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辰斋轶事
随便哪儿都没有像丹辰斋门前停留着这么多的人。这家书画店不仅经营南纸、法帖、裱画、笔墨、刻碑、古董,还搜集着许多世人所罕见的艺术珍品。诸如文徵明,沈周钧山水、人物;唐寅、陈洪绶的仕女、花鸟;王麓台,朱夺的书法、篆刻;八大山人、任伯年的写意等等。这些东西往往价值连城,通常很少有买主,但围观的人却应接不暇。你看!此刻一个王公大臣模样的人,正捋着长髯,面对着《王蒙丹山瀛海图》心往神驰。一个手拎提盒的仆人,瞅着画上那吹气如兰的仕女,张大了嘴巴,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自己出气不匀,吹跑了画上的美娇娘。果会儿,他的主人吃着已经凉了的菜,一定会气得发疯。店门口,一个落魄的儒生,则表情严肃地鉴赏着橱窗里的扇面小品。偶而有一阵香风袭来,那定是谁家的丫环陪着小姐踏春归来,路过这里偶然驻足。一个从廊坊进城送菜的小伙子,见围了这么多人,以为出了什么新鲜事,伸长了脖子,往里看,打听了几个人,谁也不告诉他。待他弄明白了不过是几张破画,挑起担子就走,他真不懂世上除了穿衣吃饭,还有什么事令人劳神费心。最有趣的是那些店铺里的小伙计和官府里的小听差,他们结伴在这里东张西望,指着面上的人互相打哈哈取乐,不为别的,为的是偷一会儿懒。而那几个年轻的女人相邀挤进人丛中,隧着小鹿一般惊惶的眸子,实在是因了好奇心的驱使,要看看人家瞧些什么,要听听人家说些什么。
忽然,有两个人,在那里高声争辩不休,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大家立刻不约而同地凑了过去,只见其中一人长得高而瘦,五官过予秀气,如果他的面孔换给一个女人,真会使人倾倒,不幸的是错长在他的脸上,使人不免觉得媚而俗。此刻,他见自已吸引了不少听众,不禁十分得意,指着悬挂在郧虽柏自认仇十洲画的《史湘云春睡图》卖弄道:“阜西兄!我敢说此画绝对是真迹!其用笔非十洲不可。再看题款与印章无一不绝妙,而缣帛亦非近百年之物……”
被叫做金阜西的那个矮而胖的人,听了这话,不禁摇头晃脑,颇不以为然。“吴枫贤弟!你言之差矣!我以为此画决非真迹。来来来!你看!布局何其散漫,线条何其零乱,虽笔法几乎可以乱真,也恐非出自仇十洲之手,我怀疑此作为高手所摹……”
吴枫笑道:“金兄!你不闻这运笔设色之源流,构思匠心之微妙,毕显无遗。十洲虽专工仕女,山水亦间或为之,如《丹邱小景》、《细柳枯杨图》皆超逸名贵,深得周臣真传,一生虚怀若谷,不肯多画,有周坊复起亦未能过之评。因此,我观这《史湘云春睡图》非他莫属!”
金阜西哂笑不已:“话虽如此说,但我仍以为这幅春睡图无论设色、笔法都还远没有达到十洲那种流转劲利的境界。当然有一点可以肯定,此画成画年代颇为久远,可以追溯为十洲同时代的人,但充其量,不过是高手的一纸临摹而已……哈哈……哈哈!”
两人正争辩得有趣,忽听背后有人搭言:“请了!两位鉴赏家在这里各抒高见,在下不敢苟同。不过有一事不明,想在二位台前领教!”
两人回头一看,是一个英俊少年,年纪二十五六,面如敷粉,清眉秀目之间透出一股轩昂之气,双目炯然,一脸嘲弄的神气。不由得都有些恼怒,心想哪来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扫我等雅兴。吴枫想找出一句有份量的话,镇住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口小儿。金阜西到底年纪稍长,老成持重,矜持道:“不敢!仁兄有何高见,不妨讲来,也好彼此探讨!”
少年一抱拳:“既然如此,敢问二位兄长,这仇十洲何许人也?”
金阜西一听问这个顿时放不下心来,想:别看你少年气盛,不过尔尔,当下侃侃而谈。“噢!这仇十洲嘛,京师妇孺皆知,乃明朝著名画家仇英,十洲是他的号,字实父,太仓人,居苏州,出身工匠,后从周臣学画,为文徵明所称誉,从而知名于世,以卖画为生,擅画人物,尤长仕女。晚年客于收藏家项元汴处,摹仿历代名迹,落笔乱真,与沈周、文徵明、唐寅并称‘明四家’。”说完这段话,竟踌躇满志地瞅着少年,大有言犹未尽之意。
少年点头含笑:“多谢这位兄长开导,这仇十洲是明朝人,我记下了。那么我再问一句,这春睡图上所画的史湘云又何许人也?”
金阜西猝不及防,顿时语塞:“这……”
这时,人群中一个小学徒嘴快,尖声喊道:“我知道!史湘云是《石头记》那本小说里的人!”
“对!”少年赞许地冲小学徒点点头,然后不无揶揄地问金阜西:“兄长!据我所知,《石头记》的作者曹雪芹乃本朝人,这明朝画家能画出本朝小说里的人物,岂不是海外奇谈?难道那仇十洲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画的?”
哈哈!哈哈哈!一阵嘲弄的笑声,从人群中腾空而起。笑过之后,人们都觉亏得来了这么个明白人,要不,光听这两个人高谈阔论,还真以为是什么宝物呢。其中一人说了声糟糕,转身就走,想必是光顾听下巴嗑,耽误了什么正经事。其他人见状,也想起了自己该办的事,纷纷离开了。不一会工夫,只剩下他们三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金阜西心里很是惭愧,自言自语地道:“吾辈鉴赏乃在牝牡骊黄之外呵…”
吴枫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搭讪地问道:“敢问仁兄台甫?”
少年双手一拱,谦虚地道。“在下马世琪,为人憨直朴野,适才冒昧直言,多有得罪,还望二位兄长海涵!”
金阜西赞道:“哪里!哪里!仁兄慧眼独具,一语道出此画端倪,我等望尘莫及。”
吴枫此时已佩服得五体投地,毕恭毕敬地请教道。“依仁兄看来,此幅赝画竟是一钱不值?”
马世琪并不急于回答,趋至画前,细细观赏,看了笔意,又看题识、印鉴,当看到一颗鲜红的鉴赏印后,不禁快活地大叫:“此画大有来历,你看它一经顾权鉴赏,顿时身价百倍,只是令人费解的是顾老伯为何糊涂至此?真是莫名其妙啊!”
金阜西一听到顾权的名字,不禁肃然起敬:“怎么?仁兄认识顾老前辈?他可是当今画苑的领袖之一呵!”
马世琪若有所思地答道:“老入家是我好友顾雨亭的父亲,我每次来京都是要拜访的……”
吴枫听了两人的对话,两眼发亮,毫不掩饰地问道:“这画能卖大价钱!”
马世琪没有回答,突然感到此画定有蹊跷,要不,顾老伯决不会把这样一幅画拿出来公诸于世,拿自己的声誉开玩笑。想到这里,他认为无论如何不能让它流落民间,于是打算买下这幅画。当下喊过来店老板,问道:“老伯!这幅画,要价多少?”
这丹辰斋的老板姓黄,身穿绒春长袍,一派斯文的样子。他刚才还向金、吴二人不厌其烦地叙说这画如何如何好,希望他俩能够买下,可见他俩是天桥的把式——光说不练,索性扔下他俩,转身进屋忙别的去了。及至两人口若悬河地卖弄争辩,招引了不少看客挤过来凑热闹,后来又来了一个气势不凡的少年参加进去,就引起了他的注意。而后,他们之间的谈话被他听了个一字不漏,始知这画的价值在这里,心中暗暗高兴。此时,见少年果然过来问价,一脸急迫的样子心知机会来了,反倒不着急了。他摸了摸通红的鼻子,连连抽吸,又掏出一方素白手帕,捂着鼻子,装摸作样地捺了两下,然后小心折好藏入衣袋,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这幅呵?一百两。”
吴枫听了不满地嚷道:“喂!你这老板,是怎么作买卖的?刚才还撵着要卖我们二十两呢,我们没稀罕要,怎么才过一会儿,你就涨了八十两?”
黄老板捋着稀疏的黄胡须,故作高深地轻笑道:“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货卖识家嘛!况且文物这种东西本无定价,全凭买卖两家的心情和趣味而定。说句不知轻重的话,那就是嘴巴头上口气罢了……”
“你……你……”吴枫气得要冲过去和老板论理,被金阜西拦住了。黄老板早把这些看在眼里,因为心里压根儿瞧不起他们,所以并不理会,继续对马世琪口若悬河地卖弄:“……先生!你看!那些装裱精美的立轴,一定不敢问津吧?其实所值有限,而八大山人那幅隧心所欲的点染,你定以为是涂鸦之作吧?其实不然,它价值连城;而郑板桥的那两根竹子,你说我多少钱肯卖?”
马世琪无心听他的生意经,一抱拳道:“老伯!一百两就一百两,这画,我要啦!只是身上所带银两不够,烦请您给留下。万万不要卖出,我这就回客店,取银子来拿画。”
黄老板喜出望外。“先生!请您放心,我这就把画摘下来,一定给您留着。”说罢唤出小徒弟,当面就用长竿将画挑下,卷好,送进屋里。马世琪见状,连连称谢,转身走了。
马世琪刚走,金阜西就把吴枫拉到一边:“吴贤弟!这幅画,我们应该买下来。它的价值,你现在总该清楚了吧?”
吴枫颓丧地说:“这我知道,只是太窝囊,刚才廿两我们没要,这会儿,一百两啦,我们反倒抢着去买,别的不说,该死的黄老板就得笑我们脑袋大!”
金阜西笑道:“一百两?你以为老东西会卖给你?”
吴枫张大了嘴巴:“难道要给他一百五十两?”
“一百五十两能弄到手就不错了,“金阜西咬着吴枫的耳朵说,“你可要知道,画到手,我保你赚个两倍三倍的。”
“能吗?”吴枫有点不信。
“你放心,包在我身上!”金阜西又附在他的耳朵上咬了一阵。吴枫乐了。两人转身进屋找到了黄老板。
金阜西满脸赔笑地冲黄老板一抱拳:“老伯!有一事和您商量,我们俩想买下刚才那幅画。
黄老板嘿嘿笑了:“你二位怎么回事?刚才为了发发利市,赶着要你们买,你们都不买,这会儿人家买下了,你们又来撬行。想想看,我会卖给你们吗?做买卖的就讲这信义二字。”
吴枫道:“我们多给银子还不行吗?给你一百二十两!”
黄老板微微摇头。
金阜西对吴枫道:“咱们就来实的吧!给他一百五十两!”
黄老板仍是摇头不止。
吴枫眼睛都红了:“再添三十,一百八啦!这总可以了吧?”
黄老板心里暗笑,还是不为所动地摇头。
金阜西竖起二指,吼道:“二百!”然后不等对方答应,就双手颤抖地从衣服里掏出银票,塞在黄老板的手里,同时朝吴枫努了努嘴。吴枫会意,二话没说,进到柜台里就把那画拽过来,紧紧抱在怀里。
黄老板此时心里像喝了蜂蜜,脸上却装出无可奈何的苦笑来,冲着他俩打个手势,好像是在说:“这么好的画,本不想卖,没法子,遇到了你们这样死皮赖脸的人,唉!等会儿,人家来提画,我可怎么办呢?”
金阜西和吴枫如愿以偿,兴冲冲地离开了丹辰斋,谁知这两个家伙要打什么鬼主意呢?
