逐渐形成的过程,或者在更高的阶层同属一体,比如齿轮、雪糕,铁盒都是物质(我那时候还不知道用物质划分物,而且我当时只是混乱地觉得它们在某种情形中有着某种我不得而知的联系,但拥有这种看法本身就足以让我自鸣得意)。用物在更高阶同属一体的看法看待周围的物使我意识到物的神奇与博大,我需要站在更高的智慧维度来看待周围的物与自己构成的这个整体世界。当我关于事物的思想到达一定高度——就好像不是我在看,而是头顶的上帝在看,他站我头顶右上方代替我看待我与我周围的物——,就会被暂时总结,或被说被搁置,因为我暂时无法想得更高更远,但我并不在乎,我想这些东西的目的只是缓解时间给我的孤独和无助感。

接着我隐隐约约想起之前的暑假、我在太山村后屋池塘边的午后。暑假许多个天气怡人的午后,太山村后面的池塘边清风吹拂,给人送来糅合了万物的气息,在水面泛起阵阵粼粼的波光。我独自呆在池塘边,看着池塘及其周围——尤其波光粼粼的水面——沉思,沉思的东西是与我有关的或者我知道的极为平常的故事与经历,其中很多就发生在这池塘边。由于在池塘边长久的沉思,我所思之物与这池塘产生情结,以至于后来我想到这池塘或者我曾在这池塘边沉思,就会想起波光粼粼的水面和阵阵糅合万物气息的清风,以及当时沉思的许多东西:

秋天的午后(我和我哥回老家念初一、开学的那个秋天),我和我哥在池塘边玩水,那时我们都不会游泳。秋天不比夏天,夏天的时候,成群的孩子来池塘里玩水,会游泳的不会游泳的都有;池塘里欢声笑语,手脚拍打水花声接连不断,向远处正在赶来的小伙伴的招呼声响彻云霄;后来的岁月里,我总想起小伙伴在池塘里矫健的泳姿,大家一起学游泳时竞相较劲、你追我赶时的乐趣,才意识到那乐趣是我后来每每玩水时所怀念的,它也是我当初暑假喜欢呆在池塘边度过午后的原因。

秋天的水很凉,基本没人玩水,所以那天池塘的台阶岸边只有我们两兄弟。那水真的凉,适应一会儿勉强能玩,很勉强。我哥曾上岸不玩了,但不愿意扔下我。那时我真够贪玩,我哥上岸后,我趴在台阶上只脑袋露出水面,让我哥下来玩,告诉他适应一会儿就好,让他看看我是怎么把身子藏在水里以躲避池塘水面上的风的,如果把身子露出水面,一阵风吹来是会蛮冷的。我哥怎么都不肯下来,穿好衣服在岸边看着我,但内裤是湿的——而且它还慢慢把外面的裤子浸湿——,在一阵阵风吹拂下有些冷。我们那在池塘里玩水不能全裸,但也没有谁家有泳裤,玩完水后要么回家换衣服,要么穿着衣服晾干。有好几次玩水后我都是穿着衣服晾干,有次还穿着下半身湿漉漉的衣服和衣脚被牵连而湿上衣去隔壁罗家村偷葡萄呢。我是真够贪玩的!我哥等了好久,终于骂骂咧咧地下水,骂我叼毛(骂人的话),说宁愿在水里凉也不愿在岸上冷。这给我开心坏了,不用担心我哥会等得不耐烦。我们在岸边的台阶上玩水,边玩边学游泳(因为我们是在海南岛长大的,而在老家长大的小孩,早都会游泳了。有时有人在池塘边玩水,为了避免人家知道我们不会游泳而笑话我们,我们干脆就跟那些劝我们下水的小伙伴说我们今天不想玩水,或者有时我们正在水里玩,来玩了我们就直接上岸,因为没有人会想到我们这么大的小孩不会游泳,我们不也愿意让别人知道我们不会游泳)。刚学游泳时我们把头埋在水里向前划,由于看不到方向,所以会游歪、划到台阶外面,那样很危险,这使我们埋头划几下就得停下来。所以当时我认为学游泳最难在于把握方向,埋头游泳与闭着眼睛走路很像,我倒经常闭着眼睛走路,但是即使前面是无人无车的平坦大道,我都走不了多远,因为越走心里越害怕,闭着眼睛游泳也是这样,越游越害怕。过了蛮久,因为不满我们玩的那层肚脐深的台阶,我换了能浸没我肩膀的浮力大得多的深一层台阶。我哥拼命让我上来,我却不停地劝他下到我这层来。我哥最终下来了。这下更好玩了,不管是学游泳还是练闭气,因为浮力大多了,而且不用刻意蹲在水里躲避风吹,站着就能浸没我们的肩膀。又过了一会,我尝试了更深一层,当时我并不知道有更深一层,尝试也是为了看看是否有更深一层。我像小孩子下床那样,把脚往能完全浸没我脑袋的那未知的一层伸,第一次因为害怕没能触到。后面几次我越来越勇敢地把脚往下伸,最后一次尝试也是触到底的第一次,简直是放脚一搏,触到未知的一层的同时害怕极了,似乎是触及死亡的底线。在我尝试过程中,我哥不停地劝我放弃,因为害怕我也想过放弃,但探索的欲望最终战胜恐惧。我们还是在浸没肩膀的台阶上玩,因为那深度对于两个不会游泳的人来说完全够用。但是,一会儿后我又想看看最深那一层台阶有多宽,顺便再体验一下那种恐惧感,我感觉水越深人越恐惧,刚才在深水下,除了听到水声,还听到我内心深处还是水底深处的像是人的求救声。我听闻这池塘淹死好几个小孩。人们都传水底有水鬼,哪个命不好的人到水里玩,会被水鬼拖住脚,回不得岸(仿佛那些水鬼只选择命不好的人的脚拖)。意外发生了!我在水底试出最深台阶有多宽、起身往回爬时,不小心失去平衡向后仰!一直掉到最深台阶外面的水下!那下面没有台阶了!我害怕极了,慌乱之中居然忘了睁开眼睛,和练闭气时那样闭着眼乱抓一通,手里摸到的全是长满苔泥的石壁,脚下踩着的是石头、泥巴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人在拉我,我花了片刻时间反应过来是我哥。我们慌乱地抓台阶,抓任何能给我们抓一下、借点力的东西,周围全是水的汩汩声,借着本身就存在只是被忽略或者没有利用好的浮力,爬上最深的台阶,然后回到浸没肩膀的台阶,最后回到岸上。回到岸上,我拼命地夸我哥勇敢、聪明,他刚救了我的命,这需要他比平时勇敢、聪明几倍。我哥说他看到我倒下去,想都没想就往我浸没的地方冲。上岸后我一直在想自己是怎么上来的,我和我哥是怎么回到最深台阶上的,我们兄弟刚刚是怎么经历生死的,如果万一发生,那这个世界会怎样......

我五六岁、池塘边还没做水泥台阶的时候,有天傍晚跟父亲和三叔去池塘边洗澡。我是硬跟着去的,目的就是玩水。村里的大人们夏天会在池塘里搓澡,搓完回去用清水冲一遍。当时池塘里有蛮多人,三叔站的位置,多年以后我在池塘边看人摸鱼时站在那过,是一小段当年烧窑挖土时留下的指向池塘中心的断头路。我站在三叔旁边,心里想沿着断头路向池塘中央移一点,到水更深一点的地方玩。三叔根据我的动向,看出我的心思,说了句:“我看你往哪走。”我停在原处,但心里还想着往池塘中央挪动。水面上有几只水蜘蛛,有的从远处爬过来,有的从我附近爬向远处,也就是池塘中央。我仔细观察这些在我身边来来去去的水蜘蛛,对它们神乎其技的水面快速爬行本领感到惊讶和好奇——它们是怎么做到的。我觉得秘密在于它们的脚,或者水面,要么因为它们的脚像油滴那样会浮在水面上,要么因为水珠是圆圆的,水滴像有层膜兜住了似的,水蜘蛛的重力还不至于踩穿这层膜。我把脑袋低到水面上,眼睛与水面保持同高度,观察水面是否有薄膜。水面还真有一层油状的薄膜!我觉得这也是水保持平面的原因。在眼睛和水面同高的角度观察水蜘蛛向远处爬行时,我清晰地确认了那层薄膜的存在(后来想想也许是水面确实有一层薄薄的动植物油,或许是因为水里的动物排出来的,或许是岸上一些动物带进去的)。这个发现让我感到开心甚至是激动,迫切想要跟人分享这个发现,在得意忘形之际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池塘中央迈了一步,结果踩了断头路的空,掉入水底。我挣扎中慌乱抓着三叔的大腿,喝了几口水,但是脚下的黄泥太滑,我始终站不起来。三叔没有第一时间把我拉起来,像是为了教训我,等我喝几口水才抓着我的脚给我拽起来(在挣扎的时候我一直在等待救援,而且我知道除了三叔和父亲,还有很多人在我身边,但是我却白白呛了好几鼻子水,而呛到鼻子里的水也顺势就喝了进去)。直到我站起来,冷静后回想刚才惊心动魄的画面,才知道原来当我抱着三叔的大腿时,我自己的脚已经被浮出水面,我的脑袋朝着下,我却以为是自己脚下的黄泥太滑。三叔骂我扇状(傻瓜的意思)、卖逼仔(骂人是婊子的小孩),想找死啊你这“抛河个”(死了漂浮在水面上)......

还是上一段中那条断头路,上面有个提着桶往池塘里倾倒屎尿的蓬头垢面的疯子,年纪跟我三叔差不多。我父亲跟我讲过这个疯子的故事,他九岁还在屋里的大堂中拉屎,长大出去打工还是做生意赚了些钱,跟一个女人搞在一起,却不知那是个骗钱的女人,把他的钱都骗走了,后来回到村里变得神经兮兮的,没事爱跟村里的小女孩玩,有次摸人家小女孩的隐私部位,被小女孩家人狠狠地打了一顿,打完后还被吊在村西头的一颗树上,从树上下来后就疯了。这疯子一家因此和那小女孩一家结仇。我认得这疯子的父母,每次看到他们我心里总是饱含同情。这疯子除了在村里休息,其它时间就到荣塘镇上捡吃的。艳阳高照,热闹非凡的集市上,他穿梭在来来往往买卖的人群里,在那些卖吃的店或者摊附近,低着头到处走;仿佛他周围没有人,而别人也都避让他。下大雪的冬天他也去街上。我从游戏室出来时看到他,他穿得很脏但极其厚实,蓬头垢发犹如一顶温暖的帽子。不明白他来街上做什么,集市已经被大雪封停,整个世界只有冰与雪。也是下大雪的冬天,下午三四点我还忍不住去荣塘街上玩,在亭子下到荣塘通往荷湖的乡路之间的水泥路上碰到他往回走。毕竟他是我村里的,往上几代可能是同一祖宗,我心里始终把他当作同族的长辈,他本来就是我同族的长辈。在擦肩而过时,他突然看向我并对我说几句话。我很惊讶他居然会跟我说话、跟人说话,尽管我停下来并认真地听,但还是没听清,他被头发和衣领遮住的表情让我隐约觉得他在调侃我这么晚去街上玩。还有一次我看见父亲叫住他,父亲喊的是他的小名,他回头看父亲,若有所思后走了。后来我想他可能已经清醒,只是清醒得太晚,过了做事的年纪(对于农村里的人,过了三十基本没机会结婚),又或许他已参悟人生,并且能得到一些象独行走在雪中并欣赏风景的快乐,得到四季的冷暖和三餐的温饱与饥饿,也就无所谓清醒还是糊涂。

三叔在秋天的池塘里摸河蚌,双脚向上蹬水直到整个人全部进入水底,然后把河蚌扔到岸上,我在岸上捡,有时三叔摸上来一个像河蚌的石头,或者装满淤泥的河蚌壳。三叔到池塘里洗从别人藕塘挖的残藕,那藕白白净净的,惹人喜爱,使我联想起它们甘美的味道,产生要跟三叔去挖藕的期待,而那期待终于跟村里的小伙伴去挖藕。我和一些伙伴在池塘里玩水,或者在池塘那边的草地上玩。傍晚奶奶干完地里的活回来,总要去池塘边洗脸洗手洗脚,后来我也学着去池塘边洗,尤其干了农活后,但有时傍晚独自在池塘边洗手脚,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夜幕无情降临,水中晃动着的我的黑暗倒影使我感觉孤独与恐惧。四五岁我跟我哥在泉井秋秋小卖部里偷辣椒片。上一年级时我们拿着三叔给的十元去秋秋小卖部买东西,秋秋向数学老师举报我们从家里偷钱,因为那时十元对于我们属于大钞,结果我们被数学老师罚跪。我跟我哥在田野里奔跑。我们离开江西前跟小伙伴告别。我独自去姨妈家。

那池塘或者我在池塘边沉思的情结还储藏着我在村里发生的其它故事还有爷爷奶奶二叔三叔姑妈、父亲等所有人告诉我的故事。这些故事与经历平平无奇,却让我着迷,滋润着我的心灵,成为我宝贵的精神财富。我觉得其背后藏着什么,或者是乐趣,或者是生活的奥义,是真正需要我悟的东西。说心里话,我为自己有这样的精神财富感到温暖和幸福。

车间里冷气串流,颇似冬天的寒冷,只是缺少醉人的诗意,而寒冷的代价还得由这身夏装买单,来这里做暑假工最大的败笔是穿拖鞋短袖短裤。寒冷将会成为我今夜除了困以外最大的敌人。我的身体不断向周围空间散失热量,到后半夜我会更冷。现在我最冷的是脚掌,刚进来时我走路小心翼翼的,生怕奶油弄到我的拖鞋上,但是防不胜防,百密一疏,现在就连我的脚丫缝里也有奶油,这些奶油不断吸收我脚掌可怜而微薄的热量,给我黏黏的滑滑的、像踩在水底淤泥上的别扭的感觉,而且还没法摆脱掉。不过我再也不用担心奶油弄到鞋上、脚上,有时候担心的事情发生后心里却会释怀,但奶油沾在脚底的感觉依旧糟糕。我用双手抚摸着双臂,轻轻的摩擦以取得慰藉,似乎温暖会传递;胳膊上的皮肤嫩嫩的,除了胸口的皮肤,我身上触感最好的就是肱二头肌处的皮肤。我捋了捋前臂上的汗毛,虽然它们从小跟着我,但我极少捋它们,腿上的也是。我身上长了好多毛,有人管这叫退化,但我不在乎自己发生退化。很多人第一时间注意到的是我旺盛的毛发,却不是我帅气的脸庞和具有洞悉力的双眼,这就很尴尬。

我的耳朵注意到机器发出的持续均匀且沉闷的轰鸣声,一直在耳边的声音只有当注意它时才会听得见,没注意到机器的轰鸣声时会觉得车间很安静。我想机器本身是无声的,只是转动的过程中发生摩擦从而产生声音,如果我是聋子或者我没有关注声音,那车间就是安静的,就像闭上眼睛走路时,可以认为周围是漆黑的。因为发现声音和机器、声音与人之间的秘密或者关系,我觉得一丝趣味,我想很多东西之间都有这种关系,或者类似的关系。如果把事物拆开,或者不按照原来的方式观察,或者只关注到事物某个方面而忽略其它,会觉得眼前的事物别有一番趣味,还可以用这种方法去推理出另一种方法,以便于从另一个角度研究别的什么东西......每当想到无法往下想、不得不中断时候,也是思想带来的趣味性达到高潮的时候,但我时常不甘心中断,尽管自己的脑子已无法想得更高、更远、更深。

胡思乱想给我带来的趣味很快就消失。这种情况经常发生,想到什么把自己逗乐,但过不了多久趣味就消失,即使把那个有趣的东西回想一遍也无济于事。对于我来说,胡思乱想除了能带来短暂的乐趣,还可以消磨时间,所以无聊时我不厌其烦地胡思乱想,甚至想过象电影里把自己撞晕。

人都会胡思乱想,但请记得一定得在无聊的时候。

从七点四十到八点整,我在一种相对愉快的状态中度过二十分钟,这二十分钟是我在胡思乱想中取得的卓越成就,还有我居然用功利的思想看待度过难熬时间的行为。

在我捡起一堆雪糕、刚起身时,染发仔回来了,手里拿着个封箱机。虽然我不喜欢他,但却觉得他跟我同属一岗——有个人在附近总比没有强。染发仔看我一眼,眼神依然陌生得像第一次见到我,然后生怕被我发现似的立刻看向机器,看机器时一副他不是用眼看而是用心看的样子。他站在传送带的末端,想着什么的同时换箱子,这使我不用两头跑,大大减少站在传送带前头的我的运动量。我又注意到他那撮蓝紫色刘海,如果没有这撮刘海,也许我不会观察他,对他进行思考:难道他觉得那样很帅,他是怎么想的呢,自然的黑发是多少白发老人梦寐以求的呀,又有多少老年人把自己的白发染黑呢。根据他的行头和领导地位,一副以为社会青年了不起的神情,看得出他已经辍学打工一段时间了,想到这我竟有些看不起他(那是我第一次接触打工人,也在第一次就文化方面,或者不如说是读书方面看不起打工人,而这也足以体现我当年的幼稚,只是我自己不知道,但是如果让我理性分析一会儿,我还是能明白读书并不是唯一影响人成长、发展的因素的),也有些同情他,同时为自己还在学校庆幸。我的一些初中同学,在学校时就开始崇尚社会上某类流里流气的青年,抽烟,带耳钉,染发,着怪异装,打架,装帅。他们觉得那样很帅,但在我看来那样很傻,因为帅不是模仿,而是独树一帜,独具一格。等成长后他们才会明白帅的本质,为当年过早辍学以及在学校时一些幼稚的行为感到遗憾和后悔。不知道染发仔失去学校的滋养多久,在这垃圾雪糕厂干个小领导把良心干坏,不值得,这工作不干也罢,我心里是这么看的。这种看法,使我在原来的基础上多了些对这垃圾雪糕厂的厌恶,因为我觉得它对染发仔把那撮刘海染成蓝紫色和其它方面都负有责任,但我理不清逻辑,只好增加对它的厌恶。

就在我想这些时,染发仔喊了一声“喂”,指着墙边那些装满雪糕的箱子对我说:“那个,过来搬这个。”他旁边停了一辆电动叉车,上面坐着位穿着暖和的长发女孩,正专注于手机,让人奇怪的是,她居然戴着只有在冬天才见得到的耳罩。我讨厌被打断,尤其想什么入神时,好比正在兴头上家里或者游戏室或者网吧突然停电。他让我把装满的箱子搬到叉车上。我走过去像没听明白一样指着墙边装满雪糕的箱子问他:“是搬这个吗?”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在第一遍听明白别人的话后问一遍,或者听见别人的话后假装没听到,请别人再说一遍,比如别人问我,“你想吃这个吗”,我通常会先疑问般“啊”一声,等别人问我第二遍“你想吃这个吗”,我才回答别人“哦,好”。这奇怪的行为我从小就有,我对这行为背后的原因进行过深入研究,后来我把它和虚伪联系在一起,这联系让我释怀也让我觉得糟糕,后来我换了种解释,也许是因为不够虚伪所以需要时间反应来表现得虚伪,这种解释比较符合我率真耿直的性格,被我愉快地接受了。

他说:“对,搬到那里。”

我搬得很快,我的个子小不过体格健壮,手上有力气。山林岗的男宿舍大门外的右边有单杠,那单杠乌黑锃亮,跟小时候住我们家隔壁的五叔打了摩丝的头发一样乌黑发亮,还有脚下的地面尽是人的足迹,这都说明来这里做引体向上的人络绎不绝,生生不息。的确每天都有人到那里做引体向上,早晨人最多,驻足观看的人也多。我和我哥早晨经常在那做引体向上,我一口气能做七八个,我哥能一口气做十多个。我说的是那种慢慢拉的引体向上,还有一种引体向上要轻松很多,因为它借用身体甩动的力量。一口气做十多个已经很厉害了,但是我们七年纪二班一小伙子、我哥的同桌,他能一口气做二十多个!这小伙子不喜欢读书,成绩垫底,力气大又没地方使,听人家说他父亲坐牢,母亲改嫁但经常来看他。有回他在教室里把我哥的裤子脱了,放学后被我哥拿石头扔破他脑袋。这件事后我哥被父亲带去外地,再没回学校,那个小伙子初二也辍学还是转学了。我从这件事上悟出一个人锻炼出一身那样的力气(我哥辍学离开老家之前,我曾问他为什么要用石头,因为拿东西打架的性质非常严重,问他为什么不跟我说,我们可以兄弟联手教训他——我们兄弟小学时经常二打一,因为我们始终未能融入海南岛那边的氛围,我们始终是外地小孩,但我们也经常被以多打少,之所以总是少对多,我觉得是因为势均力敌的双方不会真的打起来;小时候耿耿于怀,担心受怕的事现在看来都可以一笑置之,小孩子打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啦,只要不受伤就不算大事。我哥斩钉截铁地告诉我,我们两兄弟一起上也打不过他),如果没有与之相匹敌的智慧,那这种力气将会用在不恰当的地方。简言之拥有这种力量却又无法控制,自然就会用出去。不过我总觉得力量与智慧之间存在冲突,不是有那么句话,头脑简单四肢发达。

在叉车上的女孩出现的第一时间我就发现了她——这车间里唯一的我看得见的少女——,我把箱子放在叉车上、直起身时偶尔看她一眼,女孩散开的头发挡住从侧面看向她的眼光。她是那样专注于手机,一直低着头。她手上带着露手指的毛线手套,手指从手套里露出来的样子幼稚可爱,显得很有趣,也许女孩的手本就有趣。我在山林岗时曾拥有一副那样的毛线手套,一只破了后,纠结好久才把那只还没破的扔掉。小时候在杂志上看到一个故事,说的是有个人坐火车时,一只鞋子不小心掉下火车,他就把另一只鞋子脱下来、扔下火车。我觉得手套和鞋子一样要成双成对,才把没破的那只扔掉。在她身后的袋子里,有一条部分垂吊在空中的围巾,那围巾看起来很温暖,使我心里通过一丝暖流。

染发仔在一边封剩下的箱子,速度之快像堪比稻田里无情的收割机,节奏快得让人窒息,有的人干活是慢慢进入快节奏,他却能在开始进入快节奏,我估计他一直让自己处于快节奏。墙边不多的箱子很快就搬完,回传送带捡雪糕时,我觉得搬箱子比捡雪糕好,比搬箱子更好的是坐在叉车上。

女孩喊了一声,用喊十米开外的声音喊几步之遥染发仔,声音含着委屈与怒火。我和染发仔同时看向她,周围环境对我来说就像以前老师说的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引起大家的注意的优秀班级的教室,任何动静都会引起我的注意,何况是一位少女的喊声。她启动不了那叉车,疯狂按甚至拍打方向盘上按钮,在对付那个按钮同时,时不时抽手到那个按钮下面、她膝盖处去确认自己是否正确打开某个开关,每次确认完毕,她更着急更用力地拍打方向盘上的按钮,并嫌它嫌得要死。上上下下几次后,她确信已经操作得当,但已经无法靠自己启动这台叉车。

染发仔站在那说:“你下面,开了没,先开下面。”说话时拖着音,尽量表现得不以为然。

这句话有点火上浇油的味道,但也让她的情绪得到释放,毕竟有人为她分忧。被这么一问,她有些怀疑但还是确信问题不在操作上,但她知道肯定哪里出了问题,既愤怒又委屈地抱怨道:“我开了啊,先开下面,再按上面啊。”接着她再操作一遍,这次稍微冷静一些,但叉车依旧死猪不怕开水烫,一点动静没有。这次她彻底放弃,从嫌弃方向盘上的按钮到嫌弃这台叉车,不再和方向盘上的按钮较劲,双手离开方向盘就像整个人离开了这叉车,却继续坐在叉车的座椅上。

我很好奇她为什么针对方向盘上的按钮,如果是先开下面,再开上面,那启动叉车是上下两者共同的责任。染发仔走到叉车旁边时,她顺势从叉车上的座椅下来,腾出空间给他对付这台叉车。染发仔坐上叉车,像骑上一匹早已被他驯服、只是骨子里还残存点野性的小公马,先摸摸它的脸,再缕一缕鬃毛,先像打台球对准方向那样精心调整下面那个按钮,再像把球按照既定的方向击出去似的按一下方向盘上的按钮,反复几次球进洞,叉车启动。染发仔按了一下方向盘上的按钮就下来,他的任务只是让这叉车启动,而女孩才是专职司机。整个夜里女孩都坐在叉车上,只有两次短暂地下叉车,一次在刚才,一次在后面。女孩上去,启动叉车,徐徐向冷库前进,在这寒冷的地方,她身着秋装坐在叉车上,带着手套耳罩,在那条围巾的映衬下,看起来象在雪地上滑雪橇的人,又象童话故事里驾着飞天马车从烟囱给小孩子投递礼物的圣诞老人。关于圣诞老人,小时候我有过许多幻想,最后常常被我想到仙女那去,什么礼物比仙女的一个吻更美好呢。

我站在原地,象看完一场闹剧电影,除了收获闹剧中情节带给的纠结,还有闹剧谢幕时的落寞,里面的情节和我没有关系,而谢幕时的落寞却让我无所适从。我陷入孤寂的情绪,这种情绪和周围的奶油地面、城堡般的机器、天花板上城市复杂地下管道般的连通管和圆形吊灯、普普通通的墙壁无关,和传送带、奶油巧克力雪糕以及通道那头十米开外的冷库也无关,而只和人有关。我总能及时准确地察觉和清晰判断自己的情绪。我想我得去游荡、散散心,除了染发仔和女孩,这车间里还有别的小家伙。我看一眼电子表,好像它是我的行动支撑和行动指南,八点二十,也是这一刻我对这小小的长方形电子表生出些亲近感,觉得它象一个跟在我屁股后面玩的小孩,还不能被倾述,只能被陪伴。

这次我决定去右边看看另外两个小家伙,左边刚才去过了。我快速地捡起地上的几个雪糕,心里有一件想做的事,就把一件不想做但又得做的事快速解决,甚至做得草率,居然把一个没有木条柄的雪糕放上传送带。我想买到这个雪糕的人,将吃到一个没有“手柄”的雪糕,其实雪糕没有“手柄”一样能吃,而且别有一番趣味,但如果是桶装的泡面缺叉子就糟了。我滑着走一段,遇到一根铁柱子,有点像跳钢管舞似的用右手抓着柱子打了个圈,差点摔到地上。这铁柱子过去的地面更滑,鞋底的感觉告诉我这里的奶油变厚了,我试着推了推铁柱子,确信那种滑溜溜的程度足够让我滑起来。我知道滑行的快乐,这种快乐与小时候在别人家里,脱了衣服躺在倒满洗衣粉和水的瓷砖地面上滑行得到的快乐是一样的。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是不变的,那就是滑行所产生的快乐,据我所知所有的人都爱滑行,尤其小孩,所以幼儿园都会有滑梯,贪玩的大龄儿童还会翻过幼儿园的围墙,进幼儿园玩滑梯呢。当然,我一度认为时间是不变的,但仔细想想时间会忽快忽慢的变化。我用意念克制住身体滑行的冲动,除非是个笨蛋才会让自己在车间里滑起来。如果之前我是滑着走,那现在我该减少滑的部分,多用走的部分,否则我会摔得很难堪。右边这两个小家伙的岗位是一样的,我走到距我近的小家伙身边,脚底打滑使我到达的同时几乎扶着他的肩膀。他转过头,眼睛从随时要从鼻梁上掉落的镜框的上方看我一眼,对我的出现没有感到丝毫新鲜,然后把头转过去继续盯着机器。他无精打采,眼神迷离,象是进入了忘我的境界。虽然我的到来没有给他带来新鲜感,但我选择在他旁边站一会儿,跟他一起看看那机器。我们彼此保持沉默,没有说一句话。带他的师傅正在往搅拌桶里倒五颜六色的粘稠液体,这些液体搅拌到一起最后就是奶油,看起来有点瘆人,很难通过想象把这些液体与最终要放进嘴里的雪糕联系起来。这师傅年纪不大,看起来二十出头,身着浅蓝色的工作服,头顶戴着深蓝色的帽子(这是这车间的工作服),身上有一股清新的香味,不知道用的什么牌子的沐浴露和洗衣液。每股倒入的奶油刚开始酷似太极鱼,随着桶里搅拌叶一起转动,逐渐形成一条条围绕中心旋转的色谱带,最后融成一体,变成跟地上的奶油一样可怕的黑色。要不是搅拌桶里的搅拌叶,我压根判断不出来里面的奶油在旋转。我在读小学时就知道黑色能吸收所有光线,夏天要穿浅色衣服冬天要穿深色衣服,于是在不同的季节我会审视自己身上的衣服,如果在冬天,我就要看看自己穿的是不是黑衣服。盯着搅拌桶里,我在想看到一个黑色的东西,是看到这个东西本身,还是没看到它才知道它在那。这个搅拌桶的旋转速度很慢,看完一个搅拌过程我的眼睛有些干涩,于是回自己岗位。

回去的路上又经过那个铁柱子,我转了个圈后意犹未尽转了第二圈,有种想抓住一切机会消遣自己的冲动。可惜我不会钢管舞。什么舞我都可以不会,但不该不会钢管舞,在我眼里,钢管舞是最能表达情趣的舞。游荡一趟回来后,心里的孤寂感减少,但是距离下班还有很久,距离十二点的夜宵还有很久,又让我觉得去游荡不仅没什么意思,对于打发时间帮助也不大,这是很矛盾的心理。游荡让我的孤寂感减少,它的功劳却被我轻视,我本该重视每一个动作,是它们像一滴滴水般构成了时间的长河呀。

雪糕掉了一地,包括包装好的,装雪糕的箱子几乎被雪糕堆得看不到外面的世界,象一只被流沙埋住的亟待拯救的动物。我快速将包装好的雪糕装进箱子,换上空箱子,将装满雪糕箱子整齐地摆放到墙边,将脏雪糕熟练且迅速地从地上送上传送带;在熟练度足够高时,做动作之前不用在心里预演一遍,似乎已经形成非条件反射,做动作能跳过人的意识层,但熟练和迅速的一大前提是我已经放弃对脏的尊严。

整理完雪糕后,在一种平静的心情下我开始整理自己的思绪。我意识到要找到有效的消磨时间的方法。我经常有种感受,过去的经验很宝贵也很受用,但是它们却不能完全适用于新情况。我想起小时候露宿街头的经历,盼望从里面得到一些有用的东西,但是我想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即使我印象最深刻的、在农业银行门口露宿的那次。我几乎能记得当时一段时间里面我全部的思想和动作,但是除了发现时间不会因为人的意志变化,时间终将过去,明天早晨的太阳会如约而至,并没留下什么重要觉悟。首先那时候年纪小、知识缺乏,对事物认识比较浅薄,再一个我没有刻意去悟,只是想着怎么打发时间,比如数数,数一会儿回头看一眼银行里面的发着红光的电子时间,只是看着四处,想着各种各样的东西、事情和人。

但是,既然我记得当时一段时间里面我全部的思想和动作,那我现在可以悟啊,我不是当时那个八九岁的小男孩,而是十七岁的小伙子。

我记得我坚持蹲着好久好久,因为没穿拖鞋、不能把拖鞋脱了垫在地上、坐在自己的拖鞋上,所以靠墙蹲着;蹲着的过程中,我的背反复地从瓷砖墙面滑下,终于我的屁股落到地上——落到地上一刻的感觉妙不可言,好像我蹲那么久是为了最后的坐下——,接着把头埋在蜷起的双腿间,慢慢打瞌睡,但始终没睡熟,因为脑子里始终冒着五花八门的想法。因为怕衣服会脏,所以我选择蹲着,说白了这行为是没经验的结果。从坐到地上的结果可以看出人对于环境的妥协性,环境不以人的意志改变,人的思想行为会随着时间变化。

我边干活边想,没干活的时候也在想,作出“思想行为随着时间变化”的总结使我得到一点几乎可以忽略的成就感,因为这种层次的认识相对来我说较浅薄,但却让我内心平静蛮多。我觉得也许我不该想那么多——以前我在自己想了很多后,也觉得自己不该想太多——,但看了周围几眼,做了几个简单的动作后,我还是想起最近发生的与姑妈、父亲有关的东西,只是单纯地想,也不觉得所想的东西深刻或者背后藏着什么。姑妈有句话说的不太对。姑妈说:“以前是爹和娘养我,以后他们会老,你要靠自己。”事实上,我并不觉得我的父亲对于我的成长有功劳,也就是姑妈这句话错了一半,而我更愿意用需求来解释我与我父亲之间的关系。但是我的母亲给了我足够多的爱和教育。跟母亲聊天时,我经常真挚地向她表达感谢,母亲也为自己的付出感到骄傲。长期以来对于母爱和父爱,我做了大量深刻的思考,但后来我放弃思考父爱,因为觉得父爱涉及我的感知觉盲区。我曾幼稚地以为父爱像母爱,曾从一些长辈身上感受到类似于父爱的东西,比如我的老师、我的姨父,但这都是荒唐的,我以后也会避免做一些事,比如说什么父爱般,或者写什么父爱般,甚至在脑子里想什么父爱般——我都不知道父爱是什么感受怎么还能拿它去打比喻呢。

女孩坐在染发仔的腿上开着叉车从冷库回来,两人就像周围没人似的坐在叉车上说话,声音不小但是被机器的轰鸣声吵得听不清。我也想当他们不存在,但是我做不到;偶尔瞟他们一眼,有他们两个在,我没那么寂寞。我想起在上一个暑假也是初三毕业暑假的前后,发生的许多奇妙的事:我在荣塘网吧跟一个女孩接吻,还有我牵了一个陌生女孩的手,这个女孩是我最喜欢的,那时候我们要说再见的时候,我多么希望这个世界不要有再见,还有在高一上学期跟同班同学谈恋爱。

就在我想这些的时候,我几乎忘了时间,忘了工作。

那个我最喜欢的女孩,是吉安人,跟我聊了蛮多。在她说一些东西时,我极力运用自己丰富的想象力,在我脑子里构造出她脑子里的画面,可惜,我再能幻想也还原不出她脑子里的原样。她跟我说再见的时候,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我感到刻骨铭心的难受。

有人在拍我的肩膀,是染发仔!

