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青阳在黑板上写她的名字,在心里描摹她的样子。写了擦,擦了写,一遍又一遍。粉笔灰在光柱里轻柔地舞动,周青阳停下手呆呆地看着。
晚自习前同学都去吃饭了,现在教室里就剩他一个人,安静极了。
周青阳来到她的座位前,小心翼翼地坐下。椅面上还有她的余温。他的心跳慢慢加速,就像个入室盗窃的小偷。书桌上摆满了各种练习册,边沿放只空水杯。周青阳拿起水杯晃了晃,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晃什么,好像里面盛着半杯水似的。将水杯放回原处,周青阳低头继续探索。书桌堂里除了书还是书……等等,找到一盒清凉油。周青阳拧开盖子闻了闻,阵阵清凉穿心入肺。他随手揩了一块抹在两侧的太阳穴上。
她在他的头脑里跳起了舞。
周青阳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真正的贼。他想偷她的气味,她的体温,她的哭她的笑,她的过去和将来。他要把她及关于她的一切都一股脑搬进自己的心里。
偷得很写意。
周青阳把自己逗笑了。
门外探进一颗脑袋,瞬间又缩了回去。周青阳起身离开座位,顺便带走了那盒清凉油。
她应该看到了。周青阳越想越来劲。胯下的破自行车被他蹬得哗哗响,那辆载着她的绿色雪佛兰拨开人群在路口处一个转弯就不见了。周青阳停下自行车,喘着粗气。放晚课的学生流水似地从他身边绕过,他就像块沉到河底的顽石纹丝不动。
记不清是第几次给她写信了。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会写给她。那三张半稿纸上承载着他和他的梦想。所有能说和不能说的他都用文字表达了出来。他希望她能读懂,希望那些文字今晚就插上翅膀飞进她的梦里。
回去的路上自行车的链条突然折断了,周青阳只好下来推着走。夜晚的凉风吹走了燥热,月光从背后打出一条冷静细长的影子。漫天的繁星在头顶叽叽喳喳,抬头看时他们却又躲到光年之外。他听不清他们在议论什么。渐渐地,周青阳感到一种巨大的压迫正从深邃遥远的地方向着自己急速下坠。
燃烧,燃烧。
周青阳握紧车把,埋头扎进了无边的黑暗中。
到家已经十点半了。周青阳摸黑倒在床上,扔出去的书包砸翻了一盆洗脚水。他大口喘着粗气,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流。门被拉开一条缝,黑暗中有香烟的火光明明灭灭。
周青阳翻个身,借助月光看见墙上有张“人脸”。他愣愣神,伸手扣掉周围的几块墙皮,使整个轮廓看起来不那么唬人。
眼皮渐渐沉重起来。迷迷糊糊中有几声犬吠入耳。他笑了,以为自己终于逃掉了。
但就像后来在给她的信里写到的那样:“其实自己不过是从一个梦逃到另外一个梦。”
一天两天三天……
她的喜怒哀愁仍与自己无关。周青阳把头埋得更低了。油笔在他的拳头里左突右撞。他的右手抖得厉害。控制不住了。于是他攥着笔跑到文具店买了本最厚的稿纸,并且用左手付了钱。回到教室,周青阳在座位上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往四周睃巡一圈。
笔尖携着雷霆之势慢慢靠近纸面。纸张不知被哪股邪风鼓动起来,呼吸间带着急促。
落笔的那一刻,所有心事都化开了,成了奔腾汹涌的江河。那一刻是水银泻地的,是排山倒海的,是摧枯拉朽的。
也许“那一刻”根本就不存在。
油笔拽着周青阳满世界疯跑。
醒着写,睡着写,吃饭时写,拉屎时写。头发白了又黑了,牙齿掉了又长了。不知过了几个世纪。
终于有一天,油笔在纸上无力地呕出最后一滴油墨。周青阳趴在桌子上奄奄一息。风吹落了几页稿纸。遗憾的是,她的名字在潦潦草草中被淹没了。
她叫“林黛玉”。
那时周青阳刚转学过来不久。一次语文课上老师询问同学们最喜欢红楼里的哪个人物。或许是午后第一节课睡意太浓,同学们竟集体保持沉默。老师敲敲黑板,书桌上扑棱棱地支起几颗脑袋。
语文老师指了指自己的课代表。
你来说。
她缓缓地站起来,半低着头,整个教室如湖面般荡起层层涟漪。周青阳从旁边望去,浓密的头发遮住了她的侧脸。
随着时间的流逝,周围的目光越发灼热。期间她换了几次支撑腿,左右肩膀自然地上升下沉,柔弱婉转的身姿犹如一条从山涧中跳跃而出的溪水。
林黛玉。
从她附近传出窃笑。离得远的听见笑声忙问前面她说了什么。
为什么?语文老师眼角含着笑意。
她把垂到腮边的头发撩到耳后,露出半个熟透的秋天。
周青阳呆住了。也许就是从这一刻起,周青阳心中那颗被理想和欲望爆满的种子就找到了一块合适的土壤。她不仅是土壤。还是风,是水,是阳光。
她最终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老师叫她坐下。她趴在书桌上,双肩微颤,像一头受惊的小鹿。
晚课前的校园是最有活力的时候。空气中混杂着汗水和泪水的味道。周青阳趴在窗台上却对下面的一切熟视无睹。他的笔在敲打稿纸。像渔夫耐心地等待鱼儿上钩。
“浇花呢?”
听声音是四眼。周青阳没回头。
“我说你干啥呢?咋不浇浇水,叶儿都蔫了。”
周青阳斜了眼手边的酸枣叶。土还是湿的,他中午刚浇过。不仅浇了水,他还焚了几首诗歌当作肥料埋进土里。
“别碰!”周青阳甩手挡开四眼伸过来的胳膊。
“操。精神病。”
四眼骂骂咧咧地走了。周青阳觉得打心底泛起一阵恶心。
自从“林黛玉”的绰号在班级传开之后,周青阳总觉得自己与这个女孩间有某种神秘的联系。她让他的诗歌有了内容,让他的梦想更加具体。也许她本身就是一首躲在秋闺深处的艳词,需要有人为她谱上曲子,让她流泪,让她活泛,让她绽放。
直到这盆酸枣叶的出现,冥冥中更加印证了这个直觉。
那是一个午后。周青阳穿过篮球场时远远地就看见了她。她把脑袋歪在女友的肩上,额前散乱的头发时不时搔得女友哈哈大笑。周青阳走过去,停在十米开外。这是个刚刚好的距离。
她们站在场边聊着什么。她笑,他也跟着笑,仿佛那些话是说给他听的。不好,她对这边有了察觉。漫不经心的一瞥,吓得周青阳转身就走。光秃秃的操场上无路可去。电光火石间,周青阳仰起头,把两道目光躲到天上去。
天真蓝。
操场上的人声渐渐稀了。周青阳慢慢放下脑袋。这么做倒不是期待眼前能有什么意外的惊喜,却是他的脖子太酸了,他怕动作太快脑袋会从脖子上滚下去。
两只鸟不知什么时候飞走了,连个影儿都没留下。周青阳顿感寞落。他大步朝那边走去,在她们刚待过的地方停下脚步。他四处张望,像是在寻找丢失的东西。
一颗酸枣核。不远处还有一颗。周青阳听说过她爱吃酸枣。他捡起枣核捧在手心,一番揣摩之后,头脑里那些原本模糊的情感渐渐有了具体的形状。
“意外的收获。”周青阳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他们就像我们的孩子,小小的身体被蓬勃欲出的生命胀满。我已经把他们栽进土里,相信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生根发芽,慢慢长大。到时我会亲手还给你,因为他们本就属于你。”
微风拂面,周青阳眼中落入点点绿意。现在这份“意外的收获”已经长大了,可他却觉得自己离她越来越远。
(2)
周青阳做了一个汗津津的梦。梦里的天空黄黄的,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沙尘暴。云也是黄的,它们大块大块地拥在一起,凝固出一种圆滚蓬勃的气势。一架梯子不知从何而来,斜飞着挂在空中。梯子的远端没入云中不见了。周青阳此时正走在梯子上,脚下无根,身心俱悬。如果时空的虚无是存在的,那应该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身后有人尾随他拾级而上。周青阳不敢回头,因为梯子实在太窄了,容不下他的转身。周青阳嗅到了一种未知的危险。未知本身就意味着恐惧。恐惧让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巨大的压迫感坠在身后,仿佛随时都能将他拖入无尽的深渊。
周青阳。周青阳。周青阳。
谁?
惊惧之下周青阳不得不慢慢回身查看,结果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玄黄——单调冷酷,铺天盖地,摄人心魄。周青阳闷哼一声,胸口处的憋闷如碎石般向外炸开。紧跟着就是天旋地转般的眩晕,周青阳看见自己的身体从梯子上直直地坠了下去……
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窗外的阳光丝丝缕缕纤细如针。周青阳想活动活动手脚,却突然发现身体僵硬如尸。
活着?死了?
渐渐的,过往的一切逐渐在脑中明晰起来。他就这样静静地躺着,等待残破的灵魂慢慢回到身体中。
周青阳来到学校时已经在上第四节课了。他把门推开一条缝,侧着身子滑了进去。他低头弓背的样子活像一条鱼,正悄无声息地游过一片目光之海。谁也不去打扰,或者,谁也别来惊扰了他。即使这样小心,当周青阳回到自己座位时,还是察觉出了周围的异样。
稍后,同桌刘广明偷偷递给他几张皱巴巴的纸,纸面因为抹了太多的胶水而变得粗糙僵硬。
“诺。”刘广明给他使使眼色,“黑板上还有块没撕下来。”
周青阳接过稿纸,仿佛瞬间又回到昨夜的梦里。他缓缓神,努力让自己清醒些。
“谁干的?”
“不知道,早上来就看到了。你的‘林黛玉’趴桌子上哭了两节课,第三节没上就跑家去了。”
周青阳小心翼翼地往那边看了看,她的位置果然是空的。
“你撕的?”
“除了我还能有谁。”刘广明将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往上推了推,镜片的反光模糊了他的表情。
“只可惜今天我也来晚了。不然也不会叫他们全看去。”
周青阳没有做声。他突然想当个哑巴。就像这些干瘪的文字。
网吧里的空气混浊呛鼻。周青阳在一台坏掉的电脑前坐着发呆。窗外的街道几经喧嚣又复归平静。偶尔从对个台球室跑出两三个学生急匆匆地回校上晚自习。阳光远没有午后那样灼人脸了,它现在调整成一个温柔的角度,在桌面上轻盈地投下淡淡的橘色。
他想去哪儿。他能去哪儿。现在他的魂儿还被钉在黑板上受人指指戳戳呢。他努力放空心情什么也不去想,可一闭上眼睛,那些曾经让他引以为荣的文字却不断变换着嘴脸,在他的头脑里张牙舞爪,惹得他冷汗如雨,心惊肉跳。如果有可能,他真想一步跨到对面,藏在他们中间,用同样的口吻对着一丝不挂的自己哈哈大笑。
真是杀人不见血。
天黑了,网吧里的学生逐渐多了起来。阵阵喧哗吵闹把周青阳拽回到现实。网管走到周青阳跟前,敲敲桌子问,都坐一天了,你到底玩不玩?
周青阳使劲揉揉干涩的眼睛。他从小就不会用哭或者笑去表达自己的诉求。在他的脸上,眼睛就是眼睛,鼻子就是鼻子,嘴巴就是嘴巴,机械而又呆板,绝不会成为任何情感的附庸。所以,只要他不主动讲,没人会知道为什么他在这里呆坐到天黑。
周青阳起身离开座位,双腿酸麻肿胀,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这让他看上去显得老气横秋。周青阳觉得自己更像块铸铁,通体烧红后被别人拿着锤子反复敲打,最终抛进水里冷却成他们想要的样子。
第二天周青阳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在做了大概二十分钟的思想教育后,他当面写了份保证书,保证今后绝不以任何的形式骚扰班级里的女同学。放下笔,周青阳笑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笑。也许是出于礼貌,也许只是觉得好笑。班主任绝望地摇摇头,伸出肥大的手掌在空中挥了挥,像是轰走了一只苍蝇。
这样的笑容一直保持到中午放学,到后来竟变得有些僵硬死板了。同学都以为他疯了,可他并不介意。他给酸枣叶浇水,从左到右,从右到左,动作谨慎而又匀称,像是在进行某种庄重的仪式。没错,待会儿他就要干件大事,并不惊天动地,然而对他来说却是生命里的头一遭。到时候,一切就会水落石出。
那天在门口转瞬即逝的脑袋,他还记得大概的样子。
下课铃声响了,周青阳朝四楼的男厕走去。他隔着裤子抓住凳子腿,以免那上面的钉子划到自己。
要说校园中江湖气最重的地方,那就非男厕莫属了。校方一旦搞纪律检查,随随便便就能在男厕里揪出几个典型。那里的臭味重,烟火气更重。几个面孔稚嫩的老烟民用不了五分钟就能把里面搞得乌烟瘴气。或许是因为环境的影响,他们的谈话总是离不开男女生殖器,无论是笑话脏话情话痴话梦话,说出来总是带着臭烘烘的味道。
今天也不例外。
班里的几个住校生正在厕所里吞云吐雾。周青阳徘徊在门口,随时留意里面的情况。他调整呼吸,尽量不让自己看上去紧张笨拙。尽管这样,那只抓着凳腿的手还是在不停地打颤。
里面的人陆陆续续往外走。他们的脸上几乎带着同样的表情,是让烟草熏陶后的微醉。周青阳没有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他按捺住性子,等其他人走远后,悄悄推开了厕所门。
真是老天开眼,此时厕所里就剩下四眼了。他解完手,刚把裤子提到半截,周青阳抓住这个空档从背后扑上去,一把将他按进墙角。手里的凳子腿抵在了四眼的小腹上。四眼只觉得肚皮上一凉,便吓得不敢动了。
有那么一瞬,四眼懵了,周青阳也懵了。因为紧张,周青阳把事先准备好的话全都忘到九霄云外了。两人就这么僵持会儿,反倒是四眼先回过神,抢了话语主动权。他开口质问道:“周青阳,你想干啥?”
