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刘耘的头像

刘耘

网站用户

小说
202406/17
分享

剪出人生别样红

第1章

飘驰的寒云,把深蓝色的苍穹遮住了,渐渐地灰色的天空,就象一团混沌的污泥。

凛冽的朔风,从晦暗的江面呼呼地吹过来,越吹越猛。天快要落雪了。

这是江南的一个小镇。

石板铺成的街道两旁,商店鳞次栉比。商店门前,大减价、大拍卖的布招,被风刮得猎猎作响。

年尽岁暮,新年就要到了。几家大店铺早已张灯结彩,装点得花花绿绿。狭窄街道上,挤满了置办年货的人群,几个孩童手里提着“免子”、“金鱼”、“长颈鹿等各种动物形状的灯笼和玩具,在人群中窜来窜去,整个小镇笼罩着一种古板的带有乡土味的新年气息。天空中,已经开始飘洒棉絮般的雪花了。

在写着特大的“当”字的墙上,虽然随着风雨的吹打,字迹已经模糊,但是,反对内战,一致对外”、“抵制日货,对日经济绝交”等标语仍依稀可辨,可见,今年年初全国掀起的“一·二八”抗日的浪潮,也曾波及到了这个长江岸边的小镇。

这时,一个年约四十岁的中年人,正倚靠在当铺的墙壁上,无力地吹着笛子。上身穿着露出棉絮的破棉袄,下身穿着一条夹裤,脚上穿了一双“蒲花鞋”。他那张瘦?的带着病容的脸又黑又黄,苍老而憔悴。

在他面前的地上,摆着一个地摊,说是摊,也实在简陋可怜,仅仅是一块旧了抹布,四角用砖头压着,布上面再用一些小玻璃块压着各种各样的剪纸花样。

他就是有名的剪纸化子唐永寿,人称“剪纸唐”。他那哀婉、凄怆的笛声,不时来一些顾客,多半是女人。看样子,她们很喜欢“剪纸唐”的花样。不过,真正的买家并不多,她们只是欣赏一阵子,犹豫一阵子,然后就离去了。

唐永寿的儿子唐天寿一直蹲在地摊前,帮助父亲招呼顾客。他年约十五岁,穿着一身旧的夹衣裤,脚上踏了一双露指的破单鞋。他那张小圆脸被寒风冷雪吹得通红他不时地把两只手放在嘴边呵着热气。眼看着街上行人渐渐稀少,他站起身,走近?说:“爹,回家吧!”唐永寿望了儿子一眼,放下笛子,叹了一口气。突然“豁朗”一声,大药房屋顶上挂着的“仁丹老人”和“味之素”的广告招牌,被风刮掉在地上,发出了可怕的响声。

天寿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冷噤,他发现父亲伛偻的身躯被寒风吹得索瑟发抖,慌忙用身体偎着父亲。“爹,你的病还没好,咱们早点回家吧!”天寿用央求的口吻催促着。

已是傍晚时分,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风越刮越大,雪花越飘越密,越飘越狂。有些商店,正在打烊,有些商店虽然生意清淡,却仍敞开着店门,想再做一笔生意,凑一点过年关的送灶钱。

天空中响起了一阵爆竹声,紧接着,爆竹声不断地在四处的空中响起。在压得低低的空气中,充满了阵阵发热的硫磺气味。

眼看,花样要被无情的雪片打湿,剪纸唐只好收摊了,

正在这时,一顶二人布轿突然停在他们父子的面前。从轿里钻出来一个细长个儿,他头戴一顶西瓜皮小帽,身着一件暗蓝色的绸棉袍。在他细长的脖子上长着一张马脸,马脸上闪动着一对左顾右盼的老鼠眼睛。只见眼仁,不见眼珠子。在他的右脸颊上,天生着手掌大小的一块朱沙痣。他就是褚镇长家的大管家“半阴面”。

“剪纸唐,你在这儿!叫我好找啊!”唐永寿抬头见是半阴面,心中涌起一阵憎恶,可在面子上还不得不应付一句:

“大管家,你找我有事?”