要留清白在人间
其实马世瑛决非等闲之辈,乃江南名士。文章盖天下,有不可一世之概,只因生不逢时,平生坎坷。三年前应乡举试,闱中试题为渊渊其渊一句。他欲求争胜于人,不肯轻易落笔,至次日尚未成一字。时已放牌,他遂题一诗于卷首:“渊渊其渊实难题,闷煞江南马世琪,一纸白卷交于你,他年再试取第一。”题毕扬长而去。以马氏之才岂有不能作此题者?所以不敢轻易落笔,乃是胸中已有不肯作第二人之想,故而宁可不作。
当年顾权未进京时,与马世琪之父是刎颈之交的结拜弟兄。老画家非常喜欢这个聪敏好学的孩子,曾夸赞说:“此子胸中有书数千卷,将来必成名家,惜我等年老,不然可拭目以待。”父一辈子一辈,如今马世琪与顾雨亭,也像老辈一样结成了深厚的友谊。他此次进京,又来应试。三年前缴了自卷,使他憋足了劲,发誓此次定夺榜首。进京后,找了家客栈,住了下来。临考还有一些日子,这天早起,就信步来到了琉璃厂,他每次来京都把到这里访书观画视为人生一大乐事。这回,他又逐家浏览,看有什么可买的奇书和令人瞩目的字画。正巧,走到丹辰斋门口,赶上两个似懂非懂的假行家在那儿评头论足,结果出了笑话,就忍不住善意地插了两句。等他细看题识,意外地发现了顾老伯的鉴赏印,心中一惊,想老人家这是怎么啦?竟会出如此笑话?肯定有人从中作了手脚,事情紧迫,不容多想,为了不使这幅伪作流落民间,他当下也不讲价,就决定替顾老伯先买下画,让老板无论如何留住,他三步井窿两步跑回客栈,取了银子,赶到丹辰斋,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喘吁吁在把装银子的包袱往柜台上一放,直瞪瞪地盯着老板,一叠声地催道:“老伯!快!快把画给我!”
黄老板早有精神准备,笑呵呵地说:“先生您来迟一步,适才画已实出啦!”
马世琪一听,急得眼睛都直了:“你…你这个人怎么不讲信义!说好了的,给我留着,你怎么可以卖了呢?”
黄老板阴阳怪气地说道:“你给一百,人家给二百,我当然要卖。”
马世琪指着他的鼻子:“你,你见利忘义!”
黄老板冷笑道:“我见利忘义?谁知道你真买假买?傻等你,这买卖还做不做?”
“你怎么强词夺理?说好了的,我怎么不是真买?”
“真买?请问你留定钱了吗?”
马世琪一时语塞,气得真想棒这个钱串子脑袋一顿,但一想跟这种人还有什么理可讲,于是拿起钱包袱就走,出了琉璃厂,边走边寻思;出了这么大事,说不定顾老伯还蒙在鼓里呢,该去看看。于是叫了一乘小轿,一屁股坐上,直奔落花胡同而来。
原来这顾权是苏州的一名画工,开始以写真闻名于世,后又致力工笔,专攻仕女、山水。偶作小幅,贴于书斋。一次被国画大师任伯年看到,赞赏备致,为其讲析六法之要,古今异同之辩,顾权潜心钻研,于是笔法大进。一时之间,求画者盈门。平头百姓求画,有求必应,笔资毫不计较;而官商富贾求画,倒十有九不画。苏州府台惯于附庸风雅,让其为己写真,顾权恶其为人,只画其翎顶靴袍,而不画面目。顾权出府后,有人问其缘故,他冷笑道:“狗官鱼肉百姓,本无面目,非我不画也。”府台得知,勃然大怒,派员捉拿,谁知顾权带儿子雨亭已连夜逃往北京。到京后,深居简出,一面潜心画理研究,一面悉心指导雨亭苦练笔墨。父子舍山水而习人物,斟酌古今,一洗时尚,不时有高旷之品问世。于是海内画家宗之。顾权平日不肯多画,倘遇知己,可匝日为之点染;而士大夫慕名求画时,虽笔资往往百金,却视如土芥而不为。因此,父子俩虽惨淡经营多年,却仍一贫如洗。时有京官贾斯闻多次索画,他为耳边清净,在其扇上戏作鼠图,旁画胡桃一颗、花生数枚,题字道:“老鼠哥哥,你为甚终宵闹我?蜡烛已残,油灯已破,忍使俺无端闷坐。刚到新年,福桔乌菱早饱哥哥肚,只剩得几荚花生,还有胡桃一颗,不值今朝小吃,恐教受饿,劝哥哥明日还来,俺多预备些野果,管教你肚皮胀破。“这贾斯闻得扇如获至宝,对讥讽之意浑然不觉。次日早朝,在朝房中,展扇于同僚。众官员观画读文,始而,你瞅我,我瞅你,继而顿足鼓掌大笑。贾斯闻才知受了愚弄。官员中有一都察院左都御史林大人,作官清廉,为人正直,且护士爱才,散朝后,换了青衣小帽,只身拜访了顾权,两人一见如故,谈得十分投机。顾权感其知遇之恩,作“黄庭坚小楷”相送。贾斯闻见了深爱之,又萌侥幸之想,命人以数十金购得宋纸一卷,亲往求书。翌日,雨亭将纸送到贾府,贾斯闻得着讶其神速,大喜过望,展纸视之,竟无一字,唯左下角有三个蝇头小字,猝不易辨,细细看去,仍是“你也配!”三个字。他不看犹可,一看气得七窍生烟。编了个罪名,将顾权拘捕入狱。亏得左都御史林大人得知,申斥他陷害无辜,将其削职为民。贾斯闻衔恨归里作寓公后,对林、顾两人恨之入骨,伺机报复。此时,顾权因受了这意外的打击,顿感世态炎凉,积郁成疾,暗哑不能言。见了好友之子马世琪突然而至,百感交集,相顾无言只有泪千行,两手紧紧地攥着他的手,摇头叹息,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对其倾吐。马世琪眼见这一代国画大师,被病痛折磨得心力交瘁,奄奄一息,心中怎能不隐隐作痛?本想把春睡图一事原原本本地讲给老人家听,又怕他经受不住这致命的打击,只是好言安慰几句,待老人昏昏地合上了眼睛,给雨亭递了个眼色,两人来到外间,马世琪悄声把买画经过讲给自己的好友听。顾雨亭听了,先是一愣,随后急切地问:“世琪兄,此事非同小可呵”
马世琪深感内疚地说道:“是呵!都怨我。当时身上要带了钱,就不会出现这等事了!”
“世琪兄,千万不要这样说,还是家父不小心,中了人家的圈套……”
“雨亭!但不知道这幅赝画是怎样出来的?”
“想家父为人,你也略知一二。他一生磊落不羁,性情疏傲,每懒于濡笔,达官贵人倍送笔资,案头积纸如山,犹不肯伸一纸。因此他很少作画,那春睡图本不是家父所画,而是我的习笔。记得那天,魏文曾和苏世桐两位老先生来家作客。在门前见一学徒倚门而泣,一问,那孩子哭诉道:“几次取画都空手而归,家主人骂我私吞了银子。今又命我来取,如仍不得,就要辞了我的差事,没了关饷的地方,怎么养活父母啊?”两位老前辈非常同情,答应替他索画。进屋后,见家父还躺在床上,就大声责难,家父不解二人气从何来,魏先生板着面孔乱嚷:‘得人钱不为人画,这是何道理?使小儿两头为难,情急哭于门外,你今日若不画一张,使孩子有个交代,我俩定不饶你’说罢二人,一个为其调色,一个为其伸纸。家父已卧床数日,此时,只见他艰难地坐起,诙谐地笑道:‘二位贤弟!请息雷霆之怒,你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佩服。只是在下偶感风寒,手无缚鸡之力,可否通融通融,宽限二日,等贱躯稍愈,必当效命则个!’魏、苏二人见家父一脸病容,又说得这样可怜,都撑不住笑了,魏文曾提议:‘不现画也使得,旧作也可顶缸,找一张,打发走那孩子算了!’这时苏世桐发现了案头那张春睡图,快活地大叫:‘这张满好!看笔意大似仇十洲的真源正宗呢!’当时我笑着阻拦:‘这是愚侄习作,难登大雅之堂的!’谁料魏文曾抢过去,说道:‘管你们爷俩谁画的,我作主,就是它啦!’家父没有办法,无可奈何地提醒:‘还没有落款用印呢!’魏文曾得意地乱嚷:‘嘿!这样更好,让他们猜去吧!谁画的?老顾?小顾?乃至仇十洲?岂不有趣?哈哈!’说完,也不容商量,就把那画给那孩子啦,当时我就有一种预感,那画早晚要出毛病。今天果然照那话来啦,唉!世间的事,就是这么复杂,偶一疏忽,就会酿成大错……”
马世琪听到这里,已知此画的来龙去脉,遂问道:“你的意思是老伯的仇家,偶然得了这幅没有题识的画,找了善于作伪的行家,做了手脚,用它来败坏老伯的声誉?”
雨亭道:“一开始,还没有那样严重。只不过是屡求不得,才派学徒来哭求的,但现在这画已几易其手,将来怎样就很难说了。”
两人议论得正酣,情不自禁地,声音就逐渐高了起来。这时从里屋卧室传来轻轻敲击床板的声音。雨亭心中一惊,自从父亲病危,已口不能言,偶而不在身边守护时,老人都是以手击床传唤。老人卧床后尽管声带不能发声,说不出话来,但听觉却似乎变得更加灵敏了。听到如此急切的敲床声,莫非他刚才是在假寐?我们的谈话怕是他都听了个真而且真?顾雨亭心怀忐忑地和马世琪来到卧榻前,一见老人家那执拗的询问目光,知道瞒也无益,就原原本本地将春睡图惹起的风波叙说一遍。老人木然地听着,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抽搐着,喉间发出丝儿丝儿的怪响,胸脯像个风箱似的起伏不已,想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那情景真是苦不堪言,看着叫人揪心。眼睁睁地瞅着自己敬爱的入在生与死的门槛上挣扎,而无能为力,真是人间最痛苦的事。两个年轻人,心如刀绞,泪如雨下。
这时,只见顾权两眼定定地盯着儿子,右手吃力地从被窝中伸出,作握笔状,艰难地晃着。
马世琪不解地俯下身来,问:“老伯!你……”
顾雨亭哽咽地说:“家父有话,要写下来。”
马世琪去案上拿来纸和笔,替老人握在手里,然后和雨亭轻轻扶老人坐起一些,在其身后垫好被子。马世琪展纸,雨亭替老人擎着腕子。老人笔没动,手先颤,喘作一团。稍停,用尽平生之力,写出一个‘烟’字。又喘。刚刚平息下来,唯恐自己写不完,遂运笔如飞,因气力不足,字写得歪歪斜斜,笔划粗细不匀。但见他写道:“烟云过眼总成空,留得清白纸墨中,寻得赝画回归日,家祭勿忘……。”两个年轻人一边流泪,一边读着老人这首最后的诗,知道最后两句是借用陆游的诗,尚未写出的三个字,应是“告乃翁”。但这三个字,老人今生今世再也写不出了。此刻他生命的油灯已耗干了最后一滴,只听“巴哒”一声,渐渐变僵的手指一松,毛笔悄然落地,顾权脖子一仰,已驾鹤西行了。顾雨亭哭瘫在老父的尸体之上,顿时失去了知觉,马世琪也哭得顿足捶胸,哀痛欲绝,他深深地悔恨自己没能及时把画买下,使老人多病之躯经受不住这意外的打击,而溘然长逝。自己对不起老人家啊!他暗暗发誓,今生今世一定要帮顾雨亭把画找回来。待顾雨亭苏醒过来,他搀扶着安慰道:“雨亭!你放心,我们哥俩只要不辞辛苦,不惜任何代价,画总是可以找回来的,到那时,就可以告慰老伯的在天之灵啦……”
顾雨亭听了这话,缓缓拭去泪痕,木然地点点头。
赝画化作白蝴蝶
马世琪帮顾雨亭料理完老人的丧事后,两人来到丹辰斋。黄老板见了马世琪似曾相识,搭讪道:“先生,看看画,还是古玩?”