周青阳这才如梦初醒。他左手加把劲,将萎缩在墙角里的四眼往上提了提。
“是不是你干的?”
“啥事啊?”
“别装傻,自己干了什么事不知道啊。”
“哦……你说那个啊。说实话我也挺同情你的。可你有气别乱发火啊,班里那么多人你凭什么说是我干的?有证据吗?”
这倒把周青阳问住了。那天出现在门口的身影在他头脑里又过了一遍。即使真的是他,此时又能拿出什么证据呢。
“当然有证据,不然我不会来找你。”周青阳咬咬牙说。
“那你倒是拿出来啊?”
周青阳意识到不能再顺着他往下说了。他发现四眼眼里的光渐渐暗淡下去,这就更加坚定了他的猜测。于是他稳稳神,语气平静地说:“我知道你不会承认。尽然今天已经这样了,我好歹在你身上留个窟窿眼,就算扎错了人,也活该你倒霉。”说完,周青阳把凳子腿往下移,半截镶在木头里的钉子在四眼的小腹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
四眼胆子小不经吓,他听见这话,瞬间就慌了神,他赶紧扶住周青阳的胳膊说:“行行行,算你狠,我承认,承认行了吧。这事是我干的,可主意不是我出的,是他让我这么做的。有本事你找他去。”
“谁?”
“王欢。”
听到这个名字,周青阳的心隐隐作痛。
“你没骗我?”
“我都让你逼成这样了。”四眼摊开双手,裤子呲溜滑到脚面,内裤歪歪扭扭地挂在胯上,上沿还露着稀疏的耻毛。
周青阳扭过头去。他知道四眼说的是真话。他放下手里的凳子腿,往旁边让了让。
“你走吧。”
四眼胡乱地提上裤子跑了。他临走时还嘟囔了句什么,周青阳没听清也不想听。现在他脑海里只有那个名字,不断地在耳边嗡嗡回响。
(3)
马上要月考了,书桌上的历史书被周青阳翻了无数遍。他热爱历史,喜欢琢磨书里的成王败寇和风云变幻。翻开书,金戈铁马扑面而来;合上书,江山落日化风而去。这种古朴的疏远感深深吸引着他。他在纸面上轻轻一掬,便瓢起了一段过往,每个人物的罪与罚在手里充盈可握。因为这个爱好,周青阳的历史成绩总是班里最好的。
日子似乎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林黛玉”回来上课了,她比之前更沉默也更娇艳了。周青阳总想找机会当面跟她道歉,她却故意不理,用冷漠的态度将他拒之千里之外。
算了,也许这样也好。
这天午饭后周青阳回到教室,他在历史书的夹缝里翻出一张纸条,上面用红笔写着几个优美的阿拉伯数字。这些数字像音符般在他心尖跳跃,使他心中那份原本冷却的希望又被重新点燃。尽管他知道此时她的座位是空的,但周青阳还是扭头往那边看了眼。
周青阳来到学校附近的电话亭,抓起话筒的手还在微微颤抖。他拿出纸条照着上面的数字按下去,一阵等待音过后,对面接起了电话。
“喂,周青阳吗?是不是觉得很意外?”
周青阳一愣,是苏格,王欢的女朋友。
“别傻站着啦,我就在你后面,你回头看。”
周青阳回过头,看见街对面苏格正拎着一碗燃面朝自己挥手。
苏格带着周青阳去了五楼的自习室。所谓的自习室原本是间声乐教室,是上任校长为了发展音乐特长生留下的。由于老校长的离职,再加上近些年艺术生的高考成绩并不理想,所以教室就在新校长到来之后被慢慢空置了。时间久了,附近楼层的学生就把这里当做一个休闲的去处。
二人走进自习室找了个靠窗位置坐下。旁边的一对情侣肩并着肩头抵着头,模样如同两只偎在一堆的小仓鼠。
“吃了吗?”
“吃过了。”周青阳点点头。
苏格还是那么爱笑,一笑就凹出两个甜甜的酒窝。周青阳突然有些恍惚,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刚刚从自己的记忆深处走出来,带着满身的阳光,带着那个夏天独有的味道。
那个夏天,窗台上还没有酸枣叶,周青阳还在写一些奇奇怪怪的诗。
新来的——当一个陌生女孩悄悄坐到自己身边时,周青阳正被几个字眼搞得昏天暗地。他停下笔,愣愣地看着她。
叫我?
女孩随手推过数学卷,拿笔在上面指了指。请问,这道题怎么做?
哦。这个……
她偷偷踩了他一下。
周青阳顺着女孩的目光,看见王欢正坐在她的位置上,面前还摆着盒德芙巧克力。尽管那时班里的同学他还没认识几个,可王欢的名字却早已耳熟能详。周青阳明白了女孩的用意,略一迟疑,便拿起笔装模作样的在纸上涂涂画画。他在东边画一条对角线,女孩就在西边添上一条;他在上面画一条对角线,女孩就在下面添一条,没多久,纸上的几何图形就被他俩涂得面目全非了。女孩捂嘴偷乐,细碎的阳光照在脸上,使她的笑容看上去毛茸茸的。
“陪我出去走走吧。”女孩在卷子上写道。
周青阳不置可否。她看出了他的犹豫,于是想也不想抓起他的手就往外走。周青阳惊慌失措,酿酿跄跄跟在她身后,刚想说什么却已经被拉出门外了。出门前他还偷瞄了眼王欢。王欢正坐那儿吃巧克力,腮帮鼓鼓囊囊的,嘴边流出一趟黄线。不明所以的还以为他在嚼粑粑。周青阳在心里暗暗叫苦。
他们来到操场上,继续用脚步画着一条条看不见的对角线。周青阳默默跟在她身边,那只被她抓过的手此时正蜷在兜里紧紧握着。女孩问他叫什么,家是哪里的等等,周青阳一一做了回答。
喂,新来的,你有没有女朋友?
这句话问得猝不及防。周青阳的心被烫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女孩停下脚步,周青阳抬起头正好撞在了她的目光上。她就这样看着他,目光流转,笑靥如嫣,两个浅浅的酒窝好似阳光留在她脸上的折痕。这一幕成了那个夏天的底片,被周青阳深深埋进心底。
现在,这个叫苏格的女孩从周青阳的记忆深处走出来,正坐在他对面,吃着一碗并不地道的宜宾燃面。那次英勇的“解救行动”后,班级里就有传言说,新来的不晓事,很不给王欢面子,王欢迟早要收拾他。周青阳开始还挺担心的,可后来随着王欢把苏格追到手,这件事也不了了之了。
吃完面,苏格开始收拾自备的碗筷。周青阳在旁边等得不耐烦,便问道,你找我来不会是看你吃面吧,有什么事快说吧。
你这个人真无聊。以前我就看出来了。没事就不能找你吗?苏格重新坐到周青阳对面,一双大眼睛闪闪烁烁。
那你想聊啥。
苏格眼珠子一转,就笑着问道,你刚才在想什么?
没什么。看你吃面。
鬼话。我看出来了。如果我现在问你——你有没有女朋友——你会怎么回答?
我女朋友这么多,你问哪个?周青阳胡乱搪塞一句。既然当初选择了沉默,那现在就更没有回答的必要了。
老实人也学滑头了。苏格说着动手怼了他一下。
这突如其来的亲昵让周青阳有些不适应。他往后靠了靠,留意起旁边的目光。
苏格把这些都看在眼里。
其实今天找你也没什么事,苏格清清嗓子说。坦白讲,我是来跟你道歉的,代表王欢。他这次真的很过分。
周青阳愣住了。
我知道你找过四眼了,他也和你说了。纸包不住火,这事闹大了瞒也瞒不住。“林黛玉”回来了,你找过她吗?
周青阳摇摇头。这次对她伤害太大,我想她不会原谅我了。
也不是你的错。而且,你只说对了一半。
苏格所谓的另一半,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突然的沉默将两个人紧紧包裹,空气中有种不同寻常的味道。他们就这样互相地看着,在心里打着各自的小算盘。
还有别的事吗?没事我先走了。
等等,苏格起身拦住了周青阳。
我希望你能接受我的道歉。看我份儿上,就别再跟王欢纠缠下去了。这样对你也不好。明白吗?
周青阳看着苏格的眼睛,想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一些模棱两可的对对错错,不断在他的脑子里计较盘旋。良久,周青阳像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挺直胸膛说道,我无所谓。
这句没头没尾的回答,倒把苏格愣住了。
旁边的那对小仓鼠不知什么时候溜走了,桌上还放着一盒空了的德芙巧克力。见此情景周青阳轻轻一笑,独个儿思忖道,历史从未真正消失过,它只不过是换了一副嘴脸,在某个你看不到的角落里重复上演。
“我无所谓。”
当周青阳说这话时,他已下定决心去找同桌刘广明了。刘广明曾跟他吹嘘过,说他有一发小现在在一职,以前在学校总挨欺负。后来高中去了一职,跟了骆驼,如今就跟换了个人似的,走道都牛逼哄哄的。关键是骆驼。骆驼知道吗?一职扛把子,干架无敌,王欢跟他比就是个小角色。
骆驼也好,马也罢,周青阳决定去那里碰碰运气。
晚课时周青阳把刘广明从台球室叫出来。刘广明两手撑着台球杆,一对小眼睛在镜片后面眨巴眨巴的。
你怎么也跑出来了?我不是叫你坐我的位置吗?我昨天都被班主任抓了。
今晚上年级老师开会,耽误会儿没事。你过来,问你点事。周青阳把刘广明拽到背阴的地方。
啥事啊,神秘兮兮的。有事跟哥敞开说,这条街我罩着。刘广明伸出大拇指在自己胸脯上戳了戳。
周青阳扯住脸皮,硬是把浮上来的笑容憋了回去。
广明,你是不是有个发小在一职?你以前跟我说的。
刘广明想了想,说是有这事。
那你能不能帮我联系他?
你要干啥?
还用问吗?我那点事你最清楚。
刘广明四处看看,然后把脑袋凑近了问,弄王欢?
周青阳点点头。
刘广明不吭声了。
过了半晌,周青阳见他还不说话,忍不住追问道,你倒是说句话,能不能帮我?
哎呀,这事不过去了吗?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过没过去我心里最清楚。你就说能不能帮我。
我得回去了,人家都等我呢。
周青阳伸手拽住台球杆,死死地抓住不放,刘广明在那头使劲扽了两下。
放手啊。
好你个刘广明啊,我今天算是看透你了。你他妈就吹牛逼在行,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以后别在我跟前比比划划的,你就是个怂包蛋。
刘广明转过身,满脸的愠色。
嗳,话可不能这么说。你哥我有没有两下子,你还不知道吗?说实话我就不想掺和你们的烂事。他王欢算个逑啊?仗着家里有点逼钱就瞎得瑟。他在我这儿还真入不了眼。
那你说句痛快话,到底能不能帮我。
刘广明略一沉吟。好吧,谁叫我是你哥呢。回去等我信吧。
真的?不许放我鸽子。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说你还拽着干嘛,松手啊。刘广明抢回台球杆。回去等信吧。对了,你兜里有没有钱?
周青阳翻遍了全身,只凑出三块五毛钱。刘广明看也没看直接抓过来揣进兜里。
嗳,回去记得坐我那儿,用书挡着点脸。快点快点,马上散会了。
广明,越快越好啊。
行了行了别磨叽,快回吧。
周青阳还不放心,刚想再嘱咐几句时刘广明已经跑进台球室了。他低头看看手掌,一枚五分钱的硬币还老老实实地躺在手心。
周青阳又拿起了笔,他有段日子没再写了。回来的路上他觉得有一团情感在胸中激荡,可拿起笔却又消失的无影无踪。笔尖在纸上悬着,他的心在空中悬着。周青阳感到悲哀。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甚至这么做的初衷都有些模糊了。现在唯一让他清醒的就是一件事,一件众所周知而他自己又极不愿承认的事,那就是“林黛玉”真正喜欢的人是王欢,而不是他这个愿意为此付出全部的人。他嫉妒了。
就在周青阳等信这几天,四眼那帮人先对他下手了。说起来他们并不是王欢的马仔,也不是校园里的小混混,只是几人同为住校生,平时经常在一起玩罢了。听说四眼被周青阳堵在厕所,另外几个小兄弟就不干了,他们撺掇四眼报仇,理由是农村人怎么了,农村人就活该被镇里的欺负啊?这就与原来的事情差远了。
一天下午周青阳被那几个住校生叫到走廊上。周青阳乖乖地跟他们去了,以为当面解释下就没事了,更何况上次自己也没把四眼怎么样。谁料其中一个胖子没等他开口上来一脚就踹在小腹上,疼得周青阳捂着肚子直咧嘴。
知道为啥找你不?胖子问。
周青阳点点头,又摇摇头。
不知道?那我就让你知道知道。其他几个人也朝周青阳围过来,周青阳左右寻找,发现四眼躲在胖子身后,他就急忙指着四眼说,让他自己说,我上回有没有把他怎么样。再说这事虽然他不是主谋,可说到底跟他也脱不了干系。四眼你出来,别他妈躲背后当王八。
胖子一听又火了,四眼是王八,那我们是啥?他伸手一巴掌,被周青阳用胳膊挡住了,但同时另外一个人的拳头却狠狠落在脑袋上。周青阳只觉得耳根子那里火辣辣的疼。
还敢还手?