“你要交好运了。”半阴面皮笑肉不笑地:“褚

镇长特地叫我来请你去公馆剪纸。”“褚镇长?!”唐永寿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他的全身顿时掠过一阵仇恨的痉挛,脸色变得阴沉沉的。

“爹,天已经晚了,回家吧,不剪了。”天寿仰脸央求着父亲,也算是抢先回答了半阴面。

半阴面嘿嘿冷笑着,一双老鼠眼逼视着唐永寿。

唐永寿的心里像是压着一团烈火。可是,憋了半响,他嘴上还是哆哆嗦嗦地换了婉转的口吻:

“大管家,天时晚了,又下这么大的雪,我父子俩还得赶回家烧晚饭呢!”

只要你剪得好,我管你们的年夜饭。”半阴面用手掸了掉身上的雪花,又逼近了一步:“今天,是二少爷成亲,老爷看得起你,特地要你去剪《丹凤朝阳》,只要你剪得好,还可以领赏。”唐永寿一听是剪《丹凤朝阳》,这是他家祖传绝技,也是他一直引以为豪的,要是换了另一户人家,他一定会高兴地答应,可是,他是绝不肯去褚公馆剪的。

“大管家,还是免了吧,我今天身体不好,怕是剪不好。”

半阴面怫然皱眉:

“怎么?我还求你不成!我是为你好!”“这--”唐永寿还欲推托。

“爹,回家吧!”天寿早已忍耐不住,他坚决地拉着父亲要走。

“剪纸唐,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半阴面马脸上的横肉一条又一条地起了筋,他完全是用威胁的语调:“老爷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他是一镇之长,你们父子若是还想在这镇上混饭吃,就别再搭什么豆腐架子。”

唐永寿此刻的心里非常的矛盾。去吧,自己咽不下这口气;不去吧,想想半阴面刚才讲的话,心里犹似雪上加霜,一阵阵寒。再想想,镇上的哪一家商店老板,不趋承着这位镇长,不看这位镇长的颜色办事?而自己,不过是一个剪纸化子,又怎么逃得过人家的摆布呢!想到此,他不由长吁了一口气。“好吧,天寿,咱们去剪吧,剪好了咱们就回家过年。”天寿从来就是顺从父亲的,他懂事地看了父亲一眼,轻轻地嗯了一声。

“这就对了。”半阴面晃了晃脑袋,脸皮抽动了几下,算是朝他们父子俩笑了笑,然后钻进轿里。

两个轿夫忙扛起轿子,踏着已经积得很厚的雪,向前走去。

剪纸唐怀着一颗怔忡不安的心,在儿子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跟在轿子后面走着。

风添雪冷,雪趁风威。纷纷柳絮狂飘,片片鹅毛乱舞。四周天空中,白皑皑的一片,整个世界被风雪

所统治,被风雪所吞没了。雪不断地落在店的商标上,落在轿顶上,落在轿夫的身上。不动,人的案资

两个轿夫身穿黑色短袄,腰间系着一根很粗的草绳,脚上穿着草鞋,赤着脚在雪地上走,厚厚的雪上留下他们深深的脚印。雪不断地飘在天寿的脖子上,他的脚上穿着的一双单鞋,现在已经湿透了。他的脚完全浸在冰雪里,已经冻麻了。

唐永寿在鹅毛大雪中木然地走着。雪不时地打在他的脸颊上,当他发现快要走近褚公馆时,他的一颗心突然猛烈地跳动起来。此时,他开始后悔刚才的决定,后悔自己为什么会答应进褚公馆,他恨不得现在立刻踅回身,立即和天寿回家,过--个父子团圆年。他的脚步缓慢、有点越想不前了。

当他一想到曾经见过的那两扇漆黑漆黑的装着铜环的大门,大门口蹲着的那一对张着血盆大口的石狮子,他的心不由泛起了一阵痛苦的抽搐。

唐永寿并不是今天第一次去褚公馆,他过去曾进去过一次,可是,就这一次呵……想到这儿,他全身的血都快要凝住了,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昏暗。

那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是他永远永远不会忘记的事呵!