染发仔打断我的思绪,同时也缓解我的忧伤,那一瞬间我不那么讨厌他,这个染发的傻小子!染发仔走过来让我搬雪糕;手一直放在我的肩膀上忘了放下,接着走到冷库,在那调冷库上温度调节箱的按钮。我每放一箱雪糕在叉车上,几乎都看一眼那女孩,散开的头发遮住她大部分脸,从正面也只能看到部分额头和鼻子还有嘴巴;长得还行,不好看也不难看。不知道她在手机上玩什么,能那样专注。那时学校有手机的人很少,而且有手机的同学都不爱学习,我有个同学整天拿手机玩一种无聊的魔塔类游戏,我想他是为了玩手机才玩那游戏。搬了一会儿,我觉得高度差不多,于是回去捡雪糕,心里还在想着和手机有关的事:零五年的时候,父亲花三千块买了个三星的手机,彩屏,翻盖,机身银白色,小巧可爱。那手机曾给我和我哥还有我的父亲带来很多乐趣,毕竟是新鲜玩意,上面的彩色俄罗斯方块和彩色贪吃蛇还有彩色弹弹乐游戏都很有趣,反正所有的游戏都是彩色的,而正是因为是彩色的才觉得好玩,因为那些几款游戏我们早就在五块钱一个的game boy游戏机上玩过了。但正因为这手机更让一件事令我痛心,这件事估计我们家只有我察觉到:我们家没有电视机,只有姐姐买的一台台式收音机,我们还从里面听过《水浒传》;在父亲买了手机、姐姐去浙江打工后,我和我哥跟着母亲去新开的步行街,在那里看中一台八百块的彩电,我吵着要买,母亲说要问父亲,结果父亲说不买。不知道父亲怎么想的,这八百块能带来的东西会远超过他花的那三千块。

染发仔突然喊我一声,出现在我身后。我正从蹲着站起来,吓我一跳差点磕到脑袋。我生气和困惑地看着他,心想“妈的,吓老子一跳”。

“你怎么不搬了,我这些雪糕要化了,叼你啊。”

染发仔的意思是我摆得不够高。我很无语,摆高容易倒啊,再说多走一趟不行吗。我接着搬,摆得比我个头高时看染发仔一眼,他无动于衷,于是我把箱子摆到我的极限摆放高度——我的手已经摸不到高度。女孩启动叉车,一只手扶着叉车的方向盘,另一只手拿着手机。染发仔站在叉车的叉上,扶着箱子和箱子一起被女孩运往冷库。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我心里有种奇怪的滋味。

接着车间里的吊顶灯的灯光,我看了几眼传送带和机械爪,忽然发现上面有我最近几次看它们遗留的感觉,前后相映,让我有种重复感。大齿轮慢悠悠地转着,为追赶大齿轮的齿,小齿轮转得飞快,它们一起转动的样子还挺有趣。看着转动的齿轮,我觉得雪糕制作工作主要工作还得靠机器,工人只是辅助它。“要带动这么大得机器,这齿轮的力气肯定很大,要是扔一根铁棒进去会不会将它卡住”,我想;看到转动的齿轮我经常会这么想,不过从没试过。地上掉了几个雪糕,我蹲下去、趴在地上一次性捡起来所有的,除了一个掉到距离齿轮附近地上的、一半的身子落在灰尘地上、一半身子落在奶油地上的雪糕;我不想把它也放上传送带,于是让它在原地呆着。

染发仔从冷库回来后径直向丁字的左边走去,在路过我旁边时看我一眼,我也朝他的眼睛给他一眼,他什么眼神,我就什么眼神。女孩依旧坐在叉车上玩手机,她跟那台叉车和手机连体了一样,她的小男友是车间的领导,所以她上班比神仙都要快活。车间里依旧很冷。我的抓着雪糕的手不觉得雪糕那么冰了是因为我手的温度降低了,这使我脑子里冒出变成雪人的想法,或者变成青蛙那样体温会随着环境变化的冷血动物的想法。我想着应该十点了,掏出屁股口袋里的电子表,结果发现才九点半;九点半我却觉得是十点,我对自己的感知出入非常惊讶并将其归咎于从六点开始的机械般的工作和该死的寒冷;我他妈才工作三个多小时,一下子长辈的教导在我脑子里形成的意识如潮水涌来——尤其姑妈的“人人都要工作”——,使我深深地沉浸在自责中,觉得自己是个好吃懒做、玩物(那时我沉迷一款名叫《地下城与勇士》的网络游戏)丧志的人。自责让我鼓起勇气、打起精神,象姑妈和父亲说的那样赚下一学年的学费;其实我自己也认为我该这么做。我发自内心的认识到应该脚踏实地地干下去,而且我不想让姑妈和我姐我哥失望,我不愿意做这暑假工,但更不愿意让他们失望,这时候捡起的每一个雪糕,换好的每一个箱子都像是不久后这工厂发给我的工资。我真该好好干!

这种用报酬看待工作的态度,严格来说是不对的,但偶尔或者暂时持有这种态度,可以消除我对工作的抵抗情绪,它在我后来的生活中也起到很大的帮助,而且这种换角度看待事物的方法才是它最积极、最有力量的一面。当时我已经能感觉工作对于人生的大概意义,但还没认识到事物对于有切身体会的人来说会另有极其深刻的意义,比如一位工作了一辈子的人和一个刚工作的人,他们对于工作的体会是天壤之别的。

当我选择面对工作,才真正觉得时间漫长,前面的心路历程在我脑海中若隐若现,仿佛过去的三个半小时像就要消失似的,仿佛因为我的悔过自新就要与那个三个半小时告别似的,我恨不得从中抓住点什么,但只留下时间难熬的意识,和看传送带或者机械爪时的似曾相识的感觉以及其它的一些意识、感觉,就好比口渴时想起自己的水瓶,却发现里面已经多少没水了。选择面对现实的那一刻,我的心理充满痛苦和坚强,这两者交织在一起,相互斗争而终于使我的情绪趋于平静。我对自己已经熬过三个半小时感到欣慰,想着再熬这样一段时间就好了——可以吃夜宵并休息会儿——,脑子里不断冒出来“时间终将会过去”的有助于使我内心平静的想法。距离吃夜宵还有两个半小时,我知道还是会难熬,但我不愿意费心神去想什么适应、快慢的东西,唯一使时间过得快的方法,就是忘记时间,但我也知道自己没办法在这种场合忘记时间。

“你在干嘛?”染发仔指着地上几个不争气的雪糕,“叼死你啊。”

染发仔巡查岗位回来,看到地上有几个雪糕。我对他露出虚伪的笑,好像刚才什么事把我耽误了或者我大意了,其实我是想等多掉几个再一次性捡起来,因为捡雪糕的工作累不累取决于捡雪糕的频繁程度。我想染发仔从来没想过一次性多捡几个,他脑子的反射弧既简单又直接,想不到稍微远点的地步。我把地上的雪糕捡起来,除了之前掉在边缘地带的那个。染发仔去传送带末端封箱子,并边打电话,语气谦恭地告诉那头他家里有事,已经向领导请了一个礼拜的假。当他强调“马上搞完,他搞完再走”的时候,还把手里仿佛会影响他说话的封箱机放下,并把那只手叉在自己的腰上。挂电话后自己还嘟囔了一句,似乎有话没说完,又象是对自己说的,然后直径走向冷库,消失在那边的门里。他打电话时坐在叉车上的他的小女友一直看着他,她之前玩的手机正在染发仔手里发挥着重要作用,仿佛电话那头的人既可以是朋友也可以是敌人,就看他怎么抉择。没有手机后她继续坐在叉车上,不知道那叉车多舒服,如果染发仔在旁边就偶尔看他一眼,如果染发仔不在旁边就长时间审视自己的手指——她手指甲涂了鲜红色的指甲漆(我总会思考女孩们给自己指甲涂漆的心理和目的,但每次思考都草草了事,这不像思考别的事情那样能逐渐有进展,每次我给自己的答案都是:因为她们喜欢。但如果哪个女孩跟我说这样好看,我就会和她彻头彻尾的理论一番,非得让她说出到底好看在哪。但又如果我向哪个女孩问起这个时,她不告诉我什么,而只是给我一个眼神,那我反而会觉得心满意足,因为这显得给指甲涂漆是由于某种不可名状、难以言表的目的)——,撩拨散在胸口两边的头发。染发仔走后,周围就我们两个人。突然,女孩叫了一声,不过我没听清楚,其实我不确定她叫了一声,习惯性地转过身,发现她还真有话对我说。

她指着装满雪糕的箱子,让我搬它们上叉车。我犹豫了,她不是领导凭什么指挥我。我这个人把事情分得很清楚,染发仔可以指挥我搬,或者我主动搬,但是被她指挥我反而不想搬。但我还是搬了,终究还是我搬,不过动作很慢。她让我快点,用冰冷冷的检查者的眼神,像看一箱她看惯的雪糕看我。我讨厌她的眼神,不仅没听她的,反而把动作放得更慢。

你能不能快点。快点行吗,大哥。你到底能不能快点。

我没搭理她,继续保持慢动作,象路上那些被喇叭催促的司机,依然十几二十码地开车。搬了一些后我停下来,回去捡我的雪糕。

染发仔回来时,女孩气得说不出来话,用憋屈的眼神控诉我的傲慢和无礼,后面她说了什么但我没听见,我也懒得搭理她。本以为染发仔会说些叼我的话,结果没有,不像前头那么混蛋对着我吼,反而喊我兄弟,让我搞快点。他喊我兄弟,让我觉得他还不算太笨,不是特别讨厌。我走过去的时候,他们两看着我,仿佛我是只刚训练出来的猴子,正要上台表演似的,搞得我有些不自然。染发仔在一边看着我搬,并研究我是怎么让他小女友生气的,在没发现问题后看向他小女友。女孩看着染发仔,好像在说“他刚才不是这样”,偶尔看我一眼,好像在对我说“你刚才可不是这样”。

染发仔对着我不自然地微笑,跟我说一大堆,比如大家都是为把雪糕做好,完成工作任务,重点提了雪糕出厂前存放在冷库的事实。染发仔的意思是我们是一个团队,希望我能站在团队的角度上。我不反对他说的团队,只是反感被他小女友指挥。我积极响应染发仔的要求,跟他去冷库卸雪糕。通往冷库的地面没有奶油,正常走路的感觉让我的身心得到舒展。在冷库大门前,染发仔象之前那样站在叉车上扶着摆好的雪糕,让我打开冷库的大门。也许是没有找到技巧,无论我怎么用力,都没能把门闩从门鼻上顶出去,这让我感到尴尬。换我去扶着雪糕,染发仔几乎一瞬间打开冷库大门——他的力气比我大多了——,一股浓浓的白雾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从大门的底部涌出来,顷刻浸没我的脚,然后小腿,最后大腿。那一刻我冷极了,全身的鸡皮疙瘩立刻竖起来。我赶紧走到冷库的侧翼,给自己一个拥抱,并抚慰身上皮肤,让它们赶紧想办法适应。至于我的脚和小腿,似乎已经失去知觉,我蹲下确认它们的状态——顺便活动身体——,象小时候那样把双腿收到上衣里,让它们暖一会儿,但冷气主要沉在地上,我又赶紧站起来。

“搬进来,兄弟。”染发仔在粗略整理冷库里先前摆放的箱子后,让我把雪糕往冷库里搬。

染发仔又喊我一声兄弟,刚才那声兄弟还在我耳边回响,我心想这染发仔怎么突然有了点绅士风度。简单地调整后,我僵硬的身体散开似的动起来,仿佛沉睡的东西被唤醒,酷似一台被打开的机器——几乎没有思维——,抱着箱子就往冷库里钻;冷库里冷气不断,冷气浓度已经影响视线,稍微远一点就看不清。染发仔和他的小女友几乎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干活,他们一边觉得我干得慢,一边又觉得应该让我自己干。我确实有些慢,但是也越来越快,越快越觉得没那么冷。我在叉车上上上下下,在冷库里进进出出,叉车上的箱子越来越少,冷库里的箱子越摆越高。

就在我快要把叉车上的雪糕全搬进冷库、十点钟的时候,车间里发生机器故障。染发仔把我们扔下,匆匆赶过去主持大局(匆匆过去凑热闹,顺便消除自己的好奇心)。搬完雪糕后我回到传送带,这边暖和多了。传送带停着不动,机械爪上的雪糕也停着不转。机器故障没让我觉得特别,就像有时天晴都下雨,何况天天使用的机器呢,而且机器故障我刚好可以休息会儿。我忘了把冷库门关上,或者说我压根没意识到要关那门。女孩回到传送带后,让我去把冷库的门关上,说话的语气有些冰冷,也许她不知道自己语气冰冷,但我不想和她计较。那门几百斤重,我费了好大的劲合上它,冷库里的冷气趁我合上门之际,抓住机会向外飘;门闩冰极了,我几乎吊着它往下扳,三四次才把它彻底扳下来。门闩扳下来后,站在门前的我感受到冷库里装满雪糕的箱子们在漆黑中处于安静、祥和的状态,颇似把橱窗门关上后想到自己放在橱窗里面的宝贝的情景。门底缝不断挣扎着往外冒的白色冷气在冷库门前浮沉飘动,站在冷气中我感觉自己变轻,仿佛身处仙境。

机器还没运转起来,休息一会儿后我反而感受到被忽略的疲惫。车间里没有坐的地方,所有人都站着工作,除了染发仔的小女友。我偶尔蹲下,站久了连蹲下都觉得舒坦。女孩坐在叉车上,偶尔抬头看看周围,不再只顾自己的手指和头发。一次我看她的时候,她也看我,我不知道我在看她什么,也不知道她在看我什么;我们两互相看对方将近一秒,然后我把眼光转向传送带上的雪糕上。这车间里的吊顶灯并非均匀布置,那女孩停叉车的位置比较暗,而传送带的位置比较亮,从暗的地方看向亮的地方,我的双眼有些微微的眩晕感。

周围长时间的静止让我的心慢慢躁动起来,这躁动除了和脑子里光圈般的意识有关,还和坐在叉车上的女孩有关,因为我总以她核心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觉得她还行,却和染发仔在一起,但又觉得染发仔想对她而言不算太糟。心躁动一阵后我开始平复心情,掐掉脑子里多余的忧虑和矛盾感,并指责自己关于女孩的毫无根据和必要的思想活动和与之而来的忧虑和矛盾感,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我恨不得给自己几个大嘴巴。

齿轮转动的停止导致时间的停滞,时间失去流转的动力,像被冰块冻住不知所措。几股寒流从天花板窜出来,在寂静的车间里肆意搜刮工人们身上的热量,为了躲避它们的风头,我走到稍微暖和的摆放箱子的墙边。女孩把脱下的手套放进衣服口袋里,从里面掏出绑头发的橡皮绳,然后取下耳罩放进挂在叉车座位后面的塑料袋里,从里面找出一把小巧的梳子,并把本来部分吊在空中的围巾收拾进去,然后开始梳理自己的头发。在叉车上初步梳理完毕,由于空间限制和习惯问题,她下叉车到一个灯下,微微弯曲脑袋并把头发甩到前面梳理;当伸直脑袋后,头发又部分回到后面。过了五分钟后把头发绑起来。头发绑起来的她,额头、脸和脖子露在外面,像是变了个人,看起来比刚才精神、成熟,但她长相普通变成了清晰无疑的事实。

不过她的身材还不错。脸好看的人身材一般也好,有的人脸不好看但身材还行,不过那时我主要根据脸评价女孩。

绑好头发后,她重新戴上露指手套,没有戴耳罩,拿出围巾把脖子围了两圈,然后交叉绑在胸口。接着从塑料袋拿出一个毛线头套,把脑壳套起来,这着实令我感到意外,我承认车间里有些冷,比之前要冷,但不至于这样打扮。这些装备是早有准备的,所以这打扮绝不是心血来潮。她穿得那么暖和,对比之下我更觉得冷,脚丫缝里的奶油更让我恶心。她站在叉车的那边,像在守望什么,没事原地踏步或者向左向右转六十度。“她跟染发仔怎么认识的,认识多久了,她跟他会在一起多久,她脑子里在想什么,想的东西会不会和染发仔请假的事有关,还是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单纯地守望”,看着她我想到这些东西。我想到叉车上坐一会儿,但有点不好意思,因为我觉得那是她的座位。我始终惦记着她的座位。在墙边呆一会儿后,我故意从叉车上的座位和方向盘之间跨过,跨过去的瞬间我想早晚我会坐在这上面,然后向机器故障的地方走去。

机器故障发生在左边。受到机器故障影响,大多工序都停了,只有奶油和巧克力搅拌机还在工作。停下来的工人,有的集中到机器出故障的地方,有的去车间外抽烟或者上厕所。一位老师傅抱怨机器天天出故障,但他也只是抱怨,并不能改变现实。我却觉得机器出故障没什么,很多岗位就是因为这样才有的,而且机器坏了还可以休息,我甚至觉得机器出故障是好事。

左边的两个小家伙还在,之前站着的那个还站在巧克力搅拌桶边,蹲着的那个已经在机器的脑袋上坐了下来。坐在机器上的小家伙先看到我,对我笑了笑,他像极了我那位同学,尤其笑的时候。站着的小家伙通过坐着小家伙的笑容发现我,转过头看我并对我笑了笑。他们的状态看起来与我上次来时一样,只是多了些疲惫,尤其这个站着的小家伙,看起来精神十足,他的笑容里还是充满认真、天真和乐观。

我们聊了几句。

我说:“好累啊,你们感觉怎么样。”

坐着的小家伙说:“累哦,坐得屁股疼,脚也麻。”坐着小家伙的工作很轻松,按照某种规律调节机械上的一些阀门,只是得一直守在上面,说完他慢慢从机器上的小楼梯下来,伸了伸腿,扭了扭腰,锤了锤屁股,拍了拍小腿;他重点做的是腰部活动,看起来一直坐着确实很累。

站着的小家伙说:“还好,就当锻炼一下自己咯。”他一直站在巧克力搅拌桶旁边,认真地学着什么,好像什么都不能动摇他学习的意志。

我说:“我一个人在那边很无聊。”

坐着的小家伙现在也站着,他说:“过来啊,跟我们一起,或者你跟我换,我去干你那个试试。”面对面近距离看他,他的长相更让我惊讶,世界上真有长相如此相似的两个人。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只是笑了笑。他紧接着又问一遍:“换不换,说真的,你来我这,我去你那。”他的鼻子也是扁平的,给人另类的感觉。我说:“我们自己就能换吗。”他说:“等下我师傅回来我跟他说,他现在去抽烟了。”想着等会可能要跟他换岗位,我有些后悔跟他说自己很无聊,因为我并不觉得自己的岗位不好。我说:“好,等会来换。”说完这句话,我更后悔了,我不该说“好,等会来换”,应该说“好,等下看看”,这样可以给自己留点余地。我不打算继续跟他说这个,把脸转个方向,似乎那边发生什么有趣的事,不再惊艳于他那张重复的脸,想着逗留一会儿就回岗位。

过了一会儿,问我换岗位的小家伙说:“你们知道吧,十二点吃夜宵。”他说“你们知道吧”的时候,神情像极了我那位同学,他与他不仅长相,就连心性都极其相似;他们的共同点是故意先问一个别人都知道的事情,但只是为了开个头,等吸引了别人注意力或者打断了别人,就要在接下来说点他真正想说的;喜欢吹牛的人通常有这么一个特点。我说:“知道啊,十二点。”

搅拌桶边的小家伙说:“有夜宵?夜宵有什么好吃的。”

问我换岗位的小家伙说:“不知道这里的夜宵是啥,我上个暑假在***那边的一个厂,那夜宵不知道多好吃,有鸡腿......”说完他站在原地默默地回味一会儿,似乎是想起什么值得沉默的事来了,然后从小楼梯爬上机器,坐在上面。

发动机重新响起来,车间里回到机器出故障前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车间里发生变动的时候我觉得没什么,而当它要回到变动之前时我却有点奇怪的感觉。我随之回到自己的岗位。在回到岗位的路上,我看到右边那个戴眼镜的小家伙没在盯着奶油搅拌桶,而靠着我之前跳“钢管舞”的铁柱子发呆,看起来他很疲惫。其实我也是。我在自己岗位上发了会儿呆,脑子里空洞洞的,我的脑子难得有空洞洞的感觉,以前有几次从网吧通完宵出来,走在回太山村的路上时有这种感觉。那几股寒流已经把车间的温度降低好几度,往后估计更冷,这时我有点理解坐在叉车上女孩的打扮。那女孩不知所踪,留了一辆叉车在原地,地上奶油不是很厚的地方,露出黄色的地皮,在灯光的照耀下那黄色尤为明显。

齿轮转动后第一堆雪糕已掉落在地。这些巧克力奶油雪糕经历一道道工序,却在末尾经历掉到地上的命运,成为让人嫌弃的垃圾。捡完雪糕、用酒精擦拭纸擦完手后,我爬上叉车,坐在上面身体得到一点舒展,不过这点舒展只是杯水车薪,而且越坐我越打不起精神,好比这时旁边有张床,躺上去我只会更觉得困;抓着叉车方向盘时,我按了上面的按钮,本想看看下面的按钮,但又不想启动叉车,就没去按下面那个按钮。后面的箱子要换了,我从叉车上下来。换完后我又坐上去,这次舒适感更少了,我想我得打起精神迎接后面的工作,所以干脆下来,等腿酸了再上去。我觉得有些孤独,我在的位置,看不到一个人。不过我感觉自己比之前更适应,也感到自己正游离在困乏、寒冷、饥饿和坚毅、老练、平静等各种状态和心态糅合在一起的超自然境界中,在这种境界中所有的东西和非东西都汇聚到一起,彼此之间无分明界线;这种状态与脑子里空洞洞的状态很像,区别在于前者意识清晰,后者意识薄弱。

机器故障后雪糕掉地少了,有时候半天不掉一个,研究一会儿发现机器转动速度变慢了,之前一分钟大概能生产二十个雪糕,现在估计十个。

地上那个始终没捡起来的雪糕,已经有些融化变形,想了想我觉得该把它弄到机器底下去,别给人看到了。我给了它一脚,它立刻消失,只留下一滩奶油印记。我有些不放心,蹲下看了一眼,发现它并没有被踢进去多远,正安静地躺在满是灰尘的机器下面的地上,随着时间慢慢融化;这多少膈应着我。但愿没人会象我这么蹲下,不然它会像窗户纸里的秘密,别人不小心捅破那层窗户纸就会看到。我想到白天姑妈带我找暑假工,我们在怎么走都走不完的水泥路上,被闷热的天气躁得口干舌燥,然后到晚上我才有机会在这里做暑假工;路上姑妈对我教育的核心是时间与责任,现在我却极不负责任。

过会儿再看昏暗处的叉车,它像极了一辆停在空地上的废弃车,无人问津。传送带上的吊灯在机器故障修复后闪了几下,接着熄灭并没再亮起来,周围变暗蛮多但不至于影响工作,反而更有夜晚的感觉。我一会儿捡雪糕,一会儿换箱子,身体仿佛被掏空,精神浑浊成一团,意识逐渐被疲惫湮灭。靠着本能的启示,我再次爬上叉车休息,把背靠在椅背上,费劲地把脚抬起来放在方向盘上,闭上眼睛假装睡一会儿,感受到跟某种东西久别重逢带来的喜悦,脑子里闪过刚才女孩梳好头发、站在那守望时的样子和她跟我对视时的情形。一会儿我从叉车上下来,脚刚踩到地上时深吸一口气,发现在叉车上休息并没缓解我的疲惫。我象被施了魔咒,越来越频繁地上叉车、下叉车,身体却越来越累,终于产生不碰那台叉车的想法,但我知道是自己太累了,这并不怪叉车。我扶着叉车的方向盘,站上叉车白净的钢叉上,以稍微高点的视角看了看周围。天花板吊顶漆黑成片的地方,好像藏着什么秘密,或者有一双眼睛,正幽幽地盯着我,好像在警告我认清现实;现实是什么,我想上帝也说不清,然后我开始不停地跟自己说放过自己;我闭上眼睛,仿佛在我眼前或者脑袋四周的黑暗中,有许多魔鬼,他们让我放纵自己,然后我努力地睁开眼,中断自己的想法,并疲惫地从钢叉上下来。

回到传送带旁边,仿佛从绝望的战场回到安全的城堡,虽说传送带上的吊灯坏了,但还是比叉车那明亮,稍微明亮的空间让我精神稍微一振。我开始分析最近发生的事,重点关注我现在面对的挑战——我老是把困难或者糟糕的事当作命运对我发起的挑战——,我不愿意接受当前的挑战,我以后也不会从事这类工作。知子莫若父,这句话在我这里可以反过来说,父亲从不关心我,冠冕堂皇地教育我只是为发泄自己的情绪罢了;而我却聪明地从父亲对我的反向教育中吸取到了正向的能量,所以我对父亲给我的教育始终保持中立的态度(就像以前流行的一些话说的那样,感谢让你吃亏的人,感谢让你失败的人,如果我也这么说,那我就会说:“我感谢让我挨打挨饿受苦的父亲”)。

你有没有经历过,长辈教育你的都不是困扰你的东西,而真正让你困惑的东西他们从没跟你聊过,就你自己都觉得跟他们倾述是徒劳的。总之,有的人总忽略他人的感受做一些自己认为对的事。

我相信姑妈是站在成长的角度来关心我的。姑妈认为在厂里做暑假可以让我的心智得到锻炼,农村人必须能干活,能吃苦,就像农村里的牛那样,不管是水牛还是黄牛都必须得能耕田犁地。夏天的时候,我经常牵我们家的黄牛去后屋的池塘里喝水,总能看到两只大水牛舒适地卧在水里,有时候它们走在来池塘的路上满身是龟裂的泥土,我却总把这舒适和它们在烈日下的辛苦劳累联系起来。确实,我心智的成熟离不开过去吃的苦,但那时我年纪小、没得选,现在我想做自己。姑妈说的“人人都要干活”固然是对的,我也认为我该承担了,但我想干自己喜欢干的事,只是我还不知道自己以后愿意从事什么行业,这让我很难受;我想搞明白自己想干什么,但似乎没什么想干的(那时候我连公务员、事业单位等一概不知,也没真想过有天能上大学)。退一万步说,我不赚这个学费有什么关系呢,母亲只希望我跟我哥过个暑假,我们兄弟好久未见,再说姐姐姐夫也在,没跟我提赚学费的事。暑假是我唯一们陪伴在亲人身边的机会,因为连过年我的亲人们都不会回太山村。我脑子里暑假的概念还和小时候一样,所以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早知道我压根不会来。我不想让他们失望才勉强做这暑假工,因为我在乎他们的感受,但是他们从没认真考虑过我的感受,从没问过我在想什么。越想这些有斗争性或者矛盾性的事,我越矛盾和痛苦。这时候一个雪糕掉到地上,我犹豫了一秒钟,就一脚给它踢进机器底下;它并没有掉到不该掉的地方,只因我心情极差。

酒精擦拭纸被我用完了,捡完雪糕没东西擦手,让我感觉糟糕,而且手上全是奶油导致我不能从屁股口袋里拿出电子表,看不了时间,我知道距离十二点不远,但是具体差多少不得而知。我得承认我是个吃货——我是个因为饥饿形成的吃货——,一直惦记着吃夜宵。小时候我捡过地上别人吃了一口的果子,没饭吃的时候捡过地上的烤玉米,所以我从小就思考饥饿对于人的意义,我觉得饥饿感的意义在于饥饿感被满足后的幸福感。我打算去找酒精擦拭纸。夜深了,虽然车间里夜深不深都一样。我岗位那里坏了个吊灯以后,车间里其他地方显得更明亮。车间里所有的人都无精打采,即使那些老员工,因为熬夜这种东西你没法通过学习来适应它。右边的两个小家伙各自盯着自己的搅拌桶,表情呆滞,其中离我近点的小家伙一动不动,他的眼镜反射着车间里的灯光,没人能看得到他的眼睛,如果他站着睡着了,那就证明我小时候的一个理论:人可以站着睡着。左边的两个小家伙正聊的蛮开心,好像发生了什么开心的事,我走到旁边时他们正笑着乐。我想知道他们为何开心,但更想知道现在几点,我问他们现在几点,脸上挂着微笑。坐在机器上的小家伙把手举到眼前,告诉我十一点半。我问他正好十一点半吗。他说差不多十一点半。其实我是想知道准确的时间,不过当务之急是找酒精擦拭纸,于是我把手掌翻过来给他们看说:“我想找点纸,我那里的纸用完了。”站着的小家伙看完我的手,指了指他右手边的一包酒精擦拭纸说:“拿去吧,反正我也用不上。”我对他的慷慨表示感谢,并对他自然亲和地笑,他给我的也是自然亲和的感觉。

回到岗位后,我的心情变好一些,身体也没之前那么疲惫,也不觉得冷,似乎已经适应车间里的温度,这主要归功于时间,因为快十二点了。我把剩下的时间分成好几份,每份几分钟,过完一份过下一份,就像我在孩童时期把一个肉包子分成好几份吃那样。我比之前更认真地工作,捡雪糕、换箱子,革除之前把没有手柄的雪糕送上传送带的陋习,帮没有手柄的雪糕插上小木条。我到冷库那找根木头或者扫把之类的,想把踢到机器底下的雪糕弄出来、扔到垃圾桶里。我找到一节细的螺纹钢筋,拿它把机器底下的雪糕拨出来,不过融化在原地的奶油没能弄出来。一切都搞定的感觉真棒!时间到了十一点四十,我把电子表握在手里,又有种握着时间的感觉,这种感觉让我感受到一股温暖而强大的力量。

距离十二点的二十分钟,我像熬了两个世纪。最后几分钟,我简直是数着秒过的,越数越觉得时间慢,甚至觉得它会停下来。到十二点整的一刻,我象个在时间牢笼里关了多年后刚放出来的囚犯,对到来的自由感到幸福和怀疑。已经十二点,但是却没人走,我不知道规矩也不知道吃夜宵的路,有些不知所措。我还没在厂里吃过夜宵,还没吃过厂饭,想不到等会要吃什么,但是无论什么,我都会吃很多,我需要能量补充体力和抵御车间里后半夜的寒冷。我想问问怎么回事,径直走到左边两个小家伙那里,他们也没走。我说:“怎么不走啊。”脸上带着严肃的疑惑。

坐在机器上的小家伙说:“可以走了啊。”

“但是我不知道怎么走,”我说,“不知道在哪里吃夜宵啊。”他们也表示不知道。过了三四十秒——在这三四十秒里我从着急到气馁,就差哭出来,最后又心平气和,想着既然时间到了,就不管它,没有新行为的补充,时间的前进毫无意义——,车间里的工人们突然停下来,象机器上的零件从机器上松落下来那样离开岗位,朝着同一方向走。我们三个小家伙反应过来,互看一眼,然后紧跟上人群。走在人群里我感到一股来自人潮的力量,在人群里还藏着一个只有我知道的秘密:我的眼眶里冒出一层热泪。

我们吃夜宵的地方在户内与户外处,冷气从车间流窜到这里戛然而止。餐车是一辆四轮的拉货的手拉板车,上面放着四个桶,分别装着炒粉、炒面、糕点和粥。有人在我前头打餐,等他们打餐的时间里,我走到距离门口远点的地方,在那感受户外闷热潮湿又温暖的空气。不远处高楼厂房上大灯的光芒把这里照亮,节奏分明的铛铛声也向这里传来,仿佛那里与这里正通过光和声相互呼应。空地上停着一辆大卡车,几个人正忙着卸货,所使用的叉车和车间里女孩开的是同款。车间外面两边的花坛里,有许多花草和灌木,还有很多黄色的烟头,那些黄色烟头是这里过去生活的遗迹。有很多人在外面吸烟,有的人使劲吸,看起来象在跟时间赛跑,又象完成任务似的,仿佛吸烟带来的快感可以储存下来;有的慢慢吸,顺便跟同事聊天,在里面被机器轰鸣声搞得听觉神经衰弱,尽管他们说话的声音小但我依然听得清楚。不过我对他们的聊天内容不感兴趣,大概就是一些工作中的小事,比如某某让他多上了一个夜班之类。

我拿餐车上的铁餐盘打了好多炒粉,一点炒面,和一块三角形糕点;炒粉和炒面里面都有包心菜和鸡蛋。外面没有坐的,大家都蹲着。我跟四个小家伙蹲在一块儿,他们看到我餐盘里的食物表示惊讶,担心我吃不完。左边站着的小家伙问我一句:“你吃的完啊?”我没回答,只是笑了笑。“浪费粮食可耻哦。”他开玩笑补充道。他们没有继续纠结我能不能吃完,因为吃不完也没关系,连我也是那么想的。那个像极了我同学的小家伙,吃都堵不住他的嘴,说话的样子也像极了我那位同学,语速快,眼睛溜溜地转,神情严肃,仿佛在谈论人生道理,但内容只是一些他在上个暑假见过的一些世面,甚至算不得世面。首先是他对这雪糕厂的夜宵进行评价,评价的标准是他做上一份暑假工的厂的夜宵,他的评价概论起来是,这个厂的夜宵远不如上一个厂,但也还行,毕竟这是厂里,有的吃就不错。其次说他上个厂里的领班对他们很好,放假期间还带他们去酒吧玩,跟他们讲了很多亲身经历,然后他以城府极深的神情总结爬到领班位置是多么不易,不过一旦爬上去,日子就很爽。我对他说的话并无多大兴趣,当时我感慨颇深的是,我能亲眼见证世界上有如此相似的人,仿佛我自己的对世界的了解上了一个台阶,我的人生阅历启开了新的篇章。他滔滔不绝之时,他同伴——左边站着的小家伙——在旁边慢悠悠地吃着餐盘里的食物,看起来他同伴不太喜欢吃这些,对他滔滔不绝的话也不感兴趣。我怀疑他不是第一次讲这些东西,而这些东西反复听起来确实很乏味。

右边两个小家伙。戴眼镜的那个压根就不吃,把装着食物的餐盘端在手里蹲在一旁,有时还闭上眼。我对他不吃还端着餐盘的行为感到好奇,估计只有能站着睡着的人才会这么干。起初他蹲了一会儿,后来就站起来,等大家都吃完,他把餐盘里的食物倒掉,把餐盘扔到餐车上。另一个小家伙,他吃完了餐盘里的食物,脸上始终洋溢着微笑,无论任何人或者事,他似乎都可以微笑着面对,只有他全程听了左边坐在机器上的小家伙的高谈阔论,当坐在机器上的小家伙说到某个点时,他会扭头看看我们的反应,至于所谓的某个点,也只有他才能捉摸得到。

我几乎吃光餐盘里的食物,他们都进去后我才放下餐盘,犹豫地看着桶里面剩下的大量食物,为自己已经撑饱感到遗憾。工人们陆续进车间,也有少数往外面走的。车间外面还有人在吸烟,他们并没有吃餐车上的食物,把全部的时间拿来放风、吸烟。有的人对厂里的夜宵感到腻烦,去外面把夜宵买回来吃。

感性使我得到熬过上半场的喜悦,理性告诉我上半场只是适应,下半场才是真正的挑战。喜悦结束,取代的是自己我鼓舞,而恰恰气馁才需要自我鼓舞。沿着从车间出来的路走回去,一条只走过一次的路,沿着它往回走觉得陌生,仿佛是第一次走,一直到进车间、看到机器和人才有熟悉感。食物还没来得及消化产生能量,我就感到自己能量满满。我熟练地捡着地上的雪糕,也没觉得雪糕脏和冰手,好像脑子里脏与冰的概念已经消失,开始主要在意的两点,现在已经不在乎了。传送带上卸下来的雪糕,装满一箱又一箱。我把装满雪糕的箱子搬到墙边,换上空箱子,做好本职工作后,偶尔到墙边那辆看起来象废弃了的叉车上坐一会儿;每次坐不得太久,一是坐着难受,二是要不断下去搬雪糕。我已经适应这份没有技术含量的打杂工作,也喜欢这不用动脑子的工作,这工作让我可以把脑子腾出来遨游于太虚之境,我感到自己和周围环境快要融为一体,是困乏始终在阻碍着。偶尔我蹲一会儿,站久之后蹲下也能休息身体,驱除一些倦意。不再频繁地看时间,想着随它去吧,快还是慢都是它自己的选择。我把眼睛闭上,呼吸几个循环后,开始假装自己站着睡着——这是在重复小时候的经历。小时候我总思考站着睡着的事。人站着的时候如果抛却杂念(意识),身体放松不受到任何横向外力,是可以睡着的,或者只拿出一点点意识维持身体平衡,这样大脑大部分意识神经可以休息。

齿轮转动声在我耳边响起,低沉且雄浑有力,脑子里闪出一道模糊的光一般的意识,是把什么东西丢进齿轮里、把齿轮卡住的想法。

从冷库那头的门进来一个年纪比我大十岁样子的、精神饱满的人,他开门后穿工衣时系纽扣的动作熟练且自然。他走过来时看了看我,看了看墙边的摆放整齐的装满雪糕的箱子,低头观察传送带的雪糕,低头的同时将自己的帽檐向上折了折。他身上也有股淡淡的清香,与戴眼镜小家伙的师傅身上的清香不一样,但都是闻着让人提神淡淡的清香。我感觉他不是普通员工,因为他身上那领导的气势,领导走到哪都是一种关怀的、认真的态度。看到他时我想起染发仔和女孩,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想看到他们两个。

过了一会儿,我去看看小家伙们。这次,我去了左边也去了右边。左边站着的小家伙,盯着巧克力搅拌桶,手尝试着在机器上按,看起来他已经学会只是还不熟练。我走到他旁边时,他回头给我一个招呼的眼神,然后继续按机器上的按钮,并观察巧克力搅拌桶里的变化,仿佛工作才这时候开始,之前的学习时间并不是能生产价值的劳动过程。我真佩服他这种非凡的精神,好奇他是怎么做到的。坐在机器上的小家伙低着头,双臂放在双膝盖上一动不动,不知道是在工作还是在打瞌睡,他不说话的时候象是另外一个人,这种微妙的差异挺有趣的。

去右边的路上,我拉着铁柱子转了半圈,仿佛是为了绕过它。右边那个戴眼镜的小家伙站在奶油搅拌桶边纹丝不动,低着个脑袋,镜框上方的两只眼睛已经闭上,睡着了!另外那个小家伙,看我一眼,看一眼睡着的小家伙,然后对我笑了笑。我不明白他笑什么,有趣的事情有时候不一定好笑,看到一个人站着睡着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但是我已经累得笑不出来了。我只好对他笑了笑,毕竟他没有什么坏心思,而且他的笑可以看作表达礼貌的方式。经过铁柱子时,我只扶了它一下,没有拉着它转圈或者干嘛。

回到岗位没多久,刚才从冷库那进来的人走到我旁边,跟我简单聊了几句。

新来的啊?