周青阳不自觉的格挡动作被胖子他们当成了挑衅和反击。他们更加肆无忌惮了。大小不一的拳头轮番落在周青阳的头上、脸上、肋骨上、后背上,开始他还能感觉出拳头的轻重,甚至能猜到拳头的主人是谁,到后来他们越打越疯,拳头里面的戏虐和快乐在呈几何式增长。周青阳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暴雨中,身上忽冷忽热,雨幕时厚时薄,拨开一层雨又见一阵风,东西转向黑白颠倒,呼呼啦啦全没了规律。
“林黛玉”。
这三个字不知何时偷偷钻进周青阳的脑子里。在0.1秒之前,它们还不是意识的时候,三个字就像毛绒球一样刺痒着周青阳的神经。哦,“林黛玉”……“林黛玉”……它们凸起来了,有了高度,有了厚度,有了棱角,有了形状。哦。周青阳仿佛记起了一件极为久远的事。
原来是这样。难道这一切不是为了她吗?难道自己笔下的爱情不就是这般不顾生死的模样吗?周青阳释然了,拳脚落下的地方也不疼了。伤疤反而成了一枚枚熠熠生辉的勋章。哦,爱情的样子。他索性咬紧牙关闭上眼睛,伸直双臂把自己绑在了爱情的十字架上。
来,打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爱情瞬间上升到生死的高度,周青阳觉得自己的灵魂飘飘在上了。这句话足以统摄他与“林黛玉”之间的千言万语。周青阳想,爱情的本质就应该是这样——在看得见的地方你死我活,在看不见的地方互相折磨。
来啊,打死我吧。
周青阳的语气近乎恳求了。他身体里的血在燃烧,额头上哔哔剥剥地涨起了青筋。
四眼从胖子身后走出来,拦在了众人中间。他回头看了看木桩似的周青阳,说,哥几个算了算了,这次给他点教训,叫他长长记性……胖子胖子,拉倒吧。
嗳嗳,你们看那人是不是张疯子?哎呦,是他是他。我操。赶紧走,散了散了……胖子你麻溜的……妈的这次便宜他了。
紧接着就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周青阳闭着眼睛全听到了。可是他不能动,一动他的爱情就廉价了。
张疯子是五班班主任,又是年级教学组组长,无论哪班调皮捣蛋的学生见到他就跟小鬼见到阎王一样。周青阳矗在那儿一根棍似的,被他薅着脖领子扔进办公室。张疯子嘴里骂骂咧咧的,一直在追问那几个学生是谁。周青阳咬着嘴唇硬是没说。结果那天他在张疯子的办公室门口站到放晚课。精神上一松劲,身上的酸痛就随之而来,这儿或那儿,也说不准哪儿,反正就是难受。可周青阳的心里却很坦然,很受活。他认为自己今天无论从哪方面来讲都表现的很好。道义上不欠四眼的,感情上不亏“林黛玉”的。要说遗憾嘛,也有。是什么?想到这儿周青阳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4)
去一职的路上,刘广明不停地在讲发小的“英雄事迹”。周青阳带听不听的,心里却在琢磨另外一件事。
早上苏格约他晚课前去五楼自习室。她也没说别的,只简简单单地说想见见他。她的语气轻松明了,这反而叫周青阳心生疑虑。想了这一路,在进一职的大门前周青阳决定不去见她。在这个关键时刻,还是与她保持距离为好。
天气阴沉沉的,空气中的闷热叫人透不过气。这是周青阳第一次来一职,此时正是晌午,校园里还见不到几个人。周青阳左顾右盼,在心里拿自己的学校与之作比较。
没什么好看的,刘广明说,这学校又破又小,来这儿上学的都是为了混文凭。嗳,这里的女生都很野,哥给你介绍一个?
说话时旁边有两个非主流打扮的女生结伴而过。两人一个瘦成骷髅,另一个胖成酱缸,头上各自顶着一朵花花绿绿的“蘑菇云”,在“蘑菇云”的衬托下,原本就难堪的身材彻底失去比例,各个部件朝着随心所欲的方向发展,瘦的地方更瘦,胖的地方更胖,有点蛮横不讲理、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了。
二人说说笑笑穿过主楼大厅,出了大厅就能看见篮球场。刘广明指着篮球场上的一个人说,我发小,韩丹。周青阳顺着目光望去,只见一个人形单影只的,在那边晃晃荡荡,这就显得整个校园更加萧条鄙陋了。
在这儿别范傻劲,不该说的话别说。
临见面,刘广明又玄玄乎乎地嘱咐了一遍。周青阳懂也不懂地点点头,脑子里尽是王欢哭着向自己道歉的画面。
两人走到跟前,刘广明主动朝韩丹打了个招呼。韩丹看也不看,兜起篮球狠狠地砸向刘广明,后者来不及躲避,球打入怀中顺势旋到脸上,差点碰掉了刘广明的眼镜。刘广明推推眼镜,笑着把球传了回去。
我操,你他妈吃春药了。
韩丹接住球紧跟着一个后仰投篮,球在篮筐里打了个旋又飞了出来。
广明,不是我挑理,平时你也不来找我玩,有事倒想起我了。你这么做够意思不?韩丹瞟了眼周青阳。
哥——韩哥,我错了,今儿你就给我留点面子,改天我单独向你赔罪。来来来,介绍下,我同桌周青阳——这位就是韩丹,从小玩到大的铁哥们,你得叫韩哥。
你好韩哥。周青阳边说边朝韩丹伸出手。韩丹整个比他大了一圈,站在跟前有种泰山压顶的气势。
韩丹理也没理,捡起球继续投篮。周青阳的手不知放哪好了,便伸进头发里胡乱地抓了抓。
有啥事你直说,广明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哐当一声,球砸在篮板上折向周青阳。周青阳接住球顺手就投。是个三不沾。
骆驼呢?
刘广明再给周青阳使眼色已经来不及了。韩丹走到周青阳面前,拿眼珠子上下一挲摸。还骆驼。骆驼是你叫的吗?怎么地,信不着哥们啊?
周青阳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解释道,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行了你闭嘴吧。丹子,息怒,息怒。我这朋友人老实,不会说话。你别见怪。
操。要不是广明今天非修理你。
这时韩丹的手机响了,他去旁边接电话。刘广明趁机又教训了一通周青阳。周青阳觉得委屈,自己打来就说了两句话,两句话换来两顿骂。
广明,我看要不咱们走吧。热脸贴人冷屁股,自取其辱嘛。
周爷——你可给我消停的。要走咱也得乐呵地走,不能留下矛盾。不然回头我得替你擦屁股,懂吗?我是真他妈想把你这玩意撬开看看里面装的啥。刘广明弯起食指敲了敲周青阳的脑袋。生瓜蛋子一个。
韩丹撂下电话,带着满脸的阴郁往回走。刘广明上前询问,却被他推开了。他像一块从天上掉下来乌云,朝着周青阳慢慢压过去。周青阳后退两步,后背倚在了篮球架上。
你不是要见骆驼吗?韩丹邪魅地笑了笑。跟我走,我现在带你去见他。
听见这话,刘广明赶紧跑过来拉扯周青阳。
丹子你前面带路。别愣着啊,走吧,这回想走也他妈走不了了。
三人出了校门左拐,大约走了二百米就进了一条狭窄的胡同。胡同里阴暗潮湿,没有阳光,路两边是低矮破旧的房屋,它们一个连着一个,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好像阴雨天里突然冒出的霉菌。周青阳提着裤腿踮着脚尖跟在刘广明身后,鞋底下的粘湿感伴随着阵阵不知哪里来的腥臭使劲往心里钻。周青阳抬头看看前面,心里隐隐不安。广明说的对,现在后悔来不及了,无论前面是刀山还是火海,今天也得硬着头皮走一遭了。
韩丹转身摆摆手,刘广明屁颠屁颠地跟了过去。周青阳随着刘广明紧走了几步。两人到了门前打眼一看,原来是家台球厅。玻璃上的“台球”二字各少了半边,只剩下“口求”了。
“口求”。难道是口口声声求饶吗?周青阳回头看看来时的路,打心里一阵苦笑,跟着就闷头钻了进去。
进了屋周青阳就被厚重的烟草味裹住口鼻。屋子不大,扫一眼便看了个大概。两张台球桌,里面的一桌是空的,另外一张桌子上面的白炽吊灯亮着,发出一波波瘆人的幽光。灯光下站着三人,黄毛,绿毛,还有一个背对着门外,被灯光裁出一副单薄瘦小的暗影。
哥,我把他们带来了。韩丹对着那片“暗影”说。周青阳心里一惊,怎么也想不到“骆驼”二字会与眼前这个瘦小的身影联系在一起。“暗影”没有转身,嘴里却发出一阵喑哑的声音,在这云山雾绕之中,听起来不太真实。
广明来了,随便坐吧。
嗳,骆驼哥。
刘广明扯着周青阳捡了个靠墙的位置坐下。
听说你台球打得不错,要不要来一杆?
好像凳子上有倒钉似的,刘广明的屁股刚挨椅子上就又弹了起来。
瞎玩瞎玩,打得不好。
骆驼从背光里走出来,绕到球桌的另一侧。他俯下身准备击球,周青阳这才借着灯光看清骆驼的正脸。
一张极清秀的脸,脸上还带着这个年龄该有的稚气。周青阳再仔细看,没错,右侧的额头上果然有条伤疤,红色的肉瘤从太阳穴的上面斜着向下穿过眉骨,在鼻根部消失。刘广明说这条疤是骆驼去二中打架时留下的。那也是他唯一输的一次。
一声脆响,台球入袋。骆驼起身,半张脸又隐没在暗处。刘广明一边叫好,一边忙不迭地接过绿毛递来的球杆。
献丑了,献丑了。骆驼哥手下留情啊。
几个人围着台球桌转来转去,在地上留下几条活动的影子。韩丹不玩也不说话,时不时地瞟眼周青阳。起初周青阳还傻咧咧地朝他笑,不笑还好,一笑韩丹就用冷冰冰的眼神回敬他。周青阳讨了个没趣,便再也不去看他了。
周青阳独坐一角,心里空落落的。这跟写作时没有灵感还不同。写作时没了灵感,可以放下笔酝酿会儿情绪,或者干脆闭上眼睛眯一觉。一觉醒来,情致到处,捉风便是雨,看见一颗星星就能窥测整个宇宙。可他现在却不一样,心里是真的空。无风无雨,不饥不渴,没痛没痒。身体成了埋葬灵魂的坟墓。
等等,谁在笑。周青阳一个激灵从混沌中醒来。不是韩丹,韩丹还在那儿坐着。不是黄毛和绿毛,也不是骆驼和广明。这笑声轻飘飘的,与这满屋的烟雾互相缠绕。
哦,知道了。周青阳眨么眨么眼皮。是他们一起在笑。笑什么,肯定与自己有关。周青阳隐隐约约听到了。
我不与你约定前世来生,我只要你现在。我们的孩子长的很好。今天,我真的生你气了。我是一只追着自己尾巴咬的狗。
……
骆驼笑的时候,额上的疤痕活像条爬虫。黄毛捂着肚子,绿毛撑着台球桌。只有韩丹没出声,他的笑容依旧是冷冰冰的。
周青阳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握起拳头,五根手指漫无目的地揉搓起来。来之前他有这个心理准备,但他没想到刘广明竟把信上的内容当作笑料抖了出来。此时周青阳觉得被亵渎的不仅仅是自己,在他心里还有另外一张被羞红的脸。
广明,呃……周青阳唯唯诺诺地说,这……这个就不用讲了吧?
周青阳的话有些突兀。其他人渐渐收起笑容,好像刚刚记起屋里还有这么号人物。淡蓝色的烟雾静止在空中,狭小的空间里瞬间充满张力。每个人的心在暗中朝着不同的方向使劲。
刘广明尴尬地笑了笑,说,都是自己哥们,讲讲又怕什么。对吧?他扭头看看骆驼的脸色,嘴巴一闭,把剩下的半截话又咽了回去。
广明,你这朋友还挺有意思。骆驼挥起球杆一指,吓得旁边的刘广明伸出两手要扶要拦的,最后落了个空。
嗳,那我问你,我凭什么帮你?
都是朋友嘛。周青阳盯着台球杆说。
朋友?我操。我跟你很熟吗,啊?