十六年前,唐永寿还只有二十多岁,已经能剪得一手好花样。

他的父亲是一位剪纸老艺人,由于饥寒交迫,冻

死在上海的马路上。唐永寿从小就跟着父亲学剪纸,他家四代剪纸,世代的剪纸技艺,他都学到手了。四乡邻里,远镇近城,无不知晓剪纸唐的剪纸花样。特别是他世代祖传的绝技《丹凤朝阳》,那是剪纸行业中的一颗明珠,从不传授给别人。图案优美、动人、艳丽洒脱。那只凤凰简直就象活的一样。所以,人们一提剪纸唐,就会与《丹凤朝阳》联系起来,就会想起那只振翅欲飞的活凤凰。

父亲死后,他子身一人,接过他父亲给他的所有的遗产,就是一把剪刀和一支笛子。他十四岁就进入社会,闯荡江湖了。

在他二十多岁时,那年夏天,他来到了现在的这个镇。他走进镇上的一家“春风”茶楼。

这个“春风”茶楼是镇上最大的一家茶楼,楼上是用彩色玻璃隔成的一小间一小间的雅座,楼下是普通的客座。

茶楼里,人声喧杂,座无虚席。几个戴着瓜皮帽,身着长袍,手里拎着鸟笼的人,仍不断朝里拥挤;几个手里挟着竹篮的小贩,在茶客周来去,向茶客兜售瓜子、花生米、茶叶蛋、五香牛肉、香烟。一些算命的、看相的、捉牙虫的江湖人也在茶楼里转圈子,一片乌烟瘴气。

当唐永寿在人群中站定后,就拿起他的笛子,横在嘴边,吹起他的《百鸟朝风》,清脆、悠扬的笛声,顿时使整个茶楼静了下来,茶客们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注视着这个吹笛人,谁也猜度不到这个吹笛人干什么。这时,唐永寿才拿出一把剪刀、一张白纸,开始他的剪纸表演。不一会功夫,他就剪出了很多颖的剪纸花样:《白鹤升天》、《五谷丰登》、《花莲蓬》、《吉庆有余》。不时从茶客中发出一阵阵赞叹声,有的茶客已摸出了几个铜板来买花样。

茶楼的另一角,有一个又矮又瘦的老头正在拉着低沉的二胡,他的身旁站着一个年约十八岁的少女,她正配着胡琴唱京剧《苏三起解》,她周围的茶客听了,有的在喝彩、有的在起哄,有的甚至把铜板扔到她的脸上。

整个茶楼里,一时间变成了两个中心,显得热闹

非凡。这时,一个年约五十岁左右的人,头戴一顶亮纱瓜皮小帽,身着纺绸长衫,手里拿着银质的水烟壶,走进茶馆。

堂倌见了,忙点头哈腰地迎上去:

“褚镇长,请楼上坐!”他就是这个镇的镇长,名叫褚元鼎,长着一张南瓜脸,嘴上留着八字胡。他正欲上楼,忽然听到茶楼的一角传来了优美动听的花旦的音嗓,便止步转身朝唱戏的少女走过去。

茶客中有人殷勤地向他打招呼,给他让座。堂倌急忙拿过一把上等的宜兴朱砂茶壶放在他的面前,然后,将一包上等红茶倒入壶内,再冲上滚开的水。那少女神态自若地在唱着,镇长的那双虚泡眼食婪地盯着她。

突然,那边又传来阵阵喝彩声,原来唐永寿又煎了一个新花样,博得了茶客们的叫好。

镇长叫过堂倌,在他耳边低低细语,堂倌听了只是频频点头,随即走到唐永寿那儿,拍拍他的肩膀,用手挥挥,意思是叫他到镇长那儿。

唐永寿以为是茶客点剪,就走到镇长面前:“老爷,你老要剪什么花样?”