马世琪揶揄道:“黄老板真是贵人多忘事!前些天,我曾要买你的一幅画,只是你太替我着想,怕我耗费一百两银子,等我取钱回来,你已把画卖给了别人……”
黄老板猛地忆起那件不地道的事,尴尬地赔笑:“那回愚兄财黑了,也是没法,靠这吃饭。不过请先生不要介意,小店又进了几幅好画,都是上乘之作,你过过目,说不定有中意的。“说罢谦恭地往里让。
马世琪一摆手,冷冷说道:“不必费事,别的画,我没兴趣!现在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朋友顾雨亭。那天的画就是他画的,我之所以急着要买,是因为有人在那上面做了手脚,要败坏顾老前辈的声誉。老人听说那幅危害极大的画已流落民间,登时气愤而死,这皆因是你贪财所致……”
黄老板一听这话,脸色霎时变得苍白如纸,嘴唇也哆嗦起来:“那画那么重要,我当初确实有所不知,要不,说死我也会给你留着的。”
马世琪鄙夷地说:“你也不必害怕,事到如今,我们不会为难你,也不打算告官,只要求你留意这幅画的下落。再有人来卖,无论多少钱,都替我们买下,不会让你白忙的。若知踪迹,速到落花胡同顾宅知会一声,能办到嘛?”
“愿效犬马之劳!”黄老板频频点头哈腰,表示一定要尽力而为。
回来后,两入分头各处查访多日,终无线索。眼见考期将近,雨亭劝世琪准备应试,世琪笑道:“今年准备不够充分,心里没底,若勉强敷衍,恐还不如上次。没把握中魁,我是不考的。你放心,三年后,头名状元肯定非我莫属!”
雨亭深知好友为陪自已寻画,有意放弃科考,心里很是激动。他的禀性自己最清楚,凡是认定了的事,绝无更改的余地,所以也就不再劝阻。转眼间,二人寻访了两个多月,未见蛛丝马迹。一日,正坐在天井里闲聊,就见丹辰斋黄老板满头大汗地跑来。马世琪迎上去问道:“怎么,有了消息?”
黄老板边擦汗边兴冲冲地说:“真是老天开眼!我内弟是个裱工,昨天来,他无意中提起为人裱了一张好画,你猜怎么着?我一问,正是你们要找的春睡图,巧了!”
顾雨亭惊喜万分:“如今那画在哪儿?”
“那画是东城巨富董兰池派人送来裱的,现已取走。不过不要紧,地址我已记下。”董老板掏出个纸片,递给顾雨亭。’顾雨亭看过,说道:“事不宜迟,世琪!咱们按图索骥吧!”二人当下谢过黄老板,照地址很快就找到了董兰池的寓所。
这董兰池是东城首富,在京、津、沪、杭开了好几处银号、当铺、绸缎庄,家财万贯,财大气粗,又是极爱附庸风雅的主儿,琉璃厂是他常去的地方。珍珠,玛瑙、古玩、字画他兼收并蓄。可他除了赚钱内行,其余全是老外。只要有人说好,他不计较价钱,一概买下。相比之下,他的帐房先生对文物虽然也是个二五眼的假行家,却比他强多了。时间久了,帐房摸准了东家的脾性,常代他购进文物,乐得从中吞没银两。他准知道买卖上,无缝生蛆,因为东家比他精明得多,可文物这档子事就容易做手脚。前几天,一个中年人兜售春睡图,要价二百两,他见上面盖了红糊糊一片图章,就知道有利可图,壮着胆子替董兰池买下。晚上进到董兰池处过目时,他指着画上的人物、落款、印鉴,口若悬河唾沫星子乱飞地瞎吹唬,一讲就是半个时辰,见东家始终没言语,汗就下来了,心里着实忐忑不安,就假意说:“东家!我,想跟您挪点钱……”
董兰池不解,因为正听在兴头上:“借钱?借钱干什么?”
“我想买下这画。”帐房言不由衷地说。
“你不是给我买的吗?”
“是啊!当初我是这么想的,可是过后一想价码太贵,我就打算自己留下算啦!”
董兰池听这话心里犯疑:怕我嫌贵?你就不嫌贵?这画肯定是个宝,说什么也不能给他,就问道:“多少银子?”
“要五百两呢!”帐房像牙疼似的哼哼。
董兰池当即把画卷上,紧登登地攥在手里,生怕它飞了似的,然后宽厚地笑道。,“不贵!根本不算贵!难为你替我买了这么珍贵的东西,待会儿从帐上支五百零一两,五百两还帐,剩那一两赏你!”
帐房擦去冷汗,心里滋润极了:这样的买卖真作得,跑了一回腿,说了几句话,就捞了两倍还拐弯的银子。当下陪着小心说:“既是东家喜欢,我怎敢和您争呢!只是这画太名贵,将来,说不定会有人愿出一千两买它呢!”
董兰池听了这话,别提心里多受用啦。即刻命人拿去装裱,吩咐完了,雇车去天津,探察几个商号去了。顾雨亭和马世琪来访时,他刚从天津回来。画已裱好,取回后挂于墙上,他正在那里捋着几根稀疏的胡子装模作样地鉴赏呢。听差领进来两位客人,他早已听到脚步声,但并没有立刻转过身来,仍旧对着画卷摇头晃脑,似有所得地作吟哦之状。
顾雨亭进来,一眼就看见了那画,竞忘乎所以地趋近审视,果不其然正是他笔下的那幅习作。此刻,马世琪激动的心情并不亚于他,也认出了这正是他那日要买的那幅,心里不禁欢腾雀跃:呵!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回可好了,哪怕这个老财东要一千两银子,也要设法买下,然后烧毁,好了却一桩心事,令顾老伯含笑于九泉。
董兰池好半天没听到声音,终于忍不住回过头来,一看,两位客人都如泥塑木雕一般地盯着自己的这幅画,心中很得意,笑眯了眼:“两位仁兄!我这幅画如何?”
马世琪点头道:“此画不错,老前辈果然好眼力!”
顾雨亭急不可待地问道:“老伯,晚生冒昧,敢问您,花多少银两购得?”
董兰池见问,本想多说,但见二人举止不凡,很有读书人的气质,深怕不值,让人家笑话自己是冤大头,就照实说道:“嗐!就这么张玩意儿,五百两呢!”
马世琪见雨亭着急,知道他要说话,刚想阻拦,已来不及了,只听他说道:“老伯,”实不相瞒,我们此来,就是要买这幅画的,望您能够转让给我们。为了表示我们的诚意,我愿出八百两,我想您不会吃多少亏吧?”
董兰池心里一惊:这两个小子并不像花钱如流水的八旗子弟,而且这画刚刚到手,’他们就盯上门来,又肯出这么大价钱,可见这画是有些来历。帐房这老小子没有骗我,他当时就说日后会值一千,这两入开口就给八百,不挺贴边吗?于是笑道:“这位仁兄给的真不少,但有人说它值一千呢!哈哈!”
雨亭一听就误会了,咬了咬牙,喊道:“靠老伯既这样说,我就给你一千!”
董兰池拈须摇头:“你们二位就死了这份心吧!别说是一千,就是五千,我也不会卖的!我是个商人,做梦都想着挣钱,这不假,但得分什么。文物这种东西,件件都透着高雅,经常把握赏玩,可以……可以……总而言之,拿它们去生利,就未免有点……有点……”
雨亭急得都要哭出来了:“老伯!您不卖,留它何用?”
董兰池一听,嘿嘿笑道。“不瞒二位,我走南闯北作了一辈子买卖,该吃的吃过,该穿的穿过,该享受的也享受过了,按说应该知足啦,可是不!跟你们识文断字的人一比,就老觉着自己土里土气的,人嘛,就该身上有点斯文气儿。所以,慢慢地也愿意摆弄点笔砚、字画什么的。只要东西稀奇,我舍得银子……”
马世琪见这老古董如此夸夸其谈地显富,心里琢磨:这人是确信自己弄到了珍奇可居的宝贝,此刻就是给他一座金山,他也是不肯卖的。看来,必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告诉他此画对我们是至关重要的,而对他却是一钱不值的,舍此别无良策。于是诚恳地说:“董老伯!恕晚生直言,我们兄弟二人此番来,之所以不遗余力地想买这幅画,并不说明它有什么了不起的收藏价值。我再说一句,这画,你老确实买亏了。当时,只需二十两,人家就肯卖的。以后涨到一百两时,我回客栈取银两时,被两个买主哄抬到二百两,抢先我一步买走了。如今到了您的手里竞高达五百两,这么莫名其妙地见风涨,只能让人感到滑稽……”
董兰池不以为然地说:“我不管它当初多少钱,但我知道这是张名画,我们帐房很懂行,他说是前朝的一个很有名气的人画的。”他见马世琪摇头,又反问道:“不是?那就怪了,你们为什么肯花一千两买它?”
“真的不是,画这幅画的人,就站在你的面前!”马世琪指着雨亭说,“他就是当今最有名望的国画大师顾权的儿子。这幅画不过是他一时兴之所至的习笔。都因他令尊大人不肯趋炎附势替权贵作画,才中了人家的圈套。致使这幅画偶然流传出来,又经人作伪,成为一幅南其辕丽北其辙的怪画。这些人流传的目的,不言自明,是要拿老人家的名誉开玩笑,他一生把名誉看得比生命更重,怎能够容忍?听到这个消息,竟活活地郁愤而死。临终前,嘱咐我们兄弟罄其所有,也要找到这幅画,不使谬传人间。您想想,我们俩能不照老人家的话去做吗?董老伯!这就是我们俩求您帮忙的真正目的。其实,一千两银子,我们也无力一下凑齐,只能罄其所有,先付一部分,其余的尚需宽限时日,等变卖一切后,方能补齐。因此,望老伯能转让给我们。为了表明心迹,我们俩愿先立个借据给你,然后,当着您的面烧毁这幅画,您以为如何?”
董兰池听了这番话,真是闻所未闻,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顾老画家以正直为本,实乃可钦可敬,他既能为使怪画不再谬传赔上性命,我这个人即使再爱财如命,也不会心疼那五百两银子的。现在我就把这画交给你们吧!”说完,他果真取下画,卷好,交给了顾雨亭。顾雨亭眼圈红了,捧着画卷纳头就拜:“董老伯!难得您如此深明大义,晚生没齿不忘。只是这银子,我们俩是一定要还的,您也是被人诓骗了,我们总不能让您……”
董兰池忙不迭将其扶起:“休再提什么银两不银两,那皆是身外之物。能和两位可畏的后生相识交往,使老朽身上也少了许多铜臭。如你们不嫌弃,我们彼此就结个忘年交吧!哈哈!”
马世琪深深动容,抱拳施礼:“董老伯果然快人快语,一番侠义心肠,我们俩一并领了。为了不食前言,来!雨亭,把画当面烧了!”
董兰池慌忙阻拦:“何故如此,老朽是信得过你们的!”
顾雨亭解释道:“老伯请勿多心,事情理该如此,不然路上万一失落,节外生枝,就要更费一番周折了。”
马世琪趁机逗趣道:“要不立刻烧掉,我们还怕您……”
董兰池大惑不解:“怕我什么?”
“怕您一会儿变卦呀!
“哈哈哈!”董兰池开心地一阵大笑,随后一叠声地催促道:“对对对!快烧!快烧!烧慢了,我说不定真会变卦呢!”说罢喊人拿来手炉,笑眯眯地瞅着两个年轻人手忙脚乱地把画撕碎,一点点地烧掉。望着那狂舞的火苗和乱飞的白蝴蝶,顿时也感到自己高尚了许多。心想:今日幸会斯文,本当庆贺一番。画一烧完,立刻吩咐厨房备酒,不大一会儿,一桌丰盛的酒菜就摆齐了。董兰池邀二人入座,二人早巳饥肠辘辘,也不推辞,坐下就喝。三个人一边开怀豪饮,一边推心置腹地畅谈,一直盘桓到日头偏西,方才告辞出来。
安枕三日梦再惊
兄弟俩办完了这件事,像从心上搬去了块压得喘不过气来的石头,顿感不亦快哉。雨亭想到朋友为了这幅该死的画,把科考都耽误了,很是不过意,为了表示感激,也为聊尽地主之谊,提出要尽兴地游玩几日。马世琪正中下怀,乐得答应。于是二人今天游香山,明个逛碧云寺;刚刚凭吊了宛平古战场,又去八达岭拣锈箭弩头。终日嗷啸山林,怀古吟诗,忘乎所以,好不痛快。谁知他们高兴得太早,一个足以使之目瞪口呆的厄运,正等待着他俩。
一日,刚从卧佛寺归来,一到寓所,就见顾权的生前好友魏文曾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在门前来回踱步。一见他俩的影子,好似见了救星,大呼小叫地喊道:“雨亭!你俩到哪去了?害得我在这儿足足等了两个时辰?”