其余的人也跟着笑了。周青阳恨不得抽自己嘴巴子。
把裤子脱了。骆驼突然板起脸,额头上的疤痕闪闪发光。
听见这话,刘广明急了,韩丹也微微变了神色。趁着刚出口的话还没热乎,刘广明赶紧凑到骆驼跟前劝阻道,哥,他今儿个初来乍到,主要是来看看你。平时我跟他说起你,这憨憨听得两眼直放光,他可是真心崇拜你啊。哥,他那点破事也不算事儿,如果哪天哥心情好,真想帮我这个兄弟,那也不就是动动手指头的事吗?话说回来,如果你真没这心情,现在就叫他滚,他还敢放个屁吗……
广明,咱是朋友不?骆驼笑呵呵地打断了他。
是啊。刘广明瞪大眼睛张大嘴巴,作出一副“这还用问吗”的模样。
那好。这儿的规矩,你不是不知道吧?
知道知道。
那好。你现在就过去陪他把裤子脱了,先给你这小兄弟打个样。
骆驼这句话差点没把刘广明噎过去。他左右看看,像是在寻求谁的帮助。黄毛绿毛幸灾乐祸。韩丹扭过脸不去看他。
哎呀骆驼哥,你就别拿兄弟寻开心了,你看我这……刘广明憋红了脸,眼睛在哭,嘴巴在笑,五官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位置。
你看我像在开玩笑吗?你问问,这里的兄弟哪个不是这么过来的。骆驼斩钉截铁地说。
话音刚落,那边的周青阳噌地窜了起来。他的身体晃了晃,好像有股子劲顶着天灵盖往上冲。众人都把目光转向他,他又觉得不好意思,所以话一开口语气便软了下去。
广明,咱走吧,我自己的事自己想办法,就不麻烦骆驼哥了。
你家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绿毛蛮横地说。
腿长我身上,凭啥不能走。
我看你他妈是欠揍。
绿毛话到手到。他冲到周青阳跟前,薅起脖领子伸手就要打。刘广明见状跑过去拉架。六只胳膊就这样拧在一起,你拉着我,我扯着他,乱糟糟的犹如一团找不到头尾的麻绳。
三人在地上来来往往扑腾了几个回合,韩丹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周青阳倒还是次要的,可刘广明毕竟是他发小,在自个儿眼皮底下挨欺负,就跟扇自个儿耳光没什么区别。他偷摸瞅眼骆驼,见他还不说话,便心下一横,敲桌子站了起来。
够了!
犹如一道晴空霹雳,在场的所有人都被镇住了。除了骆驼,他还在慢条斯理地吐着烟圈。
喂,韩丹,你他妈算哪根葱,这儿轮到你说话了?
韩丹没理会向他发难的黄毛。他转向骆驼,用祈求的语气说,哥,都是自个儿兄弟,何必要闹成这样。要不这样,让他俩一人说一句“我没鸡巴,我不是男人”,完了马上叫他们滚蛋。
屋里一时静极了。骆驼头不抬眼不睁的,用手把自己额头上的疤痕擦得又滑又亮。许久,他幽幽地说,丹子的面儿今天我给。就按他说的办。
绿毛松开手,借势狠狠地推了一把周青阳。周青阳脚下没根,一个趔趄撞在了墙上。刘广明在嗓子眼里骂了句娘,然后低头一边整理衣服一边整理表情,当他再抬起头时,又是那副欲哭欲笑的模样——嘴在笑,眼睛在哭,鼻孔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我没鸡巴,我不是男人。刘广明向屋里巡视一圈,像是在点头致意。
我没鸡巴,我不是男人。我没鸡巴我不是男人。我没鸡巴我不是男人。最后刘广明的眼神定在骆驼脸上,声音里带着哭腔。
喂,你呢?有没有鸡巴?黄毛朝着周青阳大喊道。
你他妈哑巴?说一句真的会没鸡巴啊。韩丹接口说。
我也没有。周青阳小声嘟囔道。
什么?我没听到啊。你听到了吗?嗳,大点声,你这么衰,不会真的没鸡巴吧。
众人哄地笑了。周青阳在这笑声里越缩越小。
算了算了,我看他是真没有。愣着干什么?还不滚呐。平日里刘广明是顶机灵的人,经过刚才这一番折腾,眼下也变得迟钝麻木了。幸亏韩丹点醒了他。刘广明拉了拉身边的周青阳,周青阳没动。他又使劲扯了扯他的衣服,还不动。刘广明知道他又范邪劲了。
喂,死啦。今儿个你可把我害惨了。你不走我走了。刘广明连拽带推的,那架势就差把周青阳扛起来跑了。二人就这样推推搡搡地出了台球室,奔着来时的路往回跑。
空气里湿漉漉的粘人。小雨刚过,明亮的阳光自东向西慢慢延展。刘广明对着天空骂了一路。一路的鸡飞狗跳,一路的水光飞溅。
死骆驼,活骆驼,不死不活傻骆驼。
嗳,你知道吗?骆驼就他妈是个小孩。孩子气,邪恶的很。你怎么不说话?聋了还是哑了?
周青阳没聋也没哑。他正在担心另外一件事。
哦,我懂了。我在你心里的大哥形象崩塌了,不服我了,对不对?你倒是说句话啊。
周青阳突然站住。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裤裆,一本正经地说,广明,我好像真没鸡巴了。
从一职回来后,周青阳倒头就睡。他也不知自己睡的是个什么觉,半生不熟的,梦里梦外都是既真实又梦幻的影子。醒来时头昏脑胀,整个人反而更觉困乏了。
窗外,夕阳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给万事万物镀上了一层金黄。周青阳呆呆地望,在梦与现实的边缘徘徊驻足。良久,他忽然想起了早上的约定。他原本是不想去的,可事到如今,再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他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起身慢慢悠悠往五楼走去。
“林黛玉”和王欢好上了。
当苏格说这话时,她的目光是雾蒙蒙的,有一副酒醉未醒的疲倦和妩媚。
好上了?什么时候好的?好到什么程度?是一块糖一个微笑,还是一个拥抱一个吻?
苏格摇摇头,说她也不知道,反正就是好上了。
这是个笼统的回答,里面暗含着许多种可能。周青阳试图找出一个最轻微、最容易接受的解释,以此来安慰自己和别人。
你亲眼见到了?他轻轻地问。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的。
“林黛玉”亲口说的。
笑容瞬间凝固在周青阳的脸上,然后一点点、一块块地风化剥落。周青阳长出口气,两手在脸上搓来搓去,直到将浑身的困乏劲搓没了,他才觉得心里好受些。
两人相对而坐,默默无言。自习室里偶尔传来窸窸窣窣的翻书声和情侣间的喁喁私语。苏格伸出一只手,食指和中指在桌面上跳起了交叉舞步。两根手指细软白嫩,宛如舞者的两条腿。
喂,你会牵手吗?苏格突然问。
这是啥话。牵手谁不会。周青阳的语气闪闪躲躲,但对面的两根手指还是迈着优雅坚定的步伐朝他走去。
我是说,你会——牵女孩的——手吗?
周青阳低头看自己的双手,手掌惨白,汗津津的没有血色。十指从交叉合拢到卷曲成拳,仿佛是一段生命逐渐枯萎的慢镜头记录。
我要去当面问她。
苏格的手停住了。她的目光变得晶莹剔透,无限深邃。
我哪儿比不上她?
你很好啊,是王欢不对。
我问你呢,别装糊涂。
不知怎么的,在苏格的步步紧逼之下,周青阳却神飞天外了。他闭上眼睛,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情一窝蜂似的涌进脑海中。每件事背后都有一种声音,每种声音的背后都有一副脸谱。脸谱绕着周青阳围成圈,它们像是接到了某道神秘的指令,开始按顺时针方向疯狂地旋转。五,四,三,二,一。渐渐的,它们成了一道虹,一条影,一阵风,最终消失不见。
你真的很好。周青阳在心里默默地说。
一个成熟的肉体带着温热慢慢向周青阳靠近,周围的空气都被她搅碎了,充满紧张和暧昧。甘甜绵软的气息像一只带刺的触角,撩拨着他的眉毛,鼻子,耳朵,嘴唇,不管滑到哪儿都是浮光掠影的一下。这一下不轻不重的,却惹得周青阳神魂颠倒。他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去迎合,去捕捉,去追逐。而她却像只调皮的花蝴蝶,随风飞舞,左右摇摆,只给他的渴望留下一阵麻酥酥的遗憾。
当周青阳睁开眼睛时,苏格已经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了。她的脸上又恢复了刚才那种半醉半醒的神色,只不过多了些酡红。这让她看上去更加可爱迷人。
周青阳窘迫极了。他起身快步走出自习室,身后跟着几张被风扯破的脸谱。
(5)
夏末,秋天将到未到。连日里阴雨连绵,天空像一面总也擦不干的镜子,污污斑斑的,抬头望望眼堵心也堵。
此时窗外细雨蒙蒙,酸枣叶淋了雨后越发显得明艳清亮。周青阳小心翼翼地把它从外窗台端进来,晃了晃,抖落了一身的雨水。他伸出舌头舔舔,还不够,又捡起一片叶子放在舌尖细细咀嚼,嚼着嚼着,周青阳突然不动了,一种真切的孤独感打心底油然而生。
中午放学后,周青阳捧着那盆酸枣叶来到“林黛玉”的座位上,将它稳稳地摆在书桌的正中央。他慢慢坐下来,翻开手边的书本,书本中隐约传出一阵清香。这是之前不曾有过的。周青阳凑近了深吸口气,随手合上书扔到一旁。
今天是“林黛玉”的生日,他要把这盆酸枣叶亲自送给她。
周围传来小声的议论,周青阳却毫不在意。他直勾勾地盯着墙上的挂钟,看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十分钟,二十分钟,半小时,一小时,陪他一起受煎熬的还有一群好事的男女学生,有的人为了看热闹,甚至连午饭都不舍得去吃了。
不久,一名女生从门外闪进来,指着走廊悄声地说,回来了回来了。众人听到预警,哄地散开,蹦蹦跳跳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假装忙起手里的事。唯独周青阳还面无表情,将一根落发在食指上绕来绕去。
门外传来一男一女两个声音。男的是王欢,女的是“林黛玉”。周青阳听见他们在说笑,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头发丝断了,绕在指上的那半截,也被他轻轻吹落。
后来,当学生们再说起这件事时,他们几乎都会用各种夸张的词汇去形容“林黛玉”当时的表情。如果还觉得不够,他们就试着去模仿,但也只模仿了一个大概,皮像肉不像的,然后就是一阵哄笑。
除了周青阳,当时谁也没注意到林黛玉脸上的绝望。这种绝望是不易察觉的,是由惊愕,愤怒,害怕,伤心一步步演变过来的。正是这种任谁也模仿不来的绝望,将周青阳心里仅存的一丝希望击得粉碎。
生日快乐。周青阳抬起眼皮,对目瞪口呆的“林黛玉”说。
在这一瞬的寂静里,不知包含了多少周围人的功劳。他们屏住呼吸,生怕一个喷嚏都会打断眼前的这出好戏。片刻后,“林黛玉”走到座位跟前,小声地对周青阳说,同学,请你回到自己座位。还有,把它也拿走。
这是给你的礼物。我养了快一年了,你看,它多漂亮。
我不需要。请你马上离开。
为什么?周青阳仿佛在自言自语。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林黛玉”不假思索地回答。
是啊,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如果结局早已注定,周青阳现在只想把它变得更加残忍和破碎。
我在这儿坐会儿怎么了?打扰你们了?
“林黛玉”听出了他话里的讽刺。自打跟王欢在一起后,她每天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招来别人的诽议。现在,周青阳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话讲出来,这分明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羞辱自己。
周青阳,我不想跟你啰嗦。你把我害得还不够惨吗?“林黛玉”恨恨地说。
一片嫩叶被周青阳碾碎,绿色的汁液涂满了他的指尖。有些事情他以为已经忘了,可现在看来只是自己不想再记起。林黛玉的话彻底点燃了周青阳敏感的神经,他嚯地站起来,指着林黛玉身后的王欢说,我害你啦?你问他!继而,周青阳环顾四周,目光从一张张惊愕、嘲讽、呆滞的脸上刮过。
我害你们啦?害你们了吗?!你们一个个骂我,嘲笑我,我……我他妈不就是爱写点……你们,你们都把我当精神病!我操你妈的。
突然,周青阳端起旁边的酸枣叶,高高举过头顶。在一片惊呼声中,酸枣叶被掼到地上摔得粉碎。
泪眼朦胧中,周青阳看到一个闪闪发光的微笑。王欢此时正把林黛玉揽在怀中,以免她在失去理智的周青阳面前受到伤害。看到眼前这一幕,周青阳彻底疯狂了。他大叫着奔向王欢,嘴里碎碎念叨,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我他妈招你惹你啦!
周青阳的双手抓住王欢的衣领使劲撕扯起来,那劲头就像一条得了狂犬病的疯狗。就在他刚要抡起拳头打时,“林黛玉”突然从两条胳膊中间钻出来,直挺挺地挡在了王欢身前。
你躲开!躲开!周青阳吼道。
“林黛玉”没有动。王欢正是抓住这个机会,反客为主。他一把将林黛玉推开,接着双手扣住周青阳的手腕,使了个拧麻花的巧劲,周青阳吃不住胳膊上的疼,咬牙坚持一会儿,最终还是膝盖一软,被王欢按在了地上。
王欢,我操你……
骂啊,使劲骂。王欢本就比周青阳力气大,眼下又反拧着周青阳的胳膊,只要他稍用力,就疼的周青阳嗞哇乱叫。
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吗。那我现在就告诉你,什么也不为,我就愿意这么玩。行吗?