镇长动也不动,用眼角扫了一眼剪纸唐,然后用手指指那个唱戏的少女:“你把这个姑娘的身姿给剪出来。”

剪纸唐听了,不由心里一怔。他剪了这么多年的花样,从来还没有遇到这样的点剪,他迟疑地看了一眼镇长。

镇长呼噜噜地抽了几口水烟,说:“剪得好,有赏。”

剪纸唐也不敢追问究竟,只好仔仔细细地端详那个少女。

那少女,脑后垂着一条粗大的发辫,穿了一件天蓝色的竹布旗袍,身材长得非常匀称,特别是唱戏时的身姿,更是优美动人。

剪纸唐细看了一会儿,已经胸有成竹。他拿起剪刀和纸,一气呵成。他把剪好的纸样递给镇长,镇长拿在手里,看了看,又斜着虚泡眼瞅了一眼少女,嘴边露出了一丝淫邪的笑容。他对着少女,用手摆了摆:

“停,停下来!”那少女听到喊声只好停下,二胡也相继哑了音。茶客们的目光,都好奇地注视着这一角。少女停在那儿,在众多的目光下羞窘地低着头。“老爷,您要点唱什么?”老头战战兢兢地问镇长。

第2章

镇长猥狎地朝那少女看了一眼,然后将纸样递给她看:

“这象不象你啊?”少女伸出手,慢慢接过看了一下,默默地点了点头。她的眼睛不由得朝站在镇长身旁的剪纸唐瞟了一眼,剪纸唐也正好在看她,她忙含羞地阖上了眼帘,低下头去。

镇长从袋里摸出了十几个铜板,扔在茶桌上给剪纸唐,剪纸唐不客气地拿了铜板。可是他并没有走,他想今天能挣这么多铜板,主要是因为遇上那个老头和清唱的少女,所以他想把这铜板的一半分给他们。这时,镇长两只色迷迷的眼睛还死死地停在少女的脸上:

“你唱得很好,等我做寿的时候,请你来唱堂会。”

少女苦涩地点了点头。

计老头忙躬身接口:“谢谢老爷!”

这一天,当老头领着少女走出茶馆时,剪纸唐就分给了他们八个铜板,他们父女两人非常感激。

他们父女俩住在小镇的一个土地庙里,生活非常清贫,朝不保夕,剪纸唐很同情他们。想想自己也是孤独一身,刚刚漂泊到这个小镇,也没有个落脚点。因此,征得了父女的同意,他也住进了破庙。他买了几张芦席,隔了一小间地铺,算是他的家了。

由于偶然的机缘,把他们三个穷人联结在一起了,把剪纸和唱戏联结在一起了。从此,不论到客栈、茶楼、戏馆,他们三个人总是在一起,老头拉二胡,女儿清唱,剪纸唐当场作剪纸表演,这样,确实招徕了不少看客,也赚得了不少的铜板。

剪纸唐心地善良,赚得的铜板,他总是全部给她的父亲,自己从不藏分文。天长日久剪纸唐对老头的女儿也产生了很深的爱情。就在这一年的秋季,老头生了一场重病,尽管剪纸唐拚命地抓药给他医,终究无济于事。老头临死前,叫他们俩在他床前拜了拜,就算结成夫妻了。

婚后,他们一个唱戏,一个剪纸,生活倒也可勉强维持。

他们很快有了一个男孩,当孩子还未满月的时候,有一天晚上,镇长的大管家,也就是现在的这个半阴面,突然来请他们去唱堂会,表演剪纸,当他们为镇长唱完了戏,剪完了纸样后,已是深夜了。这个半阴面叫剪纸唐先回去,却让他的妻子留下来,到后厅去领赏。