“是的。”我有礼貌地回答,尽管疲惫却打起精神让自己的回答响亮点。

熟悉了不?

“额,差不多......熟悉了。”我还是很有礼貌,说话却有点结巴,也许是因为说话时我还在想着什么。

觉得这岗位怎么样?

我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他的问题什么意思,还是第一次被人问一个岗位怎么样,以前只被人问过这衣服怎么样,这发型怎么样。想了一会儿我回答他:“还好。”

他接着问我:“适应了吗?”

我告诉他:“差不多,已经适应了。”

“这样吧,你跟我来。”他似乎没听到我说“差不多,已经适应了”,立刻扭头走并说。虽然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我还是跟他走。他带我走到右边那个睡着的小家伙旁边,走的过程中对我说着一些话,比如干那个岗位学不到东西,让我学配制奶油啥的。看到小家伙站着睡着,他愣了一下,确实不管谁看到这幕都会有点惊讶。他拍着那个小家伙肩膀把他喊醒,看得出来他不忍心喊醒他,但也不好让他继续睡。我很敬佩这个小家伙,他居然能站着睡着,我敬佩的人并不多,他算一个。小家伙扶了扶眼镜,看向喊醒他的人,眼神呆若木鸡,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自己被喊醒的原因。那人调侃他是不是睡懵逼了,让他等会跟着他去另一个岗位。这调侃把我逗乐了,我在那人背后差点笑出声。

带我过来的人,他同染发仔一样拥有分配权,无疑是位领导。不知道他跟染发仔哪个位置更高,还是一样高,不过他比染发仔成熟、稳重,看起来干劲十足。他跟这个岗位的师傅说:“把他给我带好,交给你是看重你的能力,尽量在两个礼拜之内带出来。”这个岗位的师傅让他放心,说用心学一个礼拜都够,说这话时这岗位的师傅看我一眼。我在想他为什么要把两个礼拜的期限说成一个礼拜,还有我将要学什么操作,居然要学两个礼拜,干了捡雪糕的岗位让我无法想象需要技术或者脑子的岗位有多难。

我师傅在那人走后,跟我说不着急学,让我先熟悉熟悉,然后出去上厕所。一块厚纸板垫在机械的附属架上,师傅告诉我,累了就坐在那上面休息。我若有所思地盯着奶油搅拌机和它上面的按钮,想着通过盯的方式在师傅教我之前先从这些按钮上悟出点东西来,就象悟生活中的事,先尽力地观察、分析,这样后面学习起来会快很多,但其实我没脑筋可动,只是在白白消磨时间。搅拌桶里飘出来香甜的气味,一幅熟悉的动画呈现在我的眼前,但是那画面着实不美。我觉得这个岗位比捡雪糕要难,悟了半天什么也没发现。盯了半天搅拌桶,仿佛时间都变慢了,我心里牵挂着雪糕,不知道现在谁在那里捡雪糕,难道是戴眼镜的小家伙。这里是一个独立出来的工序,因为远离齿轮和前段工序而显得安静,配制好的奶油通过头顶的管道送往别的工序。换到这个岗位有个好处,就是有隔壁那个爱笑的小家伙作伴,他走过来,几乎跟我肩并肩站在我旁边,看我的搅拌机和搅拌桶。我问他学会了吗。他说还没,他师傅说不着急,先在一边看。说这话时他又笑了,我却笑不出来,只好把脸转过去,假装认真学习。我不介意他的笑容,只是他笑我不笑,怕弄得彼此尴尬。说实话,我还挺喜欢这个小家伙。

我师傅回来后,把从旁边提的一桶奶油往搅拌桶里倒,倒了一会儿,估计是看我挺认真的就跟我说好好学,这个岗位很轻松,只要加奶油、调温度和搅拌速度,然后每半个小时检查一次机器就行。他说这机器用久了,经常自动调温失败,得手动调温。他说做好这些,想去哪休息或者吸烟都行,还问我吸烟不。我说不吸。我心想这个师傅心地善良,是个正直的人,我为遇到这样的师傅感到幸运。他说要不是回家相亲,都不舍得辞职。原来他要辞职、回家相亲。我想哪个女孩嫁给这样的男人,真的挺幸运的,也会很幸福的。他说的“辞职”让我心头一阵荡漾,仿佛一两个礼拜后他就乘火车回家,在火车上他心里满溢着期待的幸福。后来他跟我说他老家是云南山区的,我又看到一两个礼拜后,他背着行囊走在回家的十八弯的山路上,迈着流星的步伐。

师傅又离开,离开之前给我一个眼神,意思是让我坐在那厚纸板上。我坐在厚纸板、靠着机器,感觉还不错,似乎看到我的这位新师傅在以前的夜里坐在这上面休息的画面;这纸板被同一个人长期坐就会有属于那个人的变形,上面也许还有那个人的气味。隔壁搅拌机的小家伙正坐在他师傅的凳子上,笑着看向我。我给他回了个微笑,因为这次我们都坐在凳子上。

坐了一会儿,我回捡雪糕的那里,想看看谁在捡和搬雪糕。只有那位领导在,一只手插着腰、眼睛注视前方和别人打电话。地上没有掉落的雪糕,叉车挪了位置而且上面堆满箱子,我想这些都是他干的,他应该比我还熟练,或许他现在的工作也是从捡雪糕开始的。有些累,回到搅拌机边先朝搅拌桶里看一眼,但我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我走到铁柱子边,双手抓着铁柱子,双腿慢慢放松,于是双手抓得更紧,最后把自己吊了起来,然后闭上眼睛。我的身体需要平躺的休息,我却通过吊起来的姿势解放自己的身体,但这样会废掉我的双手。越吊我的手越酸,但又不想放下,脑子里开始激烈的斗争,师傅说的“辞职”带来的解放感像心魔似的冲击着我的良心。我想起姑妈苦口婆心地给我解释并用生活中的例子证实“先苦后甜”——奶奶也多次提到过“先苦后甜”——的情形,还有姑妈赶着时间去做手工,又赶着时间回去做饭,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样子;想起许多奶奶在充满绿色和清风的田地里辛勤劳动的画面,奶奶好出汗,干一会儿就满头大汗,奶奶脖子上那条褪色的毛巾被擦湿又被拧干,就那样长年累月地跟在奶奶身边,我跟着奶奶在田地里玩时,感受到劳动除了辛苦,还有幸福。在我打算放手的时候,想起的这些记忆深刻的与干活儿有关的画面,让我产生挑战自己极限的冲动,于是我鼓起力量抓紧铁柱子。我总是这样,想要违背良心时或者不想干活儿时,就会想一些亲人或者其他人辛苦劳动的画面,让我的良心受到谴责,这样能克服我懒惰、散漫、放纵的想法,并加强我的责任心。就在我继续回忆、心态刚平静下来时,我忘了手还抓着铁柱子,自己还吊在空中,要保持抓取的力量,突然从铁柱子上往下掉。幸好我的双脚下意识地撑着奶油地面,一只手撑着奶油地面,不然后果不堪设想。我缓缓爬起来,靠着铁柱子定了定神,脑子里还死死地咬住“坚持干活”的念头。

“叼你啊,我明后天放假,你这个时候请假。”那位领导打着电话走到我旁边,对着电话说了好几句气话,意思是对方这样请假,对他的假期造成致命冲击,绝不同意。这边的人说话很有意思,开头通常是“叼你啊”,人们打电话正要跟对方说什么事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先说出“叼你啊”。这通电话让我想起染发仔和女孩,他们也要请假,不知道他们现在哪,或者刚才跟这位领导打电话的就是染发仔。

师傅回来,看了看搅拌机,就按起搅拌机上的按钮来。我在一边想按那些按钮也将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我在旁边看他按那些按钮,但我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师傅看我百无聊赖,睡意朦胧,让我不必客气地坐在纸板上。他说自己上夜班经常坐在上面打瞌睡,夜班是有些难熬,但是习惯就好了。他给我一个眼神,笑容有些猥琐地说:“有方法的。”我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他笑得更猥琐说;“后面你就会知道啦。”

他口腔里一股烟味,使我有些不适,我的鼻子很敏感,其实我整个人都很敏感。可能是我表现得比较明显,他问我怎么了,然后闻了闻自己的口腔,问我烟味很重吗,然后向他那边移动一小步,说他刚学抽烟没多久,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快得让我来不及说没关系,过了会儿我才笨嘴拙舌地说还好,不是很重。他跟我说,适应适应就好了,他刚来的时候也是上夜班,过几天就习惯了。我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却没有勇气吐一个“嗯”字表示认可,只苦涩地笑。他说他在这干了快两年,现在回去相亲,家里帮忙联系好了姑娘。还给我描绘他云南老家的情况,说他那边到处是山,路做在峭壁上,弯弯曲曲的。他说这些时,我仿佛看见自己正站在他那里的山路上瑟瑟发抖。他问我我老家那边是平原还是山区。我告诉他是平原。他说我要有机会真该到山区看看,那里的风景我意想不到。

之后他就不怎么说话,或者没有什么要说的,我们彼此保持沉默,我在旁边看着他工作。他工作的大部分时间只是站着发呆,没事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一眼,然后又放回去;偶尔坐到纸板上、靠着机器,把帽檐拉下来一些,双手抱着胸口,闭上眼睛休息。我觉得这个人很好,能适应环境,也会和别人相处,回家相亲应该很容易成功,他会跟对象相处融洽,过着平凡而快乐的生活。

那时候我还没去过山区,无法想象山区的情况,关于山区我唯一能想到的画面就是一座座大山。我虽然年纪小,却能隐约感受到终身大事对于人的重要性,我在心里真诚地祝福他,觉得他这样的人在哪里都会过得快乐。一个陌生人的一些普通的话打动了我,让我感受到工作的美好,对美好生活充满期待,也使我的心里变得异常平静,似乎所有的糟糕都消失。我从吃夜宵的路走到吃夜宵的车间门口,看着外面不远处的那幢灯火通明的工厂大楼,听着那边传来的铛铛的响声和身后车间里传来的嗡嗡声,觉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脑子里只有一些普普通通的意识,只是感受着周围的一切,没去想这些那些。“过去的这段时间并没有那么难熬”,在时间过去后我得出这先前有过的感受。

回到车间里,我靠着铁柱子休息,或者师傅离开期间坐在纸板上休息,我得尽量变着花样休息,因为任何一种姿势过于持久都会使我觉得累和冷。回了捡雪糕那一趟,本想到叉车上坐一会儿,结果那位领导坐在上面,脑袋趴在方向盘上休息。过了大概半小时、凌晨两点半的时候,我又沿着吃夜宵的路走到车间门口,在那站了一会儿,感到困极了,除了意识到想睡觉,其它意识都无法短暂停留。我整个人飘飘忽忽的,似乎我已经睡着,只是不自知才会让自己走来走去。蹲了一会儿起身回车间,但是,在转身的瞬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去,我突然发现脑子里那个迫使我继续下去的思想消失了,我回去的动作只是它推动我行为时形成的惯性。这个意识让我感到惊讶,它就像奶奶一次就点燃我好几次都没点燃的柴火那样,点燃我昏昏沉沉的意识,也许我早就该从这里离开了,就像我早就应该有奶奶那能一次性点着柴火的能力了,接着火势迅速蔓延,很快就从头烧到我的脚,让我全身热血沸腾。我为什么还回车间,熬过这剩下的三个半小时又怎样,明天呢,后天呢。我感到痛苦极了。后面我将在坐立不安、焦急等待中熬过几十个十二小时的夜。但劳动不就是这样吗,为什么我不想干,会觉得这么难受。姑妈带着我走来走去,辛辛苦苦,为教育我嘴都说干了,我却一晚上都坚持不了。我担心极了,自己只是个喜欢找借口的废物。我转身进车间,我觉得该往里面走,走得很犹豫,但走到一半的时候,我又回头往外面走,因为脑子里另外一个声音一直跟我说:“别坚持了,你不行的,熬完今夜,明夜接着来,你行吗。”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不管怎样,我确实熬不住,这一点我没法骗自己,即使我再痛苦,再怎么让自己的良心受谴责,都无法勉强自己继续下去。往外面走的过程中,我还在想如果咬咬牙,或者停止这种抗拒的心理,也许今晚就熬过去了。

那个我理不清的思想已经无法继续迫使我,我向工厂大门走去,并在一瞬间想好自己要去新海洋网吧度过剩下的时间。新海洋网吧是距离这里最近的我去过的网吧,我哥之前跟我说看到别人在那里上网没用身份证。我是暑假前办的身份证,身份证还没发下来,所以一直期待着我哥哪天放假、带我去新海洋网吧。每次想到新海洋网吧,我都在心里期待,因为那里还未被证实需要身份证。走到工厂大门时我回头看一眼,我想这时如果回去,是不是就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但我继续往前走,我明白我的命运就是离开这雪糕厂,还有我怎么还这么幼稚地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呢。走出工厂大门的瞬间,我的心情激动彻底起来,仿佛前面所有的事情在通过这个大门消失了,跟我再无关系了,外面的空气和温度也都与工厂里的不同,所以我的心情也变了。大门的附近漆黑一片,勉强能看得清路,马路两旁长着比人高的杂草。大门前的马路往左没有路灯,只有不远处人家的夜灯,姑妈家就在那夜灯亮着的地方,马路往右隔几十米立着一杆路灯,其中有一杆是坏的。在右边一百多米马路正要转弯的地方,一排房屋的亮堂堂的夜灯齐刷刷地照过来。

外面一个人都没有,我大大方方地走在马路中央,似乎整个世界只有我自己,或者整个世界都属于我自己,而且我一点也不觉得孤独,因为我既知道自己要去哪,也知道去那的路。周围那些黑乎乎的地方可能隐藏着危险,我抖擞一下精神,经历八个小时的熬夜工作,我需要象士兵上战场之前检查自己的武器那样看看自己的状态,以确认发生什么事时腿脚能跑得动。以防万一,我索性全程警戒,快速前行并时刻注意自己的后方。刚干完八个小时的夜班,虽然没坚持下去,但起码证明我能干八个小时的夜班,我为自己能坚持八个小时感到满意,还有我觉得自己很聪明,没象个白痴继续坚持下去;知道自己坚持不了而放弃是明智的,想到这里我心里乐开了花,迫不及待地想跟人分享我这明智但不容易迈出的一大步。

我在心里计划着,到了新海洋网吧我会把两个椅子合在一起,躺在椅子上睡觉;我玩的游戏叫《地下城与勇士》,一款刷图打怪的游戏,睡之前我会先看看人家刷图。把宝贵的时间分配得细致入微,就像小时候睡前都想着玩一会儿,也许我心里的自己还是个孩子。

此处距新海洋不远,这一点我心里清楚,不过由于我总回头,再加上前两天下了一场大雨,马路上坑坑洼洼,导致我觉得自己走了很久,似乎这路白天和夜里不一样长,但我明白路没变,只是我不熟悉夜里的它;虽然这种感觉很有意思,从某种程度上,我的刺激体验得到延长了,但我此时我更希望这段路快点结束。我很庆幸,终于安全抵达我刚才说的那一排夜灯下。这排夜灯再往前有很多店铺,门口还有吃夜宵的人,看到人就不用那么担心安全问题。这排夜灯在一个工厂大门的两侧,厂里面黑乎乎的,我在工厂大门口歇了歇脚步;平时走这么点路我压根不需要休息,因为我今夜确实疲惫;从这里看向新海洋,发现新海洋比印象中的要远,夜里和白天的距离感真是不一样!

一家夜宵店的门口坐着四个男人,他们的桌上一片狼藉,剩菜和残酒向周围散发着香气,周围地上的空酒瓶装满这四个男人今夜的兴致。两个人趴在桌上休息,另外两个在聊天,一人把手搭在另一人的肩膀上反复对他说:“老哥,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对不对。”这个说话的人让我想起三叔,初二的暑假我住在奶奶家,三叔喝了酒的一个下午,跑过来问我他的脸是不是脸。当时我被三叔逼到床上的角落,三叔站在床边快速扇自己耳光,但力度不大,边扇边我问:“这是脸吗?”我没回答他,但他突然说自己的脸是屁股,引得我爆笑,然后我又赶紧把笑容憋回去,紧接着三叔开始扇我的耳光。我在奶奶家的时候,三叔一喝酒就发疯,要么骂人,要么打人。

终于,我抵达新海洋网吧楼下。这网吧在二楼,一楼是超市,它有自己的户外楼梯,也有一条户内楼梯上去。到达网吧楼下时我心情激动,仿佛我的热血已经被游戏点燃,心跳都开始加速了。我在户外楼梯上两步一跨,身轻如燕地向上冲,仿佛疲惫消失了似的,好像网吧会跑掉一样,好像有人在等我似的。我满心欢喜地在网吧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沉迷网吧有点年头的人进网吧会有种熟悉的感觉,类似于家的感觉。里面可以供我睡觉的空椅子多得数不过来,我摸宝贝似的摸着它们。看着熟悉的场景、熟悉的游戏,我想找一位玩得比较好的玩家,欣赏他的操作。刚接触《地下城与勇士》这个游戏时候,在荣塘的新时代网吧我看到一个人在用五十五级的狂战士刷熔岩之地(游戏里有个职业叫狂战士,当时最高是六十级,他已经五十五级,熔岩之地这个图最低四十三级能进,但这个图刷起来非常困难),他的角色等级和操作都令我羡慕,狂战士开双刀(角色的变换形态的技能)平砍(攻击怪物角色的动作)的样子也帅极了;我驻足观看好一会儿才不舍地离开,心里想着这是位大神。这游戏让人有成就感、积累感,甚至是存在感,总之特别好玩,尤其跟同学一起玩。

网吧里人不少,有很多是在厂里上班的,他们现在过的就是以前我想要的生活。看着他们熬夜打游戏多少有些心疼,因为我自己也同他们一样,沉迷在网络游戏里,但尴尬的是我没能完全沉迷进去。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不能纯粹。自从读书成绩变好,我发现游戏只能使我感到快乐,而学习还会令我担忧后,我知道自己不愿意打游戏过完这辈子。我希望他们还有我不要接着沉迷下去,不过将来我不沉迷游戏的时候,也不会认为沉迷游戏是错的,因为一件事或者一个行为用对错就很难评价。我慎重地转了三圈才决定在一个人旁边坐下,他玩得不错,而且充了游戏皮肤。这个人看了看我,眼神透露着不屑,也许他不喜欢别人看他玩游戏,于是我起身离开。我起身离开时,他还看用那种眼神看我,这让我觉得他有些过分。但没关系,是个人都会有毛病,再说我心情极棒,也就不在乎他的眼神。

我坐在另一个人旁边、看他玩游戏,还故意把椅子拖得远一点,生怕他也不喜欢别人看他玩游戏。不过他并没有注意到我。这个人不太会玩,有点可惜,我想要是我的话,我会怎么玩;他总是在城镇里闲逛,这里看一下那里看一下,无所事事,浪费光阴,还不如回家休息呢。看了一会儿,我觉得有些无聊,就把旁边的椅子跟我坐的椅子对接起来、躺在上面睡觉,我把方向调整得我睁开眼睛可以看见他的电脑屏幕,这样没睡着还可以看他玩。在没睡着的时间里,我偶尔睁开眼看看他在干嘛,由于网吧里的灯光明亮刺眼,我只好把眼睛侧向椅背,也好让自己早点睡着。迷迷糊糊地听着网吧里的动静,哪个精力旺盛的年轻人,玩《穿越火线》时的动静跟吵架似的,吵得我好久没睡着。

没多久我醒来,看看电子表,时间四点五十,距离天亮还有段时间。我本想继续睡,可是觉得难以睡着,于是起来转了一圈,看看别人在玩什么。网吧里的人少了很多,灯关了一部分,但亮度依然过分。那个嫌弃我看他玩游戏的家伙还在,我从他背后绕过去,假装不是看他,不想让他发现、觉得我看他玩游戏,也不想让他有机会用不屑的眼神看我,那样的话我会觉得一丝卑微。还好他没有注意到我,天晓得,也许他注意到我只是我没发现。网吧里虽然还有几个人,但是他们已经不算在网吧了,因为已经在打瞌睡或者趴下了,所以网吧里显得空荡荡的,而昨夜人们奋战的身影和抽烟泡面嚼槟榔的垃圾以及这些垃圾的气味却越来越浓了。要上班的人抓紧时间趴在电脑桌上或者窝在椅子上睡一会儿,然后白天顶着疲惫上完班,晚上精神充沛了再跑过来,仿佛来网吧才是上班。我回椅子上躺着,脑子里固执着把失去的睡眠补起来的念头,却辗转反侧难以睡着。

六点五十的样子我醒来。打扫卫生的阿姨已经开始行动,把键盘翻过来拍打出昨晚掉落在键帽下面的烟灰或者碎屑的声音咯咯咯的。网吧早早就把空调关掉,空气闷热不流通,腐败的气味更加浓重。太阳从户外楼梯那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射进来一道狭窄的光,把门口照得亮堂堂,却显得门口周边一片暗淡,包括收银台。清晨的网吧是令身心疲惫之人更能感受到疲惫的地方,是能令沮丧之人变得更加沮丧的地方,每次清晨离开网吧,我会感到如释重负,甚至如获新生。

刚走门口那道狭窄的阳光里,我立刻感受到夏天即使清晨的太阳也是极不友好的。我想外面的天已是躁动的热,但也许太阳从没对人类有过恶意,尤其在寒冷的冬天,它总努力地给人类传递温暖。我脚步轻盈,能听得清拖鞋踩在水泥地面的沙子上发出的微弱的沙沙声,对于周围比如地上的沙子、灰,路边的杂草和树,脚下的路以及周围的空气和温度还有光都有与平时不同的感受,我发现自己进入了异常敏感的状态,似乎能跟没有意识的物交流,于是我抓住机会倾听它们关于生活最普遍、广泛的讲述——生活是自己与周围这样那样的物之间的相互关系——,倾听的过程中我发现本质性的东西竟是如此明了地呈现于物的表面,只是我过去熟视无睹罢。

这个工业村随处可见丛生的杂草,我哥住的那边,尤其那条工业废水沟,满布被工厂未处理干净的废水滋养得骄狂的杂草。从新海洋到我哥住的地方有两里多路,走小路近一点,但是要经过一个臭气熏天的养鸭厂和那条工业废水沟,所以我选择走大路。我的意识还在跟周围的物交流,它们告诉我的关于生活大概就那么一回事儿的看法值得我深思,这看法席卷我的意识世界很长一段时间,以至于我的眼前仿佛出现过去和未来的模糊的影子,但还未来得及看清就被新的东西打断,或者被阳光和影子交界线,或者脚下的路,或者自己的步伐,于是我集中注意力,想通过意识上的努力看清楚它们,但它们却越来越模糊,直至变成一个意识光斑。但是那种与周围的物交流所得到的关于生活的看法,完全保留了下来。我迫不及待要把这种看法应用到未来,但目前只能在过去中求证,我回想到好多人和物,母亲和舅舅们以及海南岛,奶奶爷爷和三叔还有那个疯子以及太山村,我的同学以及学校。片刻间回忆起的如此之多的人和物,一段时间后化作一团,慢慢缩小为一个模糊的光斑——我觉得它跟前面那个意识光斑一样——,最后消失在脑海里的天空上。我感到回忆中关于人的感受是变化的——人在我心里会随着时间变化,主体和客体的不断变化会影响我对人的感受——,物则不同,虽然物也在变,比如池塘里的水,其实已不是十几年前那一汪水,你在看到地上的一些鹅软石,会以为它们跟你小时候看的那堆鹅软石有关系,而实际上没有,人对于物的感受会在你第一次感受它的时刻定型,看到类似的物依然能引起对特定物的感受,是因为你把那份感受放到这个类似的物上,而你对特定物的感受还是一样的,起码回忆起来是一样的。

回忆的过程中我发现一些有趣的现象。比如,单纯回忆某个场景(也就是物)时,很容易顺带回忆起与那个场景有关的人。比如,想起某一泛指的对象时总是回忆起特定时间和空间下的指定对象——我一想起池塘,就会想起夏天午后时刻的太山村屋后的池塘。比如,回忆某个人时,经常会回忆起给你印象最深刻的场景中的他:为什么唯独那个场景深刻,这很难说得清楚,打比方我回忆起我大舅舅,就会想起有一次他骑摩托车载着我到一些村里卖洗发水的场景,那天大舅舅带我走了很多个村子,我唯独对其中一个村子的一条巷子印象深刻,而且我一回忆起我大舅舅,就总是想到那个场景。又比如,我发现回忆与进入梦境一般,就像梦里发生的事、遇到的人,只有你自己知道,在现实中同样,没人知道你曾不经意回忆或者想念起他。

小时候我老是做梦,经常思考我梦见的人他(她)是否知道我梦见他(她),答案是否定的,做梦只是大脑的意识层没有休息的部分的活动,而回忆也是自身的意识活动,如果没人能知道别人的梦,那也就没人能清晰别人的意识。

一路上我经过四个厂。前头两个厂挨在大马路边,工人们有的正进去,有的正出来。经过的时候想起我哥说的,他同事辞职后进了这两个中的一个,我哥说这两个厂都不错,那时他也想进,可惜人家招满了;听完我哥说的后,我每次经过这两个厂,都觉得能在这两个厂里工作要比在别的厂里幸福。这两个厂用的是同一家保安,厂门口总是很多保安,身着制服态度严肃,但其实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很悠闲,仿佛他们比开工的人更是这些工厂的利益既得者。

后两个厂在大马路往左拐的路上。第一个是我哥一零年来广东进的第一个厂,那时候他在这个厂做计件工。他做的少、得不到多少工钱,冬天天冷而他的钱都交给网吧了,没钱买鞋他找姐姐要,姐姐让他找母亲要,但母亲没给,理由是他已经工作,结果他偷别人晒在阳台上的鞋。我哥说那以后他没干过计件工。我哥还给我讲述他和另一个第一次进厂的小家伙被老员工欺负,以及有个妹子找他玩、但他那时候不懂谈恋爱而错过的故事。有个姓杨的女孩,问他愿意找姓杨的女孩做女朋友吗,我哥居然傻傻地说不愿意,但其实他回答不愿意是因为他不懂恋爱。后来被拖欠工资,我哥跟人一起搞罢工,罢完工拿完工资就被开除还是主动辞了。我哥回忆跟人一起罢工的故事时,眼里冒着光,说这个厂很垃圾的时候态度是深恶痛绝,说到离开第一批认识的同事时,表情是惋惜与不舍。我为我哥罢工的行为感到敬佩的同时,在脑子想象我哥罢工时的样子,依他的性格不至于站在桌子上高声号召,但他当时所做的我想象不到的罢工行为肯定振奋人心,所以他因此离开了。关于与同事分别,我觉得人生不就是不断相遇然后分别吗。

往前五十米是第二个厂,也是我哥当时工作的厂,那厂的大门上写着“****股份有限公司”,三天前我还进去过一次,是趁保安没注意跑进去的,当时父亲正骑着他那辆二手自行车在我的屁股后面追我。我在我哥这里住了一个礼拜,几乎每天都跟他一起起床、到厂门口吃早餐,偶尔赶时间,我没刷牙就跟着他出发,等吃完早餐再回去刷牙。厂门口好多卖炒米粉、炒面、豆浆油条之类的小推车或者电动车,那炒米粉一盒一块钱,在旁边放一勺小米剁椒,蘸着剁椒吃还挺有味道。在这厂里上班大部分人都在厂门口吃早餐。工人们吃早餐时分散着蹲在四处,吃完就随手扔在原地,在杂草上或者别的环卫工人打扫不到的地方,有许多垃圾袋和插着一次性筷子的垃圾饭盒。偶尔我蹲下的时候,看着那些垃圾饭盒,心里想的全是它们对于生活的印记:做早餐的人凌晨就得起来准备,然后提前来厂门口等着,等工人们来了,再把打包好的食物一份份卖出去;工人们早起上班,心里第一时间想的也是这里的早餐,有时候常吃的那家没来,心里会有落寞的感觉。

在这两家工厂的中间有一家网吧,有几个下晚班的年轻人正朝那个网吧走去,有两个人结伴同行,在路上讨论着游戏里的事。上夜班的人要卡着时间睡觉,把作息时间颠倒过来,如果按白班来说,他们现在的时间是夜里七点多,所以要玩到十一二点甚至更晚,再睡觉。这些工厂几乎全方面带动当地经济,这其中就包括网吧经济,我见过把工资都投到游戏里的打工人,这么一来一去,搞得打工挣钱的整个过程象个糊弄人的把戏。

我在我哥上班的厂门口呆了一会儿,因为对这个厂有亲切感,不仅我哥,我姐和我姐夫也在里面上班。我哥和我姐在一条流水线上,岗位挨在一起,我姐夫在另一个车间,我姐夫的车间我没去过。我哥我姐的工作是在流水线上组装锂电池,我哥是打螺丝的,我姐是用电表检查电路的。那天下午我坐在旁边看我哥我姐干活,听他们跟同事们闲聊,觉得他们的日子还挺好过的;车间里有中央空调,环境舒适怡人,工人们边干活边聊天,在凉爽的环境中享受夕阳的余晖,显得好不惬意。

本想第一时间告诉他们我半夜从那个雪糕厂跑了,不过等工人们都走完也没看到他们,也就是说他们在我到之前进去了。我往我哥住处走,身体仿佛被掏空似的,脚步轻飘飘的,内心却异常踏实、沉着,好像刚经受完重大的人生考验,把一些平常的事看得无足轻重。沙子蹦到我的拖鞋上来,粘在有奶油的地方,弄得脚丫子很难受,但我并不着急赶回去、洗掉它们。这条路往前是一个丁字分叉口,向左拐弯处有个垃圾收集区,每次我都会快速通过那里,不过这次我走得慢悠悠地,因为不觉得那气味有多难闻。在这个垃圾收集区的下面、沿着左拐路的就是我说的那条废水沟,肥密茂盛的杂草几乎把废水沟给掩盖住。我哥我姐租房子的村子在这条废水沟旁边的路上,太阳总是在早晨从这条路的右边升起,然后往这条路的西边落下。向左走一百米就到了那村子的村口,我哥在这百米的路段上被人打过劫,还被人家打破脑袋。我哥说那晚几个人将他围住,让他把钱交出来,他却耍小聪明把钱从身上抖到地上,以为这样人家搜身就找不到钱,结果人家还是在黑夜中发现地上的钱,还打他一顿。我对他说:“人家抢你钱的时候,你还耍什么小聪明呢!”在我哥跟我说了他被打劫的经历后,我老是幻想他那天夜里遭遇的事,并觉得这个世界上什么样的人都有。

这段路上一排自建的洋房子,有小超市、快餐店、夜宵店,还有几个电话亭,那里的快餐店是我们经常买快餐的店,味道还不错,五块钱一份,每次我们尽量点不同的菜——除了两人都喜欢吃的菜——,互相吃对方的菜就可以多吃几种菜。

工厂入驻除了带动当地经济,还影响人们修建房屋的结构以及内部隔墙的做法。我哥租房的洋房子是一栋有独立天井的旅店式自建房,坐北朝南,除了南面第一层外墙粉了白色水泥,其他外墙粉的都是粗糙的砂浆。这房子门口的水泥台阶干净整洁,光滑平整,上面放着一张废弃的长沙发,坐垫经历风吹日晒老化失色,坐着已经不大舒服,但还是蛮干净的。房子前面是水泥路,这段水泥路往左是土路,往右是水泥路,房子的左右和后面是长着稀疏杂草的空地。在这栋楼左后方几十米处有个水泥坡,水泥坡上去是这村的小学,到那里上学的孩子看起来才幼儿园的年纪,却被背着沉重大书包,孩子们背着大书包走在水泥坡上的样子像极了负重前行的老人,在那上学的小孩并不多,不过小孩游戏时的欢闹声依然响彻云霄,除了周末,那学校每天早晨和傍晚都要开大喇叭放儿歌。每次早晨我被歌声吵醒,常常要过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学校在放歌。

这栋楼住着来自五湖四海的打工人,有蛮多单间住着三四个人,或是一家人,或是认识的人,比如厂里的几个同事,有女的和女的住,男的和男的住,男的和女的住。大门合着,拉开弹簧卡就可以进去。里面静悄悄的,我的脚步也轻飘飘的,进去后关上大门,里面的光线暗得勉强看清路。我哥房间前面隔壁的单间住着一家三口,由于这单间没有对着天井的窗户,里面光线昏暗,为了采光和通风,他们的房门经常开着;有个女孩总坐在门口稍微进去一点的地方看电视,她那看不太清的脸侧向门,脸的轮廓在黑暗中凸显出来,看起来长得还可以。我哥的房间没锁,这地方很多偷东西的人,很多人总忍不住顺手牵羊,但我哥的房间没必要锁,里面只有几件工衣和一些日用品,没东西可偷。不过有次没锁门,我哥进房间的时候里面居然有个流氓躺在床上睡大觉,我哥把那人叫醒,那人什么也没说,大摇大摆走了。只有回来才锁门,人回来钱包和手机也就回来了。我把门反锁,因为我缺乏安全感,需要靠反锁门增加安全感,尽管这装着球形锁的廉价木门用力一推就能开。这房间七八平米的样子,一张不大的床就占据了大部分地方,里面还有个简陋的卫生间,其他空间只够进出和上卫生间;房间的窗户对着门,窗户外面是天井,天井里的窗户上总是挂着五花八门的外衣外裤,内衣内裤,完全没有把衣服晒在户外竹竿上的整洁感。在天井里窗户与我们正对的房间里住着两个女人,她们经常闹腾,不管白天还是晚上,有时还有男人的说话声,房间里吵闹的时候让人很好奇她们在干什么。她们的窗户上挂满女性内衣内裤,经常让我浮想联翩,想入非非。