雨亭笑道:“魏大叔,我们去了卧佛寺,让您久等啦!真对不住您啦!”
魏文曾没好气地说:“还有如此闲情逸致,真是的!我特地跑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那幅画出了漏子啦!
“哪幅画?出了什么事?”
“你画的那幅春睡图呗!原来那求画的哄了我们,他根本不是留给自己挂的。如今流落到他人之手,这对顾老兄的声誉……”
雨亭听了,笑着打断了他的话:“魏大叔,你可真吓了我一跳。我当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呢!不就是春睡图吗?世琪兄已经帮我找到了,烧掉了……”
“烧了?不能吧!”魏文曾狐疑地说道:“我昨天还亲眼见过的……
“昨天?”雨亭差点蹦起来:“您老在哪看见的?”
“殷府。是在他五十大寿的宴席上。你知道这殷显,我一向鄙其为人,本不想去,但因为是连襟,碍不过情面,只得捏着鼻子去应酬。谁料,一见面,他就拿出那幅春睡图显示。一见之下,心说不好,就闻他打哪儿弄来的,他很得意地告诉我,说是一个姓金的卖给他的……”
雨亭听了,好似一捅凉水兜头浇下,来个透心凉,心想,这一幅肯定不是在董兰池家自己亲手烧的那一幅。莫名其妙的是,这幅又是从哪儿钻出来的?想到这里,不无侥幸地问道:“魏大叔!你可看清了?果真是我画的那幅?”
“没错!你忘了?我当初还戏称像仇十洲的手笔呢?”
“您这次看的和上次有什么不同?”
“多了题识和落款,还有一大堆印章,最让人不放心的是,上面居然盖上了你令尊的鉴赏印,怎不教我惊讶不已!”
马世琪最然没有插言,却始终听着他俩交谈。现在节外生枝地又冒出一幅跟烧掉的一模一样的春睡图,固然叫人担心,但最可怕的是,以后会不会再冒出来第三幅,第四幅乃至更多幅呢?最先该办的是快些寻访到作伪的人,如若不然,露头一幅买一幅,决非上策。想到此处便问道:“魏大叔!您看过这幅的前后,还有谁看过?”
“我是第一个看到的,因为宴请的客人们还没有到,我进大门时,和一个很面生的人擦肩而过,我进,他出,打听家人,说是姓金……”
马世琪听到此处,心中明白,这人必是那天抢先一步买走画的那个金阜西,就对魏文曾说:“如此看来,魏大叔,只好麻烦您再跑一趟,跟老东西说,那画咱们要了,不管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还有,最要紧的是套出姓金的住所,回头知会我们一声,有劳!”
“理当效命,不单是因为我和顾老兄的多年交情,亦为此事由我引起。二位贤侄权且放心,此去定不辱使命!”魏文曾说完就走了。
魏文曾走后,二人如坐针毡似的等待着。
你道这春睡图如何出了第二幅?有没有第三幅?有。第四幅呢?没有。原来金阜西和吴枫买回画后,由金阜西带回家中作伪。先以白金五两买高级侧理纸半张,一裁为二;又以十两买通临摹圣手翟云屏,依样临成两份;再以十两央求篆刻怪杰郑雪桥,另纸摹仿顾权等诸家款印;然后用清水浸透,实贴于漆几上,待其渐干,再浸,再贴,一日二三十次,一月而止,复以白芨煎水蒙于画上,滋其光泽,墨痕已入肌里,于是三幅春睡图始成。一幅卖与董兰池,得银二百两;一幅卖与殷府殷显,五百两。先说这殷显打开一看,就乐了。没费口舌,五百两白花花的银子当场成交。他是行家?还是冤大头?都不是。他另有不可告人的打算。他看过之后,就知道这是一幅不该流传出来的东西。唯其如此,这才是他梦寐以求的宝贝。多年来,他本以为朝思暮想要得到的那个物件,很可能是无望了。而今赐其便,这幅画到手,他明白那物件已经近在咫尺垂手可得了。
且说金阜西见越卖越贵。最后一幅无论如何也不肯卖了。他把前二幅所得的银子悉数全给了吴枫,声称自己不要一个大子,只要这幅画留作纪念。吴枫当然不肯信,他觉着吃亏了,不放心地说道:“我说阜西兄,你是要留一手,等大价钱吧?”
金阜西冷笑道:“吴贤弟,我看你很可以知足了。当初买时你一味阻拦,尝到了甜头,又一味得寸进尺。你不想想,谁拿的银子垫底?谁请的人作假?可前前后后用了多少硬头货,你没个谱?你空手套白狼,没费吹灰之力,就闹了七百,还少吗?这最后一幅,别说我不想卖了,就是真想卖,使大劲也就弄个一千八百的,你还好意思要?”
吴枫听了这一席话,句句是实,自己凭空得七百,白捡的一样,但毕竟不满足,可又不敢得罪人家,遂赔笑道:“跟你闹着玩呢!”一边说着,一边打着哈哈走了。他本来是个赌徒,搂着白来的银子能睡安稳?找几个市井无赖就耍上了。也该着他赌星昏暗,七百两一宿工夫全塌进去了。天光大亮,两手空空,走投无路之际,想再找金阜西抠点,不料,金阜西突然失踪了。家门上挂着把铁将军,这才觉着自己真的上了大当:这小子嘴说不卖,说不定已经弄了个一万八千了呢,躲得远远的自己去受用。不行!得找他去,就是藏到耗子洞里,也要把他拎出来。就这样,他开始满世界逛荡,跑遍北京城,寻找金阜西。一日,也是冤家路窄,在丹辰斋门前被马世琪等人兜头撞见,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原来,那日马世琪和顾雨亭在寓所等候魏文曾消息,一个多时辰后,魏文曾满脸忧郁地回来了。顾雨亭一看,心就凉了半截:“魏大叔!他不答应转让?”
“答应是答应了,只是条件太苛刻,简直令人不能容忍!”
“是要价太高?”
“不!他是想要令尊那二十四幅扇面。唉!谁不知道那是你们顾家的心尖子?”
“二十四幅扇面?”马世琪失声叫道,他气得扭歪了脸。他怎么能不知道那二十四幅扇面装成的巨册的价值;当年顾老伯趁高兴的时候,曾给他展示过。那是前朝的二十四位名画家人各一幅的绝妙神品。随便拿出某一幅来,都可以很轻松地换十垧地。像此等明抢暗夺的狮子大张口,怎不令人活活气煞。马世琪知道雨亭说死也不会答应的。可他万万没想到雨亭竟铁青着脸嚷道:“给他!”
“你疯了?那是顾老伯一生收藏的心血,说什么也不能松手呵!”
雨亭牙齿咬得格格响,凄楚地笑道:“只能如此,那老狗既然安下这个心,不达目的,他岂肯轻易把画给我们?世琪兄,不能舍不得,给他吧!艺术珍品在有用的人手里是朋友;而被赃官巨贾巧取豪夺去,锁进铁箱深扃画室,就会变成他们的敌人。不必伤心,随它去吧!为了换回家父的声誉,唤回艺术的良知,这样作是值得的呀!”
马世琪见雨亭反而规劝自己,不由唏嘘起来,魏文曾也很伤感。二人默默地注视着雨亭找出那本老画家亲手装订的扇面巨册。然后三人一同来到殷府,换回了第二幅春睡图。那殷显得了二十四幅扇面,几乎乐疯。而顾雨亭仿佛熟视无睹,接过那张自己亲手画的,又使自己陷入艰难竭蹶之中的赝画,当场撕个粉碎,往空中一抛,狂笑着,踉踉跄跄地走出这间一刻也不肯多待的客厅。马世琪忿忿地瞅了一眼殷显,扶着雨亭出来。这时,殷显尴尬地挽留连襟魏文曾。魏文曾恨恨地啐了一口,转身出来,追赶两个年轻人。从此这个正直的画家跟这个亲戚割袍断义了。而殷显不久也为这二十四幅扇面几乎丧了命,这是后话。
且说三人在丹辰斋门前不期而遇吴枫,马世琪一眼就认出了他,当下拽住他的衣领,怒问道:“那个姓金的呢?”
吴枫早已软了下来,哀求道:“仁兄松手!其实我也在寻他,真不知他如今在哪儿!”
魏文曾见马世琪过于激动,就劝道:“贤侄,你暂且松开他,我们慢慢问他。”
马世琪依言松开吴枫衣领,一脸怒气地问道:“姓吴的,你从实说来,你俩共作了几张假画?”
吴枫此时哪敢隐瞒,嚅嚅地说道:“不算原画,又作了两张,共是三幅。”
“前两幅,我们已经追回,那第三幅如今在何处?”
“金阜西带在身上躲起来了,我已找了好几天,刚才听人说,有人见他藏在……”
“藏在哪?”马世琪厉声问。
吴枫吓了一哆嗦:“藏在贾府贾斯闻处。”
顾雨亭不听犹可,一听如五雷轰顶,顿觉两眼发黑,要不是魏文曾急忙扶住,定会一下子跌坐在地上。他心里明白:这个被罢免了的京官,正是父亲的冤家对头。因求字不得,曾编造罪名,将父亲投入大狱,要不是左都御史林大人仗义袒护,父亲定会冤沉海底,永无出头之日。现在这第三幅赝画落入他的手中,怕是绝无索回的希望。一想到家无积蓄,唯一值钱的扇面,又被人强行霸占。前路茫茫,凶吉未卜,父亲的遗嘱,何时得以了结?前思后想,只感到撕心裂肺,五腑六脏似乎停止了活动,心口像塞满了东西,叫不出声,也流不出泪,一头跌倒在当街,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昏沉沉地,也不知过了多久,苏醒过来时,只觉得头像打上了一道铁箍一样疼痛难忍,睁眼一看,原来自己是躺在家里,就知是魏文曾和马世琪把自己弄回来的。一想到朋友和长辈撤家失业的为自己奔波忙碌,心如刀绞,很不是滋味。此刻,他脑袋一热,动了一个荒唐的念头:这个该死的贾斯闻不是要置我于死地而后快吗?好!我就豁出去,自己送上门去,指着他的鼻子,冲他要画,他不给,就和他拼了。如此想着,翻身下地,也不知哪来的一股精神,跌跌撞撞跑出家门。一路上跌倒几次,又爬起来几次,继续没命地跑。行人见他两眼发直,口里嘟嘟嚷嚷,道是疯了,都谎忙躲开。到了贾府,没容当差的拦挡,往里闯将进去,来到客厅,见里面影影绰绰,不容分说,就扑了进去。进得屋来,一眼就瞧见了正中挂的那幅春睡图,画下面的太师椅上,坐的正是贾斯闻。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可找到了发泄的目标,朝贾斯闻一路冲去。
原来贾斯闻今日大宴宾朋,为的是让大伙观画。那日,金阜西拿来此画,他眼睛一亮,拍案叫绝。前番向顾权求字,不但没能如愿,还被羞辱一场,费尽心机将其下狱,又被林老儿作梗救出,将自己削职回家,这回恶气一直没出。今日天赐良机,用这幅既可败坏顾老儿的名声,又可使林老儿丢面子,就按捺住心中的狂喜,问金阜西要多少钱,金阜西说不卖。问他要什么,他怪模怪样地说:“我要什么你清楚!”贾斯闻知道眼前这个人要娶自己的女儿冷香,这女儿虽不是亲生骨肉,但自己妻妾无出,平日把她当作掌上明珠,一想冷香早晚要嫁,遂咬咬牙说道:“此事可以从长计议,不过还不知女儿能否同意。”
金阜西大言不惭地说:“这个老伯权请放心,我自有办法,一定会让小姐垂青于我的。”这样,两人私下谈妥了。他拿到画后,本想邀林大人来府观赏,让他好瞧,不料林御史奉旨南巡,还要盘桓数日才能返京。于是就先请几个同僚先来过目。谁知酒席刚刚摆上,客人才落座,顾雨亭就闯了进来。他一眼认出来人正是顾权之子,本想喊人将其逐出,但又恐有失身份,让客人笑自己不能容人。就佯作和颜悦色地问:“顾少爷光临寒舍,有何见教?”