剪纸唐一直等到天亮,妻子也没有回来,他急忙奔到褚公馆去要人,那里晓得,他们却说他妻子偷了他公馆的东西,被人抓住,没脸见人就在公馆走廊里上吊自杀了。项控日被资的实馆

剪纸唐怎么会相信这样的鬼话!原来,当他的妻子到后厅去领赏时,这个老淫棍却躺在鸦片烟榻上,鸦片烟膏被烧得滋滋作响,屋里充满了鸦片烟味,他看到她进来后,立即坐起来。他已经在烟榻旁边准备好了一些酒菜、点心:

“来,陪老爷饮一杯酒。”

“我不会饮。”她怔忡不宁的心,卜卜不停地跳动着。总“唉,你们唱戏的饮一杯酒算什么,今天你堂会唱得很好,我要重重的赏你。”她怕他纠缠不清,心想,喝就喝一杯吧,喝完了就可回家了,于是就喝了一杯。谁知,这老狗在酒中早已放进了麻醉药汁,她只是饮了一小杯,不一会儿,就昏昏欲睡地倒在烟榻上了。这个老魔鬼就在这个夜里。玷污了她……

褚公馆门口的震天鼓乐,惊醒了剪纸唐的痛苦的回忆。他看见了那两扇黑漆漆的大门,也看见了那两只张着血盆大口的石狮子。天哪,他实在不想进去阳

褚公馆的门口,屋檐下挂着一对大的双喜灯笼。

大门的正中,斜贴着一张四方形红纸,上面写着“鸾风和鸣”,左右两端贴着一副对联:左联写着“百年好合”,右联写着“五世其昌”。

轿子停在门口,半阴面从轿子里爬出来后,就领着剪纸唐父子进了门。

当他们穿过大的庭院,刚要走进走廊跨进大厅时,褚镇长突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恶狠狠地说:“剪纸花子不得进大厅,你们就在走廊上剪,听候吩咐。”

这时,大厅里,正中挂着《龙凤呈祥》的画,香案上点着朱红大烛,两侧紫檀木家具上都披上了绣花椅背和椅垫。此刻,已是宾客满堂,四乡绅士、土豪、各界名流、军界要员都纷纷前来庆贺。

剪纸唐父子站在走廊上,大雪不断地飘过来,飘在他们的头上、身上,父子俩冻得蜷缩成一团。突然,从大门口传来了一阵响亮的鼓乐声,接着是一阵连续不断的爆竹声。

这时,从大厅里传来了掌礼人的高喊声:“行亲迎礼!”“奏乐!”

大厅里立即响起了震天的鼓乐声。只见以镇长为首的褚公馆里的老爷、太太、少爷纷纷拥至门前,原来新娘的花轿已到门口,他们纷纷上前“迎亲”。

“请新贵人登堂!”

只见四个打扮得很漂亮的男宾,手提一对“裤脚灯”和一对“子孙灯”,从里屋走出来,“新贵人”跟在后面,踱着方步缓缓步入大厅。

“请新玉人降彩舆!”

“请新玉人登堂!”

只见四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妇人,扶着“新玉人”缓缓步入大厅。新玉人头戴文明冠,眼戴黑色目镜,上身着绣花礼服,下身穿一条大红绣花裙。在新玉人的后面也跟着送亲的老爷、太太和少爷们。

当新人拜天地时,突然大厅里发出了一阵惊叹声,原来新郎不是男的,不是二少爷,而是个女的,是四小姐女扮男装。

人群中发出了窃窃私语:

“咦,怎么新郎是女的?”

“你还不知道呀,他家二少爷病重得厉害,叫他四小姐顶替,这叫冲喜!”

“唉,这新娘倒长得如花之容,似月之貌,可惜的是要不了多久,就要活守寡啰!”

“新贵人新玉人拜天地!”掌礼人拖着长腔喊着。

“再拜!”“三拜!”

“请南极仙翁登堂!”这时,一个扮老寿星的人,手执福杖,站在新贵人和新玉人的面前,向新玉人头上象敲“木鱼”似的连敲五次,每敲一次,嘴里低语一声:“五子登科!”