我的拖鞋和脚洗了三遍才干净,洗漱完毕,我赶紧吹着我哥那台摇头风扇睡觉,想着把睡眠补起来。我躺在竹席上并感受竹席的冰凉,把脚和手都放开,摆成大字,也能感觉到它们已经废了。没多久我就睡着,但只是开头睡得沉,后面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脑子里还时不时想起昨晚在雪糕厂的画面;半梦半醒时我偶尔看电子表,我哥十一点五十下班,我计划十一点半去厂门口等他,然后一起吃午饭;从这里走到我哥厂门口只要五分钟,之所以提前去等,是因为我想早点从房间出去。我在床上越躺越清醒,越躺越口干舌燥,起床后我喝了一大杯水,才想起昨晚到现在一直没喝水。休息过后我身体回到平时的状态,像从跑完一千米的激烈状态回到平静状态,把睡眠补起来后我的心情也明朗起来。

隔壁房间的门关着,早上回来的时候是开着的,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关上了。太阳正越过前面那栋楼的楼顶,照着这栋楼前的水泥台阶,那水泥台阶上的反光有些刺眼。踩着拖鞋从室内到太阳底下,我的皮肤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温差,外面很热但还能接受。

我慢慢地向我哥上班的地方走去。铺了砂子的地面被太阳晒得闷热,这闷热似乎能转移我的注意力,让我把心思放在生活的冷和热上,用心感受周围的场景;空气热烘烘的,我却从中觉得一丝温暖。

这条路的两个厂的这边,有好多小店铺,卖什么的都有。在一家小超市的门口,有一张台球桌,台布和桌子都已经风化,白天台球桌上什么都没有,到晚上老板才把球和球杆放在上面。路的另一边原本是一片荒地,现在这片荒地上新开了一家本土的超市,面积蛮大的,我之前进去逛过,在里面买东西的人不多,我想之所以开在这,主要是因为附近的几个厂。

我哥下班了。走在去快餐店的路上,我以为我哥会问我昨晚上班怎么样,但他没问,他居然都不问我昨晚夜班上得怎么样,我想想也就打算不说。我们在经常吃快餐的店门口吃饭时,我哥跟我说他想请假,但领班不肯,于是他顶撞了领班。我问他为什么请假,心里想着他要是请到假,我就有希望去网吧。他说他接连两三周的周末加班,想休息一会儿。他跟我说顶撞领班请假的事,让我觉得我也该主动跟他说些什么,于是我告诉他我在雪糕厂的事,还说这会让姑妈失望。他一点都不惊讶,说不想干就别干,这没什么。但我还是给他列举很多我不想干的原因,但都没有涉及真正原因,总觉得深刻的话他不愿意听,我也就不往深处说。

我们回到住处,我哥喝完水撒完尿后躺着玩手机。我不困但没事可干,只好也躺着。我哥把手机放下后立刻就睡着,而我睡着前总要胡思乱想二三十分钟,我羡慕他可以立刻睡着。我安静地躺在一边,吹着风扇强劲的风,在有点闷热的空气中胡思乱想。房间里的温度比上午要高一些,毕竟午后是一天中温度最高的时候。周围一片寂静,只有风扇的呼呼声和我哥的鼻息声,我想着等我哥醒、他去上班后我会怎样度过下午,没有认识的人,又不能去网吧玩,没有任何可以打发时间的事。在我快要睡着之际,我哥手机的闹钟响了,一点一十五的闹钟。我哥还没睡够似的从床上起来,穿好衣服后对我说:“我去上班了。”我假装自己睡着过说:“哦。”不想让他知道我没睡着。他让我继续睡,好像我还真能睡着似的,然后就走了。

我哥走后,我自己呆在房间里反而更轻松自在。我原本打算睡一会儿,但是躺了一会儿后我的睡意荡然无存,不过我还是在没有丝毫睡意的情况下躺着;在躺着的期间只有过几次迷迷糊糊的状态。对窗那两个女人住的房间里有微弱的说话声,我努力地想听清楚她们说的话,但听不清,仿佛她们把一切都算计好,说话的音量也包括在内。她们需要的时候会把窗帘拉上,平常则不拉窗帘,这是我无聊观察的结果。

下午三点多,我起床穿好衣服,准备出去透透气。隔壁房间开着门,那女孩躺在睡椅上,不知道是否睡着;他们的房间很小,只能放下一张床,她爸妈睡床上,她睡在睡椅上。每次路过我都会想她为什么能一直呆在房间里,不闷吗。太阳正在斜上方的天空中,灼灼地晒着大地,仿佛在下山前还有很多光和热要投射到大地。我站在水泥路上被前面房子挡住阳光的阴影处,在那里稍作逗留,偶尔蹲下来,用地上随处捡来的小木条拨弄着地上的小土坷或者碎屑石子(我从小就经常做这个动作,除了有趣以外,还觉得在这样能亲近大地母亲和大地上那些微小的东西,比如蚂蚁)。有一队蚂蚁正在这些小土坷或者碎屑石子之间攀爬,沿着宽泛的轨迹经过这里,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几只蚂蚁努力地搬运一粒米,这个搬运过程很有意思,前一两分钟搬运的是这三只蚂蚁,过一两分钟是另外三只蚂蚁,再过会儿是别的三只蚂蚁;谁看到谁就搬一会儿,累了就换蚁;有时一只蚂蚁拖着米粒前进,有时两只蚂蚁在前头拉,一只蚂蚁在后面推,有时两只蚂蚁在前面拉,一只蚂蚁站在米粒上,给团队帮倒忙。后来米粒卡在一陡坡处,蚂蚁们始终没能将米粒前运半步,我想要不要帮它们,但是一想到对于它们而言,我几乎是神一般的存在,就不想插手,就像老天爷也不曾帮助过谁。没有阳光直射的地方,久了依然觉得热,于是我起身回房间。

在房间里我感到特别无聊。不知所措地在床上坐一会儿,这时我脑子里大部分地方是空白的,我也在这时看了看房间里的东西(就像看着自己的黑色签字笔或者喝水的杯子,看这些东西的时候大脑不会发生任何思维,只是机械地把东西的样子投射进大脑,有点熟视无睹的味道,不像偶尔看到一个很有情趣的女孩子那样,脑子里会产生剧烈的活动):床——我正坐在上面——上的细木条竹席和床(其实在任何一个角度我都无法全面地看到一张床,但是,虽然我眼睛看到的只是床的部分,比如床的边缘和竹席未能完全覆盖的床板,可我脑子里却有一整张床的印象,就好像你从一面看向一个橘子,却知道整个橘子大概的外观),四周有些斑驳的白墙,地上淡黄色稍微有点粗糙的瓷砖和我哥深蓝色的已经有点变形的拖鞋(如果说我看到其它东西脑子里都是空白的话,那我看到拖鞋总是一闪而过地想到“悠闲自得”,总会想到它是谁的拖鞋,比如我看到的这双拖鞋,我会给它冠名式地想“我哥的拖鞋”,但是看到房间里的风扇,我就不会这么想“我哥的风扇”),一张老旧的长方形木桌(就像我在泉井小学上一年级时学校用的那种双人课桌,你和你同桌都可以把书包塞进自己那边的屉斗里,你们屉斗的中间有一根竖直的木条)和它下面的红色沙滩凳,门背处的长撑杆风扇,靠在窗台下面的红色塑料扫把和它旁边的垃圾篓(没有套袋子,我们没什么垃圾要扔里面),窗帘(这窗帘代表着我哥的智慧,因为我哥给我讲过他制作这简易窗帘的原因、方法、优点、特点,从这里出发,我又总联想到我哥能代表的那一类人的智慧,所以它还代表着众多人民的智慧);到窗户那站一会儿,有时强行到卫生间排点尿。两个女人房间的窗户上挂满内衣,看它们已经被烘干的样子,我想起它们刚晾时湿漉漉的样子,沿着它们在时间和空间上的变化想入非非。我站在窗边许久,把午后的天井看个遍,并在脑子里把看的东西都想一遍,甚至还把看不到的天井上空想一遍,然后某个瞬间,我意识自己曾在许多不同时刻站在窗边观看天井。(我有时看东西只是单纯地把东西摄入脑子里,有时却会沉思;如果看的东西已经被我全想了遍,或者说如果对那东西的好奇心、新鲜感消失了,那么我通常只是单纯地把它摄入脑子里。)

在房间里呆半个小时后我又出去,和之前一样,路过时看隔壁房间一眼(我的心里闪过一些我自己都看不清的意识,但它们都与那个女孩有关)。我漫无目的地走着,虽然我本意不是通过散步打发时间,而实际确是如此。我边走边看,脑子里想着各种各样的东西,心中有着无法排遣的欲望。我希望有个人陪我说说话,或者随便干点什么,一个人太寂寞,我感到只要一点开心的事情都能把我彻底满足。走到我哥厂门口,在那呆一会儿后,甚至有点想进去找我哥、我姐,但又没勇气闯进去,那些保安时时刻刻守在门口。沿着路一直走,没打算去网吧,但却莫名走到网吧楼下(那地方就那么大,我经常走来走去的,也就是那条路了),心情还突然激动起来,于是上去看看。我在网吧里转了转,却并没有得到什么乐趣,我已经过了能通过看人家玩游戏来获得乐趣的年纪。网吧里有的人用鄙夷的眼神看我,仿佛我是个小偷,我受不了别人莫名其妙的眼神,很快就从网吧下来。我想上网只能等我哥放假,我哥打算在他放假的时候带我去新海洋;上网的事情一旦我想到它,心情总会变得低落,但一旦我让自己对它期待起来,又觉得没那么糟。

经过网吧楼梯下的杂草地时,我忽然有以前经过某片杂草地时的感觉,但我不能确定自己想起的是哪一片杂草地,我心中有一片小时候见过的印象深刻的杂草地,但我不确定想起的就是它。杂草地的空气中漂浮着杂草被阳光晒得蒸发出来的香味,这淡淡的草香味极具迷惑性。

接下来我哪都没去,一直等在我哥厂门口。卖吃的推车和电动车早早地来到的厂门口,没有做好准备工作的正在加把劲,已经做好准备的摊主惬意地等待着;摊主之间互相会聊天,聊天的内容是自己生活的近况,比如工作时间,老婆孩子之类的。

我哥从厂里的人群中走出来,厂西边的围墙上半边残阳照过来,我看他的同时不得不看那半边刺眼的残阳。虽然他的眼神里没有一丝看到我的期待,但我依然觉得一丝欢喜,无论如何我得以暂时从等待的牢笼里出来。他举起拳头向我挥舞出发的手势,意思是去快餐店。我想跟他肩并肩但始终慢他半拍,他走得快且一语不发,我忽然从他身上感受到熟悉的陌生,觉得两人近在咫尺,心却相隔天涯,我所等的不过是我心中的他。接着我又陷入孤寂里、等待中。我哥把一口饭喂进嘴里、开始咀嚼的时候,说老大准许他这个星期天休息,说完立刻给自己一口菜,仿佛是想把这句话咽回去。而今天才周三。第一时间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原因是我在思考他说这话的目的,思考一会儿后我问他是休息一天吗,我想通过问他来显得我还期待他带我去网吧,通过他的回答来判断他说这话的目的和此时的心理,有时候一句话包含的意思和说话时的心理是非常复杂的,就好像人家对你说“喜欢你”,你往复杂处想一想,才能揣摩到一些他这句话的真实含义。

快餐店里昏暗的吊灯已经打开,老板娘给客人打快餐的同时朝屋里喊着什么;里里外外的顾客正安静地吃着东西,吃完东西后也不动声色陆续离开。

他在吃饭的间隙中说了句“不知道,可能是半天也可能是一天”,头都没有抬起来,看得出他不在乎是休息半天还是一天。最近这些天我老是旁敲侧击他的心理,或明或暗示他带我去网吧,让他有些厌倦,但我坚信他内心是想要带我去网吧的,我们小时候就是这么过来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管他在顾虑什么,带我去网吧上网的想法会信念般存在于他的思想中。然而经过多天的等待,我的想法动摇了,但我想把这件事探个究竟,或者说我想让他承认他并不愿意带我去网吧,不管因为什么,而且探究这件事会让我的理性得到满足,不会让我有情感上的痛苦。我是极度感性的人,同时也是极度理性的人,对理性有执着的追求。

晚饭后距离上班还有一段时间,我哥跟我一起回住处。我哥在床上躺着,我不需要休息,就到门前的水泥路上徘徊,心里与其说在感受孤独寂寞,倒不如说在享受静谧的时光,傍晚总有那么一段让我觉得静谧的时光。在夜幕逐渐降临的过程中,如果细心感受,会发现夜幕逐渐浓重,如果更细心感受,会发现夜幕中隐藏着的时光静谧的快乐,就像午后淅淅沥沥地洒下竹林的阳光带给人的时光静谧的快乐。目光沿着路逐渐远去,我仿佛看见几里之外的农妇正在烧火做饭,炉火刚点燃时产生的浓烟从烟囱口飘到浅蓝色的天空中。

这栋楼的右边有个靠着墙砌起来的小厨房,长两米,宽一米,高度的话我进去得微微低着头,里面靠墙摆着好多劈开的木头,那些木头给我的感觉和小时候父亲买的一车圆木给我的财富般感觉一样,一堆一时间烧不完的柴火给我的是满满的财富感。一八十岁的老头总是独自在小厨房里做饭,他应该是这家房子主人的父亲,我在那的半个月,他都是一个人,所以我觉得他的老伴已经离开人世。生火前他会把木头劈成三类,先用小木条引燃中木条,再用中木条引燃大木条;生火过程中他得冒着浓烟观察火势、拨弄木条,手里拿着能驱赶浓烟的芭蕉扇,有时他整个人都淹没在小屋的浓烟里,随着滚滚浓烟弥漫到空气中的黑炭会落在他的衣服上、脸上、头发上;生火结束,他会坐在水泥台阶的竹椅上,脸上没有丝毫神情地轻轻摇曳芭蕉扇。

我刚来这里的一天傍晚,他跟我打招呼。我反正无聊,平时我总好奇他们的脑子里在想什么,毕竟老人能做的事少,活动范围小,再说他这么大岁数能跟我打招呼是我的荣幸,我也可以趁机了解一下老人,于是我走到他身边跟他聊天。他跟我说第一句话。我认为这个时间他应该问我吃饭,我说吃过了,但他摇摇头——他能听懂普通话,只是不会说,但我第一时间以为他不会说也听不懂普通话,没理解他的摇头表示我答非所问,于是我边说边做吃饭的手势,告诉他我已经吃过饭;我小时候看到父亲和聋哑人打手势交流,当时我惊讶于父亲的交流能力,父亲居然会哑语。这老头还是摇头,重复他刚说的那句话。我有点放弃了,并等待他作出有效的表达再回应他,不过很快他也放弃了。

然后他跟我说第二句话。我想他应该在问我哥,因为小时候总有人说我们是双胞胎,于是我手抵着胸口跟他说那是我哥。遗憾的是他又摇摇头,并重复他第二句话,这时我开始深入思考,一个八十岁的孤寡老头会想跟我这位十七岁的少年聊什么呢,我想无非是那些事,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谁是我的谁,我是谁的谁。老头开始比划,左手在右手的掌心上划圈,不过我还是没看出来,最后他在地上写了个“家”字,我这才明白,然后我告诉他我是江西的。他听到我说江西,发着长长的“额”音表示肯定。

后面他指着我们身边这栋房子说第三句话。这次我猜到了,他应该在说这里面也有江西人之类的,我说奥,并点头示意这房子里的人来自五湖四海。当我想到五湖四海时,我还想到什么九州之类的,还有这个老头,是在他多大年纪的时候他身边的外地人开始越来越多的。

此时他刚生完火,坐在竹椅上发呆;芭蕉扇靠着竹椅的腿,竹椅承载着老头,三者互相呼应而不显得孤单。我走过去跟他打招呼:“在做饭啊。”他说了几句,不过我一句没听懂,我知道自己听不懂也就无所谓他说什么。我问他:“这房子是你儿子的吗?”他说了几句,不过我一句没听懂,我想他之所以说什么都要说好多,是担心说一遍我听不懂,但其实这跟几遍没关系。广东话我只能听懂吃饭和睡觉。我想不管这老头问我什么,我把我能告诉他的都告诉他,比如我们后面的一次聊天,我告诉他那个戴鸭舌帽的中年男人是我父亲,还有我哥上班一年多了;在告诉他这些时,我毫不保留地表现出我对我父亲和我哥的态度,不知道他是否看出来。虽然他给我的回答我也一句都没听懂,但我想答案并不重要。

我哥去上班后,我独自到那条前几天我穿着拖鞋奋力逃跑的我哥上班的厂门口的路上溜达。路灯昏暗,商铺的灯尽管很亮,但照不到路上,所以路上很昏暗。路上没车。人行道上有许多行人,有的快步走,有的散着步,有的独自一人,有的成双成对。****股份有限公司厂门左边的柱子上边,里外各挂着一只大功率的节能灯,里面那只照着进车间的路,外面这只照着厂门口的空地;两只节能灯中间的厂门下面没有光,透过厂门下面门卫室的窗口,能看到几位悠然自得的保安。厂门口一位卖晚饭的摊主正收拾推车、准备离开,再远一点的周围还有几个地摊,其中一个是卖杂货的,他的地摊上有头绳,指甲剪,耳掏,钥匙扣,挠背的,捶背的,洗锅的铁丝,碗。卖糖葫芦的人在厂门的侧翼,蹲在糖葫芦棒下看手机,我吃过一次他的糖葫芦,一串糖葫芦有五个,我吃第一个的时候就觉得有问题,吃第二个的时候就把糖葫芦给扔了。三四辆摩托车分散在厂门两边,一个师傅躺在自己的摩托上休息,我觉得没有比摩的司机更悠闲的工作,因为他们总是可以躺在自己的摩托车上;我路过的时候,他们还问了一句打车吗,我径直走过去,没搭理他们。

接下来是一家照相复印的店,里面年纪不大的一男一女正端着碗吃饭,那女的吃饭的样子显得饭菜津津有味;店面和设备都很老旧,一边玻璃门上“复印”两个字的贴纸已经脱落,但留下的印记清晰地显示着“复印”,门口放着一张老旧的台球桌,上面没有台球。第一次看见时我以为它已经废弃,它的台布坑坑洼洼,让人不忍直视。这照相复印店和里面的一男一女给我的是小日子(普通人过的简单快乐的日子)一类的印象。

这家照相复印店过去,是一家装修精美的便利店。这样装修精美的便利店,在里面购物都算是享受。几个选购完毕的打工人从里面走出来,接着坐在它门口的连体桌椅上,把刚买的饮料和烟还有槟榔放在桌上,点燃香烟后,有的把脚踩到自己坐的凳子的角上,开始夜晚的休憩时光。

再过去是一家果蔬店,不仅里面摆满果蔬,就连门外也摆了果蔬。一个男人买了三四个包心菜后匆匆骑上电动车,不久消失在路北的夜幕中。一个女人提着刚买的两根莴苣和一些其它东西,对两个穿着同样的男孩说,“你们花的钱是一样多的,所以不要跟我吵”。不过个头小的男孩还是觉得不公平或者不满足,驻足呆在原地吵闹,看见女人并不搭理他,又赶紧跑过去抓住女人的衣服,像个拖油瓶似的,然后这女人费力地拖着个头小的男孩前进,就像在还债,而那个大点的男孩却在一旁有滋有味地吃着自己手里的东西——一小盒冰淇淋。

接着是一家电话营业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门口的牌子上面写着充多少钱得多少话费、以及充话费送手机之类的。后面是一家理发店,理发店的旋转彩灯转个不停,几乎所有的理发店都有那样的旋转彩灯,我根据这个规律得出有旋转彩灯的是理发店;有女孩在里面做头发,会做头发的女孩看起来很高冷,尤其隔着玻璃门、只能看到侧脸的时候。每次看到理发店,我都会想起一些与自己理发生活有关的几个场景和几件跟理发有关的深刻的经历;总结理发的心得后(我确实很在乎自己的发型,它是能直接给我形象造成影响的),我建立了自己的理发理论,简言之,好的理发师必须具备优秀园丁修剪花草时那样的大度与审美,因为理发和修剪花草的逻辑是一样的。

继续往前是一座围起来的电塔,黑夜中的电塔格外显得与世隔离。然后是一片我之前说过的杂草地,因经常有人走而杂草稀疏,即使在夜里,依然看得清杂草中那条上网的人踩出来的路。杂草地旁边房子的一楼没有商铺,二楼是下午我去过的网吧,这网吧楼梯顶上有一只大灯和发着红光招牌的灯箱。

接着往前是一排服装店,这条路最热闹的地方——整个工业村唯一买卖服装的地方,我的拖鞋就是在那里买的;它的二楼是一家大到去前台续费都嫌远的网吧,有次我在我哥旁边看他玩游戏,余额不足我哥让我去加十块钱,在去前台的漫长路上,我受够了网吧里面的人的鄙夷眼神。

这排服装店的前面有个猪肉铺,猪肉铺旁边挂着个灯,卖猪肉的人坐在灯下看着台案上仅剩的一块猪肉,满怀悠闲地期待最后一位顾客。这个卖猪肉的人总是早出晚归。早晨把猪肉从摩托车上卸到台案上时,他会在台岸上垫一层干净的纸皮。他切猪肉的动作很有意思,划每一刀都专注的像个孩子,他的切猪刀也有点意思,因为长期打磨而获得奇怪的形状。服装店的音响正在播放SHE的《不想长大》,那些正在着服装店里逛的年轻人都是听着这歌长大的,我驻足听一会儿这首小时候经常听到的歌,它表达了小时候的我的部分心声,因为小时候的我的内心深处是不想长大的,但又得靠长大获得自由。接着播放的是蔡依林的《日不落》,这首歌小时候也经常听到,那句“我要送你日不落的爱恋”总让我想到“日不落帝国”,小时候不理解大不列颠帝国想要成为的“日不落帝国”是什么意思,后来学历史才知道大不列颠帝国的战舰曾开到印度洋,对印度进行殖民统治,才明白“日不落”的真正含义。

再往前是东西走向的主路,人们在右拐处的空地上摆夜宵摊,红色的塑料沙滩椅和木质的折叠桌已经间隔有序地摆好,在食物台后、一张餐桌旁边,我仿佛永远地蹲着躲在了那,而戴着白色鸭舌帽的父亲似乎也永远地骑着自行车停在马路拐角处——在那搜寻我的踪迹。右拐直走三里的样子就到昨晚我上班的雪糕厂,直走四里的样子就到姑妈家,直走两里路的样子就到新海洋。往左是市中心方向,离开这里、前往火车站走左边。路中间的绿化带里只有黄土,还没来得及载种花草树木。这里大部分的工厂、超市、网吧、夜宵店分散在这主路的两旁,它拥有这个工业村最开阔、最远的视野,可以观察到天边的环山。小时候我总会想天边的环山距离自己多远,它们看起来不远但我却从来没到过,尤其天气晴朗的时候,天边的环山是那样的清楚,显得那样的近。

我开始往回走。与几个路人擦肩而过,我想着陌生人与我之间是怎样一种状态,想着《新白娘子传奇》还是哪里说的,两个人相遇的缘分积累于前世一千次的回眸;想着陌生人怎么也不能在我心里留下印象,或者与我的生活发生联系,但我们确实共同存在于这个世界,有时只是一墙之隔。几个小伙子正两步作一步冲上服装店二楼的网吧,那样的速度仿佛可以缩短空间的距离,使人快速到达网吧。音响里播放的是一首躁动的歌曲,以前我很讨厌躁动类的歌曲,把它们当成噪音,不过现在我觉得年轻人有时要躁起来,所以抱着欣赏的心情听;听这类歌我总记不住歌词,只能记住听这类歌时躁动的感受。猪肉铺上那块仅剩的猪肉还在,它已经等得有些着急,我也期待来人买走它,而卖猪肉的人还耐心十足,眯着眼睛坐禅似的守候在吊灯下。

电塔里面的杂草沐浴在路灯与商铺的灯光中,由于护栏的隔离,没有受到人类的打扰,它们疯狂生长,一株株的个头比人高;由于经年累月地吸收日月精华、饱经沧桑有了灵性,似乎再过一些年就能幻化成精,具有像人类般的意识和思维。我隐约感觉到杂草中年长的蚂蚱已经在电塔里面建立社会秩序,使电塔里成为隐藏在人类文明世界中的文明之地,现在它们正在杂草里秘密开会,鼓着大眼睛看着与会的彼此,这会已经开了很长的时间——也许一年半载——,议题是何时向电塔以外的文明世界进军,由于这决定关系重大,这会议才开得持久。小时候我觉得任何事物都有一个特点:经历的岁月相对越久会越强大,就像人们说的姜还是老的辣。这电塔自建成,只有检修的工人偶尔会进去,大部分人这辈子都不会涉足电塔里的世界,就像我们不会涉足高铁列车窗外那些奇山怪水之地,像天边的黑压压的环山,像壁画上雄鹰展翅的艺术世界。但是思维中的人可以。此刻思维中的我正在那些草地上为非作歹,或者与蚂蚱们展开一场领地的殊死斗争,最后背负着极大的不幸将蚂蚱要入侵人类的阴谋诡计揭露出来。当思维中的我从电塔里结束冒险时,我意识到思维具有强大的穿越能力,但前提得有思维的对象,在这个世界上肯定还有很多对象未被我感知。

路边风很大,地上重量轻的垃圾在风中跑跑停停。一个浅色的塑料袋乘风腾空而起,在风中沿着曲线翻滚上升,越来越高直至两层楼那么高;我在地上给它加油打气,希望它能深度发掘自己的飞翔潜力,超越我见识过的垃圾袋飞升高度;风小的时候,它落下来贴着地面翻滚,等下一阵大风吹来,它又腾空而起,到半人高又落下。我看它许久,它越来越远,直到我放弃看它,它都没能超过它第一次达到的高度。在目送它离去的过程中,我担心它的去处,还为它将来的飞翔之路担忧,我的意思是如果它被雨淋湿、冲进淤泥里,便不能飞翔,不知道经历岁月流转、世事变迁,它能否摆脱身上的重负,重新飞上蓝天,我希望它如果遭遇我所担心的,也终于得到自然女神的眷顾,得以重新飞翔。

台球桌上,白球撞了目标彩球后,和其它被波及的彩球早早停下,目标彩球还在向前滚动,因为桌布坑坑洼洼,末尾的时候走得歪歪扭扭,显得异常艰辛。接连几杆台球桌上没进一个球,这两人根本没在认真打,或者他们的技术有限。一个小时候玩过台球、对台球有热爱之情的我,是受不了这陈旧台球桌的,但他们却不在乎,这让我觉得他们打台球并不是为了打台球本身;我倒不是说他们不好,他们看起来是极度缺乏追求的人。

我哥厂门口几个摩托车司机还保持刚才的状态,其中一位司机点火发动摩托车,我以为他要离开,结果只是从厂门口的一侧移到另一侧,把摩托车扶脚打下后,挺直腰背坐在摩托车上等待乘客;看起来是打算全身心投入工作,不过这个行为对于招揽乘客的作用并不明显,但位置的移动却使刚才跟他聊天的司机失去聊天的同伴;过了五六分钟,那些司机开始招呼从厂里陆续走出来的工人们,我才明白那个司机刚才采取行动的原因。数量不多的提前结束晚班的工人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女孩简单询问司机后就上车,还有一个女孩直接上了车。我猜想她们这是准备去哪,或许不是回家,而是去找朋友玩什么的。我蹲在厂门口的一角,看着周围发呆,我的脚踩在路肩的边缘上。我小时候经常蹲在路肩或者台阶的边缘上,看着路肩总想到人们做路肩时的情形:用铁锹开挖基槽,竖着放入路肩石并敲平移齐,他们的动作悠闲,显得那份工作很有意思(自从小时候在海南岛看到人们在路边挖出旧地缆,重筑路肩时的情形,以后看到路肩经常会想起那个情形)。我在厂门口呆着,有时漫无目的地挪个位置,只为一点可怜的新鲜感,无聊到把手放到空口袋里、抓着里面的线头或者清理口袋里藏着的沙子之类的碎屑。蹲久了膝盖和脚掌有些酸,于是站起来,接着又毫无目的地踱步到路中间;或许没有目的的动作是身体自发的活动行为。天空一片漆黑,头顶偏南方向的月亮正发着微弱的亮光。周围房子的屋顶黑乎乎的,跟天空一个色调,它们的一楼都亮着灯,马路上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就看不清人影(只能看清是个人,但是男女老少就看不清了)。大马路那头传来洪亮而深沉的鸣笛声,我通过想象看见一辆拖着长斗的大卡车,在路口这段大马路上疾驰而过,大卡车司机的心理和心态从这鸣笛声中多少体现出一些。

回到路肩上,犹豫一会儿后我再次沿着路向南溜达,这次不在意沿途的风景和路人,只是低着头走路,有时还闭上眼睛,仿佛我已经悟出时间就在藏在这一步一伐之间——我动不动就会想起关于时间的问题,一旦我的动作开始变得奇怪,经常都是因为我又想到关于“时间”的什么,就比如现在,我把时间的深沉和遥远融入到我悠闲的步伐之中。我在服装店、猪肉铺那调头,调头后边走边回头;一位骑自行车赶来送饭的女人正和猪肉贩聊天,她把最后那块猪肉收起来,整理台案上的刀、秤以及垫着的纸皮,我不打算看猪肉贩吃完饭、女人收拾完灯线和吊灯的立杆,于是不再回头。

在厂门口驻足片刻,我向废水沟那路走去,只为换一条路走走。

路上没有人,路灯较厂门口那路上的要稀疏,路灯发出的光较厂门口那路上的要昏暗。村口右侧房屋的一个夜灯像是给路灯作补充的,却要比路灯亮上两三倍。沿着这夜灯照射的周围看去,除了附近,稍微远点的地方就看不清,杂草茂密的废水沟把夜灯照向远处的光截断,废水沟里的杂草只吸收而不反射一丁点儿光。小时候在新冀里村那边地里的一条沟边走路时,我总担心会掉下去,这沟有一段特别深、杂草特别茂密,每次经过那段我都觉得自己在冒险、担心掉下去。这担心后来变成畏惧并深植我心中,以至于看到这条废水沟时它冒了出来,邪恶地对我笑。前几天陪父亲走这路发生的故事更新我对这畏惧的认识和感受,使我在不同的时间看到这废水沟时心里有不一样的畏惧,比如此时这畏惧笼罩着一层黑暗,而傍晚时它夹杂着夕阳余晖的慈祥与关怀,雨天时它添上一份朦胧的忧伤(举个例子,如果我在夕阳西下时,被父亲扔进这废水沟,那这时躺在废水沟里的我心中会充满恐惧,而这种恐惧的最上面,漂浮着一层夕阳的余晖;当然,实际发生时也许我完全是另一种感受,因为在行将就木的时候,我的爱恨都已经幻灭,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有点返璞归真的感觉,而我的手中拿着一枝轻盈芳香的玫瑰花般的信念:如果重来一次,我会微笑着面对所有的事情)。

我走到村口、站在灯下,沿着废水沟看着四处,犹豫要不要回住处呆一会儿;我想既然我在犹豫,干脆就在这灯光下呆一会儿,等这没必要的犹豫消失。我在灯下、这房屋门口的水泥台阶上蹲下,蹲的位置是几天前父亲蹲的地方,当时的父亲絮絮叨叨。

那天我和父亲在姑妈家吃完晚饭,饭后我动身回我哥的住处。父亲看我要回我哥住处,提出同我一起,但父亲并不住那,他住在姑妈家的顶楼。骑着二手自行车、带着白色鸭舌帽的父亲叫住前头不愿与他同行的我,从姑妈家与我同行至这条废水沟旁的路上。一路上父亲把过去的事啰嗦一遍:深圳宝安的事,万宁县的事,派出所旁边门店五百押金的事......我一路上都在希望父亲走开、别跟着我,但我知道,这不可能发生在这段路结束前,所以我聚精会神走路并稳住尚未崩溃的心态(父亲说的很多东西我都觉得没意义,再加上他脏话连篇,使我听得几乎崩溃;其实是我自己不想听,因为我觉得我已经长大,有能力不忍受父亲的废话了),把脸转向父亲看不到的方向深吸一口气,并对着空气做一个难受的鬼脸以释放部分情绪。做这个鬼脸时我想起小时候的一次挨打的经历:

我跪在地上被父亲打时,想到某个小孩刚起床,眼神迷离尚未清醒就开始思考去哪玩——我老是在挨父亲打的时候走神——,等回过神,我从一直盯着父亲的双眼里看到父亲的脸变小了(父亲把打我当作是教育我,既然他在教育我,我还不得看着他表示我在努力听并努力悔改啊,这只是生活中一个很平常的例子,还有就是,我觉得看是最能表达信息的方式),然后我定了定神,发现父亲的脸逐渐变回原来的大小。从这奇妙的错觉上得到一丝乐趣后,我开始死死盯住父亲的脸,期待刚才那种有趣的错觉出现,但它再也没出现。

当我们行至左边是养鸭厂、右边是废水沟的路段时,父亲问我这些都是谁的错。

我说不知道。临近这段路程的尾声,我没有控制住心态,就随口回他“不知道”,这三个字的深层意思是,这些事父亲或多或少有错。父亲听出我的弦外之音,立即大发雷霆说:“你相信吗?”如果当时我敢再说一句,父亲会立刻要我的命,不知道父亲是否希望我再说一句话以彻底激怒他。父亲问完“你相信吗”紧接着恶狠狠地盯一眼废水沟(这一眼的意思是要真灭了我,那废水沟就是我的归宿),使我立刻看到快要断气的我,绝望地躺在阴暗的废水沟里,慢慢地等待死亡,脑子里只剩下悔恨,眼里不断涌出泪水。我想等我的尸身腐烂发臭,也没人发现我,因为这废水沟本身就很臭,从这里走的每个人只会捂着鼻子并加快脚步。父亲身上常年带着一把自制的曲面钢刀,在我很小的时候他跟我讲过那把钢刀制成曲面的原因,父亲没读多少书,但是他在生活中摸索到把平面改成曲面能提高抗弯刚度的规律。那把刀我多年未见,但多年前我把它攥在我手中和我摸它刀锋时的感觉依然留在我的心里,它也还储存在我记忆的杂物间里——包括它的形状和颜色——,多年前的关于它的幻想也还在:它可以轻松刺穿我的喉咙、心脏、肚皮。当时它正在父亲右边裤袋里,刀柄的头嗜血地望着裤袋外面,仿佛它也听了父亲说的“你相信吗”,又仿佛它是父亲心中的邪念所生,却比父亲更邪恶。

我的神经立刻进入紧绷状态,并立刻意识到我可以这么认为,但真不该这么说,不过覆水难收,奈之如何。养鸭厂与废水沟的臭气使闷热的傍晚愈加难耐,但我却觉得周围环境没那么糟糕,因为紧绷的状态可以让我仔细感受周围,一旦我能仔细感受周围,就不会觉得周围糟糕(就像今天早上我慢慢地经过拐弯处的垃圾收集区,是因为我当时很敏感,神经活跃时人要么处于紧张状态,要么处于冷静状态)。我发觉空气变得湿重,而闷热变成温暖;臭气与自然空气相分离,而自然空气依旧清新怡人。与此同时,我的呼吸变得急促,心脏跳动得厉害,似乎刚经历一场灾难,使我进入了虚幻的空间——也可以理解为在高度紧张和恐惧状态下我出现了幻觉——,我仿佛在虚幻空间里经历人世间各种奇风怪雨,并快速领悟了人生真谛;尽管我的心脏跳动得厉害,但我的思维却极其冷静、清晰,我知道当下我需要冷静地观察父亲的动向,同时平复自己的情绪,一旦发现父亲有所不轨,我要能立刻逃跑,因为我刚进入过虚幻空间,于是我问问自己的双腿此时是否跑得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我保持沉默继续感受着。我身边的中年男人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在发脾气的父亲,他推着的自行车与其它自行车并无不同,身边的废水沟、杂草、养鸭厂的水塘也不能引得我多看一眼,多思想一分。我发现从刚才某个瞬间到现在,父亲的嘴一直在动,而我却没听到任何声音,所以我继续努力让自己平静,早点回归现实。

过了一会儿,我才听到父亲的说话声。父亲情绪稍缓,我才放下心来,并且没有丝毫脾气,比如和父亲较劲谁的错。我沿着路继续走,终点就在前头;父亲的话清晰地响在耳边,我却一句没往心里去,我甚至没看父亲一眼。到了村口我继续往前走,因为不想跟父亲进村、去我哥的住处,心里想着刚才恐惧的、奇妙的一幕幕——那种恐惧感的高度我从未到达过。父亲问我:“还往哪里走哦,就在这里呆一会哟。”我知道父亲还没啰嗦够,只好站在那听。父亲顺势蹲在房屋下的水泥台阶上、还未亮起的夜灯下——不久后这夜灯会亮起来——,把刚啰嗦过的话啰嗦一遍。一个人处于理智状态的时候,是不会在同一时间把一番话说两遍的。父亲第二遍啰嗦的结尾略有新意,因为父亲为他这遍话作了如下总结:现在我们这个家彻底毁掉了,东一个西一个,只能祝愿你们(我们三姐弟,尤其我和我哥)有个好未来,别像我,一失足成千古恨;早知道在崖城桥上就该把你们(我和我哥)丢掉,这样还有机会自救,重新组建家庭,可惜当时心软;以后我们互不来往,我会带着钱去找座庙,自己孤独终老。

听到父亲说“自己孤独终老”时,我觉得他可怜极了,劝他说:“爸爸,别那么说哦。”但我说这话时心存虚伪,因为我并不在乎他,这虚伪让我觉得糟糕。

父亲说:“什么叫别那么说,谁不会孤独终老,你以为你们真的会有善终,难道你以为就我告华(父亲的外号,我们那叫花子的土话是“告华子”)会孤独终老,等着吧!”