“林黛玉”在两人中间苦苦相劝。周围有晓事的学生也在随声附和。可现在两人就像打了鸡血一样,正斗的满眼血红头顶冒汗,任谁也是劝不住分不开的。“林黛玉”眼见没了希望,便一抹泪转身跑了。
王欢,我操你祖宗十八代。
王欢腾出一只手,干什么?当然是扇周青阳的嘴巴子。一下,两下,三下。周青阳的手抓不着摸不到,在空中乱摆乱舞,给这残忍的画面添上了几分滑稽。
有的学生看不下去了,但他们不敢去劝王欢,转而小声劝说周青阳,周青阳,你就服个软呗。你斗不过他。就是就是,服个软能怎么往嘛,何必呢。
周青阳已经没有力气再骂了。眼下的情景让他忽然想起了一职,想起了骆驼头上的疤,进而联想到自己裤裆里的那个。有没有?有。有就证明他还是个男子汉。男子汉。问题在一瞬间迎刃而解。
我有鸡巴。
此话一出,尽皆哗然。
什么?他说什么?
他说他有鸡巴。
你有吗?拿出来看看。哈哈哈……
女生们被这句莫名其妙的话羞到远处。她们脱离了人群,捂着眼睛好像真正看到了什么似的。
你说你有什么?王欢笑出了眼泪。
我说我有鸡巴。
我不信。王欢摇摇头。
我们也不信。周围人开始跟着煽风点火,你一句他一句的,恨不得亲自上去扒掉周青阳的裤子。
你松手,你松手我就给你看。
真的?
真的。
王欢果真松开手,全然没将周青阳放在眼里。
周青阳拖着一条胳膊站起来。他稍微停顿会儿,接着,两只手慢慢摸向裤腰带。男生们各个瞪大眼睛伸长脖子,人群里发出一阵骚动。
周青阳笑了,这个笑容在别人看来与那句话有同等的效果。没关系,他们都把他当疯子。疯子的言行总是出乎预料的。此时只有周青阳自己知道他要干什么。没错,在他眼里,此时王欢脖子上仿佛有一条鲜红的爬虫,如同骆驼额上的疤。
周青阳向前跨一步,抽出了裤腰带。身体因为害怕而不停地颤抖。
就在这时,人群外突然有人高喊,周青阳,你还要点脸不?
话音刚落,苏格拨开人群,径直走到周青阳面前,从他手里夺下了皮带。苏格的话让周青阳从那麻木的、致命的瞬间清醒过来。他的魂仿佛刚从万米高空坠落,无力下垂的指尖还在微微颤抖。刚才那种高高在上的寒冷和孤独仍然叫他胆颤心惊。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生命的尽头。
苏格转身对王欢悄声说,还玩啊?再玩会出人命的。王欢垂下眼皮一琢磨,瞥眼苏格手里的皮带,等他再抬起头时,脸色已然变得惨白。
苏格在众人的议论声中拉着周青阳走出教室。没多远,就看见班主任气急败坏地走进教室。逗留在走廊里的学生纷纷朝那边张望,见他俩走过来,又把脖子缩回去。苏格像牵狗似的把周青阳牵到五楼自习室。到了地方一松手,周青阳整个人都瘫在了椅子上。
我就说嘛,这回你信了吧。
周青阳颓丧至极。今天发生的一切好像冥冥中自有天意,他只不过在正确的时间地点配合演出罢了。他之前曾把写完的稿纸烧成灰埋进酸枣叶的土壤里,今天它又被自己摔得粉身碎骨,难道这不就是提前的祭奠吗?周青阳看着眼前的苏格,心里有更重要的东西在慢慢瓦解,这让他很难受接受。
你还要去找她?苏格问。
周青阳坐直身子,右胳膊一吃力还是火辣辣地疼。
苏格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的大眼睛闪闪烁烁,好似有千言万语要讲。后来她无奈地摇摇头,说,我没想到你这么犟。周青阳注意到苏格脸上的酒窝消失了,印象中这是头一次。
我想知道为什么。
那么重要吗?
周青阳没有回答。外面的天空阴得更厉害了。狂风将一只蓝色塑料袋卷向空中。塑料袋在风中张牙舞爪,还以为自己就是风。
雨到夜里下大了。放晚课的学生把大厅堵得水泄不通。周青阳挤出人群,目光紧盯着那把印花青伞。伞慢些他就慢些,伞快些他就快些。就像他现在的心情。
印花青伞驻在雨中。下面遮掩着两个人,隔离出一个不吵不闹的小世界。雨打在伞上噼啪作响,将他们之间的甜蜜呢喃衬托得绘声绘色。周青阳支起的耳朵被路过的雨伞划了一下,他挥起手,却打在了另一张伞上。伞的主人狠狠瞪了他一眼,随后急匆匆地钻进雨中。
再回头,满眼的花花绿绿,唯独不见那把印花青伞。他们刚才站过的地方已被纷乱的脚步淹没了。
周青阳跑到车棚时全身已经湿透。他顾不得了。他登上自行车,在人群中左右穿梭,车轮碾起的水花溅在路人的腿上。身后飞来一把雨伞,然后就是一阵支离破碎的谩骂。
雨越下越大。
看见了。那辆绿色的雪佛兰还在人群里磨磨蹭蹭。周青阳稍稍松了口气。各种颜色的雨伞在路灯的映照下显得光怪陆离,整条街道都是无声的,柔和的,仿佛被浸在一盆水里。雨糊住了周青阳的眼睛,他抹了把脸,紧跟着又是一泼,他眼中的世界瞬间变成了五颜六色的斑点。
车里,几个女生在交头接耳。
唉,那傻小子还追呢。
一个女生回过头跟“林黛玉”说。另一个听见了,就擦掉车窗上的湿气,把脸贴在玻璃上往外看。
他也太诚心了吧。换我是你,我早就答应他一千次一万次了。
要我说啊,傻小子也是一根筋。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非得班里找。今天他可糗大了,别的班都认识他了。喂,都是为了你啊。女友推了下“林黛玉”。
“林黛玉”低着头没有做声。
他不会就这么追下去吧。这大雨天的会不会出危险?
要不下去看看?一车人呢,他也不敢把你怎么样。
哪敢啊,王欢收拾他。
对啊对啊,要不你就下去看看,有什么话说清楚。这样下去非追到你家不可。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得“林黛玉”心烦意乱。她犹豫再三,还是扭过头透过车窗向外望,果然看见一个单薄的身影在风雨中左右摇摆。看久了,还以为那是一只被放到天边的风筝。
汽车马上要拐出路口了,上了大道,他是无论如何也追不上的。周青阳心急如火,他牟足了劲,自行车被他踏成了风火轮,在深浅不一的水沟里碾出一道道车痕。周青阳嘴里大喊大叫,带着狠劲,前面的学生纷纷向两边避让。黑夜在他眼里慢慢变窄了,成了一条笔直的小路,没有方向也没有终点。冷风从耳边刮过,将他的固执磨成一把尖刀,狠狠地嵌入夜的深处。
终究还是来不及了。周青阳眼看着汽车驶出人群拐上马路。抬眼望去,夜还是夜,路还是路,它们都恢复了原本的面貌,真实的叫人厌倦。周青阳泄了气,由着自行车的惯性带着他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如果有可能,他真愿意死在刚才向前冲锋的那一刻。那一刻,仿佛没有时间,没有空间,赤裸裸的黑夜,赤裸裸的灵魂,一切都孤单到了极点。
雨小了。一阵冰冷的寒意打脚底传上来,周青阳浑身打了个哆嗦。他把湿漉漉的外套脱下来搭在车把上。就在这时,他忽然看见那把印花青伞如鬼魅般出现在路口。周青阳停下脚步,就这样不远不近地望着,不敢出声也不敢动作,生怕不小心那把伞就会凭空消失在黑夜中。
周青阳试探着挥挥手,对面举起胳膊做了个简单的回应。是真的。周青阳撂下车子,淌着浑水飞奔过去。到了跟前,周青阳放慢脚步,不是跑不动了,而是心里突然有什么东西在沉甸甸地坠着。
你终于肯见我了。周青阳苦笑一声。
“林黛玉”别过脸,面无表情。有什么事你说吧。
我是来跟你道歉的,对不起,今天是我太冲动了。
“林黛玉”的黑色眸子在滚动。
就这些?
周青阳低头沉思一会儿,接着说,其实,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我对你付出了那么多。
“林黛玉”无奈地笑了。她裹紧了上衣,又将散在鬓角的头发捋到耳后。
如果你想知道为什么,那我现在就告诉你。说真的,你写的东西我都看过了,能有这么厚吧。“林黛玉”的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开合间仿佛丈量出某种感情的深度。文笔不错。可是,你有几句提到我?林林总总的,无非是在讲自己的感情和理想。我在你的文字里不是主角,只是一个旁听者。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只是你的倾诉对象而已。
怎么可能。你都看完了吗?
如果没看完,我不敢这样说。周青阳,恕我直言,你是一个很……很理想化的人,你的世界里只有你自己,容不得别人。你很自私。
“林黛玉”的话让周青阳面红耳赤。他隐忍着自己的不甘和愤怒,继续听她说。
周青阳,你以为的爱情不过是自己脑子里的弯弯绕。爱情是两个人的
事,而你呢,永远都是一个人……
孤独跟自私是两码事。我可以为了你去死知道吗?周青阳忍不住插了一句。
为了你的理想去死吗?周青阳,你能不能清醒些,不要动不动竟说些乌七八糟的话。
这么说,我写的都是乌七八糟的东西喽?周青阳转过身看着“林黛玉”。你凭什么一句话把我整个人都否定了?你可以不喜欢我,可以不搭理我,但请你……请你……哪怕给我一点点的尊重,一点点!你也不会这么说。这些话,比杀了我还难受。
周青阳,我不想浪费时间跟你辩论。说实话你也有你的好,我只是觉得咱们不合适。
王欢合适,对不对?
周青阳,你有病吧。我跟谁在一起要你管啦?
我他妈才懒得管呢。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喜欢一个曾经出卖过你的人。而且,他还朝三暮四的……谁有病自己知道。
周青阳,你骂谁?!“林黛玉”被他气得浑身哆嗦,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周青阳看她这个样子,心里竟有些畅快,于是接着说:怎么,我的话说疼你了?可这么长时间谁又明白我的感受呢?我唯一的希望也被你打碎了。
你别把责任推给其他人,今天这个样子是你咎由自取,跟别人有什么关系!简直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我看不可理喻的是你们!周青阳吼叫道。你们……你们在一起就是对狗男女,狗男女!
啪的一声,“林黛玉”一巴掌拍在周青阳脸上,这里白天刚被王欢打过。一巴掌过后,雨停了,风静了,两人就这么对视着,好像谁也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印花青伞翻在地上。“林黛玉”被从车上下来的几个人搀走了。周青阳看见他们回头对自己说了些什么,听不见。他使劲拍拍耳朵,在原地转了几圈,还是听不见。
整个世界安静极了。
那晚回家后周青阳就开始发烧。第二天人没起来床,家里人就过去询问。一摸额头,滚烫,父亲赶紧带他去了镇里的卫生所。大夫测过体温,紧忙给周青阳打上了退烧药。
都烧到40度啦,再不来怕会出事的。大夫嗔怪道。
周青阳在卫生所打了三天吊瓶。烧总算退下去了,人也瘦成了皮包骨。这些天他几乎滴水未进。家里人曾三番五次地询问怎么回事。周青阳只是傻傻地看着他们,一句话也没有。
当周围没人时,周青阳就默默流泪。泪水划过嘴角,他就把嘴唇张开一条缝,伸出舌尖舔舔。尝不出什么滋味。高烧如同大火般掠夺了他的身体,他真不明白这么多泪水是从哪里来的。合上眼皮再睁开,又是两行清泪。
随着身体的好转,周青阳脑海中被摧残成碎片的意识也渐渐联系到一起——组成一句话,一件事,一个人。痛苦有了声音和形状,就真正的可感可触了。他迷迷糊糊地梦见自己历尽千辛万苦爬上了一座绝世高峰,结果在峰顶被人一脚从背后踢下了悬崖。不用看他也知道那个人是谁,这就是梦的神奇之处。
连她也打我。
周围人忙俯身向前探听,问他说什么,周青阳闭上眼睛,又昏睡过去。
苏格的到来让他很意外。她自称班长,是学校派来做家访的。老实的父亲相信了她,并且像接待老师一样接待她。父亲的客气礼让弄得苏格很不好意思。
一阵寒暄后,屋里只剩她们两个。苏格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给周青阳削苹果,削着削着,她突然笑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周青阳揉了揉耳朵问她笑什么。苏格强忍着笑意回了一句,这下舒服了?然后笑得更放肆了。
周青阳也被她逗笑了。笑着笑着他就开始抽泣,紧跟着就嚎啕大哭起来。父亲听见哭声就把门开个小缝,拿眼睛往里扫了一圈,问,你哭啥?挺大个爷们咋还在女同学面前哭哭啼啼的?周青阳连忙朝门外摆摆手说,没哭没哭,我笑呢。
这孩子咋这么怪。父亲自顾自地嘀咕一句,然后带上们轻轻地走了。
完了,周青阳擦去眼角的泪水,对苏格说,你以前不是问我会不会牵女孩的手吗?周青阳学着当时苏格的样子,两根手指在床上跳起来了交叉舞步,慢慢朝苏格走去,见她没躲,便一把狠狠握住她的手,再也没松开。
(6)
一个礼拜后周青阳回到学校继续上课。当他走进教室时,学生们个个抻着脖子朝他行注目礼,周青阳头不抬眼不睁地回到座位上。他的耳朵还不太灵敏,有时会突然一阵耳鸣,再就什么也听不见了。这件事他没告诉任何人。
历史书还在,可周青阳再没有碰它的兴趣了。窗台被值日生擦得明亮如镜,少了盆酸枣叶碍眼,视线倒敞亮不少。
数学课上周青阳神游天外。过往的种种似一群蚂蚁在啃噬着他敏感的神经。他时而抓抓后背,时而挠挠胳膊,也不知全身上下哪里痒。或者哪里都痒。同桌刘广明悄悄怼了他一下,示意老师正点他名呢。周青阳恍恍惚惚地站起来,只听清了讲台上讲的半句话,设随机变量xy服从单位圆上的均匀分布……
周青阳就这样愣愣地看着。那是一副无声的画面,老师手上比比划划的,嘴里喷着唾沫星子,临了使劲敲敲黑板,紧皱眉头看着他。
啊?