“请南极仙翁归洞府!”

“鸣锣升炮,送入洞房!”

这时,锣声、炮声、男女两家的鼓乐声,暄嚷嘈杂,热闹非凡。

一群男男女女,前呼后拥地把新郎新娘拥入新房。

大厅的另一角落。几个宾客围着一个年约四十岁的中年人,他就是褚公馆的大少爷,名叫褚乃盛。长得身材魁梧,举止傲岸。

“大少爷,你真是青云直上啊!英国考察回来,省里有了公司,城里也有了花样店、刺绣厂,真是本乡的光荣啊!”一个矮胖子绅士胁肩谄笑地说着。

褚乃盛得意地应付了几句谦语:“哪里!哪里!还得仰仗诸位鼎力相助。”

“大少爷,和东洋兵打仗方面,你不知道听到了什么好消息?”矮胖子又问。

不待褚乃盛回答,一个全身戎装的国民党军官抢着回答道:

鼓乐声。里的老爷、太太、少爷轿已到门口,他们纷纷

“放心,老蒋已经和日本人订立了一个《淞沪停战协定》,局势已经扭转了!”一个穿马褂的商人,显得有点神秘地:“听说共产党已经成立了中央工农民主政府了,这.....

那位军官,鄙夷地一笑:

“就那么几根破枪,成不了什么气候!”“现在令人担忧的倒是共产党领导的农民骚动。”一个土财主对着褚乃盛说:“大少爷,你不知道啊,近来,四乡被闹得鸡犬不宁,恐怕你在省防军那儿得打个招呼,派点重兵来乡!”

“好说!好说!”褚乃盛一口允承。

这时大厅里,响起了镇长的声音:

“请诸位入席,请!”

宾客们纷纷入席。鼓乐登时热烈地吹奏起来。半阴面匆匆走到剪纸唐面前:

“老爷吩咐,要你当着众人开剪,在新贵人玉人入洞房后立即献上去,快!

第3章

”剪纸唐站在大厅门口,花烛彩灯斜照在他身在走廊上投下了一个瘦弱的身影,他抖抖索索地拿剪刀欲开剪,他的儿子突然上前一把抓住剪刀:“爹,你身体不好,我来剪。”剪纸唐看了看他儿子,又毅然决然地把剪刀夺了过去。

“爹,我跟了你这么些年,我能剪,一定能剪得好!”天寿焦急地哀求父亲。“孩子,要是在平日,爹一定让你剪了,可是,今天是镇长家,是结婚,又是冲喜,不能出一点差错,还是我来剪吧!”说着轻轻地把天寿从身边推开。

“爹!”天寿急得眼眶里闪动着泪花。

剪纸唐拿起剪刀,慢慢剪起来。

廊外,纷纷的雪花无尽无休地狂舞着,风暂时停止了怒吼,仿佛在轻轻地喘息。

天寿站在父亲身后,紧张地用身体挡住廊外飘进来的风雪,唯恐一丝风,一片雪花会把花样吹坏打湿。

剪纸唐用了全身精力在剪,儿子也屏息地注视着他的父亲。这时,他才发现他的父亲虽然刚四十出头,两鬓却已斑白,脸上布满了皱纹。他那伛偻的身躯已完全象个衰弱的老人。突然,他看到父亲额上的青筋,似蚯蚓一条条地爬了出来,深深的皱纹里,冒着冷汗。他顿时感到一阵恐慌,他的心好象被什么东西啃噬着,他百般焦虑地注视着父亲,他多么想上前助父亲一臂之力,可是,此刻,他却是一点也帮不了忙啊!