“把画还我!”
“什么画?”
“就是这幅春睡图!”
“笑话!那是我花了银子买来的,怎能平白无故送人?”
“那是我亲手画的,你不该用卑鄙的手段占为己有。今日你若不还,我就跟你拼了!”
贾斯闻见他神情异常,怕发生意外,就喊道:“来人,把画拿走!”两个听差应声而至,动作迅速地把画取下,卷好,刚要拿走。顾雨亭急了,抢前一步,拽住画不放。客人们不明就里,呼拉地都站起来观看,贾斯闻此时也顾不了许多,大喊:“笨蛋!快抢下来!”两个听差知道事关重大,不敢怠慢,一个推,一个拉,终于把画夺走了。此时顾雨亭已经失去了理智,从地上爬起来,向贾斯闻猛扑过去,把他当作发泄和攻击的目标。贾斯闻一见不好,绕着桌子躲闪。雨亭看看撵不上,火性突起,发声喊,将摆满酒菜的桌子,一下掀翻,汤汤水水,溅了客人们一身,一脸,一个个纷纷避席而逃。雨亭趁贾斯闻愣神的工夫,跃过去,将其擒住,一边怒骂,一边摇晃,还不解恨,索性用手撕,用脚踢,用牙咬。贾斯闻被打得鬼哭狼嚎,要不是被人及时拉开,说不定会当场被活活打死。贾斯闻被救下后,又来了能耐,哑着嗓子喊:“给我拿下!给我拿下!”这时,几个如狼似虎的家人,一拥而上,将雨亭按倒,用绳子捆了。雨亭被推出门外时,还一路骂不绝口:“姓贾的!你不把画还我,我跟你没完,活一天就跟你斗一天,除非我死……”
一场宴席不欢而散,贾斯闻懊恼极了,他本意是把宾朋请来,讲述画的来历,好多少挽回点面子,谁知客人刚坐下,还没伸筷,顾雨亭就到了,一言不合就打成这种局面,反让朋友知晓自已霸占了人家的文物,什么事呀?这时,见客人都已告辞,唯有金阜西没走,就皱着眉头说:“你把画拿走吧!”金阜西神秘莫测地笑道。“你打算怎么处置那小子?”
“当然放了。”
“放了?你没听他说跟你没完?”
“那怎么办?”
“送他进大牢!”
“这……没有罪状呵?。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金阜西附耳献计只需如此这般,就会省去耳边繁杂.贾斯闻听着听着,脸上渐渐豁然开朗。次日凌晨,顾雨亭莫名其妙地受诬控为义和团同党,被捕入狱。
正气在胸心相通
那天,马世琪和魏文曾见雨亭忽然昏倒,顿时慌了手脚,二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歹总算把他弄回寓所,放在床上躺好,好些工夫,还不省人事,就打算延请郎中。可是郎中好请,医金安出?顾家此时早已一贫如洗,而马世琪进京后,由于拖延多日,所带银两也所剩无几。魏文曾见他为难,就自告奋勇地说:“贤侄勿急,我取些银两就来。”他走后,马世琪见雨亭仍是昏迷不醒,口说胡话,魏文曾又迟迟不归,生怕耽误了病情,就想先把郎中请来看病,魏文曾的银子也就到了。于是托邻里刘妈妈过来照看一二,自己出门寻请郎中。刘妈妈坐在床边守着雨亭,过了一会儿,见他呼吸愈见平稳,似乎安然入睡,知道没啥危险,就回家烧饭,打算一会儿再来。不料她刚走不大工夫,雨亭就醒来,跑出家门。没隔好久,世琪领着郎中就到了。推门一看,人去室空,不禁着了急,问刘妈妈,刘妈妈也惊其不知去向。但病未看,车马费是要付的。这时魏文曾也到了,付了银两,再三道歉。将郎中送走,又谢过刘妈妈。两人这才推断雨亭的去向。魏文曾以为很可能去了殷府,因他心疼那二十四幅扇面,瞅当时那情景,说不定要跟那老家伙去拼命。而世琪不以为然,因他还劝过自己不要舍不得呢,多半是去了贾府。最后两人商定分头去找。魏文曾去殷府,马世琪赶奔贾府。到了门首一打听,家人因主人交代过,回说不曾看见此人来过。世琪无奈,只好回到寓所。一到门口,门已被封,问及邻里,也问不出个子丑寅卯,只听说是遭了官司。此时马世琪顿感走投无路,朋友为啥身陷囹圄?最后一幅春睡图在不在贾府?是不是他已探明原委,一时情急,只身闯府而被下狱?不行,得想法探监,见上雨亭一面,一切方能真相大白,但此刻探监,没有可观的银两上下打点,恐怕很难。这笔银子何来?再向魏文曾张嘴,毕竟不妥。去街头书春卖字?架子倒能放下,只是一个小钱一个小钱地去凑,得何年何月?不如择父亲生前好友暂时挪借一下,一一历数,居京而家道殷实者寥寥无几,唯有一个唤作戴孝祖的,听父亲说起,其官至翰林院编修,居干面胡同。当下寻到戴府,见其正在送客,看见马世琪竟熟视无睹,转身入内。马世琪以为,多年未见难免面生,就请门房代为通报。一会儿里面传出在客厅相见,他由人引领进去,见戴孝祖正襟危坐,一副旁若无人的架式。看坐后,问他道:“足下何人?”
马世琪慌忙站起,一揖到地:“晚生苏州马世琪,拜见世叔!”
“苏州马世琪?好耳生呵!老夫竟记不起这个名字。”
“家父马嗣宗。”
“马嗣宗,也未见经传哪?”
马世琪正要提起当年他们老一辈的交往,以启发这个健忘老人的记性。这时,家人进来禀报说:“通政使程大人到!”那戴孝祖兀自拂袖而起,前去迎迓,连个招呼也不打,把马世琪晾在那里。此刻,他才醒悟:这老儿竟是个势利眼,见我服饰寒酸,恐我有求于他,竟然连多年好友的儿子也不肯相认。我何必再呆在这里受辱?但这样就走,终不甘心,一眼瞥见茶几上有一把折扇,打开一看,竟然空白,心中暗喜,从笔筒中,找出一管笔来,蘸饱了墨,略加思索,就在那扇上写道:“狗眼看人总嫌低,人生未必常得意,寄语苏州戴孝祖,卖祖粜宗啥东西?”写罢,掷笔而出,适逢戴孝祖陪同程大人一路谈笑风生而来,佯作视而不见,昂然走过,差点碰到客人,惊得程大人瞠目结舌,连问:“此人是谁?”戴孝祖满
面羞惭地掩饰道:“是个来求帮的穷亲戚。”程大人惊魂未定地嘟囔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马世琪已走到门口,还听到戴孝祖在道歉,觉得很解气。一想到一会儿两人看到那扇面上的诗句的情景,不禁哑然失笑。但笑过之后,很快又陷入了苦闷之中,思借未果,上哪儿筹备那笔银子呢?左思右想,猛然忆起自己曾带来一张祖传古琴,怕客栈人多手杂,曾寄存在老板处,退房时竟忘记取出。时至今日,何不取来卖掉?此琴虽是祖上传下来的珍品,但为解燃眉之急,就顾不了许多。如此想过,找到客栈老板,取出琴后,直奔琉璃厂,想寻个去处以琴兑银。走过北柳巷,在地藏庵门口,恰遇魏文曾和一人迎面而来,马世琪认出那人也是顾老伯的好友,叫苏世桐。见过礼后,就问魏文曾:“魏大叔!你们知道雨亭的事了吧?”二人点头。他又问道:“贾府去过没?那画在否?”
魏文曾一筹莫展:“一时还不能确定。你苏叔和贾府有过交往,适才进府探听,那老儿非常乖觉,想是已察觉大家都在寻找,竟守口如瓶,未能探出半点口风。大概他是想等林大人返京后,再出其不意地拿出来吧?”马世琪听了这话,发了一会儿呆。这时夕阳西下,一些书局、古玩店开始整理店外陈列的书画文物,准备关店了。魏文曾说道:“走!别光这么傻站着,找个地方吃点什么。”经他这样一提,苏世桐和马世琪都觉出饿了。三人一同进了信远斋。要了爆肚、煎灌肠等几个菜。魏文曾问喝不喝酒,马世琪摇头,苏世桐也表示没兴致。大家坐下来,世琪将琴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苏世桐觉得奇怪:“布袋里是什么?这样经心?”
“古琴。”
“拿它作甚?”
“唉!不瞒您说,我要去卖了,好去看雨亭……”
苏世桐惊叫道:“你会抚?一定抚得不错吧?我刚才在贾府听说,要给小姐请琴师教她学呢。这下好啦,你既然在行,就该去,我可以趁机推荐!”
魏文曾眼睛发亮:“真有这等事?这可是个好机会,你要能进了贾府,就可以从容打听那幅画的下落了。如果确实在那里,我们就可以想办法,把它收回来。”
马世琪沉吟良久,然后说:“这倒是个求之不得的机遇。只是,我还没见到雨亭……”
魏文曾道:“由我和你苏叔去看雨亭,你尽管放心地去贾府。要不,错过机会,再想进去就难了,你们说呢?”
苏世桐见世琪没有意见,就停筷不吃了:“事不宜迟,我这就去贾府,向那老东西推荐,一有准信,就来知会你们。”
魏文曾道:“如此最好!”苏世桐起身前往说项。一会儿,两人吃毕,魏文曾唤老板会了帐,约世琪去他家住宿,世琪也不客气,跟他来到胭脂胡同住处。当晚,两人聊到三星打横方睡。
过了两天,贾府的聘书就到了。马世琪仰天喟然长叹:“不想我马世琪竟落拓至此,为人教授古琴!”
魏文曾也为之叹息:“我深知贤侄抱负,但为追寻春睡图别无良策,只好委屈你俯就。”
马世琪点头:“愚侄岂不知这个道理,只恐一时难以和雨亭谋面,望二位前辈探望时,代为致意,我定竭尽全力收回赝画!”说完和苏世桐告别了魏文曾,去贾府就职。
且说这贾斯闻自从罢官,整日闲居在家。好在他家财万贯,吃喝玩乐,倒也快活自在,平生只有一件憾事,使他非常苦恼:就是家门香火不旺,膝下无儿。所幸早年在民间抢得一女人,进府后,就被他奸宿,时隔不久生一女孩,使他略解绝户之虞。女人失踪后,他就对外谎称女儿是夫人所生,取名冷香。冷香长成后,生得娇艳动人,婀娜多姿,聪慧绝顶,颇具才情。诗文书画样样皆通;女红刺绣般般出众。凡是人间有的技艺,她都想学,一学就会。前些天,学会了围棋,没多久,亲朋女友中竟无对手。这几天,又想学古琴,央求贾斯闻为她延请教师。贾斯闻当然一口答应,派人四处查访竟无中意的。正在无计可施中,苏世桐趁机举荐了马世琪。想苏世桐也是京华才子,贾斯闻岂有不信之理,当下就下了聘书。约定今日进府行拜师礼。早饭罢,贾斯闻就偕同妻妾众人在客厅里落座,单等琴师进府。
马世琪跟着苏世桐来到门首,通报了姓名,一会儿里面传唤快请。在一个听差的引领下,一路也说不清绕过了几阁几榭、几重院落、几道抄手游廊。转眼来到客厅,远远就见有一个头戴水獭皮帽,身穿狐皮长袍,外罩青缎马褂的胖子,站在门前台阶上相迎,这就是贾斯闻。见他俩走近,贾斯闻拱手笑道:“哎唷,苏老弟,果然准时,这位就是马先生吧?快请!”进了客厅,和夫人等见过礼,落了座,贾斯闻喊声看茶就有两位秀气的侍女飘然而来,各捧一只盖碗,放在客人面前的红木茶几上。两个少女不约而同地瞟了一眼马世琪,偷偷抿嘴一笑,悄然离去。贾斯闻虽然对古琴一窍不通,却也知道一些规矩。叫人拿出琴桌置于中间,又令童子焚香于炉内。世琪见布置停当,起身将所带之琴放于桌上。这时,贾斯闻笑道:“家藏古琴两张,请先生抚琴一操,以辨优劣。”旋即命人取出,世琪见一张金徽玉轸,极其富丽。调弦试之,皆不合节,笑道:“此琴饰虽美,而材劣,不足为器。”
贾斯闻道:“先生再试另一张。”
世琪依言弹之,一落指,顿觉声甚清越,连声赞道:“好琴!好琴!”尔后,情不自禁地宽衣落座,调弦转轸,弹出一曲。曲犹未终,指下刮喇一声响,琴弦断了一根,勃然作色道:“古琴乃灵牲之物,只可雅操、恭品,岂容隐身偷听?”