粉笔被数学老师瓣成两截,蹦出的灰沫在阳光下转了几圈不见了。周青阳揉了揉耳朵,仍然什么也听不见。
笑像波纹一样以自己为中心向外荡去。周青阳阻止不了那么多张嘴做它们想做的事情。没办法,他自己也跟着笑,他要把全班的笑容补充完整。果然,他的笑成了催化剂,与周围的同学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整个班级都被点燃了。
数学老师扔来半截粉笔,正好丢在周青阳的左脸上。周青阳用手摸摸左脸,笑容慢慢消失了。
我操你妈。周青阳突然捡起那半截粉笔,朝数学老师狠狠丢去。
就在这时周青阳听见下课铃声响了,全班鸦雀无声。只有一个人还在看着他,他知道,那是苏格。
课间休息时,周青阳的脸上还是那种可怖的表情。四眼正巧从他面前路过,目光相撞后,四眼赶紧扭头看向别处。
同桌刘广明凑到跟前说,嗳,今天你真牛逼,我以前怎么没发现。
周青阳开玩笑说,我一直都这样啊。
我操,大哥大哥,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了。
刘广明的滑稽样把周青阳逗笑了。
广明,问你个事,上回去找骆驼,他为啥要咱们脱裤子?
刘广明的小眼睛一转,问,咋的,你还想去啊?
周青阳点点头,看也没看他。
刘广明伸手摸摸周青阳的脑门,揶揄道,烧还没退呐?
周青阳推开他的手,说,这事不用你管,你只管告诉我好了。
你不是开玩笑吧?
你看我像开玩笑吗?这回我要跟他玩真的。有烟没?
我去,大哥,以后我跟你混了。我的没了,想抽烟跟我走,咱们边抽边唠。
周青阳在台球室等了半天,连骆驼的一根毛也没见到。电子钟上显示的红色数字缺了一部分,看不出是三点还是四点。屋里的白炽灯管一直亮着,待久了,竟有种不知时日的错觉。
这是生平抽的第三支烟。香烟入肺,周青阳闭上眼睛慢慢享受烟草刺激神经后所带来的眩晕感。哪一口吸急了,就会感觉到头重脚轻,身体好似被吊在空中折了个跟头,然后再轻飘飘的落地,稳稳的站住。
真好。
里面的球桌边有个浓妆艳抹的女孩。从她的打扮看不出她是不是在校生。周青阳注意到她总往这边看,被她撩到几眼后,周青阳索性扭头看向别处。
终于,女孩朝他走来,纤细的双腿还驾驭不了脚上的黑色高跟鞋,这几步摇得生不生熟不熟,看来她正处于从女孩到女人的过渡阶段。
你在这儿坐半天了,不玩会儿?
她说话的声音如同她身上的香水味,叫人很不舒服。
不会。
不会?女孩翻了个白眼,说,没关系,我教你。
周青阳犹豫一下,然后扔掉手里的半支烟随她走了过去。
一声脆响,15颗台球从桌子中间炸开。女孩又绕到桌子左边,俯下身瞄了瞄,挥杆击出,蓝球应声入袋。
你试试。她用球杆指指白球,又指指近处的一颗球。周青阳学着她的样子,俯下身,装模作样地摆了个姿势,先闭上右眼,不对,又换左眼闭上瞄了半天,出杆,白球被削到空中打了个旋落到桌外。
我说了我不会。周青阳放下球杆,把两手插进兜里。
哼,我还以为你撒谎呢。女孩看准一个目标球,绕到对面俯身瞄准。
你是哪个学校的。
一中。
一中?
黄球落入网袋。
来这儿干什么?
找人。
找谁?女孩依旧不依不饶。
骆驼。
找他有事?
没事。
女孩直起身,用疑虑的眼光看着他。
骆驼认识你吗?
认识,他肯定记得。
那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找他。
女孩放下球杆走了。出门前她朝另一张桌子前的男生比划一下,男生往这边看了看,然后俯下身继续打球。周青阳慢慢悠悠回到原来的位置,抽出烟点上,他想起了刘广明的话,掐烟的手指不禁有些颤抖。
约莫过了十来分钟,门外踢踢踏踏地响起一阵脚步声。周青阳急忙站起来,犹犹豫豫地又坐下。旁边的男生瞟了他一眼,周青阳也礼尚往来般地回给他一个无所谓的眼神,正是这个眼神让周青阳瞬间找到了做“坏人”的感觉。
轻佻放荡无所谓,轻佻放荡无所谓,轻佻放荡无所谓……周青阳在心里默念几遍,然后稳稳当当地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门开了,骆驼领着一堆人马走了进来。
就他。
女孩朝周青阳指了指。
骆驼背后大概跟了五六个人,里面有黄毛,韩丹,其余几个都是生面孔。韩丹瞪大了眼睛看着周青阳,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你找我啊?骆驼问。
周青阳没出声。
喂,聋啊,问你话呢。背后的男生推了他一把,瘦弱的周青阳往前踉跄几步又站住。
周青阳的目光死死盯着骆驼,确切地说,是盯着骆驼额头上的那条红色疤痕。他看见那条伤疤变成了一条虫,在自己的脑袋上慢慢蠕动。它爬过的地方,头发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坎儿,坎儿的里面,全是鲜红的血。
与此同时,周青阳双手摸向腰间,把早已解开的裤子退到了脚面……
刘广明说,想要入伙,得当着骆驼面打飞机。
他这么变态?
这你就不懂了。怎么说呢,这叫控制人心,击溃你心理最后一道防线,你想啊,最隐私的东西都让人看去了,你以后在他面前还能隐瞒什么?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你确定要去?
周青阳拍拍自己的裤裆,说,看来它还有点用处。
不知过了多久,周青阳慢慢提上裤子,冷汗热汗顺着脸颊往下流,这时他的脑袋里嗡嗡响,耳朵又罢工了。他看见黄毛递给骆驼一把蝴蝶刀,刀在骆驼手里张开翅膀,翻了几个漂亮的刀花,然后又扑棱棱地飞向自己。周青阳伸手接住,刀锋上的寒意立马让身上的燥热少了许多。骆驼笑呵呵地拍了拍周青阳的肩膀,随后转身带着这帮人走了。女孩挽着骆驼的胳膊,临出门前回头看了自己一眼,她脸上的红晕依稀可见。
蝴蝶刀落在地上。周青阳捂着脑袋在空无一人的台球室里大喊大叫。他脑子里的噪音越来越大了,以至于听不清自己在喊什么。他四处寻找,桌子,椅子,香烟,台球杆。就是找不到自己。
周青阳绝望地把头深深埋进膝盖。就在这一刻,他知道,他把自己弄丢了。
以后的这段日子里,周青阳逐渐成了骆驼手底下最得力的马仔之一。他老实听话,少言寡语,但每次出去打架他都是这些人里最疯的一个。打完之后,又是最沉默的一个。这时韩丹就会拍拍他的肩膀,朝他笑笑,眼光再不像以前那样冰冷了。周青阳推开他的手,面具的后面,是一张哭泣的脸。在周青阳看来,打架就是一场真人模仿秀,一拳一脚的,都是在心里描摹另外一个并不存在的人。
(7)
苏格把碗里的辣椒挑出来夹给周青阳,周青阳一口面一口辣椒,吃得嘴唇油汪汪的。
你这么爱吃辣?
嗯嗯,周青阳嘴里嚼着面,含混地说,小时候家里种的朝天椒,你不知道有多辣!吃个尖儿能麻半张脸。
咦,听着都吃不消。
想不想尝尝?
嗯?
趁苏格没反应过来,周青阳起身在她的嘴唇上吻了一下,笑嘻嘻地说,就这么辣。
苏格又气又恼,挥着拳头隔空示威。
来来来,打啊,打我就咬你。周青阳张开嘴上牙打着下牙,打得当当响,逗得旁边的一对情侣回头往这边看。
苏格清清嗓子,低头继续吃面。
嗳,你看我最近有没有什么变化?周青阳端正了坐姿,挺直身板叫苏格看。
苏格上下左右瞅了一回,疑惑地说,没看出来啊,好像比之前胖点了。
没看出来?比方说气质方面。周青阳挤眼挑眉的,原本想摆出个凶恶相,结果却趋于滑稽了。
苏格笑着摇摇头。
真看不出来?哦……这样吧,你看好了。
周青阳一拍桌子站起来,几步走到旁边的那对小情侣面前,敲敲桌子说,嗳,你们太吵了,出去。
男生女生互相看了看,又瞅瞅周青阳,我们也没说话啊。你谁啊,有病吧。
周青阳笑了,他拍拍男生的肩膀,俯下身对他说,不管怎样,我要你现在就滚出去。能做到吗?
男生嚯地站起来,甩手打掉了周青阳的手臂,说,我就不走,你能把我咋的?周青阳什么也没说,他轻轻撩起衣服,装作不经意的,露出半截别在腰里的蝴蝶刀。刀一亮,他的眼神真正凶了起来。女生看见了急忙拉着男朋友的手往外走。男生推搡了一阵,嘴里骂骂咧咧的,最后还是跟着女生出去了。叫骂声一点点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周青阳整理好衣角,重新回到座位上。
苏格冷冷地看着他,周青阳脸上的得意渐渐消失了。
喂,好好的干嘛要摆一副臭脸?这样不好吗?
青阳,我真的替你担心。
操。以前挨欺负时谁担心我了?
手上的伤到底怎么回事?
刀划的。
你又去打架了?
你是我女朋友又不是我妈,你好墨迹啊。
正因为我是你女朋友,我才要管。你身上是不是有刀?拿出来看看。
周青阳从腰间抽出蝴蝶刀,往桌子上一拍,苏格伸手就去夺。周青阳死死地拽住,喊道,松手啊,小心伤到你。
苏格咬着嘴唇,泪水一颗接着一颗往下流。她慢慢松开手,周青阳趁机把刀揣进怀里。
青阳,你这样下去会很危险的。
你也来教训我?又是我错了?我怎么做才能让你们满意?你知不知道一个人的转变有多难?!周青阳端起碗面摔在地上。你们所有人都不知道!
周青阳觉得自己像是站在了天平的两端,被人推来推去。
对不起。苏格自言自语地说。
周青阳愣怔一下,感觉苏格的话有些莫名其妙。但是他没有再继续追究下去,因为他现在的心情糟透了。他把苏格一个人扔在了自习室,自己走了。周青阳下到四楼,在走廊里晃荡一会儿,正愁没处去时,恰好看见四眼出了教室正往卫生间走去。
周青阳知道四眼这段时间在刻意躲着自己。除了两人碰面时他不敢正视自己外,四眼也很少再去本楼的男厕吸烟了。见他这副胆小懦弱的样子,周青阳也懒得再找他麻烦了。可今天活该他倒霉,偏偏在这个时候遇见自己。周青阳正有一肚子气没处发泄,好家伙,他却自己送上门来了。周青二话不说就偷偷跟了上去。
四眼正在小解。眼前这似曾相识的一幕让周青阳觉得好笑。他走进去解开裤子站在旁边的池子前。四眼抬头看见是周青阳,一泡尿差点没浇到手上。
嘘……
周青阳对着四眼的下面吹起了口哨。
四眼把尿憋了回去。
嘘……
四眼又把尿憋了回去。周青阳哈哈大笑。
没法再尿了。四眼索性提上裤子,转身就要走。
等等。
周青阳叫住四眼。他一边提裤子一边问,你说,在你眼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啥意思?
就是说,你看我这人怎么样。
人……人不错啊。好人。
好人?周青阳抽出腰里的蝴蝶刀,随手翻出几个刀花,然后两手一摊,好人这样吗?
四眼向后退了几步,眼镜从鼻梁上滑下来。他擦了一把汗,疑虑地说,坏人?
如果我是坏人,那王欢算什么东西啊?周青阳脸上的表情逐渐阴沉下来。
青阳,你别吓我,你到底啥意思啊?