我又劝父亲说:“爸爸,别那么说咯,不会哦。”我的本意是劝父亲别太悲观,但我说这话时心存虚伪,有即兴表演的嫌疑。前面我劝父亲的一句话,他不但不听,反而把那句话说得更难听,所以我再劝他只是徒劳,而我明知徒劳还劝,这其实是在表演。我在我小时候与父亲相处的过程中少不了表演,搞得到这没必要表演的时刻我依然不自觉地表演起来。

父亲突然来一句:“别喊我爸爸,我不配当你爸爸,卖鳖仔(骂我是婊子的仔),以后你都没有爸爸了。”父亲说完这话的瞬间,我的泪突然如泉涌,泪水如何强忍都止不住,泪水盈满我的眼眶使我看不清父亲的脸、看不清周围,但我从眼泪里看到由父亲主导的我们家庭过去的荒唐、愚蠢史,想起自己在惠州饱尝苦闷和孤独的这些日子和刚才父亲问我的“你相信吗”还有那恶狠狠地看向废水沟的一眼在我心中造成的深深的恐惧感,这眼泪还使我预见我们这个家庭中每个人未来的坎坷道路。这个辛苦半辈子、痛苦半辈子、折磨家人半辈子的穷苦的我的父亲,终于说出我心底早已认定的事实,我们这对心灵从未相通的父子,也终于迎来一次意识的共鸣。他早就该意识到我没把他当父亲,我一塌糊涂眼泪正是这共鸣感动所致。父亲不知道我从小就没拿他当父亲、从小就认为他说的很多都是废话,以至于到现在还在说废话、说出那句“以后你都没有爸爸了”,人在很早就失去也许是最珍贵的东西却不自知,真可怜!

他让我别喊他“爸爸”,其实这只是一个惯称,除了“爸爸”,我不知道看见他要怎么喊。

我的眼泪快流尽时心情平静了下来。父亲依然说着那些废话,我不想听,于是我告诉他:“我不想听了。”并转身走开。转身的时候我发现哭泣使我得到发泄,但我觉得把这当成发泄有些冷血,不过我们之间的确只有血缘,并无亲情。父亲立刻问我去哪,语气偏温和,可能是被我的眼泪惊呆了。我没理他。我不想听他继续说废话,也不可能象小时候任他摆布,他发火我也没必要害怕,今时不同往日。不出我所料,父亲把嗓门提高:“你还走是吗,卖鳖仔。”我没理他。“这么大的胆是吗,卖鳖仔。”父亲叫骂起来,扶起自行车、给自行车一把推力,然后跳上自行车,开始追我。

很奇怪,父亲开始追我的瞬间,除了害怕,我还有点兴奋,我感觉自己心理有一定程度的变态。父亲以前经常打我,偶尔我在他抓住我之前跑开,他会追我;随着我年龄的增长,他想追上我越来越困难,现在我想给他个机会,顺便让他知道他现在根本追不上我。

我跑得飞快,父亲却紧跟在后,这让我感到惊讶,父亲居然能有这样的速度,那辆普通自行车居然能达到这样的速度;那顶白色鸭舌帽起到加油助兴的效果,而父亲脚下的拖鞋丝毫不影响父亲的脚与自行车踏板的磨合。跑了七八十米后,我双腿开始发力,想把父亲甩掉;父亲不甘落后、加速骑行,使加速一段时间后的我感到吃力,感到自己的身心已经处于煎熬之中,并迫切想要结束这场追逃之战,而且我没想到父亲会追这么远。我想寻求帮助,但觉得路人帮不上忙。我听到自己心脏咚咚咚的与脚步齐快的跳声,这心跳声让我想起小时候在海南才有的紧张与害怕。我的双腿轻快有力,尽管吃力但我知道自己还能保持高速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这是年轻的力量,而这股力量与躁动的心灵有着紧密的关系。腿脚已经跑开,我再次加速,被我甩开一些距离的父亲奋力追赶,但相对我更慢,距我更远了。

右拐后我稍作停留,我不想往姑妈那边跑,也跑不了那么远。我想到我哥我姐,此时只有他们能给我安全感,作好这个打算,我躲到夜宵店烧烤台的后面,想着父亲会沿着路追。我偷偷地沿路观察,发现父亲停在拐弯的路上,双眼沿着马路以及附近搜寻,并脱下鸭舌帽、整理身体姿势,右脚撑着地,左脚提在踏板上蓄势待发。我们互相以静制静,与彼此进行一场耐心的博弈。我担心父亲会放下自行车、走路过来找,觉得此地非长久之地,得跑进我哥我姐的上班的地方。

两三个吃夜宵的人奇怪地看着我,我想给他们一个微笑,却只给他们友好还带着紧张的眼神。我没功夫跟他们互动,蹲着等待起身回逃的最佳时机,心脏跳动的震感带动我的全身,连大脑左上方都在跳动。我告诉自己,可以了!我起身夺路逃跑的瞬间父亲就发现了我,并立刻紧追,父亲的反应和执行速度让我感到惊讶!回逃的过程中我越来越兴奋、甚至觉得有趣——因为我知道跑进我哥我姐上班的厂里,就可以甩掉父亲,知道父亲最终只能失落。我冲进工厂大门时,保安室内的保安没有注意到瘦小单薄的我,或许注意到我,但他们觉得我无毒无害,也就无所谓。我在父亲就要从我视野中消失的瞬间,回头看了一眼父亲,他无奈地停在厂门口看着我的背影。我飞快地冲上楼,从楼梯旁边的门快步走进车间,走了几步就见到坐着干活的我哥我姐,用家乡话对着他们喊:“爸爸要杀我。”我哥没说话,放慢了干活的速度,有点惊讶地看着我。我姐把水递给我、让我喝水,也没说什么。我严肃认真、气喘吁吁地把声音提高,又说一遍:“爸爸要杀我勒。”

当回想起父亲说的让我别喊他爸爸、我以后没有爸爸以及我流泪满面的样子,我的心里一阵酸楚,在这寂寞苦闷的日子里,我居然经历这样的事并从中得到心跳加快的刺激与畏惧,这使我愈加觉得这里的日子苦闷无聊。我的眼角到底有一丝湿润,象困乏的时候打哈欠眼角挤出的眼水。我想无聊就无聊吧,生活有时候是这样。我起身走向住处,起身之前看了一眼刚才蹲着的水泥台阶及其周围,这块我记忆凝结的地方,呆在这儿我只会继续回想,继续思考,继续消沉。

陡坡上小学门口的大灯完整地照亮这条土路,大灯背后的小学静悄悄的,漆黑一片,让我脑子里闪过自己上小学一年级的画面(它与我读一年级的小学并无外形上的共同点,只是在人生阶段相似)。大灯发出的光被房屋挡住的地方,即使门口有夜灯也显得昏暗。我从亮处左拐进暗处,父亲追我的那个夜晚的十一点,我们就蹲在这片暗处,我哥我姐和父亲蹲在我哥租房门口水泥路上,我蹲在水泥路过来的土路上,与他们相距七八米。

村里的各栋楼上都只有一两家窗户亮着灯,在夜里那亮灯的窗口看起来像在遥远的天空上;周围看不到一个人,只有鸣叫的蝉虫,生活的气息淡薄得可怜。走到大门口,我脑里那个总是坐在房间里看电视、有时玩手机的女孩的形象变得清晰起来。推开门的瞬间我有一丝回到家的感觉,里面的光照出来,在水泥台阶上和水泥路上合映出我的悠长的身影。我从女孩的门口路过时,她在我假装漫不经心看她的时候看我一眼。夜晚她房间里会开灯,外面的人能看得清她的脸,所以我更珍惜夜晚从她房间门口经过的机会。我心里得到一些慰藉,就因为她看我一眼,也许她也想找个人说说话。我象个强迫症患者勉强自己在房间里呆几分钟,坐立不安地。我想也许人家什么都没想,是我总有多余的心思和情绪,于是我立刻开门出房间,本计划不看她一眼的,但眼角的余光还是看到她。她也看了我。出大门后,我更难受了,因为我强迫自己认定她看我是漫不经心地。外面的夜色相对深了,我的脚有些累,但我不想回房间。无所事事让我感到深深的孤独与寂寞,但我没让自己心情失控。坐在老头的竹椅上之前,我把屁股口袋里的电子表拿在手里,不然它会膈应我的屁股,就像童话故事里的豌豆公主遭遇的一样,人家为了检验她是不是真公主,在她睡觉的被子下面放豌豆;靠着椅背,把双腿伸直,全身都放松,顺势让自己瘫在竹椅上,好像我没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我的头歪倒在竹椅靠背和我的肩膀上,两只手掉到凉凉的光滑水泥地上——碰到几粒细沙,手里的电子表从掌心滑掉到地上。我保持这状态好一会儿,想着自己瘫痪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我可能会失去一切;那种生活光是想想都觉得可怕。放松结束,我重新坐起来,并拿起靠在竹椅腿边的芭蕉扇,轻轻扇风;扇风的时候,我想起小时候在太山村面前的老房子的后廊里,奶奶打扇的场景;看着奶奶打扇,我想到人打扇是为让自己凉快,但打扇又要费力出汗(自从我有了这样一个认识后,每次我拿什么给自己打扇,我都尽量找个轻薄的东西,想着这样可以少出点力,举个夸张点的例子,如果我拿一把特别大、重的扇子给自己打扇,那这样做就没意义了,而且做打扇的动作,我的脑子总有某个意识一闪而过;这个简单的认识,我觉得它是我对待生活的逻辑思维的起点,比如我由自己给自己打扇联想到别人给我打扇,那自己就不会累了,就像有个脑筋急转弯,说蚊子盯哪里不会觉得疼,答案是别人身上,又比如骑自行车时,我会这么想,如果我自己去学校,那我只是自己给自己做功,如果骑着自行车去学校,那我还得给自行车做功,当然后来我又想到滚动摩擦阻力要小什么的)。

我把芭蕉扇放回原处,继续坐在竹椅上,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好像自己已经七老八十;小时候我在父亲买的报纸上看到一位云南还是哪里的老太太活到一百二十多岁,她说自己延年益寿的秘诀是天天吃绿豆,我就想着以后我也多吃绿豆,超过她活到一百三十岁,而且后来我觉得自己真会活到一百三十岁——尽管那时我还没开始吃绿豆——,所以我还会在竹椅上静坐几十年。我静坐许久,眼睛盯着黑乎乎的路面,脑子里却想着路面白天时的样子,心态在这个过程中变老好多。终于,我拍拍自己手上的沙粒,捡起电子表、站起来。

站起来后,我还在门口逗留了一会儿。本想直接去我哥厂门口的路上闲逛,但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进房间一趟,于是我推开门进去。经过女孩房间门口时,我从眼角看到她,她也看了我(在路过这房间门口时,就算我眼睛没有看到她,我的心也看到了)。我在自己房间门口外面站了一会儿,因为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进去,这时我听到女孩房间电视里的对话声,于是站在那听了一会儿。进房间后我在门后站了几十秒,接着从房间出去,这次她没有看我。

从门口出去,我感到解脱的轻松,像刚偷了东西似的逃离这房子,快步向我哥厂门口走去。

走到村口时,我的脚步逐渐放缓。从漆黑的西边吹来一阵凉爽的狂风,很快又消失在漆黑的东边,仿佛一位匆忙的过客;狂风吹得人心旷神怡,风真是大自然中最美好的东西。没一会儿又一阵狂风吹来。我决定在这路上吹一会儿风,不然太可惜了。踱几步后我哼起《流浪歌》来,它是我小时候在海南岛的大街上经常听到的歌,也是父亲经常吹口风琴的歌。受到父亲的影响,我学会吹两种口哨,一种是最常见的、把嘴巴嘟起来的,这种简单而且响度很高;另一种我觉得很难,我从六七岁开始学,到十岁才吹得响,小时候不懂吹口哨的原理,不然能学得快些:把舌头贴着上口腔,中间留一条缝隙;有时想起第二种口哨,我觉得学第二种口哨的过程是我人生的一段历史。哼了一会儿,我用第二种口哨吹《流浪歌》,因为没看过歌词,听歌时也没刻意记歌词,对整首歌的曲序也没什么概念,所以反复吹着一段不是按原歌词和原曲序的口哨: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亲爱的爸妈,流浪的脚步走遍天下,没有一个家,冬天的风雪嘚嘚嘚嘚嘚,把我的泪吹下,走啊走啊走啊走,走过了多少年华,嘚嘚嘚小草正在发芽,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原词本来是亲爱的妈妈,我却以为是爸妈,我觉得流浪在外的人会同时想念爸妈,却没注意到前面的代词是“你”,由于小时候读书不用功,歌词总辨别不清,听不清和没记住歌词的地方,我只好在脑子里用“啦”或者“嘚”代替,而为什么用两个声字来代替,是我觉得只用一个声字代替太单调)。我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仿佛万事万物都在与我共鸣,并倾听我的每一饱含深情的哨声;最沉醉的时候,我甚至不能让自己停止吹哨。吹这首歌时,我会思考关于流浪、亲情的东西,我想能唱出歌中感情的人,要么流浪过,要么失去过。随着年纪的增长(从十一二岁起,我就有了一颗浪迹天涯的心),我觉得流浪是人生最凄美的经历。

大概吹了二十分钟,我才满足地离开。走到我哥的厂门口,对着厂门口的大灯,勉强看清电子表上的时间,知道过不了多久我哥就会下班。我蹲到路肩上,在那有较开阔的视野,但周围没什么有趣的。我回想起刚才吹口哨的感觉和那首《流浪歌》,想起小时候和刚才胡乱拼凑出一个调子(我刚才还哼了别的调子,我哼的调子经常是临时创的)并拿来哼的经历,幻想自己有天也发行一首歌。除了小学课堂上校长夫人教我们的“哆来咪发嗦啦西”和卖报歌,我没有学过与音乐相关的东西,但我在生活中逐渐悟出音乐要合乎人的心理和生理,比如音乐要与呼吸和心脏跳动保持协调,要满足听觉,而悟出这些,我觉得就算是懂音乐了。

由于经常在这厂门口呆,我对这周围的人和物产生熟悉感,比如厂门口的扇形水泥空地,那几个摩托车司机,以及卖食物的人和他们身后那片草地,还有草地上残留的垃圾盒或袋子。直到我哥下班前,我的思维和观察始终围绕着厂门口这些极其平凡的人和物,我感到成长、成熟还得在平凡的时光里。其实我心里不是特别期待我哥下班,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起码没之前那么期待。看着走出来的人群,我知道我哥会在某一刻从人群中涌现;我终于像在校门口等人似的等到我哥。我不记得当时我喊了他“露天”,从小到大我都是喊他“露天”,这个称呼对于我而言是“哥哥”的意思,只是我习惯喊他“露天”,不过我清楚地记得我们没有交流——因为我们把话藏心里了——,径直走回住处。开门进去的时候,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共同路过那个女孩的房间门口;那女孩看我们一眼,接着看电视。我哥没有发现任何异样,进门就脱衣服、准备洗澡;我进门后——尤其关门后——,整个人感到气馁极了,但我哥完全没发现,所以我逐渐不气馁。一个人不管是伤心还是开心,如果没人迎合,情绪一般会很快归于平静,当时我没能意识到这点,但却是按这点做的。我哥用惊人的速度洗澡、泡衣服,这种速度使得我哥把这生活中的小事做出极大的动静,这惊人的速度具有一定的感染力,让我也加快了洗澡的速度。我洗完澡后,把衣服扔进我哥泡衣服的桶里;我哥没让我洗衣服,于是我直接躺到床上,尽管我不情愿这么早躺下,但我确实需要休息,也只能休息。

除了天花板与墙壁连接处的白色圆柱小灯泡,四璧和天花板上什么都没有。地上的瓷砖是最廉价、最常见的黄色地砖,它的表面不是很光滑,有点像物理课本上说的能够发生漫反射的平面,这种地砖还常用于户外地坪,比如一些工厂车间的门口。我躺在木床的竹席上,时不时翻身移动把我那半边竹席的冰凉蹭全,我的脸经常背对小灯泡,但偶尔也要面对小灯泡,因为我不能总是侧向一边、压着那半边身体。我哥在玩手机。那时候的我对手机完全没兴趣,也没依赖,可能是因为我没有手机。我哥租房子的目的,主要是保护手机,我哥跟我说过他租这房间的故事。

之前他住厂里被偷两部手机,他想与其在厂里被偷,还不如到外面租房,一部手机的钱够在外面住大半年,还有姐姐和姐夫在外面租房给他以借鉴,于是他租了这房间。我哥租这房间后,父亲也来这里住;我哥跟我抱怨父亲在这住的日子,他要帮父亲洗衣服,还要听他唠叨;我哥说宁愿被偷也要回厂里,不愿跟父亲住在一起。于是我哥回厂里住,直到父亲离开、去姑妈家顶楼住他才搬回这里。

在我想我哥租房子的故事时,我哥问我:“你洗完了澡啊。”我回他:“早就洗完了。”他来一句“这么快”,就立刻起来洗衣服。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所以懒得应他,就这点空间,我什么时候洗完澡的他心里没数吗。

我闭上眼睛开始睡觉,肢体停止活动后,思维反而更活跃起来,我睡着前,总要胡思乱想或者回忆一段时间。我的思绪象个旅人,从昨晚我在雪糕厂换岗位后的时刻出发,然后从雪糕厂走到新海洋网吧,接着历经我哥上班的厂门口,这栋房子的门口,隔壁房间,我们房间;再后来他从窗户出去、在天井里呆着,我就打算不管他,可是他居然趴在人家窗户上。

胡思乱想是不存在逻辑的。闭着眼睛我模糊地想起在海南岛的一次经历,也是唯一一次,小舅舅骑着摩托车把我从佛罗镇大舅舅家载到他家,中途小舅舅载着我抄近路去尖峰镇办事(那时小舅舅家在尖峰镇的乡下)。我们先穿越一条狭窄的山林间的土路,然后经过一条蜿蜒在田野和零散村落里的水泥路,再飞奔在绕过尖峰国家森林公园的大马路上;我坐在小舅舅的摩托车上,欣赏着沿途的从未见过的奇绝风景,在一座穿越森林的立交桥上,我们拥有相当开阔的视野,既能眺望那高崖上一棵棵笔直高耸的树,也能俯视深壑里的片片树林。等摩托车从高崖的陡坡下来,到了立交桥下笔直的地势与树形成的隧道般的公路上时,我看见公路的前后都尽于树和路,两旁是树和树下的黄土,顶上是与公路平行的一线天际;当时我在小舅舅的摩托车上想象自己飞上头顶的天际,在那里俯瞰这片广阔、神秘而新鲜的森林和这条直长幽深的公路,心里感到从未有过的开阔与大度,并意识到自己在第一次从人类社会进入大自然的时候,就对大自然产生深深的亲密感与归属感。

我哥洗衣服的速度快得惊人,比风扇的转速还快。他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水冲击桶底发出的急促的咚咚声打断我的遐想,于是我脑子里的画面停在从天空中俯瞰森林与公路的一帧。衣服在洗衣粉的泡泡水中翻滚挤压,发出汩汩声,衣服上的普通污渍与汗水被迫与衣服分离,但顽渍依旧,不过留有一点顽渍大部分时间能符合我们对衣服干净程度的要求。我背贴墙侧卧,从墙上吸收一些冰凉,不是因为有多热,而是想更凉爽。墙里传来悄悄的声音,我这里与那女孩仅一墙之隔,接着我分辨出那声音是电视声和人的说话声,我的脑子里想象出女孩坐在那看电视、她的父母正在闲聊、门还开着、灯光照出门外的画面;闭着眼睛用心听这动静有趣极了,象做贼似的,但什么也没偷到,有点变态但不算坏。听的途中我偶尔停下的片刻时觉得:此刻是我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刻。

后来的几天夜里,我经常伴随这动静入睡。

在我用心听墙里动静的同时,我还听到自己房间里水被拧落到地砖上发出的急促的哒哒声,简易的窗帘从铁丝上拨开发出的嘶嘶声,衣架与铁丝碰撞的声音,拖鞋拖地声,关灯声。关灯后,只有风扇的呼呼声和隔壁的悄悄声。为了蹭竹席上的冰凉,加上我不想一直压着我的那半边身体,于是暂时放弃听墙里的声音。竹席上躺着的地方过会儿会变热,而之前变热的位置已经凉下来,我收集这些冰凉像极了以前玩qq农场(qq农场是一款虚拟的种收作物的游戏)。当我感觉自己过会儿要睡着的时候,脑子开始平静下来对今天作个大概的总结,并简单计划一下明天,对明天的计划有时只是想象一下明天会怎么过,或者自己想做什么。总结和计划完毕,我看到漆黑的地平线处一座灯塔正发着光,一辆大卡车在大马路疾驰而过。

三四点的样子我醒了一次,我的身体醒了,意识却半梦半醒。有时半夜醒来我会思考自己醒来的原因,但这次没有。我哥的打呼声不大,没有风扇的呼呼声大。我听见自己粗鲁的呼吸声,这声音似乎和我没关系,又好像有关系。天井里的夜光在窗帘上映着一层淡淡的荧光,窗帘的帘边一抹夜光贴着墙照进来,房间里的一切都隐隐约约的,我想外面现在一定是天高气爽,月明星稀,这真是个美妙的夜晚。我心里蒙上今天白白消逝的淡淡的忧伤,而明天也不见得有多少期待。由于我的意识处于朦胧状态,逻辑反而变得简单直接,觉得感伤并无多大意义,于是我转头后没多久就再次睡着。

我醒时天已经明亮,夏季天总亮得那么快。天井里充足的光线从窗户溢进房间,让人在新的一天感到些希望。我哥已经穿好黑色休闲裤,正在穿浅蓝色上衣——扣扣子——,看到我醒来后像平时那样问我要不要一起吃早餐,又紧接着说我可以再睡会儿,待会儿拿他放在桌上的钱去买早餐。我本想再睡会儿,但我依然打起精神起床;最近几天的经历让我深深感到我们兄弟已经不像小时候那般亲密,但我还不肯面对现实,还想和他待在一起直到他进车间;也许我哥也象我这样想过。为了不拖后腿,我用最快的速度洗脸刷牙、穿衣服。隔壁房间传出洗漱声和说话声,女孩的父母也要去上班,但我压根没时间也没心思关心隔壁——早晨那种奇怪的欲望比任何时候都要弱得多。我们很快走到厂门口。我哥很快吃完一份一块钱的炒面,进去之前还跟我说“你慢慢吃,我进去了”。我点了点头,全身乏力而且有些困,慢慢地吃着炒面,每一口炒面伴一点剁椒。我吃完的时候,几个起床晚的打工人还在买早餐,我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别人点东西、打包东西、吃东西,看他们的动作、神情、穿着——尤其鞋子——,我经常关注生活中极其平凡的尤其跟人直接关联的东西,并根据观察到的信息作出猜想,比如某个女孩穿着合身的牛仔裤,配着一双合脚的干净的皮鞋,我会觉得她是个聪明的女孩;但这些都不是我主动想观察的,经常都是情不自禁的,也许这些细微的东西有什么让我着迷的魅力。

似乎早上还有些多余的时间,又似乎到距离真正的白天还有段时间,但其实是因为没事可干,而且我确实该再睡一会儿,于是我不久就回到住处。隔壁房间的门开着,里面涌出来一股半夜残留的睡意;一到白天隔壁房间里的灯就会关掉,所以房间里白天比夜晚暗;女孩已经起床,坐在门口电视机前的椅子上,靠着椅背玩手机,她不用去上班,我猜她也是出来过暑假的。我进房间后把窗帘拉上,使房间尽量暗下来;把风扇开到一挡,风扇转头和扇叶转动使风扇暴躁得令人担心,于是开到二挡;把外衣脱掉,脱衣服的时候并未打扰自己的睡意,就连躺到床上、放好手脚也没运用脑子。风扇的风不断地从我的脑袋吹向我的脚,再从我的脚吹向我的脑袋,但我更希望每个来回它能多吹一会儿我的脑袋。早晨房间内还很凉快,要到上午十一点才会热起来,我有充足的时间睡觉。我还是不断地蹭竹席上的冰凉,白天有整张竹席的凉可以蹭,因为太贪心,翻来覆去动作太大,搞得好久都没睡着。我开始平躺着不动,先让脑袋放松,接着脖子,双臂,胸腔,腰,屁股,双腿,最后脚趾,但也许它们是同时放松的,并无先后次序。我的手和脚有时不听命于大脑,在放松的过程中偶尔会动,因此我认为它们与人的大脑一样,有独立自主的能力,对于人体,它们跟大脑同属一个级别;它们看起来是听命于大脑的,实则只是服务于人体需要,一旦它们不想服务于人体需要,就会被看成残废的,比如某人有一条残废的手,其实它们没有残废,只是不想听命于大脑,不想服务于人体需要。这么胡思乱想后,我居然从自己的手脚那得到些许陪伴感,仿佛它们是四个富有情趣与个性的小家伙。身体完全放松后,矮个子的我能感到自己的身体想要长高,它们正在沿着长高的方向徐徐伸长,而这活动尤其会在我睡着后剧烈。我的身体和意识都有长高的强烈愿望,从小自命不凡的我,很想要一个高大魁梧的体魄;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我脑子里种下“我是矮个子”的种子,它随着时间慢慢长大,等它长大的时候,我总会在睡觉时盘算趁着睡觉长点个子,而且我的潜意识也开始认为高个子更能获得女性的青睐,高个子对幸福生活有助益。“长个子”的潜意识平时则暗里涌动、滋长,等到了例如我要睡觉的时候,就浮上我的表层意识,让表层意识——也就是直接给身体下达命令的我——给我的身体下发快快长高的任务,而在别的一些情况,比如在女孩子面前,又给我冒出来自卑和羞愧感。

空气中飘着来自天井里窗户上晾的衣物的清香,衣物上的液体分子正努力地向周围挥发,一部分向天井上口浮游、离开这栋楼。村小学不经意间响起的极度欢快的儿歌,听得人心里一阵躁动,此时水泥陡坡上一个个背着大书包的像一队可爱小鸭子的孩子,正趁着太阳还没越过陡坡旁边的瓦房,朝着池塘那样向学校奋进。楼里大部分人已经外出工作,留下的无所事事的我、隔壁女孩和八十岁老头,徒耗大好时光。我心里觉得寂寞和不甘,无法像往常那样胡思乱想后睡着,于是起床找点事做。我拉开窗帘,看到对面窗户上晒着许多衣服,其中有许多能让人想我非非的女人的内衣。静悄悄的天井里的布满裂纹的青苔地上掉了一些衣物,有的已经风干腐化。拉闭窗帘后,我挥挥手臂,踢踢腿,做几个深蹲,扭扭腰,做完后我还不满足地趴到地上做俯卧撑。地上蛮冰的,这冰凉的感觉和我刚来这里的那天晚上一样,那晚父亲特地过来一起睡,象是为了表达几年未见的热情;我们父子三人同睡一屋,床睡不下,我拿东西垫在冰凉的地上睡,心里却感到一丝家的温暖。趴在地上作好预备动作时,我想起初中毕业体育考试、在山林岗做俯卧撑时的情形,班主任带着我们考试、在一旁鼓励我们的情形,当时我看着即将与之分别的同学和班主任,想到同学还可能在高中相遇,而班主任再难相见,心里就难过极了;连续做完二十五个俯卧撑,我一点不觉得累,反倒觉得感伤。

两三个俯卧撑后,为了增大摩擦力我踢掉拖鞋;二十个时我的胳膊变酸,然后缓缓做到三十;三十个后我还可以继续但选择停下,担心过度的运动导致肌肉受伤。我躺到床上,想着睡不着也躺一会儿,能消磨一点时间是一点。起初我摆成大字,不久我又侧卧,脸对着摇头风扇,看着它左右摇晃;有些凉,我拿一块薄纱布盖着肚子,并把手压着薄纱布朝风扇的一边;肚子处于温暖状态,身体其它部分感受着冰凉,我的感觉和意识在冷暖之间徘徊,使我渐渐觉得一丝困意,似乎是为了确认疲倦,我的意识稍稍挣扎一阵才归于平静,然后我才睡着。中途醒了一次,但很快被自己勉强得再次睡着。最后醒来时十一点多,我的后脑勺出了好些汗;房间里升温好几度,我想是时候去厂门口等我哥下班。我对着风扇梳头发,把我的短刘海梳理顺畅,并尽量使它们蓬松起来,那样看起来清爽整洁;梳头发的同时风扇把我洗脸时脸上留下的清水吹干了。那时我喜欢短刘海,至于怎么喜欢上短刘海的我自己也不知道。出门前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确认它们处于蓬松状态,我很在乎细节或者说形象,保持整洁清爽的形象——尤其弄好头发——会使我觉得自己飘逸。我草草地看一眼那女孩,我能做也只有这点,她坐在那玩手机,没注意到我,也许是我走路的动静不够大。

大门外的烘热已经在门后形成热浪场,打开大门前我作好了迎接太阳晒烤的心理准备,但是在走进阳光后才发现刚才所作的准备不够充分。过了三四分钟、走到村口我才适应太阳的晒烤,不过我觉得这太阳不算太晒,不然要适应更久;要是走在夏天午后的柏油路上,人会难以适应,额头被晒得发烫导致人晕乎乎的,但还得坚持到目的地;我曾走在夏天午后的柏油路上,当时我心平气和,所以不觉得难以忍受。

接下来我跟我哥一起吃午饭,一起回宿舍休息。我哥回厂里上班前,接到姑妈让我去她家吃晚饭的电话;我不想去,但得硬着头皮去。我在住处休息一会儿,因为上午睡了一段时间,所以下午一直没睡着,在床上白白躺了两个小时,而且躺久了还把精神躺没了。在那里的半个月,每天的午后是最难熬的,尤其没睡着的午后,像是一场灾难,那苦闷无聊简直可怕,有时我甚至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空气,所以当我没睡着时,我就预见我有将迎接一段苦闷的时间——通常是两三个小时。到了三点多,我从房间里出去。外面还很晒,但无论如何我都不想呆在房间。接着我去了草地那的网吧,在里面看人玩游戏,网吧里开着几台大风扇,没有空调,热得我又从网吧出来;如果有台电脑给我玩地下城,我倒可以呆得下去,跟里面那堆上网的人一样。

五点左右,我到了姑妈家楼下。来的路上我已经想好怎么跟姑妈说,比如工作的问题在我看来是时间和地点的问题,比如我的暑假怎么过得鉴于我在太山村的经历和我们家的情况,比如我对于以后的生活有着自己的规划——尽管这个规划还不明确。姑妈家的楼东西南三面环楼,所以白天楼道里都略显昏暗。我快速爬上三楼,反正迟早要面对。敲门前我深吸几口气,像考试即将结束时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检查试卷那样整理自己的思维,只不过这些功夫通常是白费的,但我心里也清楚,姑妈说什么我都不会神经过敏;走廊里空气阴凉、沉重、荒芜,我的到来没能打破这片沉寂。

姑妈说“哪位啊”,随着门开了。我立刻微笑起来并喊一声“姑妈”,她看到我后把音量提高说“来了啊”。我后退一步让姑妈有空间推开门,再进去。姑妈的脸从自然变得堆满笑容,姑妈脸上经常堆满笑容,有时我会好奇她笑什么;但是姑妈满脸笑容能让我的紧张程度降到最低,因为在姑妈开门前,我以为姑妈会一直板着脸,好像在责怪自己有眼无珠,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帮我找暑假工上。

小表妹好奇地走到门口,看看谁来了。姑妈指着我问小表妹:“这是谁啊,哈,你知道这是谁吗。”我四岁的表妹一脸茫然地站在那,什么也没说,只是有点好奇地看着我——虽然她已经见过我两次了,但是她太小了,甚至都没有确定某件事的气魄或者说能力。我在茶桌旁边的沙发椅上坐下后,小表妹木讷地围着茶桌慢步走,当走到我双脚已经占据了的茶桌和沙发椅的位置时,会等我把脚稍微让开一点再走过去;就这么来回走了好几趟,好像在试探什么。姑妈告诉她我是二表哥,她微微示意,好像明白但还有些犹豫,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跟我玩;小孩子总要花点时间来确定要不要跟你玩,大部分时间他们会愿意跟你玩。我一直看着她,表示我在意她并愿意跟她玩;我喜欢小孩,或许因为我不再是小孩,或许因为我心里始终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孩。

楼下有家日用品超市,里面摆了一些水果和蔬菜,姑妈要去那买菜,让小表妹跟我在家,于是我走过去准备带着小表妹玩。她迟疑一会儿,跑到门口拉着姑妈的衣角不放,最后跟着姑妈下楼。电视里在播放哪里发生洪灾的新闻。我独自在电视机前无聊地坐了十来分钟,心里始终牵挂着什么。

我听见姑妈回来的动静,然后姑妈从铁门外伸手进来拉门闩,小表妹站在她的侧翼,姑妈说了句“回来了”。我觉得我应该说点什么,站了起来但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姑妈和小表妹,过会儿又坐下。姑妈去厨房拿来滴水篮,坐在我旁边的小凳子上,在茶桌上择空心菜。我想帮忙,姑妈说不用,小表妹在姑妈的另一边拿着一颗空心菜,把叶子从梗上慢慢地择下来。菜叶拿去炒,菜梗扔掉,这和我们家不一样,小时候我和我哥负责做饭,我们家经常吃两个菜,一个蒜头炒空心菜叶,另一个辣椒炒空心菜梗。坐在那看着姑妈择菜,偶尔看看电视,我觉得惬意又觉得无聊,心里始终牵挂着什么。突然姑妈笑着对我说:“那个,我听你哥哥说你半夜从厂里跑出来,怎么样,做不成吗。”

你看得出来她是单纯地关心我,她认为能干活是人最重要、最基本的素质,起码对农村家庭的人来说是。

我想了一会儿,因为我突然不想跟姑妈说我准备好的心里话,但又必须说点什么,还好,我总能在本来想了好要说什么,但是突然又不想说的时候,能急中生智地说出另外一些话来,而且这些话也是之前在我脑子里想过的;我对姑妈说:“好冷,我穿的短袖短裤和拖鞋,别人穿的秋天的衣服;还让我捡地上的雪糕,脏得要死,这雪糕厂丧良心。”我故意说些我离开雪糕厂的次要原因,故意表现得义愤填膺,让姑妈觉得我幼稚,觉得我的思维难以理解,这样姑妈不会跟我讲道理,因为我实在是不想让她费心神跟我讲那些我听不进去的道理。但我没想到这样反而让姑妈更担心我。姑妈更耐心地教育我说,三叔以前在窑厂干活,坐在地上休息,别人说他屁股坐过的地方三年不长草;后来人家到处传,说你三叔屁股坐过的地方三年不长草;相亲的时候,人家说闲话,“哎呦,你要把女儿嫁给谁啊,太山里的三桥(三桥是我三叔的小名),那真是烟浇火灭哦”。姑妈问我:“你晓得我在说什么吗,懒的人没有好下场诶。你现在看看你三叔,一个人日子难过咯。”

姑妈同我讲这些时,我想起三叔、奶奶说的关于三叔相亲的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我在山林岗读书的期间,没少听三叔、奶奶说关于三叔相亲的一些事,他们反复跟我说的行为让我觉得他们认为我能听得懂,才向我倾诉;我替他们有个能倾诉的对象感到庆幸,而我却没有!