贾斯闻虽觉此举过于做作,但碍于主人情分,只好唤道:“我儿,还不来见过业师!”
原来冷香听到侍女报说,来者是个才貌出众的年轻人,竞不是想像中的糟老头子,心中好奇,就蹑手蹑脚地藏在屏风后偷听。见他果然文质彬彬,风流倜傥,再听那琴声叮咚悦耳,撩拨心弦,不由得心头扑腾腾乱跳,脸上热烘烘的。正听到有趣处,忽听弦断,又闻此人毫不客气的斥责,父亲无奈地呼唤,情知难以再藏,就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贾斯闻又说了一句:“我儿见过马先生。”
冷香虽然心里认可,却佯皱眉头,似乎不情愿。“父亲!似此人这般年纪……”
贾斯闻笑道。“我儿差矣!才华岂能和年龄同日而语?不要任性,快快见过!”
冷香听了,仿佛极不情愿似的朝马世琪福了福:“先生在上,学生冷香有礼了。”
马世珙见她虽落落大方,妩媚可爱,但对她那旁若无人的矜持样,很不以为然,只得站起身来,不卑不亢地一抱拳道:“在下马世琪不才,万望小姐当面赐教!”
罗斯闻哈哈大笑:“马先生不必太谦,日后你们就是师生。小女娇宠惯了,有得罪之处,尽管直言不讳,我当严加管束。我已着人在西跨院辟一书房,早晚在那里授琴。你可先休息几日,在府内走走,至于何时开课,悉听尊便……”说到此处,见苏世桐露出要走的意思,遂起身送客。而后,夫人领
着众妾、小姐、丫环也回房了。
马世琪跟着家人来到为他准备的房间,房里早已打扫得干干净净,他放下琴,刚刚坐定,冷香就来了,既腼腆又热情地唤道:“马先生!”
马世琪此时才认真地打量着她,见她打扮得这般炫人眼目:一双淡如春山般的眉毛,两只含情脉脉的眼睛,一丝笑意仿佛从心的深处荡漾开来,在清澈的瞳仁里闪动,那一头浓密的黑发盘成螺旋式的高髻,拥着秀美的双颊,好似多情的夏日雨云衬着媚月,随风飘摆的披巾,出水芙蓉般的长裙,细致的璎珞项链……
马世琪看了一会儿,不动声色地说道:“不敢,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以后小姐不必叫我先生,亦可直呼我名。”
冷香笑道:“先生不必为我刚才的话耿耿于怀,我没有半点瞧不起先生的意思,所以在大家面前不肯就拜你为师,是恐你笑我太俗。现在学生特来赔罪,请先生受我一拜!”说罢,整理裙裾,大有马上纳头就拜的意思,马世琪反而不好意思了,上前就要去搀扶。
冷香见状,强忍住笑:“先生何故如此?伸出两手,敢是要捉鸡?”
世琪听此言,两手欲前不雅,欲后不能:“我是生受不起小姐的大礼。”
冷香笑弯了腰:“想得倒美,谁要给你行礼啦?不过说着玩罢了!”
世琪哭笑不得,始知她不仅天真活泼,又刁钻古怪,连连摇头道:“真拿你这毛孩子没办法!”
冷香听他如此说,又绷起脸来道:“你能比我大多少?还敢管我叫孩子?凭岁数,你根本作不了我的老师,充其量只配做个哥哥,以后我就叫你世琪哥!如何?”
“不可!万万不可!”世琪尴尬已极。
“那你让我如何称呼?叫哥哥,你不许;叫老师,我又不情愿;难道直呼你马世琪?”
马世琪简直哭笑不得:“那也无不可。”
“那好,你既然让我直呼姓名,恕我不恭,我就叫你马世琪,我现在求你一事。
“什么事?”
“刚才在客厅里,那曲子没弹完,你现在能不能再弹一遍给我听听?”
世琪正色道:“小姐,你不闻古琴非消愁解闷之物,有六忌,七不弹。”
“何谓六忌,七不弹?”
“一忌大寒,二忌大暑,三忌大风,四忌大雨,五忌迅雷,六忌大雪;七不弹是:闻丧者不弹,奏乐不弹,事冗不弹,不净身不弹,衣冠不整不弹,不焚香不弹,不遇知音者不弹。”
冷香睁着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马世琪,等他说完了,咯咯笑道:“这么多清规戒律果然吓人。不过今日非寒非暑,无风无雨,不闻迅雷,没见大雪,六忌可以休矣;而七不弹也有许多纰漏,我猜度你之所以不肯弹,无非是认为我不是知音吧?”
这样的问话,叫人真不好回答,世琪只好微笑不语。
冷香急了:“难道你真认为我不是知音?”
“非也!”世琪真是啼笑皆菲,“我只是今天没有兴致罢了,请小姐不必多心。”
冷香不依不饶:“为什么没有兴致?我看你来此任教很有些勉强。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还是不得已而为之?”
世琪被姑娘的率直和热情深深打动,这样的父亲,偏偏生了这样的女儿,是她装出来的?还是天性如此?不管怎样我切不可儿女情长,否则此来何为?于是委婉地说道:
“小姐切莫性急,我此来就是教你弹琴的,我不弹,你怎么学呢?只怕到后来,你听我弹琴有听腻的时候呢,我今日刚到府,你总得让我安顿安顿吧?”
这话说得入情入理,冷香不好意思了:“原是我冒昧了,还望见谅。不打扰了,你好生休息。”说完飘然离去。从这以后,冷香成了西跨院的常客。两张琴,面对面摆着,世琪正式开始授琴。所幸冷香天资过人,教她并不吃力,稍经点拨,就能领悟,抚起琴来,虽还不能像世琪那样清奇幽雅,悲壮悠长,但外行人听之。根本无法分出两人的不同之处,可见她进步之快了。世琪很快发现这姑娘心肠热,为人善良,远非一般娇滴滴难以伺候的大家闺秀可比。因为不必谨小慎微,所以教起来也就不感到怎样辛苦,只是想起自己所来目的是寻访春睡图,而今消息全无,心中不免焦急,有时难免不经意地流露出心不在焉的神情。冷香心细,见他常常痴痴地走神,往往停琴不抚,缠着他刨根问底。时间一长,世琪一是豁出去了,一是对她为人还算放心,就原原本本地把来府目的和春睡图的始末和盘托出。冷香听了,果然深表同情,答应替他探听这幅画如今在不在父亲手里。
假作真时真亦假。
那日,雨亭被诬为义和团同党,打入大牢后,就被扔到一间囚房里。这里原已有一人关押,此人正是义和团二师兄廖二,因受大师兄差遣,半月前秘密进京打探消息,偶然间发现了多年前杀父霸母的仇人贾斯闻的府第,一时冲动,当晚潜了进去,要手刃仇人,不想被护院的保镖发现,杀将起来,由于寡不敌众,当场被捉,投进大牢。这廖二为人耿直,对赃官嫉恶如仇,这次进京不但没完成大师兄的重托,还由于自己鲁莽行事而身陷囹圄,所以悔恨不已,整天坐在角落里,抱着双膝,瞪着一双为愤怒烧红的眼睛对雨亭不屑一顾。雨亭问他什么,他往往带理不理的。狱中生活,本来就非常单调,若是难友之间能够交谈,还可聊解寂寞之苦。碰到这么一个不好接近的人,使雨亭非常苦恼。但作为一个画家,自有他不为人所理解的怪癖和乐趣;那就是观察别人的面貌特征,百看不厌。雨亭和他父亲一样,为人画像有奇癖,非绝美和奇丑者不肯画。美,有美的性格特征;丑,有丑的性格特征。雨亭观察廖二几天,发现他的面貌非常值得入画。这廖二生得奇伟,肤黑如铁,左颊右额皆有刀痕,殷红如新割,两目半赤如血,头发长短不齐,覆其前额,如狮鬣,观之使人印象深刻,经久不忘。雨亭观之未免技痒,所恨手边无纸笔。只好用手指甲在地上反复勾勒。廖二听见沙沙的响声,觉得奇怪,抬头看去,见他忽而痴痴地望着自己,忽而在地上不厌其烦地瞎划。以为他犯了神经,非常厌恶,索性背过脸去,不让他瞅自己。此时,正赶上魏文曾和苏世桐探监,告诉他世琪已入贾府授琴,春睡图的下落不难探明。他又详细打听了一些情况,就让二人带些纸笔进来。第二日,纸笔果然送到。雨亭非常高兴,心想这回可以好好为狱友画几幅肖像了。谁料廖二仍然给他个后脊梁。无奈,他只好凭着前几天观察的记忆,画了几张神态各异的肖像,画完以后,用墨汁当浆糊,把它们一一粘到墙上,然后退几步,自得其乐地细细观赏。那廖二开始还听见纸张的窸窣声和拍墙贴纸声,而后,好长时间没了声息,好生奇怪,忍不住回头一看,见墙上早已贴了好些张纸,细看之下,不禁大惊,继而又捧腹哈哈大笑,好像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已的各种怪态!有的怒目而视,有的龇牙咧嘴,有的在打哈欠,有的像咀嚼食物,有的又一副馋相。他十分叹服,竟一反常态地和雨亭攀谈起来:“看不出你老兄还有一手,画的真还挺像我,美中不足的就是太简单,你能不能好好给我画一张?说不定他们很快就要杀我的头,你给我画了像,再想办法带给俺娘。她若想我时,看看画,解解心焦吧!”
雨亭被他说得鼻子发酸,安慰道:“我一定好好给你画一张。不过,你可要受点委屈,坐在我对面,让我瞅着画,不能随便乱动,能办到吗?”
廖二高兴地嚷道:“这个容易,我不动就是了!”说罢,果真端端正正地坐在对面,循规蹈矩,目不斜视地让雨亭画他,连蚊蝇飞来叮咬,他也忍着不去轰。雨亭见他如此真诚,就倾尽所学,聚精会神地画像。两人配合默契。但见用笔精确,敷色明丽,天机物趣,毕集毫端。整整费时一天,肖像告成,观之神态俱活,呼之欲出。廖二活动一下麻木的四肢后,近前看画,见跟自己惟妙位肖,竞毫无二致,不禁大为高兴,连连称谢,最后说:“我真闹不懂,你老兄一介文弱书生,又才华盖世,怎么也会坐牢?”