哈哈哈哈,你看你那熊样啊,来来来,站起来,站直了!周青阳走到四眼面前,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忽然抬起手拖住四眼的下巴,拇指上下揉搓,四眼的下嘴唇就跟着一上一下的翻动。周青阳笑出了眼泪。接着,好像还不够似的,他又抬起另一只手,两只手扩大了覆盖面,在四眼的整张脸上揉来揉去。眼镜掉到地上,一双近视眼显得木讷无神,四眼的脸成了一张废纸,在周青阳的手里变换着各种表情和形状。
慢慢的,一种奇怪的欲望胀满整个手掌,麻酥酥的,顺着手心一路往心里钻。四眼的眼泪一滴紧跟着一滴,连成线,穿成行,周青阳看见了,手上不自觉又加了一把劲,心中的快感气球一样迅速膨胀。
哭啊,使劲哭。哈哈哈……
冷不防的,四眼的脸上挨了一个嘴巴子。打完了,周青阳再用手揉搓刚刚打过的地方,动作轻柔,充满了爱抚和怜悯。完了,啪的一声,又一下,周青阳仿佛看见自己的双手发着光,散着热,正在给深陷痛苦里的人带去伟大的谅解和救赎。
某种原始的欲望在周青阳的心里一点点生根发芽。突然而来的胆怯让他的双手如狂风暴雨一般在四眼的脸上肆意地侵蚀掠夺。他越害怕越要这样去做,越这样做身体里的快感就越强烈。他要一织张密不透风的网,把眼前能看到的一切都合在手心里,一点也不留。
几分钟后,周青阳突然不动了,他喘着粗气,眼睛通红,十根指头如钉子般插在四眼的脸上。静下来看,这是一张被重新雕塑过的脸,鼻子在左,嘴巴在右,两只眼睛互相颠倒了位置,疯狂,凌乱,破败不堪。
四眼的手从周青阳的胳膊上滑下来,他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周青阳发出一阵干渴的笑,有些神经质,两条胳膊仿佛无骨般吊在肩膀上。他突然觉得身体里空荡荡的,刚才发生的事情好像一场梦。周青阳弯腰拾起眼镜,一条裂纹横着贯穿了镜片。他给四眼带上,那对死鱼般的眼睛恢复了些许神色。这张丑陋的脸,他不想再去多看一眼。
上了桥头往右拐,再走个百十来米就到村口了。到了村口就意味着到了家。周青阳推着自行车慢悠悠的在黑夜里晃荡,像个没有归途的游魂。
走着走着,周青阳抬头瞧见自家的灯还亮着。那微弱的一点橘光,在黑夜里若隐若现。以往这个时候,整条胡同都是黑黢黢的,劳累一天的人们早已进入了梦乡。
大门没上锁,周青阳又把钥匙揣进兜里。元宝粗粗地吠了几声,整个夜晚差点被它叫醒。它昨天刚被父亲用板锹打过,因为嘴馋,或者单纯就是好玩,它咬死了一只在院子里到处瞎溜达的母鸡。周青阳走过去摸摸元宝的脑袋,他听出了它叫声里饱含的委屈。
是的,怎么能怪你呢。
里屋的灯灭着,想必后妈带着她女儿先睡了。透过窗户,他看见父亲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床上吸烟,看不出他脸上有什么表情。周青阳有种不好的预感,他站在门前犹豫一会儿,最后还是拉开门走了进去。
外屋门敞着,走廊里有股很浓重的烟味。周青阳像往常一样进了屋把书包撂在门口的椅子上,他发现父亲正用余光往这边看。
爸,咋还没睡。
睡不着,等你呢。
等我?有事吗?
父亲吸了一口烟,抬头正视着自己。
最近在学校怎么样?
能咋样,还那样呗。
哦。今天你们班长来了,她说你身上有把刀,有这事没?你要讲实话。父亲阴着脸说。
没有。别听她吓说,她不是我们班长。
我不管她是不是你们班长,人家大老远跑来就为了骗我这个小老头?你把右手拿出来我看看。拿出来!
周青阳抬起右手,右手虎口处缠了一圈绷带。
你这是咋弄的?说啊!
不小心划的。
怎么划的?好好的咋能伤到那儿。
周青阳知道瞒不下去了,他不清楚苏格到底跟父亲讲了多少。但可以肯定的是,藏刀这件事父亲已经从她那里了解的一清二楚。
把刀给我,给我!
周青阳老老实实地从腰里抽出蝴蝶刀,递给父亲。父亲颤抖着接过刀,拿在手里掂量掂量,问,哪儿来的?
买的。
哦。你过来,来来,近点近点。
周青阳脚蹭着地往前走,刚到跟前,父亲就迫不及待地抬手给了他一个大耳刮子。父亲的手本来就粗糙有力,再加上带着十分的脾气,要不是他盘腿坐在床上,这一巴掌好歹得把周青阳抡个跟头。
周青阳的耳蜗里又开始鸣响了,声音像条毒蛇似的扭着身子往脑壳里钻。泪眼朦胧中他看见里屋的门敞开一条缝,后妈的女儿妞妞扒着门缝往外看。
屋去!父亲朝那边怒喝一声,门咣当一下被关的严严实实。
父亲气哼哼地从床上下来,老头弓着背,站在儿子面前明显矮了一头。
这玩意带身上多长时间了?在外面伤过人没?
没有。周青阳吸了下鼻子,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
真没?
我要是拿它伤人,还能站这儿吗?
好好好……你还知道啊,嗯?父亲越说越激动,他在原地转了一圈,没看见趁手的东西,于是就从腰里抽出皮带,照着周青阳就甩了过去,皮带抽在了后背上,疼的周青阳一声惨叫,紧跟着眼泪就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哗哗地流。
我辛辛苦苦供你读书,没想到供出你这么个畜牲。我今天非打死你,免得你以后去祸害别人。站住!我打死你!
爸,爸,你这是干啥?哎呀………
周青阳边躲边伸手夺皮带,慌乱中皮带的扣子抡到手上,他的手仿佛被电了一下。几鞭子之后,周青阳只有嚎叫的份了,他用两手紧紧护住脑袋,把大半个身子亮给了父亲手里的皮带。夜晚的寂静将周青阳的哭嚎放大了无数倍。他想起了昨天父亲用铁锹打元宝的情景,那恐怖凄惨的一幕与今天别无二样。是的,父亲正把自己当狗一样打,元宝的哀嚎就是他的哀嚎,元宝的眼泪就是他的眼泪。除了疼痛之外,周青阳体验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恨,他恨父亲,恨苏格,恨林黛玉,也恨王欢。他闭上眼睛,任凭皮带在自己身上留下一道道血印。
这时里屋的门开了,后妈冲过去抢夺父亲手里的皮带。周青阳一看见这个女人就范起了邪劲,他朝后妈大吼道,不用你管!让他打死我吧,我他妈活够了!活够了!
父亲一听这话,手里的皮带就开始翻江倒海了,看那架势非要把天捅个窟窿出来。
畜牲……畜牲……气死我啦!今儿我要你命!
后妈的身上也挨了几鞭。她哭喊道,老周啊老周,你不想别的,就想想俺和妞妞,俺娘们以后还得靠你啊老周,你气坏了身子,以后俺们咋活啊。
滚开,别拦着我!
阳阳,阳阳,好孩子,你快跪下认个错吧。你爸的身体经不起折腾啊……
事情真就照着后妈的话来了。她刚说完,父亲的手一松,皮带掉在地上,整个人往后倒在床上,躺那儿大口大口地换气,豆大的汗珠翻过脸上的沟沟坎坎,顺着脖子滴在了床单上。
妞…妞…床头的小瓶,快拿来,快啊……后妈喊破了嗓子,女人凄厉的叫喊使周青阳浑身毛骨悚然。他看看窗外,黑夜漫漫,有一瞬竟以为这样的声音是从外面的黑暗中传来的。虽然害怕,周青阳还是慢慢凑到床边,他发现父亲正用一双无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经这一吓,周青阳再也把持不住,他两腿一软,扑通跪在了床边。
元宝在窗户底下狂吠。
(8)
就在周青阳向苏格提出分手的前一刻,她还躲在他的背后默默流泪。周青阳干瘦贫瘠的后背像一块被过度开垦的土地,皮带硬生生的在上面犁出数道血痕,然而薄薄地土壤却容不下几粒小小的种子,最终的结果只能等它慢慢地干枯荒废。
“还疼吗?”
苏格轻轻抚摸着伤口。
“不疼了。”
“没想到你爸下手这么狠。他咋样了?”
“没事了。”
周青阳穿上衣服,转身面对苏格。
“这下你满意了?”
苏格一愣,随后说道:“对不起,没想到会这样。我只是想帮你。”
“这是在帮我?哈哈哈哈……我爸差点被我气死!”周青阳在地上走来走去,任由一腔怒火带着他的身体四处乱撞。最后他停下来,一动不动地看着苏格。
“我们分开吧。”周青阳冷冷地说。
“什么?”
“没听见吗?我说我们分手吧。”
“如果你生我的气,你打我骂我好了。”苏格抹了把眼泪,可新的泪水却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
周青阳把手一挥说道:“我不生气,我没这个资格。我只是恨我自己。从今往后,我的事不用你管,不要你们任何人管。一人做事一人当,所有的后果我自己承担。”
撂下这句话,周青阳转身走了。当苏格追到门口时,看到的只是一个绝决的背影。
后来叫周青阳怎么也想不到的是,这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苏格。
过了几天,父亲来学校将那把蝴蝶刀亲自交给班主任。在父亲的再三恳请下,最后教务处决定对周青阳私自收藏管制刀具这件事,给予在周一早操时做全校通报批评的处罚。相比于记过或者更严重的开除,这是最好的结果了。周青阳看到父亲的谦卑弯成了一道月牙,一道老去的月牙。他从没见过父亲跟谁这样低三下四过。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他这个不争气的儿子。
自从和苏格分开后,周青阳又过起了一个人的孤单生活。这是一种没有时间观念、没有饥饱欲望的混沌状态。在他眼里,时间就是外面的树叶,绿了黄黄了绿;饥饿就是肚子里的魔鬼,饿的咕咕叫时嘴巴却没有咀嚼的欲望。他也曾坐下来试着拿起笔写点什么,可以前的那种激情和欲望却不知被谁悄悄抽走了,手上取而代之的是一根接着一根的香烟。
当初的绝决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动摇瓦解,周青阳这才发现,他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周青阳现在最喜欢做的事儿,就是课间去四楼的厕所吸烟。下课铃声响了,他就默默尾随一行人挤到男厕里,找个最不起眼的角落,点上一根烟,然后悠哉悠哉地听着上次没讲完的笑话。这份闲逸总是伴随着大小便的骚臭。他学习别人如何将烟圈吐得又大又圆,如何将手里的烟蒂弹得又准又远。当有人刻意把烟蒂弹在他身上时,周青阳也不恼,他抬手抹抹衣服上的烟灰,然后朝他们傻笑。
一天到晚就知道笑,你咋不说话?
周青阳拍拍耳朵,笑着摇了摇头,表示他耳朵听不见。
这时周青阳就想,也许林黛玉说得对,自己本就是一个孤独、狭隘、自私的人。所谓的改变,只不过是把自己变得更像自己罢了。脆弱的自尊告诉他,有些话是不能说给别人听的。譬如,谁也不知道当初他把蝴蝶刀交给父亲的那一刻,他就像被扒去一身画皮的小妖怪,又恢复了本来胆怯懦弱的模样。
周青阳想念苏格,这种想念是无时无刻的。他把他俩曾经去过的地方都重走了无数遍,操场,走廊,自习室,小食一条街,网吧,奶茶店,文具店。他到处捕捉她的影子,她的音容相貌犹在眼前。直到有一天,当他推开自习室的门时,突然看见一碗热腾腾的燃面摆放在原来的位置上,周青阳走过去捧起燃面足足哭了一个下午。即使这样,他也没去找她,同她讲一句请求原谅的话。那该死的、脆弱的自尊啊,将两个原本近在咫尺的人远隔天涯。
这天中午,趴在书桌上打盹的周青阳被一阵尖锐刺耳的口哨声叫醒了。他浑身一个激灵,抬头往门口一看,原来是韩丹。
俩人来到操场上,韩丹看上去比以前更高更壮了。
嗳,这段时间怎么没过去玩?
周青阳笑笑,没有出声。
咋这个熊样,不就是被学校通报一次嘛,你问问,咱兄弟们谁没被学校处罚过。
倒也不是。
那咋了?失恋了?
韩丹不小心说中了他的心事。周青阳往四处看看,装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韩丹停下脚步,一脸严肃的说,告诉你啊,我可不像广明,你再这样蔫头搭啦脑的,小心我揍你。说着一拳擂在周青阳胸口上。
两人都笑了。
周青阳啧啧嘴,边走边寻思这话该怎么跟韩丹说。绕来绕去的,倒不如跟他直接开口。
丹子,我不想玩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不想玩了。
韩丹定定地看着周青阳。
喂,你几个意思?你知不知道骆驼现在多喜欢你啊。
周青阳心里苦笑,真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褒义还是贬义。
丹子,我跟你们不一样。
你啥样啊?我们啥样啊?你能不能把话讲清楚点。韩丹一脸阴沉地说。
说不清。
说不清就别说,别整天磨磨唧唧跟个娘们似的。我告诉你啊,我今天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明天中午十二点,二中南墙外面的空地上,徐军,骆驼,决一死战。你去不去?
周青阳以前听韩丹说过,徐军就是二中老大,骆驼头上的伤疤就是他给留下的。
不想去。
真不去?