剪纸唐的手在微微地颤抖着,他感到全身发冷,脑袋发昏,他几次想停下来歇一会儿,可是,这个《丹凤朝阳》却要一气呵成,否则线条就会剪得不流畅。他咬紧牙关,屏住气,专注地剪着,就象于个垂死的人在作最后的挣扎。儿子看到老父这样的神情,心里一阵酸楚,眼眶里饱浸的泪珠,忍不住顺颊而下。

大厅里宾客们猜拳行令,不时送来阵阵筵席的香味,可是,唐永寿父子却在这狂欢豪饮的气氛中,经受着痛苦的煎熬!

眼看父亲快要把《丹凤朝阳》剪完了,已在剪最后的凤头了,他那颗被紧张和不安攫住的心,才微微放了下来。突然,廊外又刮起了一阵狂风,一股寒流象一头憋足了气的猛兽,夹着冰冷刺骨的雪花猛地向剪纸唐扑来,剪纸唐打了个寒噤,手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那无情的剪刀一下子就将风头剪下了。

剪纸唐见状,吓得脸色惨白,无力地瘫坐在走廊上。

天寿正欲搀扶他的父亲,半阴面突然抢先走了过来,从地上捡起那只没有凤头的《丹凤朝阳》,他的那张马脸紫里带青,那两只狡诈的鼠眼,进出了阴森

森的凶光。他一把拉起剪纸唐:“你,你好大的胆,竟敢--”“怎么啦?”镇长从席间站了起来。半阴面拿起无头的《丹风朝阳》,忙跨进大厅,走到镇长面前:

“老爷,这个剪纸化子,好大胆,他竟敢故意把凤头给剪下来了。”

“啊?!”镇长满面怒容,猛地拉长了南瓜脸。宾客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镇长太太抱怨地:“原不该叫剪纸化子来冲喜还不快拉出去!”

天寿连忙搀扶起父亲。

来型晶

这时,从后厅里,突然传来:

“二少爷归天!”

接着是一片太太、小姐们的哭嚎声。

刹那间,鼓乐偃息,镇长太太呆住了,半响,才突然哭喊起来:

“这个杀千刀的,二少爷的命就是他给剪掉的,二少爷的病本来是能够冲好的,就是被这个杀千刀的叫化子剪了一刀,断了我家的一条根啊!”太太的哭喊声使大厅里一片混乱。餐装“给我往死里打!”褚镇长的八字须在抖动,他咆哮起来。

“给我往死里打!”褚镇长的八字须在抖动,他咆哮起来。潜于盗键维键的人刘北鲜哈期草随站在他身旁的大少爷听了,忙撩起衣袍冲出大厅,劈头劈脑地朝剪纸唐打去。出货博巡

天寿双手护着父亲,好容易把父亲扶出门外,父亲已经被打得直吐鲜血,血一口又一口地在褚公馆门前的雪地上,天寿见了,心疼如绞,他用手抚摸着父亲的胸口,回头怒视着那扇漆黑漆黑的大门,眼睛里似喷射着两道怒火。大当些

雪,漫天飞舞,纷纷向大地坠下。把不平坦的马路给填平了,把泥沟掩住了,整个世界好象披上了一件美丽洁白的外衣,可是,在这洁白晶莹的白衣下面,掩盖了人世间多少肮脏和罪恶呵!

一间矮小的草屋里,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剪纸唐平躺在稻草铺上,已经奄奄一息了。、的家天

天寿完全失去了主张,欲哭无泪。他想出门去借些钱,给父亲抓点药,可是,现在已经是夜晚了,镇上的药铺也早已打烊。

唐永寿半睁着眼睛,他已经明白儿子的意思,他呐呐地:

“孩子,不要出去,不要离开我,药是治不好爹的病的,这些吃人的豺狼断送了你爹的一条命啊!”风和雪在门外怒吼着,猛烈地摇撼着矮小的草屋,打得柴板门发出凄惨的响声。

寒风透过门缝呼呼地吹进来,整个草屋里就象一个冰窟,房屋里的那盏油灯,也被吹得颤抖起来。

天寿坐在父亲的床边,紧紧地靠着父亲,好给父亲挡住一点冷风,给他增加一点温暖。

剪纸唐脸色如蜡,他吃力地从床头的布包里抽出一管笛子交给天寿,声音颤抖地说:

“孩子,咱家四代剪纸,可是,从来没有吃过一顿饱饭,穿过一件好衣,住过一夜好房。我一辈子没有挣到什么,我从你爷爷那儿得到的是一把剪刀和一管笛子,现在我不行了,我给你的也只有这一管笛子了,它伴随着我几十年,现在留给你吧……”

天寿的内心不由一阵紧缩,他伤心地接过笛子,安慰地说:

“爹,你会好的!”