“唉!一言难尽哪!”雨亭这才把春睡图的事和受贾斯闻迫害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听得廖二几次站起,又几次坐下,最后忍不住问道:“怎么?俺俩的仇人竟是同一个人?”雨亭听出他话中有因,一问,廖二就把十八年前的那段往事讲了出来。至此,二人同仇敌忾,决意设法出狱,一起找那贾斯闻算总帐。
时隔不久,魏文曾、苏世桐又来探监,告诉雨亭那最后一幅春睡图果然在贾府。雨亭非常激动,攥住苏世桐的手问:“世琪他是如何探听来的?苏世桐就把世琪讲给他的经过又重复了一遍。
原来,冷香自从答应世琪打听画的下落后,好几天没在西跨院露面。她想这画这样非同小可,直接找父亲探问一定没有结果,就假装找刺绣花样,闯进贾斯闻的书房。贾斯闻欲把女儿许给金阜西,早就想知道冷香的意思,一时没机会启口,见她自己来了,很是高兴,字斟句酌地说:“香儿,为父早就想和你说一件事。”
“什么事?”
“你也不小了……”
冷香拍手笑道:“我知道啦!父亲要给女儿找婆家,撵女儿走,是也不是?”
“这孩子,爸爸怎会舍得撵你?只是你迟早要出阁。如今有一位金公子,配你很合适,你想不想……”
冷香早就见过这个人,一丁点也没看上他,要在平时,她会直说的,可现在不行,世琪托付的事,还没一点眉目,惹恼了父亲就糟了。于是,她装作撒娇对贾斯闻说:“像这样终身大事,得容女儿有空想想啊!”
贾斯闻觉得这话有理。女儿的脾气自己是知道的,逼急了,她一不肯就麻烦了。想了想,又没话找话地问道:“香儿!琴学得还有趣吧?闲了,还作些什么?”
冷香见机会来了,就撇撇嘴说:“琴学得还有趣,马先生常夸我呢!只是老弹就腻了。”
“那就下下围棋!”
“早就没有我的对手啦!我在刺绣呢。”
“刺绣也好。就来回那几个图案,没新样子?”
“这不嘛,我就来找爸爸了,看您这儿有什么新样子。”说着,她假装四处翻了翻,接着把一进书房就盯准了的那卷纸打开。一看题款:“史湘云春睡图”,知道此物正是世琪要找的东西,不由心里腾腾乱跳,故意嗔怪地笑道:“爸爸!你看,这幅就挺好,借我吧!”只见她卷上就要拿走。
贾斯闻急了:“你从来就绣的是花草,能绣好人物?”
“您怎么小看女儿?让我试试!”
“要绣就在这儿绣,为父还要跟你说话呢。”
冷香见如此说,不敢硬拿走,怕贾斯闻生疑,想了想说:“那您给女儿找张纸
吧,我把它描下来。
贾斯闻无奈,找张薄纸,递给冷香。冷香没招可想,只好坐下来,把纸蒙在画上,一丝不苟地描起来。
贾斯闻一边瞅着她描,一边趁机问道:“香儿,这金少爷很有才情,人长得也……”
冷香头也不抬:“别打扰我,看把画样描坏了呢!”
“好好,我不说就是啦。”贾斯闻不吱声,但也不走,等冷香描完了,他想接着话头说,冷香夹起描好的样子就走。她本想直奔西跨院,拿给马世琪看,但怕父亲跟来,就回到自己的闺房,刚坐下,贾斯闻果然来了。冷香烦透了,不答理他,也不说话,无事可作,就把画样用细针扎出轮廓,再印到一幅自绢上。印好后,又绷在方绷上,置于绣绷里。最后,拿个小凳,坐下,操起绣花针,一本正经地绣将起来。贾斯闻站在女儿身后观看。见她一手在绷上,一手在绷下,起针,落针,熟练自如,一丝不苟。先开衣纹,后绣头面,师承宋绣,人物栩栩如生,神态呼之欲出,不禁赞不绝口。看了一会儿,又想问冷香点什么,趁她抬头用绣花剪剪线头,刚想张嘴,冷香早已觉察,调皮地回头嘘了一声。如此反复几次,竟插不上嘴,久而久之,很觉乏味,只好知趣地退了出来。他一走,冷香见不能就这么半途放手,索性一鼓作气绣完。一绣就是两天两宿。当她把这幅浸透她心血的绢绣春睡图,呈现在世琪面前时,世琪惊异得半晌说不出话来。画中的史湘云玉体横陈于石凳之上,星眸微闪,醉卧子芍药荫中,真是妙入毫发,不啻神针。愣了好一会儿,才问道:“姑娘见了原画?”
“见了。”
“你父亲看得很严?”
“很严。”此时,冷香单独和世琪在一起,不知怎的,忽然觉得心酸,满腹的委屈想要倾吐,又忍了下去。这一忍不打紧,泪珠儿就扑簌簌地落了下来。世琪开始见她没有来由地忽然垂泪,觉得莫名其妙,又一想,苏大叔曾提起过她的身世,没有一个人肯和她说知心话,其寂寞可想而知,不由动了感情,柔声道:“姑娘,你有什么委屈,就跟我说说吧!”
冷香拭去眼泪,轻声叹息:“我只是替你担心,这画一定事关重大,不然爸爸不会连我都加意防备。不过,我一定助你一臂之力,想办法把画偷给你!”
世琪怦然心动:“多谢姑娘的侠肝义胆,愚兄当永志不忘姑娘的情谊。”
这时,冷香欲言又止,满脸绯红。世琪催促道:“姑娘还有何话要说?”
冷香终于鼓足了勇气,说道:“我已答应替你偷画,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收下这幅刺绣……”
“这……怎么可以?”
“我绣得不好?”冷香眼圈儿一热,差点要哭出来。
世琪慌了:“不,不是,真可以说是神品,我是说我不配。”
“你不配?哼!”冷香冷笑道,“原是我不配把这破玩意儿送给你的!”
世琪此时方知姑娘爱自己爱得多么深,今日是来以刺绣为媒定终身的。人非木石,况且入府后,和她朝夕相处,自己也渐渐爱上了这个朴实无华的姑娘。只是为寻画而来,不敢存非分之想,今日见她动了真情,不忍再拒之门外,于是拿起桌上的刺绣画,说道:“既然姑娘舍得,我就不客气了。”
冷香心中一喜,又含嗔地扑过来:“拿来,我不给了!”
世琪一躲:“想后悔?晚矣!”不想冷香扑空了,眼瞅着就要跌倒在地,世琪见了,急返身,又奔回去,一把抱住了她。她羞红了脸,急得扬起小拳头,威胁道:“松手!”
“不松!”
“再不松,我可要打啦!”
“打吧!”
冷香的小拳头刚刚扬起,又软软地垂落下来。因为她突然看见雕花窗棂外,似乎有个人影一闪。登时,她的心房里像打鼓似的咚咚乱跳……
“你倒是打呀!”世琪一点也没有觉察她神情的变化,继续戏谑地挑衅着,同时也把她抱得更紧了,眼睛深情地望着她。
“快放开我!不然我要生气啦!”冷香的话语是那样的轻柔,连自己都不相信它还有什么力量。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目光越来越炽烈,颤抖的嘴唇似乎在期待着什么。世琪似乎理解了,懂得了,心旌摇动地把身子凑过去……
“哈哈哈!这是哪一出呵?”突然传来一声尖刻的话语,像一声惊雷,震得这沉浸在幸福中的一对儿立刻分开了。来人是金阜西。冷香见了他,一是被他撞见了隐私,有些害臊;二是父亲竟要她嫁给他这样肤浅的人,多看一眼浑身都起鸡皮疙瘩,遂横他一眼,飘然走出琴房。金阜西咽着唾沫目送着她那俏丽的背影,末了,回过头来对世琪道:“早就听说你进府了,是授琴?”
世琪不卑不亢:“授琴。”
金阜西冷笑道:“不见得吧,还瞒得了我?我看你授琴是假,为那幅画来是真!”
世琪见他说破,认为自己光明正大,勿须隐瞒,于是坦然承认:“你说对啦,马某人确实是为那幅画而来!”
金阜西韵眼睛狡黠地闪了闪,忽然不无挖苦地说:“可我刚才看见你在调戏小姐,这又怎么讲?”
世琪猝不及防,脸腾地红了,但随即又镇定了下来:“说不上调戏。她爱我,我也爱她,就是这么回事,何劳你来费心?”
“放屁!”金阜西脸上的肌肉在痛苦地抽搐:“贾大人已把小姐许配给我了,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真不知羞耻!”
“不知羞耻的是你,小姐根本不爱你,你何必还破裤子缠腿?”世琪反唇相讥。
“不爱?哼!”金阜西恶恨恨地吼道,“我有办法叫她爱的,你走着瞧吧!”说完悻悻地拂袖而去。
却说冷香回到闺房,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中焦躁不安。刚才和世琪温存的时候,被姓金的窥见,他能不醋意浓浓?能肯善罢甘休?要是他告诉父亲…呵!冷香浑身一颤,猛地忆起刚才在琴房窗外的人影,那是谁?要是父亲,浑身就是长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呵!他们也一定不会饶过世琪的!这如何是好?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们羞辱世琪,应该劝他尽快逃离此地,然后再另图他策。如此想过,就奔西跨院而来。可是,到了琴房一看,已经晚了,只见怒气冲冲的父亲和兴灾乐祸的金阜西,都站在那儿冷冷地望着自己,而世琪早已不在了,就情不自禁地问贾斯闻:“父亲!你把马世琪怎样了?”
贾斯闻劈手给了她一个嘴巴:“死丫头,你干的好事,还有脸来问我?”
金阜西谄笑道:“小姐请放心,姓马的去了他该去的地方!”
冷香明白了,世琪定被他们差人捉起,在严刑拷打了,不由心疼得一下昏死过去…
苏世桐说到此处,大伙都为两个人的命运担心。雨亭问道:“苏大叔!世琪他现在哪里?”
“可能还没有送官,多半关押在府内哪个僻静角落。”
雨亭还有些不明白:“那贾老儿,为什么竟肯逼迫冷姑娘嫁给那个无赖?”
“一是为了那幅画,二是冷姑娘根本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那是谁的女儿?”
“听说是贾斯闻多年前抢来的一个女人的遗腹子。”
“呵?遗腹子?”廖二听了,情不自禁地惊叫道:“那她正是我的亲妹妹呵!”
魏文曾也很惊讶:“如此说来,当初那女子就是义士的母亲喽?”
“是呵!”雨亭证实道:“廖义士曾对我讲起他的家事。十八年前,他的母亲被贾斯闻掳去,父亲饮恨而死。这深仇大恨,他时刻铭记于心,上月进京访得仇人住所,连夜潜入府内想报仇雪恨,不幸被捉入狱……
廖二瞪着一双被仇恨烧红的眼睛,吼道:“不能就这么算了,此仇必报!我原想辜负了大师兄的重托,再也无颜回去见他,索性在这里消磨时光,混活等死。这次得了妹妹的消息,我要设法出狱,杀死贾老儿,救出妹妹和马先生,望各位……”
刚说到这儿,狱卒进来了,不耐烦地嚷道:“差不离了吧?嗯!各位爷,请回吧。”说罢,打开牢门,作了个请出的姿势。
苏世桐赔笑道:“请狱官老爷再行个方便,让我们叔侄把话说完。”
“不行!这就过了半拉时辰,上面知道了,吃罪不起。”
魏文曾从腰间摸出一把碎银子,递过去:“狱官老爷多担待,这个,打壶酒喝!”
狱卒见了白花花的银子,假意推辞:“这怎么好意思?”雨亭接过银子,硬揣在他怀里。他才讨好地说:“无功受禄,愧领!愧领!刚才不是小子不开面,上面查得紧哪!嗬嗬!这回你们接着唠吧,可要小声点儿哟!”
狱卒走后,四个人抓紧筹划如何让雨亭和廖二能出狱。
廖二瓮声瓮气地说道:“俺虽被诬为义和团,可每次过堂,俺都一口咬定没投过义和团,只承认想报仇潜入过贾府,又未曾伤人。而雨亭的罪名是那贾老儿买通官府硬加上的,肯用重金,皆可出狱。为今之计,只有烦请两位世叔去趟天津卫,找到俺坛口大师兄,道出我的困境,他定能携银来帮俺打点上下……”
魏文曾摇头:“此非上策。天津卫虽近,往返也要两三日。回来再四处寻访问路,打通关节,费时太多,恐怕误事。那边世琪下落不明,事情瞬息万变。依我之见,银子可由我设法筹集,而门路则由苏老弟……”
刚刚说到此处,就见刚才那个狱卒神色慌张地跑来:“各位爷!糟了!上头派大员进来探视,你们快……”话只说了半截,就听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由远而来。四个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不大一会儿,一阵铁门吱呀声,门被打开了,只见一刑部官员陪着个头载双翎顶戴的大员缓步走进监号。未容刑部官员开口,大员就和颜悦色地道:“这里真是太暗,哪位是顾公子?”