周青阳又摇摇头。他能看得出来,韩丹这回是真的生气了。
好,反正我把事情已经告诉你了,去不去你自己定。我现在没时间,等办完这件事,我就回来找你算账。韩丹在周青阳的心窝处使劲点了点,然后转身走了。
走了几步,他又停下来,头也不回的说,徐军有个马仔叫王欢,没错,就是你们班的那个王欢。你好好想想吧。
听到这话,周青阳眼前一黑,身体钟摆似的晃了两晃。缓了一会儿,当他再睁开眼睛时,已经看不见韩丹了。
某年某月某日,天空阴暗,寒风萧瑟。周青阳随着一行人匆匆赶往二中赴约。小敏,就是骆驼的女朋友,那个曾在台球室接待过自己的女孩,今天特意换了一双红色的高跟鞋。她绕着周青阳走来走去,身影如鬼魅般飘忽难测。突然,高跟鞋的铛铛声出现在左边,一只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搭在了自己的肩头。
害怕吗?
耳边吹来一阵轻柔的风。
周青阳往右看,韩丹正微笑着看着自己,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不怕。骆驼呢?
在前面。
哦。周青阳抬头看看前面。
一片落叶在头上打旋,小敏一踮脚,伸手把它从空中摘下来。
喏,这是今年最后一片叶子了,送给你吧。
周青阳接过树叶,叶子干枯焦黄,边缘如刀锋般割手。不远处有棵光秃秃的老树,周围的地上落了一圈金黄的枯叶,风一经过就沙沙作响。
你自己留着吧。
我这还有呢。说完,小敏的手里多出了一沓厚厚的冥币。冥币也是焦黄干枯的样子。
周青阳倒吸口凉气。这时他抬头看,前后左右尽是一团团模糊的影子。影子组成了一支望不见首尾的队伍,浩浩荡荡的,没有一丁点声音。周青阳本能地想跑,可他刚迈开腿,身后就有一只手死死地抓住自己。
二中的南墙外是片田地。秋收过后,地里到处都是农作物的残枝败叶和被翻出来冻成块的黑土。经过半年的播种、孕育、结果,这块土地太累了,她现在只想等一场大雪的到来,把自己结结实实地压在下面,然后静悄悄地睡去。
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
谁来了,周青阳不清楚。周围人都如风似浪般地迎了上去,经过他身边时留下阵阵嘶吼。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他的眼前转瞬即逝。突然,周青阳在人群中发现了四眼,四眼好像知道他的存在似的,也扭头朝这边看。这一看不打紧,吓得周青阳连退几步一屁股跌在地上。还是那张可怖的脸。鼻子在左,嘴巴在右,两只眼睛互相颠倒位置。
起来,起来。
喘气的功夫,周青阳只觉肩头一紧,那只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
去,杀了他。
声音来自背后。周青阳的脖子像不受自己控制似的,一点点向后转,每一下都是机械般生硬。
小敏不见了,手的主人换成了林黛玉。
杀了他。
杀谁?
顺着林黛玉的目光,周青阳看见王欢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对面。而且,陪他一起来的,还有好久不见的苏格。此时她正依偎在王欢身边,满脸甜蜜幸福的模样。
你怎么也……
寒冬说来就来,天空中飘满鹅毛般大的雪花。大地在寂静中沉睡。周青阳披着一身雪白,一步一步向对面走去。
骆驼死啦,骆驼死啦。那边的人群里爆发出阵阵呐喊。
周青阳的手向腰间摸去。
刀呢。我的刀呢。
他翻遍全身,只在兜里掏出一片干枯的叶子。
你是不是在找这个?王欢举起手,手里握着一把明晃晃的蝴蝶刀。
把刀给我,还给我!
想要的话,自己过来拿啊。
不知不觉中,雪已过膝,周青阳闷头跋涉,每一步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气。终于,他实在走不动了,抬头看看前面,雪光映天蔽日,在一片耀眼刺目的白里,王欢早已消失不见。周青阳大叫一声,紧跟着身体向后一仰,倒在了软绵绵的雪里。
刀……刀……刀。
所有的疲惫都烟消云散,周青阳能感受到自己的呼吸心跳,渐渐地与大地的脉搏吻合。
不知过了多久,有个声音从天边传来,悠悠荡荡的,如丝如弦,如诉如泣。
你……是不是……在找这个?
周青阳听见了,微弱地点点头。
还给我。
还给你。
周青阳只觉胸口处一凉,他拼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把眼皮撑开一条缝,从这条缝隙里,他看见一只美丽的蝴蝶,正在自己的胸口绚烂地绽放……
后半夜的风鼓得窗户啪啪作响。周青阳起身下地关窗户,他身上虽然裹了一层被子,但还是能感受到彻骨的寒冷。周青阳抹了把冷汗,胸口处还有隐隐的酥麻感。他抬手摸摸,想起了刚刚做的噩梦。
关上窗户,周青阳回身准备上床,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脚底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声音不大,但在这寂静的夜里却很真切,有种冰冷的质感。他抬起脚,弯下腰借着月光仔细瞧,原来是一片枯黄的树叶。
周青阳捡起叶子呆呆地看。月光将院子里杏树的影子打在墙上。影子晃动摇曳,如一场纷乱的梦。
(9)
第二天一早周青阳来到学校,将一张纸条塞进“林黛玉”的书桌堂。怕她看不见,周青阳特意把它压在了音乐盒下面。音乐盒是王欢送给她的,圆形的罩子里有一个纤细的舞女在跳芭蕾。
周青阳回到座位上等刘广明。刘广明来了后周青阳拉着他埋头低语一阵,最后刘广明极不情愿地把小灵通借给了他。如果刘广明知道后来的事,就算把他打死他也不会借的。
做完这些后周青阳来到五楼自习室。他本想去找苏格,可苏格的座位却是空的。他拿出小灵通按下了一串数字,拇指在通话键上停留几秒又缩了回去。
周青阳抬头望向窗外,窗外阳光明媚,碧空如洗。这份北方秋天独有的干净纯粹与昨夜梦里的混浊纷乱是完全不同的。看久了,周青阳竟分不出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或者都是真的,或者都是假的,自己也说不清。反倒是有一个念头却在他头脑中愈加清晰热烈了:过了中午,如果自己还能看见今天的落日,那就去找苏格,轻轻吻她一下,然后跟她说声对不起。
周青阳在紧张焦虑中熬过了一头午。当日头快要走到中天时,走廊里的放学铃声响了,周青阳看了眼时间,便转身匆匆下楼了。
体育馆后面有一条小路,尽管是午休时间,但也很少有学生从这里经过。周青阳把小灵通掐在手里,手心上全是冷汗。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林黛玉”会不会告诉他?如果他不来该怎么办?想到这儿,他后悔自己没有当面跟“林黛玉”把这件事解释清楚。可事到如今,无论如何这个电话还是要打的,因为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跟他们不一样。
就在周青阳刚要拨通电话时,远处有个人影慢慢向这边走来。是王欢,周青阳笑了,他低头看了眼时间,已经比约定的晚了十分钟了。好在他来了。
王欢走到对面大概五六米远的地方站住了,脸上还是那副不以为然的表情,全没把周青阳放在眼里。周青阳见到他后反而不慌了,他果断拿起小灵通,当着王欢的面拨通了110。
喂,110吗?我要报警……
几分钟后,周青阳撂下电话,看着对面的王欢,如释重负。
周青阳,你他妈不想活了?王欢一脸的不可思议。
周青阳笑笑,没有直接回答他。
王欢,现在就剩我和你了。我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说着,周青阳从身后抽出了一条凳子腿,就是当初他拿去吓唬四眼的那根。绕了一圈,我才发现自己错了。自己的事还得靠自己解决,怨不得别人。
此时王欢才意识到站在自己对面的是个多么可怕的对手。他故作镇定地说,就这个?吓唬小孩吧?
对付你,足够了。
王欢看见凳子腿的顶端立着一根钉子,露在外面的半截已经锈迹斑斑。他向后退了半步,又站住。
等等。王欢一摆手,叫住了向他逼近的周青阳。
你不是为了那件事吗?好,我现在就告诉你真相。
听见这话周青阳一愣,但没有停下脚步。
是苏格叫我把那些信贴到黑板上的,这全是她的主意。
王欢见周青阳站住不动,然后哈哈大笑说道,怎么样,没想到吧?
你胡说!周青阳咆哮道。他抬起凳子腿对准王欢的脸,钉子尖差点就碰到鼻子上。
冷静,冷静。你好好想想,苏格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你身边?你从来就没有认真想过吗?
握着凳子腿的手在不住地颤抖。王欢见这些话起了作用,气势上反而压倒了周青阳。他慢慢推开眼前的威胁,轻轻地说,苏格转学了,你知道吗?
这话倒是提醒了周青阳,印象里这许多天确实很少见到她。可周青阳还是不愿相信。
你骗我,不可能,不可能。我……我今天还见到她了。
是吗?我看你是见鬼了吧。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她为什么就单单瞒住你了?对了,王欢得意地说,她临走时给你留了封信,托你的“林黛玉”转交给你。如果你不信的话,现在就去找“林黛玉”问问。
你是想支开我,对不对?
操,怕你我就不来了。
几秒钟后,周青阳手里的凳子腿落在地上。他疯了般跑回教室,“林黛玉”不在,可王欢所说的那封信,却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放在了自己的座位上。周青阳撕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两页稿纸,看那字迹,确实是苏格所写。还未细读,几滴热泪早已落到纸上。
对不起。
起始一句对不起,像一枚子弹射进周青阳心里。这本该是他说的。接着,苏格写道:匆匆的离别,来不及道歉。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跟着父母去南方了。这样的分别,更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逃离。
青阳,实在对不起,直到离开我也没能说服自己,把事情的真相当面讲给你。现在,时间和距离给我了微薄的勇气,让我能用文字表达我的愧疚和歉意。如果这段日子里你必须要恨一个人,我希望那个人就是我。因为你现在这副模样,归根结底都是我当初的一个错误决定造成的。写到这里,想必你已经猜到了。
没错,那件对你伤害特别深的事,是我让王欢去做的。因为当时我已经看出“林黛玉”在追求王欢了,趁他们还没在一起,我就想了这么个馊主意去羞辱她,报复她。这件事我是打着王欢的名义去做的,你知道王欢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样的恶作剧在他看来简直是往自己脸上贴金。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于是第二天他找到四眼,接下来就是你看到的那样了。
青阳,“请你原谅”是一句我永远也讲不出口的话。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被你原谅。我只希望你能继续看下去。
我慢慢接近你,引导你,利用你。直到“林黛玉”生日那天,我从你眼里看到了真正的绝望和杀意。从那一刻起我才意识到自己错了,彻底错了。青阳,你单纯得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内心最丑陋的那部分。是你让我看到了自己的残忍和自私。那天回家我偷偷哭了一个晚上。
青阳,你真的是我计划里的意外。后来事情的发展就不受我控制了。坦白讲,我骗你是真的,爱你也是真的。我曾想法设法弥补自己的过错,但这样的努力对于我们之间的感情来说是微不足道的。这段日子我常常做这样的梦,梦见我们初次见面的那个夏天。我们手拉着手,没有王欢,没有“林黛玉”,只有我和你。醒来时才发现这只是一场梦,我心里特别难过。
青阳,当你提出分手的时候,我就知道终会有这一天。我选择了默默接受,没有和你争辩,因为我知道这一切的恶果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是我活该,自作自受。伤心之余,我甚至有一点点替你高兴。离开我,对你来说可能是最好的结局。青阳,恨我,然后忘了我,卸掉所有伪装,重新做回你自己。衷心希望未来你能遇见一个比我更爱你的人。
罪人苏格,永远爱你。
我不恨你,不恨你,不恨你……永远都不恨你,我爱你,求求你回来吧。周青阳已经哭得不能自己。放下信,他突然想起什么,掏出小灵通快速地按下那组数字,不一会儿,电话里传出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对不起,你所拨打的号码已停机。周青阳以为自己按错了,他又重新拨了一遍,结果还是那个该死的语音。周青阳把小灵通狠狠摔在地上,转身冲出了教室。
走廊的尽头是年级教学办公室,周青阳跑到办公室门前,敲也没敲推门就闯了进去。这时里面正好有个女教师在批改作业,经这一吓,手里的圆珠笔差点落在地上。女老师一脸怒容地看着周青阳,我说你是哪个班的,这么没礼貌?
周青阳缓了口气,刚要张口却一下哭了出来。
老师,对不起,请问十二班的苏格转学去哪了?
十二班的?苏格……哦,好像她父亲昨天来过,听说去南方了,具体我也不知道。你找她……
老师的话未说完,周青阳已经跑出办公室了。他又回到教室,抓着个学生就问,同学,求求你告诉我,苏格去哪了?你知不知道啊!
教室里问遍了,他就跑到走廊上问;走廊里问遍了,他就跑到操场上问。不管对方是男是女,哪个年级哪个班的,周青阳都把相同的话说给他们听。
求求你告诉我,苏格去哪了。
夕阳的余晖洒满大地,周青阳拖着疲惫的身体来到五楼自习室。此时自习室里空无一人。周青阳坐在原来苏格的位置上,把那封不长的信读了一遍又一遍。
过堂风吹开了身边的窗户。周青阳起身看向窗外,就在某个角落里,一对情侣正在夕阳下拥吻。他们头顶,一片孤零零的薄云向着南方越飘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