三叔不止一次骂过姑妈,骂得极其难听,骂得越难听越证明三叔认为姑妈有错;三叔不止一次骂过奶奶(大概因为我们那儿的媒婆说媒一般找子女的母亲,所以在三叔相亲事情上,奶奶总是直接参与其中,而三叔又认为奶奶给他帮了倒忙),骂得有多激动,就证明三叔有多恨奶奶。在听取多方对于这件事的评说后,我总结出造成这件事的原因是家庭缺乏有效沟通;而导致缺乏有效沟通的根本原因我却始终总结不出来,但这不影响我自认为一个长期思考人生和宇宙的我,总是能一眼看出问题所在,我是不会简单地认为孰是孰非,否则象他们一样在是与非的漩涡中不能自拔的。

择完空心菜姑妈继续说了一会儿。她是真的担心我,我想是因为三叔姑妈才更担心我。看了眼时间后,姑妈准备去厨房炒菜,起身前对我说:“你自己好好想想吧,现在不小了。”姑妈跟我说话时的表情始终轻松自然。看着姑妈走向厨房的背影,我觉得自己真该说心里话,就像我来之前也这么想的一样。小表妹在电视机前的一个小凳子上看电视,象大人似的正襟危坐;电视里正播放《小鬼当家》,一条大狗把男孩从二楼追到一楼,沿途的锅碗瓢盆和家具飞得到处都是,震动房屋的撞击声音扣人心弦。我没法想象要是我象电视中的小孩把家里搞得鸡飞狗跳,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小时候我很爱看这个电视,但每次都是片段式的,因为家里有电视的小孩早看过这电视,他们每次回味一段情节就会换台。

吃饭的时候姑妈一个劲地让我吃菜。姑妈家吃饭的习惯是当餐的饭菜当餐吃完,但有一点让人难以接受,米煮得很少。我们去姑妈家做客,姑妈和姑父会一个劲地问我们饭够不够,但他们问的时候电饭锅里已经快没饭了;他们让我们多吃菜,而一口饭几口菜对于习惯一口饭一口菜的我们来说难以适应。我们家的人每次聊到在姑妈家吃饭的事,都会抱怨米煮得太少,这也是我们对姑妈家的共同印象。

我吃得比较快,从小贪玩,总是把吃饭的时间压缩到玩或者游荡上,所以养成吃饭较快的坏毛病。而吃饭这件事本身,有时吃饭很有味道,有时是为填饱肚子,有时因为应酬,加上吃饭与本能有关,所以吃饭这最日常普遍的事也可以说是人生中最为复杂的事。为了表示礼貌,吃完饭了我依然坐在餐桌边,直到姑妈吃完、把餐桌收拾干净。姑妈问我吃饱了没有,让我别客气。我吃了五分饱(电饭煲里已经没米饭了,而我又是个吃货)但却真诚地告诉姑妈我吃饱了,就为姑妈那份热情。姑妈和小表妹什么时候吃完,取决于菜什么时候被吃完,所以我盯着盆里的菜,看着它们被筷子一点点夹走。姑妈把一个盆里剩余的菜拨到自己碗里,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问我:“接下来准备怎么办,玩到开学吗?”

这个问题让我有些难受,仿佛我的胃已经知道我停止吃饭的事实,向我控诉它还有些饥饿,想了几秒后我还是决定胡说八道,因为我没有勇气说心里话:“等露天有时间,让他带我再找一份暑假工。肯定不能玩到开学,一直玩也没什么意思。”事实上我不会再找暑假工,我哥也没时间带我找暑假工。这些天我并没玩到什么,而我来这儿的目的就是玩。我以后肯定要工作,只是时间和地点的问题,现在的我觉得无比的苦闷与孤独,有这些感受在,除了打游戏麻痹自我,我什么也不想干。

在门外穿拖鞋离开之际,我很想抱一抱跟着我走到门口的小表妹,给她一个离别的拥抱。姑妈问我小表妹要不要跟我去玩,让我产生带她出去玩的想法,但我怎么喊她,她都不肯走出门。姑妈鼓励小表妹跟我出门:“这是表哥啊,跟表哥去玩咯。”小表妹犹豫好久才走出来。我们下楼的时候姑妈千叮咛万嘱咐,要我照顾好她。

楼道里更暗了。我牵着小表妹慢慢下楼,生怕她摔跤什么的;没想到她下楼梯的动作挺熟练,走了一段楼梯后撒开我的手,蹦蹦跳跳地下楼,看起来像在跟楼梯玩耍。外面的光景还很明亮,沿着巷子向右看去,夕阳还未完全沉入山谷。我们好不容易走到姑妈家南边的马路旁,因为她走路时总停下来;我边走边琢磨带她去哪玩,不过只想到我哥的住处,而且我觉得小孩子到哪都能玩得起来。她走得很慢,因为她走路时也在玩,像第一次从家出来,左顾右盼,瞻前顾后,走走停停,偶尔蹦蹦跳跳。走到一片废弃场地的路边时她停了下来,似乎想回去,于是我问她:“还跟表哥去玩吗?”如果她想回家,我就立刻送她回家,说实话带她玩有点麻烦;她点了点头,还不太会说话或者不想说话。于是我抱着她,直到新海洋才把她放下来、休息会儿;直到双脚抵地,她才松开搂着我脖子的手;她搂着我脖子的时候,额头几乎贴着我的脸,她身上凉凉的,但我身上却很热,我很担心我的体温会热到她,我的汗水浸湿她的手臂;不过她并不介意,站稳后亲了亲我的脸颊,这让我在炎热夏天傍晚的马路边感到暖心。休息一会儿后我再抱她起来,跟刚才放下来比感觉她轻了很多,这个四岁的小姑娘估计三十斤重。我抱着她走到左拐路口——我哥上班的工厂就在这左拐的路上,这个路口也是那天夜晚父亲追我时我们停留的路口——前的几个商铺时,她要求下来,因为看到路边的一个大轮胎。路边有个大卡车的轮胎,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道是谁放在那的,只要一辆稍微大一点的车路过,它就得吃一身灰。她跨上轮胎时看我一眼,在没有得到我的允许和没有我牵着的情况下,跨上轮胎使她感到有趣。我立刻过去牵着她,生怕她摔跤,跟着她围着轮胎做圆弧运动;几圈后她撒开我的手,从小心翼翼地到大胆地走在轮胎上,露出胜利的微笑并偶尔看我一眼。她在轮胎走了好久,我几度以为她要下来,她却继续在上面转圈。

我们离开轮胎,向左拐路口走时,天色见晚。她继续走走停停,几步与几步之间前后呼应,甚至往回走,发现我停下来等她,又向我走来。我问她是不是想回家,她说妈妈,于是我抱着她往回走;走了几步,她指相反的方向,好像我走错路了一样;我有些糊涂,问她想不想妈妈,她点点头,结果她要去的地方是反方向。她已经出来蛮久,不尽快回去姑妈会担心她的,我有些后悔,还不够了解就带她出来。我把她放到人行道上,想着她去哪我去哪,等时间差不多,就算哭也得把她送回去。她在左拐路口附近走来走去,看着周围的新鲜事物思考,我在一旁看着她,防止她摔跤或者跑到马路上;我想要是她走上马路,我就赶紧给她抱回人行道上。

左拐路口的一颗小榕树下,一群人正围在一盘象棋残棋边,棋主人冷静地盯着自己摆的残棋,那残棋看起来红棋走一步黑棋就死棋。棋盘的旁边摆着一张写满字的透明胶封面的长方形纸,上面写着:五元可参与挑战,红棋先走,赢棋得十元。围观的人没有参与挑战的,大家只是在心中算计着如何赢下这残棋,红棋将军后黑棋是否还有救。小时候我见过好多街边象棋,极少见人参与挑战,街边象棋不像街边扑克牌之类的可以用托,摆这玩意真不好赚钱,但还是有人摆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没多久她站在原地,一副想家、累了的样子,我问她想妈妈吗,她点点头。我抱起她往回走,为了缩短抱着她的时间而尽量走快些。她继续搂着我的脖子,有时看我的眼睛,有时看别处,脸色有些凝重仿佛在思考。我想她要是会说话或者不用人抱就好了,我可以带着她玩久一点。

到姑妈家楼梯口时,我的双臂酸极了,不得不放下她。从我怀里下来,她变得活泼起来,脸上露出胜利的表情。我开始慢慢地往楼梯上走,手抓着楼梯的护栏,因为小孩子需要一点时间反应来模仿大人的动作;我希望她能模仿我的动作跟着我上楼。她抓着护栏走的极慢。我的手臂休息一会儿好了一些,于是我下楼梯向她走去,想把她抱上楼。她看我走下来,突然撒开抓着护栏的手,蹦蹦跳跳地跑下楼梯。当时我真担心她摔跤,赶紧跟下去,但又没有用最快的速度,怕她以为我在追她而跑得更快。她还不懂这样下楼是危险的。我到了楼梯口时,她已经跑到巷子里了,她以为我在追她。我充满耐心地告诉她妈妈在家里等她,站在原地表明我不是在追她,我知道她希望我追她,或者她想要我跟她玩追人的游戏。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走过来,看样子是打算跟我上楼,可是当我靠近她,她又往楼梯下躲,站在那警觉地看着我;楼梯下黑乎乎的,积满灰尘和蜘蛛网,我很担心会弄脏她的衣服,如果她往楼梯下的深处躲的话,于是我不再靠近她。这么小的孩子还没有真正建立“脏”这一概念,年纪稍大的小孩不会涉足的楼梯下面,他们却会进去。我抓着护栏往楼梯上慢慢走,上了二楼后在那里等好久,才看见她慢吞吞地走到一楼休息平台上。我站在三楼、姑妈家门口时,小表妹慢吞吞地走到二楼休息平台上,站在那不动。于是我敲门,姑妈把她喊进家里。

再从姑妈家出来时,日落的山头还残存着夕阳的余晖,而天已经黑了。外面的商铺亮着灯。有个老板在自己的商铺门口投放电影,一群下早班的人坐在电影屏幕前的几排摆放整齐的凳子上看电影;电影里的人物们争执不休,满嘴江湖道义与利己主义。马路上的沙子在车轮碾压下发出沙沙声响,然后被缓缓行驶的汽车留在原地。行人的拖鞋声悠悠惬意,像人们生活动静的辅调,凉爽的着装凸显出这个夜晚的美妙。有个人从巷子里走到马路边,叫喊某人的名字,东张西望片刻后又往来的路回去。准备上夜班的人步伐匆匆,因为不能享受这个美妙的夜晚感到不快,但又无可奈何。下班的年轻人聚在一起,手握冷饮准备喝个痛快,并打算借着这冷饮的凉劲嗨起来;走路时大手大脚,勾肩搭背,看起来正计划晚点去什么地方玩。一家夜宵店的三个人,一个在摆折叠桌和沙滩椅,一个在宰杀褐毛鸭,一个在清洗白天宰好的黑山羊肉;他们的动作熟练得令人赏心悦目。许多年轻人和中年人骑着摩托车停在一家家夜宵店门口,每辆摩托车都载着三四个人,显得拥挤也显得热闹。垃圾车刚收完站点的垃圾,缓缓驶向它的下一个目标。不远处的商场正在放DJ音乐,似乎是为了迎合或者庆祝黑夜的到来。在不远处的商场对面、马路的另一边,正在建一所职业学校,主体已经完工,除了第一层,上面的墙还未开始砌,夜里的这个学校看起来空荡荡的。

这地方白天人际荒芜,夜里热闹非凡,有种黑白颠倒的味道。与人们擦肩而过、看着人们忙来忙去,能感受到有事可做的美妙。走进人群走出人群的穿梭感使我逐渐忘却外在,仿佛独自游离于这个美妙夜晚之外。我踱步走回我哥上班的厂门口,在那等我哥下班,看他会不会带我去网吧,这个夜晚的美妙使我觉得今夜有幸运降临。看着来来往往的打工人,我为自己机智地从雪糕厂里跑出来感到自豪,如果我没放弃雪糕厂的工作,此刻正在傻傻地盯着奶油搅拌机,想到这些我竟有些得意起来,更使我认为今晚有希望去网吧打游戏。

我在我哥厂门口右边的路肩上蹲着,蹲累了站一会儿,站累了再蹲下,完全不在意周围的人或者物;除了自己的心跳声和呼吸声,听不到别的任何声音,我经常这样,只能看得见却听不到。某次站起来,脑子里响起一停一顿的节拍,我像喝了酒站不稳似的,跟着自己的脚步左摇右晃起来,在路肩上上上下下;我何不趁着这股劲来一段机械舞呢,突然产生这样的想法后,我开始主动控制身体摇晃的节奏,并且增加转身、扭腰、扭脖子等动作;在这些动作中,我逐渐沉醉,脑子里想象着我是一个大型舞台上的舞蹈主角,台下有无数观众,我的每个舞蹈动作备受他们的瞩目与欢呼。我喜欢机械舞,之所以喜欢机械舞,是因为它每个动作都能被单独欣赏和模仿,能给人深刻印象;不过我从来没学过机械舞,我就没学过舞。我按着脑子里的节拍做着一百八十度转身动作,从低处转身跳上高处,又从高处转身落下,有时左转,有时右转;在来回转身的过程中,我假装自己越来越醉、随时可能摔跤,然后在某一刻我差一点摔跤,这才逐渐停止跳舞。舞蹈让我想到歌,歌还得是小时候的歌。小时候我本来有个流浪的想法,后来有个叫陈楚生的人唱了一首《有没有人告诉你》,我看了他弹吉它唱这首歌的短片,于是激发我象武侠小说里的大侠负剑那样背着吉他去世界各地旅行表演的梦想;想起小时候流浪的想法和吉它手的梦想,让我有些伤感,但也让我内心充满力量——小时候的经历想起来总让我得到力量。

几米之外的台球桌上空空如也,今天它又吃了一白天的灰,什么样的台球桌能经历得起日复一日的风吹日晒雨淋而不褪色老化呢。我是十二岁左右开始打台球的,也是丁俊辉刚拿台球冠军、最得意的时候,不过我的台球技术一般般,我最厉害的还是打弹珠。玩台球以前我是我们中心小学的顶尖弹珠玩家,自从登上巅峰未逢对手,所以我很小就体会过巅峰的孤独。从弹珠到台球,从游戏室到网吧,我遍尝成长的苦果,我的成长过程不过是由沉迷于此到沉迷于彼的过程;我想摆脱沉迷什么却沉迷到新的东西上,象个感情受伤用酒精麻醉自己的小伙子,本想通过酒精麻醉解除痛苦,却渐渐迷上酒精、获得新的痛苦。

我在厂门口呆了两个多小时。我哥有时八点半下班,有时九点半下班,但我一点也不着急,他该几点下班就会几点下班。我象个成熟稳重的猎人与周围的掩蔽物融为一体那样,静静地等待,仔细地感受周围,享受等待过程中逐渐产生新感悟的乐趣,或者只是目空一切、忘记时间的乐趣。在等待的过程中我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位年长的猎人被野兽扑倒在地,但这是他当年的一次经历,这位年长的猎人经历过满载而归,也经历过猎物被野兽夺走、空手而归,在打猎生涯中他逐渐形成优良品性,懂得生活最普遍也最重要的道理:再厉害的猎人也需要等待猎物出现,而猎物的出现是随机的,捕猎难免遭遇失败。

我哥下班了。我们象往常那样走回住处,他走在前面,我走在他身后,没有多少交流;也许在我哥看来我们两兄弟知己知彼,不必说什么,我却认为我们之间所剩无多。

我们回到住处。我看了一眼隔壁房间的女孩,眼神充满关爱,也许她比我更觉得寂寞。我哥推开房间门一刻,让我想起印象深刻的昨天,昨天生活的画面走马观花般呈现在我的眼前,昨天生活的感受在此刻也变了味道,就如同我体会不到的我此刻的心境也与昨天有差异一样。我哥让我先洗澡,有时不想先洗澡或者因为突然的灵感,他会让我先洗澡;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在他眼里都应该精打细算,不过这样有时让人反感。洗完澡我就躺到床上,在狭小的房间里,经常只能躺到床上才能把活动空间给其他人腾出来。刚来几天下班的路上我们经常打包炒田螺和饮料,在长方形木桌上边吃边喝,如果没有这木桌,我们吃炒田螺或者其它东西就不方便,所以房间得有一张这样的桌子。我们吃的炒田螺很辣、很带劲,有时只买一份,一会儿就吃光,买两份又多得吃不完;有时炒田螺的味道怪怪的,我们在木桌上讨论要不要扔掉炒田螺。吃着炒田螺的夜晚我心里会平衡些,能减轻未能去网吧的烦闷,但味蕾逐渐厌倦重复刺激,这也是前一天买一份不够吃,后一天买两份完全吃不完的主要原因,有时我们会忘记过犹不及的道理。

我哥洗完澡后,问我吃不吃炒田螺。我犹豫好久才告诉他不吃,因为我在想是否需要通过吃不是很想吃的东西来打发时间。连续无聊地度过好几天,也使这好几天变得无比漫长,仿佛第一次和我哥吃炒田螺的夜晚已经过去很久,而几天下来吃炒田螺的不同心路历程让我不仅厌倦吃那家夜宵店的炒田螺,而且厌倦吃炒田螺的全部过程:出去买回来,用筷子把田螺从包装盒夹起来、用嘴吸田螺肉、吐出田螺的尾肉,以及吃完收拾桌子。而且田螺是不干净的东西,吃完还得祈祷没吃到寄生虫什么的,我总是这么敏感,做了什么觉得不好的事,在心里祈祷、忏悔。做一件事只为在寂寞的心海里激起几片浪花,如今吃炒田螺就是这样的事;何必去打扰那难得平静的海面呢。之前吃炒田螺的经历,逐渐变成时而是连续,时而是片段的深刻画面,伴随周围空间一起储存进我最初的记忆里——那是个专门记录最初的一两次日常小事的地方。

我哥说他其实也不想吃,有点腻了。我哥说他也不想吃炒田螺让我心里得到一丝安慰,要是他说想吃,我还得拿着他的钱跑出去买炒田螺,然后像是为了掩盖什么而故作开心、满足甚至感动地和他一起吃。

我哥说等他放假,带我去吃烧烤。他说他知道陈江有一家特别好吃烧烤店,放假的时候他跟同事去过一次;他回忆这件事时眼里闪着光和激动,看来他在外面打工过得不算糟糕,起码拥有一些他认为珍贵的回忆。我在脑子里想象着我并未去过的陈江镇,在那里的某个烧烤店,我哥跟他的同事们开怀畅饮,大口吃烧烤;吃喝尽管庸俗,但却藏着人生的部分真谛。但我知道,无论何时我哥去那家烧烤店,也吃不出他回忆中的味道,或者说,他再去那里吃烧烤,难免要回忆起印象最深刻的第一次,而第一次的感受总是影响着后面的感受。我想去网吧,不想吃烧烤,所以我哥说放假带我去吃烧烤让我觉得有些糟心。

我哥洗完衣服关灯后,然后没多久就睡着。我也没在房间过久逗留,很快就进入梦境。在梦里遇见一个女孩,她站在一家类似于夜店的门口,那家店的门楣上挂着发红光的亮招牌,门里面很暗;她看着我并向我示意,似乎叫我过去;我本能地觉得我应该过去找她,但却有些犹豫,因为她给我的感觉陌生又熟悉;最终我还是过去,因为我觉得不过去我会后悔;我过去后她温柔地抱住我、轻轻地吻我,我有些不知道所措,笨拙地学她的动作把她抱住,动作有点粗鲁;她跟我说了很多,我都没记住,但是我听明白她希望离开那地方;我觉得既然想离开就直接离开啊,为何要犹犹豫豫小心翼翼的呢,于是牵起她的手、像逃跑般带她离开那地方。正当我们的小船在幸福的航线上游向幸福的海岸,我却不争气地撒开她的手,回到房间、从这床上醒来。醒来后我失落至极,比刚才睡着之前更努力地催眠自己,这一次我无比想续上梦境,但越努力越进不去刚才的梦境,事实上我从没续上过梦境。我难受极了。我曾经想要在梦境中过一辈子,因为我能催眠自己进入梦境,只要努力地想着某个画面和身临其境的感受就行,像平时为增强记忆,死死盯着什么东西,把意识全部投射到那个东西上那样。但有一个问题,是怎么都续不上之前的梦。在经常做梦的岁月里,我经常追问自己难道梦境中的世界就不重要吗,难道现实世界就这么重要吗,想要同时生活在梦境与现实两个世界:在现实世界中,我只需要维持温饱,到了晚上或者其它睡觉的时光,我就在梦境中环游世界,看各种奇迹或者遗迹,比如到埃及金字塔看看木乃伊,比如到海底与美人鱼家族共进晚餐,比如跟某个国王的公主结婚,在城堡里快乐地生活。

我象个负心汉追悔时那样难受,撒手醒来不仅打断自己的美梦,也葬送梦中人的幸福生活。我起来喝水,顺便撒膀胱里昨天残余的尿液,然后把窗帘拉上,尽量把天井里的夜光挡在窗帘之外,因为房间里越暗我越容易睡着。向床上靠墙的位置爬回去的一刻,我想起之前晚上夜里起来撒尿的场景,其实也是现在这个场景,感到人生有时只是在重复,也许明天晚上这个时候我又会醒来、起床撒尿、感受尿液从尿道中排出时如释重负的感觉;记得过去有时没什么,有时却很糟糕,甚至觉得思维是害人的东西,于是我索性一脚把思维踹到床底。

很快天就亮了,有种刚睡着就起来的感觉。我们像往常那样匆匆忙忙洗脸刷牙。我哥喜欢匆匆忙忙,也许这样做事才会有感觉吧,我却觉得没必要过分追求速度,但我还是想跟他步调保持一致,我觉得这样比告诉他我内心想法更好;如果他还没发现可怕事实的话,就让他保持自己的认识,如果他已经发现,那我更没必要去打破我们之间的沉默。

我们在厂门口吃完早餐后,我哥给我中午买快餐的钱,让我在他下班前买好快餐,这样可以做到下班吃饭无缝衔接,争取到最多的午休时间。回住处路上,我在村口右边房屋下的水泥台阶上逗留一会儿。早晨的太阳从道路尽头的右上方升起,阳光斜斜地照射在房子的东面上,房子南边的门口处还很阴凉。我把拖鞋脱掉,感受干净光滑的水泥台阶的冰凉,在这过程中想起前几天父亲追我的事和我那不值钱的眼泪,不过很快就不想了。回到住处,我在门口的水泥台阶上逗留,脱了鞋继续享受早晨的水泥台阶的冰凉,然后到老头的竹椅上坐,拿起老头的芭蕉扇给自己打扇。坐了一会儿起来走动,好像水泥台阶的四周有结界似的,我只能在水泥台阶上走动,但这不是坏事,因为这结界保护我的双脚不被外尘侵染。我想起小时候趴在这种干净的水泥台阶上玩的情形,感到单纯的快乐,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打发时间的好去处——这门口的水泥台阶——,以后的早晨我都可以在这乘凉(主要是让我的脚乘凉),顺便享受室外清新的空气和欣赏房子旁边的野花野草和淡黄色的小蝴蝶,或者仔细观察地面上成群结队的蚂蚁;而欣赏花草最好的办法是把它们当成会与蝴蝶互动的生灵。

中午的时候,我跑到快餐店打包两份快餐,然后跑回住处;回到住处把风扇开起来,让房间里的空气尽量清新些,试图营造良好的吃饭休息的环境;可我哥过了时间也没回来。我想着他可能在吃快餐的地方等我,于是带着快餐赶往快餐店,走在路上时我发现自己把这当成一件大事,也许是我整天太无聊的缘故;但是他不在那。难道他被什么事羁绊住了、还没下班,或者临时有事,于是我带着快餐到厂门口等。我焦急地拿出电子表看时间,发现已经下班半个小时;我想不管他在哪我都没必要继续等了。

回到住处,我看到我哥正在房间脱衣服、准备休息,问他:“你刚才在哪呢,我怎么到找不到你人。我买完快餐在这里等你,结果十来分钟你都没回来。我跑去快餐店找你,结果你不在,然后我以为你没下班,又跑到厂门口等你。你到底在哪?”说着这些时,我把放在桌上还有余温的快餐打开,坐在沙滩凳上准备吃饭。

我哥大声反问我:“你在哪里,我下班就到快餐店,没看到你,等了好久还是没看到你?”

我有些生气地问:“你在快餐店的哪里等我,我到快餐店怎么没看到你?”

我哥也生气地说:“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不在快餐店等我。”他发着闷火,对着自己说了句:“叼毛,不在快餐店等我。”

怎么会没碰到他呢,这三个地方来回只有一条路、一种走法啊,我觉得莫名其妙,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不再纠结谁对谁错,谁没等谁。我问他十二点一刻他在哪,他可能以为我还在纠结谁对谁错,发着闷气让我别说了。我让他吃快餐,把他那份快餐往距离他近的桌角推了推。他不屑地说他已经吃过了。我担心浪费说那这份快餐怎么办。他冷冰冰地说丢掉。原来他在快餐店吃过饭,我到快餐店居然没找到他,这太不可思议了,于是我又问他:“你是在快餐店里面吃的饭吗。”因为我们平时都在快餐店外面的餐桌上吃,所以我没到里面找他。我哥说:“别说了,我现在要休息,下午还要上班。”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和心态都不对,就好像上班是为我上班,而不是为他自己。

之前我哥说不要把快餐带回住的地方吃,说是食物残余会引来蟑螂,但我觉得只要及时扔掉快餐盒就没事。想了会儿我又说:“以后我买好快餐就在房间等你,别再他妈地说什么蟑螂不蟑螂的事。”我哥吼了句:“莫吵哩,我要困觉。”我没想到这傻瓜会这么大声,已经吵到邻居了,于是不再说话。

下午他出发上班的时候,没有跟我打招呼,提着空饭盒和没吃的快餐走了。我哥走后我立刻起床,去我们吃快餐旁边的电话亭给母亲打电话,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怎么跟母亲说:第一,我得说清我哥现在给我的感受,而且之前我哥的一些行为现在我终于理解了,比如我刚来的那天清晨,从火车站打摩的到这里,我哥见面就埋怨我花钱大手大脚、不坐公交车,而不是为我的到来开心——当时我感到很困惑,花自己四十块钱打车怎么了,而且我晕车,再说他往游戏里充几千块钱连眼都不眨;第二,我不能夸大事实,因为我对人的理解还不够深,就不能轻易用“绝望”等词,比如用绝望形容两个曾经无比亲密的兄弟,我要恰当地揭露事实人心。我在电话里跟母亲说了很多,其中重点提了“我来这里已许多天但他未曾带我去网吧玩过游戏”;如果按小时候,他现在打工有钱应该很开心地带我去网吧,结果却截然相反,我来后他几乎不进网吧;但令人痛心的事实是,他一年四季大部分时间在网吧度过。母亲告诉我这是因为上班很累,母亲说我没上过班,不知道上班的辛苦,但我知道压根不是,难道之前我没来的那些日子他上班就不辛苦吗。母亲问我想不想去海南岛,既然在这里不开心,还不如去她那里,但我不想去那个我长大的地方,因为我讨厌那里。挂电话后,我觉得很难受,因为下不了决心离开这。我在恨我最亲的兄弟,还在恨这个世界,因为它肯定做错了什么才会导致两个曾经亲密的兄弟陌路。

三天后周六的中午,我哥跟我之间的气氛已经恢复到往日的局面,当然只是表面。吃饭的时候他告诉我他跟领班申请下午和晚上不加班,下午我们去新海洋网吧。听到这消息时我不敢太激动,生怕我的激动导致节外生枝,生怕这又是一场梦——别人要是跟我许下诺言,但是没实现,过后我就会总去想这个诺言,就像想我自己做的一个梦那样。过了下午上班时间我哥还躺在床上,给我开心坏了。我想我哥是想带我去网吧的,只是没时间!不过我哥这次午睡比平时久半个小时,这是我没想到的。睡醒后他接到电话、要出去一趟,我问他去干嘛,他只说有事。我是等啊等,越猜不透他去干嘛和不知道他多久回来,越等得难受。我哥三点多回来,在我以为终于可以出发的时候,他开始脱衣服洗澡。就这样一桩事接一桩事,搞到四点我们才到达新海洋网吧。我们像小时候去游戏室那样走在废水沟旁的水泥路上,废水沟和养鸭厂的臭气,闷热的天气和鸭子们嘈杂的嘎嘎声丝毫不影响我们快乐的心情,平日里无聊的风景也变得活泼起来;我甚至想像小时候去游戏室那样奔跑起来,为了显得成熟稳重,才压抑住冲动,不紧不慢地跟在我哥身旁,就好像他这次行动的主角,我是配角。

到网吧楼下时,为了提前进网吧看看,我奔跑着上楼梯,把我哥甩在楼梯下面。进网吧后我先转一圈,找玩地下城的玩家,来个先睹为快;我不想傻傻地站在前台等我哥从外面的楼梯慢吞吞地走上来,然后在那听他询问前台上网是否需要身份证。当然我希望不需要,但失望的经历让我知道希望有时无助于事,所以等知道需要身份证时没有难受得要死要活。

我哥问我,还开机吗。他的意思是开一台机没意思,只能一个人玩,但我不理解他那愚蠢的想法,想着开一台机轮流玩不就行了。于是我很惊讶地告诉他:“当然要开,开了你先玩,你玩完了到我玩。”

他还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口,不情愿地开了一台机,离开前台后有气无力的。我提前把一台电脑的椅子拖出来,那椅子挺重的但还是被我一拖而出,他却慢悠悠地找别的电脑。我问他:“你在找什么,这不是电脑吗?”他来了句:“叼毛,那几台电脑好卡,我在那块区域上过,卡得人难受。”

我没说话,也无话可说,自从下午他多睡半小时我的喉咙里就像卡了根鱼刺。“既然已经开机,又何必急于一时”,在心里骂我哥混蛋后我突然这么想,然后我在网吧里转圈圈,惬意地趴在椅背上看一个人玩地下城,双脚与地面呈四十五度倾斜;空调的吹风机正摆动着送风,我的身体和心在这一阵阵的凉风中平静下来,在住的焦急和躁动的等待使得我在趴着的过程中觉得一丝困意。下午的网吧人很多,几乎每台电脑都有人玩,来晚了就得等人下机,或者转身离开。不知道我哥找到电脑没,我在这不大的网吧里寻找他的身影;在两个椅背的缝隙中,我看到坐在一台电脑面前的我哥的侧脸。我走过去看他,他的电脑屏幕上并未开始游戏。我哥喜欢玩穿越火线,他是穿越火线广东一区前百强战队的队长,那时我还不太懂,听这头衔觉得他很厉害。我问他怎么不玩,他说他有什么东西要弄,登qq、yy、网页等乱七八糟的东西花费他大量时间。我又去看刚才那个人玩地下城,看着熟悉的游戏画面来回味自己游戏的装备让我觉得踏实。看着看着,我趴在椅背上打起瞌睡来,其实我不确定自己睡着过,只是嘴角的口水打湿了椅背。休息后我精神饱满起来,心情变得欢快起来,踩着拖鞋脚不离地走到我哥旁边,仿佛我们兄弟之间的隔阂在这网吧空间里完全消失了似的;我想把我愉悦的心情传递给他,希望他能跟我一样敞开心扉,暂时放下世俗杂念,回到游戏的初心。

我哥玩了没多久,有人给他打电话,我以为是我哥的同事找他,原来是《穿越火线》的游戏好友找他要游戏账号;虽然是游戏里认识的,但看来却和我哥很亲密,很轻易就从我哥手里要到游戏账号(我哥是战队队长,手头有几个好友的游戏账号)。

六点的时候我哥勤看手机。我问他怎么了,我哥说老大让他回去加班,问我怎么办。我说一定要回去加班吗——说这话时我脑子里想起我哥说的他向领班申请了“下午和晚上不加班”。我哥说不回去加班老大会扣他工资。我很无语,这网吧来的真没意思,从头到尾都不顺、,而结局也莫名其妙。

我有句话不好意思说,但不说就没机会了,于是我对我哥说:“你回去加班,我留在这上网。”我哥说:“那你怎么吃饭。”我说:“还吃什么饭,我就在这上网,上到你晚上下班,晚上吃点夜宵。”我话音未落,我哥立刻把电脑关机:“等有空再来玩不行吗,你想上网想疯了吧,是因为你我才来网吧,我晚上还要加班。”说完紧接着他就往网吧门口走,看都不看我,当时我的眼里已经暗含苦涩的泪水。从楼梯口到我们住的村口,我走得异常决绝,心里暗自决定后面不会有任何幻想。要是按小时候的脾气,我不会不动声色地跟他一起吃晚饭;但是命运弄人,我们吃晚饭的时候,我哥提出一个聪明绝顶的办法,就连我都未曾想到,我哥说等晚上下班,他去网吧用他的身份证开一台通宵的机子,然后给我玩通宵。这真是个再好不过的方法,既省钱又不用一个人看着另外一个人玩。