雨亭见问自己,趋前半步道:“小人便是,大人您……”
此时,机灵的狱卒举起盏风灯。大员借着昏暗的光亮打量了一会儿雨亭,然后笑道:“果然和顾老弟长得很相像,怎么,不认识老夫?我是令尊的好友林梦图,今日特来看你。”
雨亭方知此人就是那左都御史林大人,于是纳头便拜:“晚生叩见世伯!”
林梦图含笑道:“贤侄免礼!老夫近日返京。昨日去会你父,方知令尊已溘然去世,你又吃了官司。从刑部调阅案卷,知你冤枉,先来探看,待主管官员复核后,你不日就可交保开释。”
“世伯容禀,家父是因为一幅……”
“此事我已尽知,贤侄放心!贾斯闻诬陷之罪定将查究。”
“既然如此,晚生还有一事相求!”
“贤侄尽管道来。”
“这有一位廖义士,是否能同晚生一起……”
这时,那刑部官员插言道:“此人有义和团嫌疑,暂不能开释!”
雨亭愤愤然道:“世伯!这完全是贾斯闻对义士的诬陷,他不过是要报杀父抢母之仇罢了。贾斯闻对他恨之入骨,所以才买通刑部要谋他性命,望世伯明鉴。
林梦图沉吟良久,然后问那官员道:“此人可曾招供?”
“不曾”
“可有人命?”
“无有。”
林梦图气急败坏地喝道:“如此说来,既未招供,又无人命,且无确凿证据,却要一味关押下去,是何道理呵?莫非你等真的受了那贾某人的什么好处不成?”那官员战战兢兢道:“小官实在冤枉,即使狗胆包天,也不敢如此不法,望大人明鉴!”
“那就速速报请复核,如无出入,开释!”
“是!”官员低声下气道,“时辰不早,请大人前面用茶!”
“好!”林梦图笑吟吟地和雨亭等人话别。临转身时,似乎若无其事地低声道:“贤侄!令尊那二十四幅扇面,方便时,可否借老夫一观?”
雨亭听了一愣,此时才如梦方醒,这个平时一脸正气的显官,之所以肯降下身份,结交穷愁潦倒的父亲,今日又设法搭救自己,原来也是别有所图呵!可见廖义士说得对,这些鱼肉黎民百姓的狗官没几个是好的!但眼下还不能得罪他,还要靠他搭救自己出狱,就如实说道:“那二十四幅扇面已被殷显殷大人赚去,侄儿无力索回,世伯如能设法代晚生追回,当烦请世伯代为保存!
林梦图放声笑道:“贤侄放心!老夫自有办法!”说罢,随那官员逶迤而去。林梦图果然话符前言,三日后,世琪获释。那日,和廖义士二人走出刑部大牢,顿觉天宽地阔,心情豁然开朗。但是,他俩万万没想到,此时贾府内发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变故。
那日,冷香醒来后,知道事情远非如自己想像的那样简单。如果不答应姓金的婚事,不仅救不了世琪,那幅画从此再也摸不到边儿。不如假意应允,到时相机行事,只要把画弄到手,也总算对得起世琪了。于是,她把种种可能估计足后,又琢磨好了相应的对策,然后来到西跨院琴房,从琴袋里找出了那幅绢绣春睡图,连同那琴都交给了心腹丫环小红,让她妥善藏好,等世琪一出府,即刻暗中交给他。一切安排妥后,就找到了贾斯闻,告诉他愿意嫁给金阜西。贾斯闻闻听喜出望外,立马追枪地就要去寻金阜西。
“慢!”冷香阻拦道:“女儿这里还有一个条件,如蒙父亲答应,女儿就与姓金的成亲。”
“什么条件?说与父亲。”
“放了马先生!如若不然,女儿断不会答应与那姓金的成亲的!”
贾斯闻权衡利弊,觉得放了马世琪与事无碍,也就爽快地同意了。不一刻,世琪从柴房里被放出。冷香见他被打得遍体鳞伤,面容憔悴,不禁心如刀绞,猛奔过去,把他抱在怀里,悲痛欲绝地痛哭失声。贾斯闻见了,要叫人把他俩拆开。冷香回首怒目道:“爸爸!不要逼人太甚,得寸进尺!请您回避一下,我有话要和世琪说,若不照办,我立死面前!”贾斯闻见状,只好跺脚而去。
冷香复又抱住世琪,哽咽道:“世琪哥!世琪哥!让我再喊你一千声世琪哥!你受苦了,托我之事,你放心,拼死也要办到!出府后,你一定要远走高飞,千万不要以小妹为念,你他日若能幸福,小妹即死,也能含笑九泉……”
世琪纵然是个铁石心肠的硬汉,也不禁泪如泉涌,喉咙发硬:“冷妹!为了我,你千万不要……“
冷香怕他说出不吉利的话,捂住他的嘴道:“世琪哥!休要再劝,小妹心志已决!”
贾斯闻不知啥时又回来了,这时再也看不过去,令人拉开冷香,又将马世琪逐出府外。世琪出府后,不久,小红就偷偷溜出来,将绢绣画和古琴亲手交给了他,劝他速速离开。世琪执意不肯,小红无计可施,只好又悄悄进府。此时,世琪五内俱焚,想到冷香刚才所说的话,怕她不测,就不放心地在贾府大墙外来回踱步。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里面传出令人心寒的哭声,不一会儿,那小红气喘吁吁地跑出来,告诉他说:“不好啦!小姐她投井自尽了!”
原来,逐出马世琪后,贾斯闻见冷香过于伤心,就命人送她回房休息,自己转身去找夫人商量如何操持喜事去了。冷香在闺房中躺了一会儿,就摒退了丫环们,自己偷偷地来到书房,开始翻找那春睡图。手忙脚乱地忙活了一气,始终没找到。一眼瞅见了一只上了锁的书柜,知道那画儿肯定在里面。但没有钥匙,难以开启。她急中生智,操起书案上的一只宣德炉,狠命地向那书柜的拉门上砸去,“通”的一声,把拉门砸了个大窟窿,伸手就掏出一卷东西,展开一看,正是那画儿。卷好,夹在胳肢窝里,刚要出去,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知道是父亲回来了,想躲藏起来,已经来不及了,顿时呆在那块儿。贾斯闻推门进来,见她手背上兀自往外淌血,不由惊叫了一声:“呀!香儿!你的手怎么淌血了,快叫为父看看!”当他拉起冷香胳膊时,才发现了她胳肢窝里夹的画,不禁吃了一惊:“咦!你拿它作什么?
冷香登时醒悟过来,不知哪来一股猛劲,一甩胳膊,把贾斯闻抡个趔趄,然后夺门面去。贾斯闻紧跟出来,在后面穷追不舍:“香儿!你给我站住!”冷香不理,继续狂跑,他继续追,但他毕竟年老,体力不支,渐渐被拉远了。冷香拐了几处庭院,正想放慢脚步,歇口气。不料,金阜西从斜刺里站出来,拦住了她的去路。看见她手中的画儿,怒不可遏地喊道:“放下画儿!”
冷香不予理会,看见墙边有一口井,奔过去,站在井边,蔑视着金阜西说道:“你再敢走近一步,我就跳下去!”金阜西听了,果然不敢轻举妄动,远远地站着,眼睁睁地看着冷香把那幅春睡图一点一点撕个粉碎。他看得眼发蓝,脸发白,终于气极了地一边咒骂着一边向冷香一步步逼去。冷香冷冷地瞅了一眼他那气得变了形的脸,并不慌张,对着天空轻声说道:“世琪哥!我终于亲手替你把这画毁了!你放心吧!小妹先去了!”说罢狂笑不止,然后,一头扎进井里……。金阜西愣了,贾斯闻傻了。等他们缓过神来,想叫人打捞时,又见马世琪挥舞着古琴,像疯了似的冲了过来。人们纷纷躲闪,马世琪跑到井边,通的一声扔了琴,一下子扑到井口上,哭昏了过去。金阜西人画两空,一肚子火气正没处发泄,一见马世
琪,眼珠子都红了,从地上捡起那琴,咬牙切齿地向马世琪的后脑勺上砸去,登时脑浆迸裂!可怜马世琪一介书生,为了保护老一辈画家的声誉,为了坚贞而纯洁的爱情献出了自已年轻的生命。
这时,顾雨亭、廖二等人和林梦图率领的官兵几乎同时进府。贾斯闻和金阜西当场被捆绑起来,即将押往刑部过堂。林梦图命人将马世琪和冷香的尸体摆好。冷香面如死灰,嘴角却挂着欣慰的笑意。她是为着忠贞的爱情而义无反顾献身的,遗憾的是到临死的时候,都不知道在这个冷酷的世界还有一个那么爱她的亲哥哥呢。廖二整理着妹妹的衣衫,轻轻地擦拭着妹妹脸上的水渍,哭得像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人们闻之,无不下泪。雨亭从世琪的胸间找出了那幅绢绣春睡图,但见那上面沾满了斑斑血迹。那是为赤诚友人的青春之血所点染,一想到一个知己为了自己几乎抛弃了一切,那激情的泪水再也止不住扑簌簌地掉下来……
几天以后,听说林梦图带人查抄殷府,雨亭和廖二急急地赶了去。恰逢兵勇们在院内烧起一堆大火,把一些书画、字纸等物一点点地投进去,但见火光熊熊,纸灰乱舞。
林梦图坐在台阶上的太师椅上,踌躇满志地瞅着婆娑多姿的火蛇微笑。见了雨亭和廖二,林梦图笑道:“贤侄来得正好,这殷显才是真正的义和团乱党,现已呈报圣上,估计准能批个斩监侯。这一下,你们总该解气了吧?”
雨亭意味深长地笑道:“谢谢林大人用心良苦,但不知那二十四幅扇面可曾搜到?”
林梦图脸色微红:“搜是搜到了,只是贤侄曾有言在先,此册先由老夫保管吗?”
雨亭朗声笑道:“晚生既然当众许诺,当然不能失言。请世伯容我一观,晚生想印证一下此册是否就是家父收藏的那册。”
“也好!”林梦图有恃无恐,命人将一只精制的木匣打开,取出一巨册,递与雨亭。
雨亭接过巨册,双手发颤地翻看着那一幅幅价值连城的扇面小品,心中不禁起伏不已:父亲呵!请原谅孩儿的不孝,但孩儿决不忍坐视这稀世珍品落入乱臣贼子手中!想到此处,他一合巨册,然后不动声色地转身将它投入了熊熊的大火之中。
林梦图惊得一下子站起来:“妈的!你,你,你怎么烧了?”
雨亭轻描淡写地笑道:“这是假的,留它何用?您想要真的,晚生回头给你送来。”
“在哪?”
“在天津卫义和团总坛口“”
“你们是何人?”
“这位是义和团的二师兄。我嘛,是新入伙的弟兄!”
“你当初为啥骗我,说这本就是真的?”
“不那样说,你能不顾一切地救我们出狱?”
林梦图这才知道自己被耍了,气得暴跳如雷,一叠声地喊道:“来人哪,与我拿下!”
雨亭微微冷笑:“林大人!捉我们可以,但那二十四幅扇面,您就永远也得不到了!”
林梦图听了,一下子瘫坐在太师椅上。
顾雨亭催促道:“请林大人斟酌,是送我们出城呢?还是把我们捉起来呢?”
林梦图有气无力地说道:“来人,送他们出城!”
顾雨亭和廖二对林梦图嘲弄地一躬到地,然后双双轻捷潇洒地跳下台阶。林梦图木然池眼睁睁地目送着他俩从容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