我回到住处,带着去网吧通宵的完美办法坐在水泥台阶的竹椅上。西边的晚霞不再寂寞苍凉,从夜幕中我仿佛又看到远处农家的袅袅的炊烟和正在灶屋的吊灯下忙碌的妇人的身影。寂静的空气中不只有寂寞,充斥着待我们发现、经历的虫鸣般的幸福乐调。我静坐在竹椅上,享受时光静谧的快乐,觉得过去这些天的痛苦是自作自受,自以为是的结果,因为想来想去都没想到个解决问题的办法,一直怪这怪那。我经历过痛苦,也经历过快乐,心态却还如此频繁地波动,想到这我为自己的幼稚开心地笑了,为认识到自身的不足感到满足。蚊子在我耳边嗡嗡作响,它们飞舞在空中、寻找吸我血的最佳时机和位置;我没搭理它们,一旦它们的针嘴插进我的皮肤里、我稍有感觉,我会立刻拍死它们,现在任何事都不该、也不能撼动我的幸福感。老头从房子右侧的边门中走出来,于是我起身把竹椅还给他,并用眼神向他打招呼。他手拿芭蕉扇向我挥舞,好像在把我赶回竹椅上似的。盛情难却,我只好继续坐着竹椅,并微笑着向他示意谢谢。只可惜我此时的愉快心情难以传递给他,我的人生中的确少有心态如此棒的时刻;我想他年少时肯定和我一样,时而痛苦,时而快乐,但不知他年少时是否有过我这样棒的心态。老头在厨房里做饭,点着火后从浓烟里出来,看着我笑了笑,然后又进去。我们都没有跟对方说话,这是我们之间的默契。老头煮好饭、把饭碗端出来,我本来还能再坐会儿,但是觉得怎么都该把竹椅让出来,于是起身回房间。

隔壁房间的女孩正在看电视,听声音是武侠类的。我蛮喜欢武侠类的电视,但我知道我是不可能进去跟她一起看的。房间内有些闷,风扇的风丝毫不能消减这种闷,于是我走出房间,回到水泥台阶。老头还在吃饭,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不希望他在附近,也不希望他看到我,于是折回房间。路过隔壁房间又听到武侠电视的声音,突然觉得有趣,因为本来没想这么干,而实际上在走来走去之间,我通过声音了解了电视里的情节,这电视让我联想起小时候看的一部好像叫《归海一刀》的电视,里面有个独孤求败的侠客,他下山后四处找人挑战,每次决斗都是一刀杀死对手——没有人能让他出第二刀。在房间里我把耳朵贴在墙上,但是听不清隔壁电视的声音。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后,我又走到门口的水泥台阶,这时老头已经不在外面。

我继续坐在竹椅上,眼睛看着周围的夜色,时不时有一阵清风吹来;偶尔有人回来,他们借着开门时的光好奇地看一眼坐在黑暗中的我,这一眼短暂地打破这片寂静,过会儿周围又重归寂静,就像风静后浪平下来。这把竹椅又让我想起奶奶坐在面前老屋的后巷里乘凉时的那把竹椅,奶奶的芭蕉扇,想起夜里奶奶带着年幼的我和我哥睡觉时,用那把芭蕉扇为我们驱赶酷暑的炎热和酷暑的蚊虫的情景。静坐一阵后我脱掉鞋子,光着脚丫在水泥台阶上走来走去,逐渐地每一步都走得很慢,仿佛在做一个从未做过的大人的游戏;我的动作越慢,心思就越慢或者说越集中;我的心态在这漫步的过程中逐渐变老,直跟成熟稳重的大人的心态一样。当我的心思集中到敏感的程度时,我看着周围却发现我的脑子里周围的样子始终是白天光线清晰时的样子;我发现在看不清楚的黑夜,我依然可以确定周围还是白天时的样子,而且我更容易与看不清时的周围融为一体,因为黑夜时我主要用意识面对周围,比如即使看不清,也能用意识确定那块砖的位置以及它的颜色——这块砖还在白天时的位置,颜色也是白天时的颜色——,换句话说,黑夜时的周围,就更是我意识中的周围,我与物就更是一个整体了。我感到周围环境和时间有着极其重要但又简单的联系——我说不出来这种联系——,这联系给我的感受驱使我放下心中的杂念,让我觉得自己只是环境中具有灵性的物,而且是一种思维具有有限性、暂时性、模糊性的物,就好像人在大海面前,觉得自己渺小那样。

白天和黑夜的不停变换,让我感到时间在流逝,即使难熬的时间,也终将无情地逝去。时间似乎就由这白天黑夜变换不断构成,由过去、现在、未来构成,这种构成形式给我一种时间立体感,比如我面对眼前的黑夜,还会想起此处今天白天时的样子,然后想起此处明天或者说以后的样子。

周围空无一人,但我知道此时此刻,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很多人都在忙碌着,看不到没关系,但可以意识到。在动作中伴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想法又从我脑子里冒出来——,它也符合我静坐时的感受,我想我现在没有动作,时间能得以暂时变缓(这里我得解释一下,我那时候还没有用运动来解释时间,我只能隐约感受到,做完一套动作就流逝一定时间,生活中的场景也是如此,所以我经常幻想在我不动或者我不知道的情况下,时间会发生改变或是某种扭曲变形,而对于时间的改变我只能想到极度变缓——本来如果没有动作时间是会停止的,但我却认为没有动作时时间会变缓,而不是停滞,时间停滞只能发生在我的假想中,无法感受到)。静坐在竹椅上感到时间暂时变缓,让我想起小时候把时间牢牢抓住的情形,我用我的意念对付钟表上的秒针,原本打算在秒针的每个摆动过程抓住时间,但是很难,只好在秒针摆动停止的瞬间抓住时间。接着我想到时间并不是均匀流逝的,比如此时,比如小时候冬天独自在后屋院子内晒太阳时,在这样的时间里,周围世界似乎只发生一些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变化,时间也就变缓了,变得悠扬了,变得宁静了。有时我还会把短暂变缓的时间看成永恒的时间,有种“瞬间即永恒”的感受。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感受,是因为我的意识在集中地向周围环境投射,时间随着意识逐渐投射出去而变得缓慢;而且,如果脑子里的意识不多或者没有,我就可以和周围环境就融为一体。

我不是第一次有这样的体验,这样的体验会随着时间变得深刻,只是用言语难以表达,就像你告诉别人一件有趣的事,通常别人无法通过你的描述获得乐趣一样。常常拥有这种超凡的体验逐渐使我与众不同,起码我认为自己与众不同;但同时也使我感到深深的孤独,有时几乎要落一两滴泪。

后来我才明白,怎么看待时间,就会怎么看待生活,或者怎么看待自己与周围环境——包括人在内所有的一切——的关系,就会有怎样的人生观。

我哥九点半回来,像往常一样洗澡洗衣服,而我在他回来之前就洗完澡和衣服,错开时间为的是节约时间,为去网吧通宵作准备,但是我哥好像忘了这件事。我哥穿着三角裤趴在床上,玩他的黑色三星手机,风扇一档的风吹拂着我哥白净的皮肤;他看起来好不惬意,我都不想打扰他这甜美的休憩时光。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网吧通宵开机的时间一般在十一点,所以还早。呆在房间里很闷,风扇开到一档也无济于事。我到外面透气,不知道这是自己今晚第几次进出房间。越接近去网吧的时刻,我心里越着急,也越想克服这种着急。我想像八点多的时候,继续在门口踱步打发时间,或者在竹椅上静坐,却坐立难安;我甚至想骗自己现在才八点多,以便找回刚才那种超然的心境,因为在那种心境下,我感到无比的自由。真想早点出发!回到房间门口、在要打开门进去之前,我对自己做了个难受的鬼脸,然后深呼吸一口气,为的是卸掉着急的面容,不想让我哥觉得我他妈整天都在想着这个事。

十点的时候,我假装偶然想起来问他:“出发吗?”我哥说急什么,先休息一会儿。我说:“已经十点了。”我哥说那个网吧十一点还是十一点半才可以通宵,先休息一会儿。

我问他主要是看看他的反应,因为我对事情总是不完全相信,还有最近总经历让我失望的事;问完后我心里的石头才落下。

终于到十一点。我从床上爬起来,久躺后生出些困意与疲倦,所以爬起来时身体觉得勉强,但我知道我不可能睡得着。我真是个虚伪的人,假装起来只是撒尿,但此时虚伪毫无意义,也没有其它的办法,于是我直接问:“露天,可以出发吗?”我哥没回我,这让我气馁极了,但我意识到要主动争取,为什么不主动争取呢,我又问他,而且声音更大:“露天,可以出发吗?”我哥像被我吵醒似的、眼睛还没完全张开说了句,有点困。听到我哥说有点困,我心中顿时燃起一把怒火,但还是强压怒火、试探性地问了句:“很困吗?”

现在想想我当时真傻,跟我哥搞试探性,像在工作中弄虚作假,搞虚情假意似的;而且我居然能继续忍着,如果按现在的思维我应该暴跳如雷,破口大骂,然后第二天头也不回地离开惠州,再也不认这样的兄长。

我哥压根没察觉到我微妙的试探性心理,而且他可能还不知道自己已经不在乎我这个弟弟了,他说了句:“嗯,今天很困,明天再去,早点困。”

很困,借口罢了,下午多睡半个小时还很困。我的心头仿佛蒙上一朵厚重的乌云,压得我根本睡不着,于是我拖着沉重步伐走向室外,尽管我不停地深呼吸、安慰自己,步伐依旧沉重,好像整个人进入了超负荷状态。

十一点后外面的空气变得清新,主要是因为温度降了下来。一阵阵凉风从我的额头、鼻子和脸颊上拂过,我的头发像那些轻盈的野草在风中摇曳。过了一会儿,我发现自己没刚才那么生气了,一番逻辑混乱的胡思乱想后我有种无所谓的感觉,但心中始终有些说不清楚的恨,无法遣散。月亮在右前方两栋楼正中间的天空上,是那样的清晰和明亮,它上面的山川冰河、月宫都以阴影或者说以瑕疵的形式显现出来,似乎月亮距离地球没多远;上面的月宫让我想起嫦娥仙子与月兔,还有那个砍树的男人,小时候我总觉得嫦娥与砍树的男人之间有故事,总觉得让人砍一棵怎么都砍不倒的树太残忍、折磨。月亮把两栋楼之间的野草地照得像白天一样亮,使得草地上一些没经历过像白天一样的夜晚的小动物,由于分不清白天和黑夜而继续忙碌着,也因此打乱自己的生物钟。夜晚野草们不用进行光合作用,只进行呼吸作用,此时它们已经睡着,像一个个婴儿在摇篮里被阵阵清风摇曳。想到呼吸作用,让我联想到在学校还是别的地方了解到的,夜晚睡觉要打开窗户,或者把植物放到室外;想起小时候家门口的夜来香,夜来香开花时的夜晚,花香从窗户和门缝弥漫进房间,我总嫌白里泛着红晕的夜来香花的香味太浓,父亲却像个有经验园丁,一有空就打理门口的夜来香。在这有月光、野草、路和房子的夜晚,总让人想起遥远的过去,似乎人生是一段极其漫长的旅程,就像躺在火车的卧铺上,闭上眼睛会联想到某个遥远的地方或遥远的过去。

我决意不让自己在这月色独好的夜晚沉沦下去,在水泥台阶上静静蹲一会儿后,就回到房间。我静悄悄地开门关门,脚步轻盈,仿佛越静悄悄,我内心会越平静,也越不容易吵醒我哥——我突然用“静悄悄”的方式来约束自己的动作,好像靠着突然的外来的力量使自己平下来一样,又好像在跟自己玩游戏。尽管他做的不好,但他毕竟睡着了,而且我心里怪的并不是他,起码不完全是他。可是,把灯关了后好久我都没睡着,挂念着今天,加上心里缺少对明天的期待导致我难以入睡。风扇一阵阵地吹拂着,似乎越吹人越觉得清醒;借着天井里的夜光,我看清房间内的一切。我闭上眼睛,想着放下一切、随随便便、平平淡淡地睡着,但脑子里却感受不到丝毫睡意。我意识到夜越来越深,我需要尽快让自己睡着;我想到运用过去睡觉的经历,于是努力地回忆着模糊的睡前感觉。在我半梦半醒之间,天井里传来对面房间的动静和灯光,我们对窗的两个女人刚从外面回来,她们偶尔深夜回来,在洗睡前会聊她们今天的收获和付出;水龙头放出来的水冲击着水桶、发出的急促的突突声撩拨得我的心思一阵荡漾。我躺的位置看不到她们的窗户,只能看到她们房间里的灯光射在我们房间门背上的光和光的通路漫射到房间墙壁上的余光。我想起来看看她们,都不知道自己想看什么我就小心翼翼地越过我哥的双脚、从床尾爬下去。我站在窗边,一开始担心被对面看到而站在窗帘遮挡住的厕所墙边观察,她们的身影偶尔在窗户那头闪过;后来我大着胆子站在窗户的正中央、直视对面,不过还是没看到什么。有些气馁,我穿上黑暗中的拖鞋、不甘地走出房间,想看看月亮是否还在两栋楼的中间。大门门楣内侧的声控灯在我走出房间时尚未亮起来,我稍微用力踏一脚地板以点亮它;隔壁房间的门已经关上,那黄色打了蜡的木门看起来像一道空间封锁线,使我得通过意识猜想封锁线后面的场景。

外面风景依旧,只是月亮稍微像西南方向移动一点。我在外面呆了一会儿,但没有过多欣赏夜景。为了把心中的苦闷倾倒出去似的做深呼吸,我发现自己越苦闷就越沉不住气、难以入睡,我必须得克服这一切,所以用尽全力呼吸,让自己变累。

就在回到房间门口、准备打开门时,我在房间门口静立了一会儿;突然觉得站在门口不开门、也不转身走开的瞬间很有趣,因为这符合我此时既不想进房间睡觉,也不想到外面水泥台阶上徘徊的心绪。没有人——包括我哥——会想到我此时正站在门口、不想进也不转身离开。声控灯熄灭后,我还在房间门口站了一会儿。正当要进去时,我发现隔壁房间地上有一门缝的荧光,心想这么晚了他们还没睡觉,他们在干嘛呢。我脱掉拖鞋,悄悄走到隔壁房间的门口,把耳朵匍匐在门上,听到里面有说话声,但是特别小,里面似乎在秘密举行家庭会议;在努力偷听的过程中,我感到莫名的兴奋,就像小时候偷看发廊里的女人洗澡似的,而且从那以后,我学会让自己在某中环境中紧张起来,而且我喜欢那种紧张的感觉。当然,我很担心人家突然开门——他们突然想开门通下风——,那我会像个小偷一样无地自容。突然,声控灯亮了,吓得我五脏六腑齐震颤,好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是走廊另一边开关门的声音吵亮了声控灯。我失魂落魄地跳离那扇门,回到自己的拖鞋上。回味着偷听的滋味,我慢慢打开房门,没有开灯,脱掉鞋走到窗户边,还不满足地盯着对面窗户看了几分钟,直到其中一个女人把窗帘拉上。

然后我也把窗帘拉上,我想这下我的眼睛没用了。我悄悄地爬回床上,躺下时尽量不使床板发处咿咿呀呀的开裂声,生怕被人知道我刚干过坏事似的,不过还是把我哥吵醒了,或者他没有睡的很沉。我哥把灯打开,问我在干嘛。

他醒来让我有些惊讶,因为他睡着后很难醒来,我假装漫不经心地回答他我什么都没干。我哥的手指还等待在开关上问我:“你要困觉吗?”我说,嗯,困觉。我确实想睡觉了。我哥疑惑地看着我说:“我关灯了?”我说,好。我脑子里在想:“我哥这个混蛋,关灯这种小事还要确认一遍,带我去网吧却推三阻四。”

虽然眼睛不能用,但耳朵还可以用,对面窗户时不时传来两个女人的笑声或者说话声,这声音小得要用心才能听得到,而此时我的心正好处于空闲状态。

努力寻找一段时间后,我的关于睡觉的感觉和经验都从冥冥中来到房间里,氤氲地分布在流动的空气中,使我的心静下来。我开始睡觉,等着风扇一轮一轮吹向我,然后怀着从千丝万的思绪中抽出的对明天的期待,趁着某一阵风睡着;我善于抓住能令我心安的时刻或者瞬间,如果在睡觉的时候,抓住这种时刻或者瞬间我就能快速睡着。

因为上帝太忙而来不及安排,所以给人感觉又一个白天照搬了先前的日子,所有的场景原封不动,尤其站在过去站的位置观察同一片天空和天空下的一切,会觉得时间重复了。上午阳光始终被云朵遮挡着,从云朵里艰难散射出来的光芒使人迷迷糊糊;下午太阳消失不见,天气却愈加闷热。我心中苦闷孤独的感觉随着白天的时间在意识里不断积累长大,不断地冲击新的高度,使我从坐立不安到暴躁甚至流下难受的泪水,到最后想要放弃、产生离开惠州的想法。下午两点我给母亲打电话,我说哪怕回奶奶家干农活都比呆在这里强。母亲听出我的心声,安慰我说这段时间我哥上班好忙、好累,有空他会带我去玩的。但我知道并不是这样,给母亲打电话是因为我需要倾述心里的苦闷,想从母亲那里得到一些解决烦恼的灵感。从电话亭出来,我沿着废水沟向东走,想看看这条路在东边尽头,想到未去过的地方转一转。那边也有一家工厂,看名字是做轮胎的厂,路的尽头是一条与之斜交的水泥路,两路相交的地方处于一片树林之中。我又去我哥厂门口那条路上散步,由于天气闷热,我走得很快,经过我哥的厂门口时,我没有像先前那样停留。

夜里七八点时候,我发现自己心里还有少得可怜的期待,我甚至不确定自己在期待什么,去网吧吗,不是,期待我哥下班吗,似乎有点;我心里始终不愿意放弃我哥。我一会儿在门口的竹椅上坐着,坐在竹椅上时看着周围,一会儿站到水泥路上,站在水泥路上时看向竹椅,漫无目的变换自己的位置和姿态,不知道多少个来回,仿佛空间中同时有两个我。在某个来回中、我坐在竹椅上时,感受着周围的一切——除了物,还有空间——,盯着周围的黑夜空间,我发现隐藏在其中的东西,是意识里存在却没被翻出来的关于时间的感觉;这感觉让我觉得过去的时间原本是无比漫长的,但当它过去后,会变成没有长度和宽度的瞬间;还让我觉得场景的过去与现在相辅相成,构成某种整体关系,这种整体关系显示场景存在过去、现在以及将来三种状态。我有无数次看着黑夜空间沉思的经历——当然,我也曾无数次思考白天空间——,在许多场景中,我并不思考场景中的物,而经常思考容纳物的空间,直到这次才条理清晰且有赋予性地看待黑夜空间,这使我的理性得到满足。

天不作美,我哥十点才回到住处,我没有跟他提网吧的事,连丝毫的暗示都没有,尽管他昨晚说今晚带我去网吧,因为我不想期待什么,也不想争取什么,昨夜的主动争取在今夜替换成顺其自然,因为我意识到有些事情的发生与否和主动争取毫无关系。

不记得什么原因,我哥洗完澡后,没有象往常急忙躺下,似乎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跟我聊厂里的事:今天,一个刚来没多久的人被开除了,原因是经常请假迟到,不过他走之前把领班叼了一顿,我哥说领班被叼简直大快人心。我哥喜欢听一些流行歌曲。他的手机正在放他经常听的一首《摇摆哥》,里面有句歌词“我是摇摆哥”我很喜欢,由于我不想纠结他为何兴奋,于是索性跟着音乐摇摆起来。我哥看我摇摇晃晃,问我:“你也喜欢这首歌啊?”我说:“是啊,我觉得这首歌的歌词很有意思。”

我哥开始放一些其它他也喜欢的歌曲,顺便把那些歌推荐给我,其中有一首叫《电音之王》(这首歌一直深刻在我脑子里,好多年过去了都还记得);我蛮喜欢这类表达个性的歌曲,虽然它们很快过时。我们哥俩难得同时欣赏歌曲,这种氛围使我们的关系融洽了一些,我的心情也因此变好蛮多。在听音乐的过程中,我哥突然说了句:“等会我去新海洋网吧帮你开台机子。”我第一时间就听见这句话,但还是习惯性地假装没注意到说:“啊?”然后继续摇摆,我不想让自己轻易相信什么或者期待起来,提前开心起来。

我哥很淡定地说:“现在还没到时间,等十一点我们出发。”

我也淡淡地说了声,“好”,然后继续听歌摇摆,同时意识得到今晚是真的要去网吧通宵了,但我却没多少兴奋感,因为我开始觉得这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做起来要很费力。我哥把音乐声调低、躺着休息。因为白天走了很多路,我有些累,于是也躺着休息。如果不是我哥说今晚帮我开机子,也许我会早早睡着。在我们躺着休息的时间里,我越来越觉得我哥刚才只是无心一说,因为躺到后面他把手机放下、闭着眼睛睡觉。我躺在床上假装自己睡着,十一点的时候假装自己醒来,并低声说了句,十一点了——我虽然有点想去网吧,但更不想让他觉得我不在去网吧。

第一时间我哥没说话,过了一两分钟,他说今天上了一天的班,有点困。我立刻把脸侧向墙壁,不再说话,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脑子里冰冷冷的意识呼呼地吹着,在我思维强大的应激能力面前,它并没有激起多少浪花。过了十分钟的样子,我哥还没关灯,而此时我很希望关灯,开着灯我根本睡不着,这并不愉快的夜晚就应该早早睡着。我问了句,“要不要把灯关掉”,没想到我哥还没睡着,平时他闭眼一分钟就能睡着。

我哥说:“我放了十块钱在桌上,我的身份证也在桌上。”不知道我哥是什么时候把这些东西放在桌上的,我假装不明白他这么做的原因问他:“放在(钱和身份证)桌上做什么?”

我哥说:“我有点困,你自己拿着钱和我的身份证去网吧开机子。”我哥工厂那里的网吧开机子必须人证相符,因此我担心新海洋网吧也需要人证相符,所以我觉得不靠谱,不过我心里还是想去试一试,嘴巴上却说:“把灯关了吧,我有点不想去。”

灯关了以后,我纠结好久,最后生出些恨意来:要是我哥能帮我开就好了,其实一点都不麻烦。钱和身份证始终在黑夜中骚动着我的心,在长方形木桌上嘲笑我的虚伪。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虚伪。我哥已经睡着,我却还在和钱、证较劲,我想最后我没去的话,就是打它们的脸,去的话就是打自己的脸,但即使不能开机,我也没什么损失,除了白跑一趟,也不会增添多少失望的。

我很担心开不了机,因为我和我哥长得不像,我像父亲这边,他随母亲那边;小时候别人经常问我们是不是双胞胎,但我们俩只是走路姿势和背影很像,脸明显不一样。

十二点的时候,我悄悄地起床开灯,拿起我哥什么时候放在桌上的钱和证,悄悄关灯出门。走出大门几十米时突然下起淅淅沥沥的雨,雨水淋在我身上的瞬间,我想到的是脏,小时候听大人说雨水很脏,所以淋雨总担心被淋得一身脏;我试探性地向前走了几步,可雨势猛烈增长,我又赶紧在被完全打湿之前跑回屋檐下。在台阶上站了一会儿,想看看这雨的情况,雨在狂风中像油菜籽从筛盘孔透过似的,一批批地在地面溅起无数水花。因为小时候的经历,下雨时我会觉得兴奋,而且雨越大我越兴奋;但此时除了兴奋,我还有些无奈和失落。“这雨真大,”我站在黑夜的水泥台阶上感慨,“我活了这么久,还没见过几场这么大的雨。”接着浮想联翩起来。

等了一会儿,雨势未见丝毫缓和,不知道这天上的乌云里藏着多少雨水,这雨水要从乌云破洞的地方落多久才会小。回到房间里,看着睡着的我哥,我心里生出些厌恨,这事不怪雨,要怪就怪我哥。我准备脱掉有点湿的衣服时,天井里的雨声悄悄地滴答进房间,这动静让我觉得雨小了。我拉开窗帘一看,其实什么也看不清,但雨声更真切了。雨确实小了!我立刻拉上窗帘,打开房间门,往大门口走时看到声控灯下一把黑色的长柄雨伞斜靠在门边的墙上,看到它时我立刻想到了什么。只是外面的雨依旧很大,在狂风的肆意下,即使站在屋檐下的最里面,雨水也能飞落到我的身上。站了一会儿,我的心脏跳动加快,血液循环加速,打开大门,我像从窝洞里掏崽那样拿起人家的雨伞,还未完全撑开雨伞就往雨里走,淋了些雨才在狂风中撑圆雨伞。雨伞很大很圆,但是有一根弦没有撑住伞边,不过这不是我淋雨的主要原因。雨伞顶上有些碎洞,雨从那些碎洞渗透滴落下来,有的落在我的头和衣服上,有的直接落进我的领口里,而大部分淋到我身上的雨水是被风从雨伞外吹进来的,每一阵狂风刮过,我都得淋一场小雨。

一阵狂风吹来,我就像被人泼了水似的,身上又多一块湿漉漉的地方,这让我觉得糟糕的同时又觉得刺激。我停在狂风暴雨中犹豫,雨这么大我该回去的,但我想也许这么大的风只有一阵,等它停了我再走。不过后面有好多阵风,前面几阵风吹来时我都停下,撑着雨伞像擎着盾牌那样抵挡狂风吹斜的暴雨,并在走走停停间感到一些游戏的乐趣——我似乎在同风做游戏,或者说同掌管风的神做游戏;但后面的几阵风吹来时我没有停下,一是停下会浪费时间,二是我越来越不在意被雨淋。

我觉得这次深夜前往新海洋网吧,与一些以前深夜出行的时候的心境极其相似,只是现在多了狂风暴雨;而且走在这荒无人烟的路上,我不用担心坏人,因为此时正值狂风暴雨。雨水打在身上的感觉也和以前相似,冰冰凉凉的,使我既觉得糟糕又觉得凉爽,和担心生病。这深夜出行得到的相似感让我觉得熟悉,觉得生活的前后存在紧密的联系,似乎人对于生活的感觉或者说生活给人的味道都依赖于这种相似感。走到养鸭厂处我停了下来,不是因为狂风,而是我单纯地想在去网吧快乐之前先停在狂风暴雨中——在这个特殊的时刻——看看养鸭厂(就像我在雪糕厂的车间里,去看小伙伴时抓着路上的铁柱子绕圈):涂满淤泥还是鸭粪的即将腐朽的木栅栏,被鸭子们踩得滑溜溜的池塘边,硕大的鸭棚,在风雨中岿然不动的昏暗的夜灯,在暴雨中嘎嘎狂欢的鸭子们。急促的雨声和阵阵嘈杂的嘎嘎声,还有湿漉漉的感觉让我铭记下这一刻,从视觉、听觉、嗅觉、触觉上。

过了养鸭厂,我继续像个擎着盾牌的小兵逆风前行。在一个路灯附近,那附近也只有那个路灯,我稍微停下并看了看周围,然后惊讶于周围是如此的清晰可见,似乎暴雨把黑夜都洗白了,我觉得这绝不是左上方那个路灯自己的功劳;我看得清路面溅起的每一片水花,也看得清河流般的水底——水泥的路面——,感觉自己像在趟河,而这条沿着水泥路的河清澈透明,凉爽舒适。我冥冥中觉得周围的明亮和月亮有关,于是沿着伞檐寻找月亮,但没有找到,索性把雨伞撑开——不知道把伞撑开的动作让自己多淋了多少雨——,发现月亮确实不在天上。我觉得自己有些幼稚,但这样做确实使我快乐。我想月亮正在我头顶的乌云之上,它的光芒委婉曲折地通过乌云、达到地面,所以周围会如此明亮。

如果能在这暴风雨的天气,躺在家里,听着大自然音乐般的滴答声睡觉,那该有多美啊。我的思维向雨伞外的空间蔓延出去,远处的人们在安详地睡觉,不过也有人在活动,要么工作,要么娱乐;雨水在密密麻麻的沟壑中不断地向前流,冲垮阻碍它们前进的小土堤,汇聚成溪与河,在狭窄的口子变成细流,快速掠过泥土与野草;在宽阔的地方缓缓流淌,与一片漂浮随行的小叶子一起休息片刻,然后又一齐奔向遥远的地方。我从千万条雨水形成的小河慢慢想着大河汇聚的情景中联想到雨水的汇聚运动完全不在乎周围是白天还是黑夜,它们是那样的朴素自然以至于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突然我的眼前亮光一闪,我像被这亮光点了穴似的立在原地。在亮光闪烁的瞬间我看清了附近的花草树木和远处黑暗中的房屋,然后我听到一声轰隆隆的巨响,接着我的眼前不断地闪着亮光,周围的景物一明一暗地闪现着,似乎有什么在坍塌,接着耳边不断传来坍塌发出的巨响。我感到害怕极了(尽管我坚信被雷电击中的概率很小,但还是怕万一被击中),把雨伞稍微移开,看到乌云中间一道裂缝般的大闪电,这道闪电的大小让我感受到头顶这片乌云的磅礴与宏大。这狂风暴雨与电闪雷鸣让我觉得自己今夜去网吧触犯了上天,害怕被某一道闪电劈死,但我毅然决定继续前进,并祈求上天宽恕;也使我回忆起许多年以前听说的雷击事故,想起课本上教我们的雷雨天气不要在树下避雨,和某栋高楼上的避雷针,还有小时候听过的触电事故。想起一些与雷电有关的事故,让我感慨人的命运充满各种不确定性因素,许多人已经经受这种或那种不幸、突然离开这个世界了。此刻,我在这把顶着狂风暴雨的伞下,忽然觉得一些被雨伞庇护的温暖和幸运。

我继续往前走,更加勇敢与大度,仿佛刚经历大自然的洗礼,得以脱胎换骨。我的双脚在凉爽的雨水中快速走着,这凉爽让我不能自拔,我的双脚尽量贴地走,目的是使双脚能一直浸没在于水中。

我到了新海洋网吧楼下。

网吧楼下超市的夜灯照亮了屋檐下以及周围,超市的标示牌亮堂堂地挂在门楣上,门口的水泥台阶是紫红色的光滑地砖,被雨水打湿后显得明亮新鲜。网吧的立方体招牌灯挂在二楼的墙阳角上,红通通地显示着“新海洋网吧”。我站在屋檐下拍了拍衣服、腿上的水珠,捋了捋自己的头发——主要是把雨水抹掉——,把脸颊上的雨水抹掉,拿衣服未被打的地方擦干眼镜;在做这些动作的时间里,我看了看周围,想着花草树木正在风雨中飘摇,而我即将进入淋不到雨的地方。

我从户内楼梯走上去。楼梯踏步的瓷砖是暗红色的,和超市门口的地瓷砖是同一种;楼梯的台阶上有人拿着雨伞走过的痕迹,包括水滴和湿漉漉的脚印,这痕迹随着上楼逐渐变浅,一直到网吧前台的位置。相比外面,网吧里没那么舒适,因为网吧得经常开着空调,这样既可以让人得到凉爽,也可以给主机降温,但是室内的空气却不流通。我感受了片刻,因为每次进网吧我都会有复杂的感受:它不像学校,我是控制不住才去的;它不是家,却经常给我温暖;通常它温度舒适,却气味难闻,上完网出来总一身的烟臭味;它能带给我许多快乐,却花掉我大部分钱。

网吧里有很多空机子,但必须开机才能玩,开不了机再多机子也毫无意义。我祈祷着走到前台,没有立刻掏出身份证,而是问网管通宵多少钱。他说十元。我猜到是十元,于是把钱掏出来,放在台上,心里想着要是他跟我提身份证,我干脆原地晕倒算了。

网管看着自己的电脑屏幕,不屑地对我说,身份证。我知道没希望了,慢慢地、尴尬地但又尽力像个老手那样掏出身份证(对于要用身份证上网来说,我确实是个新手),心里虚得像个小偷。网管看一眼我哥的身份证,轻描淡写地说:“这不是你吧。”我傻傻地愣了一下说:“这是我哥的身份证,不能开机吗。”说这话时,我心里在奢望网管同情我,帮我开一次机,毕竟外面下着磅礴大雨,来一趟不容易;我想着诚实点人家还可能帮忙,要硬说是我,他还可能跟我急。我的裤脚湿漉漉的,渗出的雨水正慢慢沿着我的小腿流到我的拖鞋上,然后打湿我站的位置,于是我挪过一个地方站着。网管把身份证退回来,我伸手接时又傻傻地问一遍,不能开机吗。

网管没有搭理我,因为他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转身离开前,我看了他一眼,看了几眼他身后的零食柜,上面摆放着槟榔、香烟、泡面和一些别的东西。按照习惯,即使不能开机,我也会看别人玩一会儿,然后离开,但这次没有,也许是因为我刚做了一件在别人看来很傻的事。在我走到户内楼梯口的时候,那网管看我一眼,就像我是个小偷。下楼梯的时候,我想起荣塘的网吧,觉得还是家里的网吧好,有钱就能上,不像这里的网吧,居然把上网的人赶出门外,有钱不赚。

虽然是在非主观控制的客观条件限制下,从网吧出来依然使不愿意熬夜的我获得解脱般的快感,因为对我来说通过主观控制离开网吧是不现实的,所以客观上的不允许会使我得到暂时解脱般的快感。在外面呼吸新鲜空气后,我脑子清醒许多,内心也逐渐平静,想到终于可以好好欣赏这场难得一见的大雨。我从小喜欢下雨,因为我父母是户外工作者,雨天他们得停工;母亲停工在家的日子我和我哥不用干家务。雨还在下,虽然比刚才小了一些,但还是很大,不过我已经不在乎被雨淋了。风也小了一些,吹在身上凉飕飕的,尤其湿漉漉的地方,似乎天气已经到了深秋。周围被雨水洗刷得干净透彻,让人耳目一新,路面上的砂砾在流动的雨水中熠熠生辉——流水潺潺的样子也惹人喜爱——,湿漉漉的树叶在路灯的照耀下仿佛刚开的新芽,呈现鲜艳的绿色。这场大雨真的美妙极了!不能在网吧通宵,却可以好好感受这场大雨,这让我想起语文老师说的“得与失”,失去的同时也在得到,这看法真的有趣!

被雨水打湿变得沉重,又在走动中受到摆动,之前卷起来的裤脚慢慢掉了下去,但我没再把它们卷起来,也不拉着它们,而且就这样径直走进小溪般的水里。我在大雨中蹲下,想抓一撮水底熠熠生辉的砂砾,但雨伞把照着砂砾的光挡住了,所以我抓到的只是普通的砂砾;站起来后我才重新看见熠熠生辉的砂砾,同时感到砂砾在光线被遮挡时和未被遮挡时的微妙变化带来的趣味——在光线被遮挡时,砂砾那种熠熠生辉的形象也消失了,随之而在的趣味性也就消失了。于是我换个方向——面对着光,这样我稍微撑开雨伞就能让超市的夜灯的光照射过来——蹲下,把手放在流水中并触摸水底的砂砾,让雨水在我的手面上流淌,在做这些有趣的动作时,我又注意到自己的平时难得花精力洗的被雨水冲刷得雪白的脚丫,我觉得这是大雨给我的惊喜(在雨天我总是不经意间发现这个惊喜,这个惊喜也总让我责备自己不该忘了雨天有这么个恩惠)。接着我更加开心地走在大雨里,想着自己的脚丫还不够干净,打算趁着大雨洗个够。雨打在伞上、路的水面上以及周围树叶上的声音很动听,雨天一大特色就是这音乐般的击打声,仿佛自然在演奏一首催眠曲,让人沉醉,进入梦乡般安详,这雨声的伴奏还让我在雨中走得更有节奏和更快乐。

在附近逗留一会儿后,我意识我不能一直留在这观赏雨景,这让我觉得可惜,但再怎么不舍也要同这里的雨景分别,因为我不能一直呆在这。回去的路上顺风,所以我走的比较快,但我希望风能改变方向,因为我想逆风前行,而且我也不想太快回到住处,于是我偶尔转过身,让风迎面吹一个会儿,像个在树林里乘凉的农夫;到了养鸭厂那,我还时不时逆风走几步,才发现风还是很大,雨变小后风似乎更大了。养鸭厂这段路没一点臭气,大雨清洁了这段路的空气,使它不再因为臭气令人厌恶,变得与其它路无异。

回到住处房子前的水泥路上——我出发去网吧时第一批雨落下的地方——时,雨小了很多,让我有种雨戏临近谢幕时的落寞。我把雨伞斜靠回墙脚,心里因盗用产生的罪恶感才大部分得到赦免,残存的未被赦免的罪恶感也被我心里不多的邪念刚好吞噬了:我觉得偷东西是不对的,但我也不是纯粹的好人。从风雨中回到室内,身体觉得暖洋洋的,不过脚丫还是凉冰冰的;我没有开灯,在昏暗的黑夜中把湿透的十元钱平铺在桌子上它原来的位置处——回来的路上我有意无意地淋了很多雨,把原本保护得干燥的钱打湿了——,把身份证放在原来的位置——尽量使它们看起来没被动过——后,赶紧脱掉湿透的衣服。我哥睡的很安静,看起来他对刚才发生的事一无所知。看着躺在床上睡觉的他,我心里没有一丝埋怨,反而感激他把钱和证放在桌上,这才有了我冒雨去网吧的经历,而这经历恰恰缓解了我的也许是因为想去网吧而产生的苦闷感。上床睡觉前我拉开窗帘,透过窗户最后看一眼昏暗的天井里、听听天井里和谐的雨声,仿佛在向什么祷告,又仿佛在以什么祭奠什么。躺到床上后,我美美地回味今天折腾的过程以及收获颇丰的雨景;折腾半宿疲惫不堪,很快就睡着。

我醒后天已经亮了。我醒得很晚,我哥已经去上班了,桌上的身份证和钱也拿走了。

因为没吃早餐,上午肚子一直饿着,所以很希望快点到午餐时间。

外面空气清新,和风怡人,太阳被某片云遮住了,但是光亮充足。土路还湿漉漉的,水泥路已经被风干,看着这些,我想到估计我是最清楚昨晚发生了什么的人。狂风暴雨的黑夜和清新明亮的现在简直是两个世界,这种差异使我觉得身处狂风暴雨的黑夜中那种震撼感消失了,仿佛大雨是那样的平静,还有些悠远,也使我想念昨晚那场狂风暴雨。水泥路面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样子,让人看着心情舒畅。我知道此时所有的水泥路面或者马路面都被冲刷得干干净净,我哥厂门口那条水泥路也是这样。

昨天晚上遗留下来的风在便利店门前形成一阵有趣的小旋风,一个装早餐的透明塑料袋在旋风中不停地旋转,我在一旁看戏般观赏这难得一见的小旋风,稀里糊涂地猜想旋风形成的原因,没有像小时候那样拿根棍子搅乱它。

晚上月亮早早地挂上东南方的天空,又亮又圆。凉爽的大风一阵阵地吹拂大地,不仅给万物带来生气,还使万物有个好心情;在我哥下班前,我一直站在风中,被风吹得凌乱都不罢休,直到皮肤呼吸觉得困难才结束。吹风的时候,我觉得今天和昨天都是美好的一天,所以提前离开的想法消失不见;不用干活,悠闲地呆着不挺好吗。

从我哥九点下班回来到夜里十一点半的期间,一切都挺好的,起码我自己的心情是舒坦的,不过在十一点半、我们躺下准备睡觉的时候,我哥突然问我:“你昨天晚上去哪了?”

他突然这么问让我觉得奇怪,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问,都快过去一天了,而且他能不知道我去哪了吗。

我回他:“出去了啊。”只是语气不太好。过了会儿他把脸转向我这边,看着我问:“你是不是拿了我的钱和身份证?”表情严肃得让我无法理解,好像我拿了他的钱和身份证是一件性质非常严重的事,但其实压根没什么——在我们生活的背景下,这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了,拿他的身份证和钱就好比我吃了根雪糕。

还是刚才的逻辑,而且像我这么敏感的人,最受不了别人明知故问,所以我没搭理他,而且在我第一次我回了他的基础上,他本不该问第二次。我不知道他问这个干嘛,钱和身份证早已放回原处,拿没拿有什么区别呢。

他半天没说话,也不关灯。我问他要不要关灯,意思是让他把灯关了,因为他开关在他那头。他没理我。我搞不明白他在纠结什么,不过也不想管他,但是他不关灯,我没法睡觉,而我又无可奈何。我心想着他总要关灯,于是眯着眼为睡觉酝酿感觉。突然他低声自言自语起来:“偷我的钱和身份证去网吧,都不跟我说一下,搞得我莫名其妙。”

我才是真的莫名其妙,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说的,就算我想说但当时他也已经睡着,而且是他自己把钱和身份证放在桌上的,还让我拿着它们去网吧。过会儿他又说一遍:“偷我的钱和身份证去网吧,不跟我说一下,搞得我不晓得发生什么事。”

我不想理他,也不想深究他发神经的原因,心里厌透了他这副死样子。过一会儿,我以为他已经说完,于是起身、伸手把灯关了,起身关灯时尽量不碰到他。灯关了以后,我哥继续自言自语:“偷我的钱和身份证去网吧,都不跟我说一声。我醒来发现你不在,到门口找你,发现也不在门口。外面在下那么大的雨,等了好久你还是没回来,我以为你被人家绑走了。”

他说这话时好像昨晚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但我不知情的事。他说“以为你被人绑走了”的时候,我觉得很搞笑,不带我去网吧,却在这里胡说八道,于是回他:“你是怎么想的,绑走都来了?”我差点把他是自私鬼,不把我当弟弟之类的话说出口。

我说完后他立刻把灯打开,生气地说:“叼毛,我担心你被人绑走了。这么大的雨,我都想不到你会去网吧。”

我有些不耐烦地问他:“除了网吧我还会去哪,而且我拿(我觉得我是“拿”他的身份证和钱,不是“偷”)了你的钱和身份证。”

“我怎么知道是你拿走,还是别人进来偷了。我去门口看,那么大的雨。我怎么都想不到你是去网吧了。”他更加激动地说,仿佛我昨天欠他一个交代。

我搞不清他在发什么神经,也搞不清他是怎么想的。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我还能去哪,再说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难道他不知道吗。我独自一人大半夜去网吧很稀奇吗。我们小时候还一起在外面过夜,我自己也在外面过过几次夜,哪次不比这经历,更何况我们已经这么大了。怎么都想不到我会冒雨去网吧?真正令我难受的,是他不带我去网吧,是我们不像小时候那样把对方当成最亲的人。

他还一直说,并骂我傻逼。我让他别说了,别叫骂了,早点睡觉。但最后我也生气了,因为他用家乡话骂我贼(我们那贼发cer,去声,特别难听):“贼,贼,贼。”他一声声接连地骂我贼。

已经是深夜,我怕吵到邻居,于是压低声音和怒火问他:“你今天发什么神经?一直叫。什么偷你的钱和身份证,不是你自己放那,跟我说拿着你的钱和身份证去网吧的?”但他像个神经病,一直骂我贼。我让他闭嘴,但他还继续骂。我问他什么意思,问了好几遍他才回我一遍:“你又是什么意思,偷我钱和身份证。”我问他还睡不睡,要睡觉就莫叫。但他还是一直骂我,像个神经病。然后我怒吼一声“别叫了”,我以为我怒吼一声会让他觉得我已经恼火至极,停止骂我。没想到他也怒吼,声音比我的大多了,已经吵到邻居:“你叫什么叫,这是我租的房子,你凭什么叫。”

我问他:“‘你租的房子’是什么意思?”说这话时,我看了一眼周围,因为我隐约感到房间里的东西都在滋生陌生的气息。

他说:“你说什么是意思,你别在这给我叫,这是我租的房子。”

我又问他两遍:“‘你租的房子’是什么意思?”而且声音越来越大。

最后他让我滚出去。

我认真地问他:“你确定吗?”

他咆哮着:“确定,滚出去。”

我说:“我再问你一遍,你确定吗?”看着周围尤其是床上我睡觉的那半边位置,我有点不舍得、不情愿。

“滚出去!”

我意识到我真的要到外面过一晚了,那何不在出去之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呢,于是我给他最后一次机会:“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确定吗?”我的语音已经平静了,我也开始从床上往下爬。他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继续叫骂,说我偷他的钱和身份证的事,但我不在乎这些,我只想让他告诉我确定还是不确定,于是他在我强烈要求他正面回答时跟我说“滚出去”。

我之所以不断地问他,是想给他冷静下来的时间,因为我的语气和言辞都表明我希望我们冷静下来,希望他别再说“滚出去”,而我也一点都不想到外面过一夜!我开始穿衣服,并边担心要到外面过一夜的时光;在我穿衣服的时候,他居然让我快点滚出去。走出房间的时候我在想,也许晚点他会喊我进来睡觉。走到大门口,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时,我纠结着等会我哥喊我进去,我该不该进去,如果我进去就相当于原谅他,但我不愿意轻易原谅他,于是我决心无论如何今晚不进他“租”的房间。

一想到要在门口过夜,我便联想起小时候在外面过夜得情形,好久没在外面过夜了,还挺怀念那些夜晚的;也有点不知道如何开始——怎么进入那种在外面过夜的状态,那可是一个漫长的时间,心态也会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一直变化啊。在门口呆了一会儿,我突然想到我今夜可以在门口胡思乱想一整夜,这样可以让这个难熬的夜晚变得充实和深刻。胡思乱想一整夜的想法让我觉得一些信心,我把这个想法当成一个压轴的宝贝存在我脑子里,准备围绕着它度过今夜。先从遥远的地方开始。我先是想起小时候,我在心里认定我和我哥会感情深厚地做一辈子兄弟——那该多美好啊——,但是现在看来那个认定已经破灭。接着想起小时候当流浪汉浪迹天涯、孤独一辈子的想法。那时候我觉得那样的生活才是最好的,因为无拘无束,似乎也无牵挂,而现在看来那个想法不切实际。然后跳跃式地想起山林岗、太山村、姨妈家。平凡的场面结合成一个整体在脑子里一划而过,深刻的事情却独自拥有好几个画面,比如我哥辍学那件事,起初是傍晚我们从姨妈家出发回山林岗,然后是半路在田野的小路上,我哥把他保存在书本中的崭新的钱全部给到我手中(我记得我们在奶奶家、三叔住的房间里,我哥翻开他手里的笔记本,里面每隔几页就夹着一张钱,那笔记本就像个钱夹;我也有一本厚厚的笔记本,但是我拿它来写日记),再后来是我们背道分别,接着是我独自走到学校,最后是班主任在教室门口安慰我。

我至今还记得,班主任当时安慰我说的一番话,那番话似乎一直没有变过;而我现在的难过却和那时的伤心完全不同。

一阵凉爽的晚风吹来时,我潜意识地认为我的脑子要停下来,想点别的什么。在我还没想起别的什么时,我看了看周围。门口的水泥台阶一部分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明亮,被屋檐遮挡月光的部分漆黑一片。水泥路以及杂草地等远一点的场景在月光的照耀下异常明亮,空间也像白天那样充满光线,让我有种白天的感觉。水泥路上泛着淡淡的荧光,可以看清路面上的小坑和砂石土砾。右前方那块空地上的野草也清晰可见,历经一场大雨,那里的生气得到空前的补充。老头的竹椅一半露在月光下,一半藏在黑暗中,我走过去坐在上面,我下半部身体沐浴在月光里,上半部身体隐藏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我站起来,又走到水泥路上,像白天消磨时间那样,有时是为了活动一下,有时是毫无目的的。尽管我的身体逐渐疲惫,但这美妙的夜晚依旧令我沉醉和着迷,帮我保持着良好的心情。

过了一会儿,我又想起刚才我哥骂我的情形。我想不通他今天发什么神经,虽然我也吼了他,但其实我没真的生气,相反我的思绪异常冷静,而且这种冷静连我自己都惊讶。我决不进去睡觉,也不去别的地方过夜;万一去网吧的路上遇到抢劫的人呢。门口的旧沙发,估计是房东舍不得扔掉、暂时放在门口的,它的坐垫有几个洞,表面已经风化,稍微用力摸就会揩出碎屑,我决定等困了就躺在那上面休息,不过夏天的蚊子会让我躺在上面时不得安宁。我突然有小时候睡大街的感觉,如果不用浪漫的心态去看待那些经历,会觉得自己小时候睡大街真的很惨;我很庆幸那段时光已经过去,现在我已经长大,有相当的选择空间和承受能力。我想着自己会在这里度过一个安静的夜晚,因为有蚊子,我不可能真的睡着,我会花一整夜的时间来回顾我的人生。我的脑子里不停地穿插着过去和现在,既回想起许多遥远的过去,也整理着最近发生的事,然后在某个时间,我突然觉得我要离开这,我明天就离开惠州、回江西。一想到回江西我就立刻联想起奶奶家牛棚里牛肚子上的大蚊子,因为有次夏天的傍晚,奶奶在做饭,让我去牛栏里帮牛点燃稻草——用稻草燃烧产生的烟熏牛蚊——,在点火之前,我看到牛的肚皮上有很多只个头很大的牛蚊,那一刻我为这牛感到心酸极了,那一刻也深深地印在我心里了;牛眼里被烟熏出来的泪水就像一颗宝石一样始终镶嵌在那画面上,每次我想起那画面,还不得不看到牛眼角的那颗宝石。在奶奶家最糟糕的,是夜里有很多蚊子,蚊子既吵得让我睡不着,又让我担心被它传播疾病;以前听人说蚊子会传播疾病,所以蚊子在我心里是一种可怕、烦人的小动物。但是我又不太想离开这,一是因为我没法狠下心离开这,因为我哥、我姐,甚至我那不把我当儿子的父亲在这,二是因为没有好去处;我真希望自己能变得冷血,或者说变得更冷血。我想离开这但又舍不得,这种心理让我痛苦极了。

夜越深,月越明,我的回忆也越遥远。我有意地控制自己的回忆,像在自助餐厅里,一会儿吃这个,一会儿吃那个那样有选择地在记忆的海洋里遨游着,一会儿想一下海南岛,一会儿想一下太山村、荣塘镇;有时想一想自己出生的故事,有时想一想爷爷小时候的故事;想想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什么新奇事物,有哪些印象深刻的第一次;想起小时候的我是多么期待长大,现在终于长大了;想起小时候的我对长大后的我的期待与要求,做到了多少又放弃了哪些,胡思乱想着以至于把自己感动,心里和脚底都觉得暖暖的。

一点多的时候,我哥静悄悄地从门里走出来,叫我进去睡觉。看起来他已经冷静下来,但我不想进去,因为我不想轻易原谅他。我心平气和地让他早点睡觉,告诉他我不想进去;我真心希望他能早点睡,因为他明白还要上班,而我自己,我像犯了错那样想在门口忏悔,还有一个可能让我留下的原因:我有一点固执或者说犯贱的心理。

过了十来分钟,我哥又出来喊我进去睡觉,他告诉我他已经很困了,明天还要上班。他第二次出来前,我还在想他会不会再次出来,想着想着我觉得他已经睡着,毕竟很晚了,而且他明天还要上班,他入睡速度又极快。这次我有点想进去,我想着如果他再坚持劝我一会儿,我就进去,可是他说完后却立刻转身进去。我想我哥不会第三次出来喊我,我今夜就会在这里度过;明天或许离开,或许留下,管它呢。我从竹椅上坐到沙发上,为了提前适应沙发的感觉,毕竟它是一张老化的让人摸着很糟糕的沙发。

过了二十分钟,从水泥路的右边晃过来人影,虽然这夜极其明亮,但是人却像近视那样,只有近一点的距离才看得清:是父亲。三四米近的时候我才看清,在未看清之前我还有些紧张和害怕。父亲骑着自行车过来,脸色轻松愉悦,穿着凉快,戴着一顶黄色的鸭舌帽。

父亲出现的第一时间我愣了一下,然后立刻明白只能是我哥,但我不明白我哥为什么把父亲喊来,不过我也并不是很在乎,而且这个时候父亲的出现,让我得到一些新鲜感和陪伴感,即使我没有话能跟父亲说,没有感情能向他倾诉。父亲真是精力旺盛,大晚上的跑过来,还没停车就对我说:“你这是搞什么鬼呢,坐在外面。”

我装出看到他精神一振,怀着点热情喊他:“爸爸。”尽管十天前、在村口的水泥台阶上,他告诉我他不是我的父亲,让我别喊他“爸爸”。自从在村口水泥台阶上对话,这是我第一次喊他“爸爸”,不过还好,他没有浑到又让我别喊他“爸爸”。我用问的语气对他说:“你怎么来了。”以我对我哥和我父亲的了解,我这一问纯属多余,但我真没什么话能跟父亲说,但又觉得该说些废话作来开场白。

父亲没有回我,一脚把自行车停在我的脸上,身体挡住了我的月光,就好像冬天我在晒太阳的时候,别人把我的阳光挡住了,月光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就是冬天里的阳光;他慢悠悠地把自行车扶脚打下来、并慢悠悠地下车,径直走到沙发边,摸了摸沙发后坐下。父亲坐下二三十秒后我假装活动筋骨,从沙发上起身,最后坐到竹椅上,因为我不想和他坐在一张沙发上、靠得那么近,有点别扭,但我还是把竹椅往他身边移动了一些距离,觉得这样稍微能表现得亲近一些。

父亲点着香烟,深深吸一口,然后把夹着香烟的手放在沙发上,那香烟发着温暖的暗红色光,飘出来阵阵香甜的气味;不知道为什么,闻别人抽烟的气味我会觉得难受,但闻父亲抽烟的气味我会觉得熟悉和温暖。在很多场合下首先点烟并吸一口已经成为父亲的习惯,而且我也习惯父亲有这个习惯,所以看到父亲做这一套动作,我感到无比的亲切(父亲点烟吸烟的动作,在很久以前就深刻于我的脑海)。

我问父亲:“你这半夜时戴个帽子做什么鬼哦?”父亲继续坐在沙发上抽烟,闭口无言,就像没听到我说话,但是轻松愉悦的脸色里潜藏着一丝忧虑的神情。我知道他肯定要说点什么,只是在酝酿,又问他:“之前不是个白色的帽子吗?”那天我陪父亲去他厂里上了一上午的班,那时他戴的是一顶白色鸭舌帽。

父亲慢慢地说:“窃掉了。”听起来他有点怀念那顶白色鸭舌帽。确实鸭舌帽一般戴白色的,还没见过几个戴黄色的。我接着问他:“怎么会窃掉了呢?”我在想,谁这么无聊偷鸭舌帽。

父亲语速极快地说:“还怎么窃,放在自行车上,人家拿走了。”

我们互相沉默一会儿,然后我问他:“明天不要上班吗?”我当然知道明天要上班,明天周一。

父亲说:“要哦,怎么不要上班呢。”说这话时父亲心里可能在想“你以为都和你一样”。

我假惺惺地说:“那现在蛮晚了吧。”父亲当然知道很晚了。不知道父亲出门前是否犹豫,从姑妈家过来有四里多的路程。周围依旧,月亮明亮地挂在东南方的没有一片云朵的天空上,清风阵阵吹拂着大地,虫子们在杂草地里低声吟唱;反观我们父子二人,在这个美妙的夜晚倒显得是异类,打扰了这个宁静的夜晚。

过了会儿父亲说:“没想到我们家会搞成这么个样子。”父亲居然说没想到,我却觉得他应该有所预见,我们家就应该是现在这么个样子。

父亲继续说:“我还记得那个时候,我已经在从万宁去陵水的路上,在车上给丹丹打电话,要她过来;你姐姐这个蠢货说不来,我心当时就凉下来了。我又打电话到你妈,要她帮我劝一下丹丹,你妈不帮我劝,还说让我一个人做,但是一个人怎么做得来呦:我当时就知道我们这个家没希望了。当时已经跟人家谈成了,就差定下来;后来我归来整个人都像死了样的,我感到阵阵发抖,心里在发抖。”

父亲停下来问我说:“你知道心里发抖是什么感觉吗。”

我不知道心发抖是什么感觉,只是听父亲说这些陈年往事,我有种穿越一片混沌时空的感觉,那片时空里发生的许多事都与我无直接关系,而父亲说的“感到阵阵发抖,心里在发抖”让我想笑;因为这痛苦似乎是父亲自己造成的,他却误以为是外部因素导致的,还因为父亲说这话时的样子也很有趣,再加上这种痛苦我完全不懂也不想懂,所以我很想笑;我在心里笑了好一阵,或许人世间很多痛苦的事其实都很滑稽。

父亲接着说:“刚到崖城的时候,我说了不做那个;你妈哄我,说先做一段时间,后来你妈又说做那个还蛮赚钱的,最后搞得我动摇了。后来到冲坡盘菜市场那个店,都在清货了,你妈又说这个不好,那里不行,搞得又没盘下来。还有派出所那个店,不问清楚就交了五百块钱定金;你知道那时候五百块钱是几多少钱吗?你妈专做这些蠢货的事。”

父亲说完这些时,我哥从大门里走出来,他看到我们已经这样了,就靠着大门门框站在一边听父亲念叨。时间已经很晚了,估计凌晨两点,没想到我哥还没睡觉,而且他明天早上要上班。我们父子三人,似乎在为我们的过去赎罪、为以后谋出路,庄重、严肃地聚在门口的水泥台阶上。

父亲问我哥:“你还没困啊?”我哥没回他,打着哈欠站在一旁,有时候蹲下来,把头埋在双腿间;他已经困得不行,我哥相对我还有父亲嗜睡。

父亲又接着说,说之前又点了根香烟,把刚吸完的烟头弹到水泥路上,那烟头依旧冒着暗红色的光:“先在崖城的桥上就应该把你们(指我和我哥,当时我姐还在老家)丢掉,都怪那个时候心软,心里想着看祖宗面。你们还一身的劲,帮着你们妈那个混账东西,一起来对付爹老子。我先就发现了,你们没一个好东西。我在教育你们,你们妈那个混账东西,就到旁边鼓励你们跟我对着干,还喊五叔(我小时候隔壁的邻居,因为家里排行老五,所以人称五叔。这位五叔人很好,偶尔给我哥和我一块钱,或者在外面没吃完的夜宵带回来了也经常叫我们哥俩吃;我们在他结婚装修房子的时候,也去帮他干点力所能及的事)来帮忙,还告派出所。这个卖逼的专干做这样的事,专门搞破坏,这个高高(高高是我外祖父的别名。我的外祖父在我母亲出嫁之前就去世了。父亲常年辱骂我的外祖父,让我很好奇外祖父是怎么样一个人;后来我从母亲还有舅舅那,以及我外祖父的两兄弟那,大概想象出我外祖父的形象以及性格)的女。”

父亲开始骂骂咧咧,把以前的事都翻出来,把所有人骂一遍,包括爷爷奶奶。一旦父亲开始用外祖父的名讳骂母亲,一时半会儿就停不下来,而且越骂越难听。不过听父亲骂骂咧咧,我居然犯贱地觉得饶有趣味,可能因为以前经常听,后来偶尔听一次会觉得有趣。像我父亲这一类长年四季骂骂咧咧的人,最后都会成为骂人的行家,而且不同的人不同的特色,比如一些脏字的重音、押韵、拖音,就跟每个人有其独特的说话方式那样。但要感受到被骂的趣味,得先被骂惯,所以当我感受到被骂的趣味时,我真不知道这是幸还是不幸。晚风逐渐停息,无论怎么奢望,风都不再来;没有风的时候,周围的空气变得沉重,野草地里传来的阵阵蝈蝈声少了风声的映衬也显得单调刺耳。

我看我哥困得不行。他已经为今晚赎罪了,这么晚不睡,为的就是等我进去睡觉,于是我跟他说:“你不困吗,快进去困觉,明天还要上班呢。”我哥听到后,依然蹲在原地不动。父亲站起来,把帽子摘下来,把香烟和打火机从胸口袋子拿出来,放到帽子里,然后把帽子放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用后座上的夹子夹住帽子的一角;那天陪父亲去上班,父亲曾坚持让我坐在他自行车后座上,他载着我去他厂里;坐在父亲自行车后座上,我感觉怪怪的,很别扭。

父亲走回沙发的时候,对我哥说:“你明天不要上班啊,快去困。”我哥这才慢吞吞地起来,进去的时候犹犹豫豫,看了我们好几眼。

后来我哥对我回忆起这晚,我哥向我道歉,他说他当时喊我两遍,我都没进去睡觉,然后他稀里糊涂地觉得应该让父亲来喊我进去睡觉,没想到父亲来后一直说废话。我哥还跟我说那时候不带我去网吧,是觉得上网太花钱,担心他的工资不够两个人天天上网什么的,但却稀里糊涂地搞得我没上到一次网。他说他很后悔。

其实父亲说的不全是废话,起码有一句不是,父亲那句“你会有欲哭无泪的那一天,急什么”让我记忆深刻,而且总是回味;如果真是一句废话,我也就不会经常回忆。

父亲越骂越激动,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搞得我神经紧张、心情躁动起来,但我尽力将这种紧张、躁动收敛起来。父亲问我有什么打算,他的意思是我以后有什么打算,但我回答的却是明天的打算,我说我准备明天走。当时我正在丰城二中读书,下学期读高二。我告诉父亲我打算回奶奶家,帮着干点农活直到开学;我故意说得好听,看起来很有计划,只是为了让父亲觉得我在思考这些事。其实我对以后的打算并不是他脑子里传统意义上的打算,再说他并不关心我的打算,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从没关心过我;他的人生在我看来,好像长期处于被什么蒙蔽或者被什么欺骗的状态,所以每当他想要聊到我头上,我都会觉得没意义,因为这样会显得他骂人不是图嘴巴过瘾,而是真的担心别人什么。

风停后蚊子多了起来,一直在我们身边嗡嗡地叫。父亲确认我打算明天回去后,开始说废话,什么帮着公公婆婆做点事,他们年纪大了,噶莫日日玩;读书攒点劲,看看以后能搞成点什么吗,现在大学生都不值钱(小时候报纸上有个清华大学生卖猪肉什么的,让父亲觉得大学生不值钱,如果父亲认定什么不值钱,似乎那什么就真不值钱)。我情愿听父亲骂骂咧咧,都不想听他说废话,他还有脸说爷爷奶奶年纪大了,爷爷之前跟我说他没我父亲这个儿子——有一个很困扰我的现象,父亲跟我说他不是我的父亲,而我爷爷又曾跟我说他没我父亲这个儿子,这父子决裂的现象似乎在我们这个家族中随着血缘延续,所以我很担心我以后有儿子了,也跟他决裂,而且我还不敢打保票这事不会发生;让我攒劲读书,好像我读书他给过一分钱似的,或者他关心过我的学习似的。

父亲说他真担心我的以后,我已经这么大了,还说人老得飞快,转眼他都快五十了。

父亲说废话,加上风停让我心里烦躁起来。

接下来父亲严肃地问我:“你以后打算做什么哩?”父亲的意思是我这样一意孤行下去,不会有好结果;以前父亲提到过好多次团结,他觉得一家人要团结,比如以前有一次他提的团结是我们父子三人去做石匠;做石匠,我跟我哥压根不是那种料。我说:“先好好读书,其它的事先不考虑。”我这么说的目的是不想让父亲继续问下去,故意表现出我认识到在学校就好好读书是理所当然的,这几乎是所有大人的共识:在学校就好好读书;但是那些大人在学校的时候,也没有好好读书,可能有些人没机会读书,但是就算时空倒流,给他们机会,也不见得他们就一定会好好读书。

父亲说:“我真担心你以后会像我一样,欲哭无泪。”说完后他沉默一会儿,表现得像真关心我,这让我有些动容,其实我并不在乎这句话,因为这句话他在我很小时就说过。我用安慰、肯定、自信的口吻说:“不会哦,爸爸。”我真的很想告诉他别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压根不了解我。

结果父亲来了句:“你真的天真,我告诉你,那日子不远了,很快,你放心。”对父亲柔情真是浪费心情,其实我应该预见的,父亲老是这样,人家刚想对他动一点真情、说一点实话,他就暴跳如雷;他也确实不习惯听人说实话。我不再说话,并把他的话完全当成空气,还为自己刚刚的动情感到幼稚。“别人都在为你担心,你自己却不自知,你会有那一天的,我跟你说。”父亲沉痛地说,仿佛我本来只会下第十七层地狱,但因为我的不自知,要被放到第十八层地狱。“这不留下来,想办法赚点钱,哪怕赚个学费也要得啊,”父亲似乎很希望我留下来赚学费,“做人怎么能是这样,这样过什么日子,这是你一个十七八快二十岁的人该过的日子吗,那你老了要去恰黄土哦。”父亲是真能把人说老,“十七八快二十岁”,清醒的时候听到这种话就没什么,就怕晕晕乎乎的时候被人说老。

父亲开始回忆他十六岁挑土筑堤挣工分的故事;只可惜我不是第一次听,不然很有感触。父亲一下子讲了蛮多故事,而且在讲这些故事的过程中逐渐冷静下来。父亲讲故事的时候,我感触颇深,因为我也开始有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的感觉了,这种感觉让父亲那些遥远的故事变得更加遥远。我没有让自己沉醉在故事里或者回忆里,而是让自己思考一些新的东西,因为我本打算用今夜来整理我过去的一切——包括最近发生的事情——,然后从里面得到一些人生的启示,所以我想到前些天陪父亲在家具厂上班的事:

我问父亲为什么要戴那个白色的鸭舌帽。父亲说那样显得年轻,帽檐遮住脸的时候,别人以为他还是个小伙子。我笑得很放肆,并问他“什么样的人才能把您看成小伙子呢?”父亲跟我说有个年轻的女同事,每次下班打卡,排队在他身后,用胸部顶他,催他快点。

我想这件事的过程中,还把它跟我自己联系起来,跟欲望联系起来。

凌晨两点四十五分时,父亲看完时间立刻离开。实际上在两点半的时候,父亲就掏出手机看时间、准备回去,但父亲有点舍不得走。我也希望他多呆一会儿,或者在这睡一晚。我们父子三人在我刚来的那天夜里,一起在这里住了一晚,那晚我有种团圆的感觉。说实话,我的内心还是有些在乎这个中年男人的,不是亲情上的,而是同情上的。哎,我想,也许我的心里对他还有残留的亲情,但更多的是同情。

父亲讲完故事后,整个人轻松许多,而且很冷静,但这种冷静更像冷血,就好像看透了什么;他动身回去的时候,我劝他留下来住,他拒绝了,而且很快骑上自行车、决绝地走了。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我心里产生深深的同情,但我什么都做不了,木已成舟,而且我们之间有着无法逾越的鸿沟。父亲走后,我独自在门口坐了几分钟,再看了看周围,沙发椅、野草地、水泥路、水泥台阶,老头做饭的小厨屋和他常常进出的门;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只是想加深下感受,毕竟今晚不是一个普通的夜晚。

其实我不太困,甚至想在门口继续呆下去,但没必要——我已经基本原谅我哥,后来才意识到当时的原谅只是回避——,耍脾气坚持下去只会让我身心疲惫,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处;我不再是幼稚的小家伙,单纯善良和天真地跟自己过不去,如果要坚持什么,也不该用这样的方式。

从竹椅上起来,我驻足看了看竹椅,然后活动片刻,因为我的身体僵硬又疲惫。我悄悄进入房间,没有开灯,把床上的毯子拿下来,垫在地上,因为不想吵醒我哥——如果睡到床上可能把他吵醒——,而且我也不想睡在他旁边;我们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吵完很快就和好。那个风扇很有劲,它的风灌满整个房间,所以地上也有一阵阵的凉风。躺在地上,我想起半个月前我刚来这里的那天晚上;垫在地上的毯子不够长,我的脚像上次那样伸到毯子外面的地上,感受瓷砖给我的凉凉的感觉,在这凉凉的感觉里寄存着我们父子三人团圆的感觉。想到离别我心里难受,安慰自己人生就是这样,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但又觉得去或留都是自己的决定,这所以心里难受。

经过一夜,我觉得没什么,有点想留下来。我哥早晨上班之前劝我留下来多住几天,他说还会和之前一样,带我吃饭,有空的时候带我去网吧。我告诉他我在这里呆着没意思,回老家还可以跟村里的小伙伴玩,但其实我在村里没什么小伙伴。为了让他不难受,我尽量表现得回老家我可以玩得很开心,比留在这里强多了,而昨晚的事我只字未提,好像我要离开是提前计划好的,跟这里发生的事无关。我哥说:“好吧,你自己决定,我去上班了。”我哥走后,我去电话亭给母亲打电话,告诉母亲昨晚发生的事和我想回老家。母亲表示理解,但她却说有父亲在的地方不得安宁,而实际上我离开是因为我哥;不过我想留下也是因为我哥。我向母亲强调重点是我们兄弟渐行渐远,母亲却假装听不到重点,始终把责任推到父亲身上。

上午我去姑妈家跟姑妈告别,姑妈刚好要出门做手工。我跟姑妈说我今天回江西。姑妈有些惊讶(姑妈全然不知我跟我哥之间的事,对我跟我父亲之间的鸿沟也几乎不了解):“怎么这么着急回去,离开学还有一个多月呢?”我把跟父亲说的一套告诉姑妈,跟长辈有时只能说那一套虚话。姑妈很欣慰,觉得我懂了点事。我告诉姑妈我下午走,于是姑妈让我在她家里带着小表妹看电视,等中午做饭给我吃。我答应了。小表妹似乎不认识我,坐在茶桌边玩一辆玩具推土车,时不时看我一眼,她玩推土车时的样子仿佛她真的在工地上推土开挖地基,但时不时撞倒茶杯,碰着茶壶。电视上正在演《射雕英雄传》,郭靖和黄蓉正在桃花岛上的桃花林里;小时候我对着这电视学过降龙十八掌,学到后来才发现最后一掌是每代传人自己悟出来的,降龙十八掌实际上只有十七掌。

下午我前往公交站台、走在柏油马路上,看着太阳将柏油马路晒的灼热、路面反射着刺眼的光芒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有点不想走,起码不想顶着夏日的曝晒走,最好能晚几天再走,但话都说出去了,而且留下也很别扭。现在的结果和预期完全相反,心情思维和刚来时也完全不同,只是留下了一些记忆,而我感触最深的,是并没有发生多大事,甚至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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