“孩子,你把那把剪子给我。”

天寿听话地从布包里掏出剪子逆给父亲,剪纸唐接过剪子,久久地凝望着。这把剪子浸透了他一生的悲怆凄苦,看着看着,他不由百感交集,老泪纵横。

猛然,他用尽自己最后一点力气,把剪刀摔在地上,剪刀立成两片。

剪纸唐衰弱地瘫倒在床上,断断续续地:

“孩子,从今后,你再也不要剪纸了,剪纸化子一辈子被人踩在脚底--”

剪纸唐最后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只见他全身搐,喉咙里涌起了一串窒息的响声,大口大口殷红的鲜血从嘴里冒出来,直喷床前,血溅满了剪刀。天寿扑倒在父亲的身上,失声恸哭。

草屋里的那盏油灯,发出丝丝地声响,幽暗的火苗微微抖动几下,渐渐地熄灭了……

第二天,天寿在好心的邻居们帮助下,在乱冢堆,筑起了一座新坟。他久久地跪在那儿,含泪烧化着一串纸钱。

从此,十五岁的唐天寿带着他父亲留给他的一带血的剪刀和一管笛子,离开了这个江南的小镇,找生路去了。

唐天寿身上背着一个布包,踏着碎玉般的冰雪背着冰冷的寒风,足足走了五十多里路。当他走进另一个市镇时,已是夕阳西下,天空中飘浮着几块绯红色的云彩。

他小时候,曾跟着父亲来看望过舅舅,可是,孩提时的记忆把舅舅的地址淡忘了。此刻,他的心中焦急不安。他又饥又倦,昏沉沉地在镇上ㄔ于着。他的验上笼罩着沮丧的神情。

他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他把口袋里仅有的几个铜板买了几只大饼,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突然,他看到一家水果摊面前,围着一堆人,他好奇地凑过去张望。

原来是一个国民党的兵痞,坐了黄包车不但不给钱,反而把车杠抽出来,狠打车夫。兵痞嘴里冲出了一股令人恶心的酒味,他边骂边歪歪倒倒地离去,围着的人群都怒视着兵痞的背影。

黄包车夫被打得脸青鼻肿,倒在地上爬不起来。天寿见此情景,眉宇间顿时浮动起一脉悯恻之情,他不由俯下身去,用双手去扶车夫。当车夫慢慢被搀扶起来时,天寿仔细一看不由大吃一惊,这个车夫原来就是自己要找的舅舅,他禁不住滚滚泪下,哭唤着:

“舅舅!”

车夫细细看了他一眼,眼前竟是自己的外甥,惊异地问:

“小寿子,你,你怎么来了?”

天寿不语,掩面拭泪。

舅舅又急着问:

“你父亲呢?”

“他--他已经--”天寿说不下去就哭了起来。

舅舅明白了,他一把把天寿搂在怀里。天寿抱住舅舅恨不得痛哭一场,突然,他发现舅舅双腿在打哆嗦,脚跟也站不稳,他连忙抹掉眼泪,在周围人们的帮助下,把舅舅扶到车上,然后,把车杆装好,就拉起车子慢慢地向舅舅家走去。

舅舅的家,是一间破旧低矮的草屋,屋内非常阴暗、潮湿。屋中央,用木板搭了两张床铺,铺上的被褥都是些破布败絮。床头有一张歪脚的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些破损的盆罐。

舅舅家生活很清贫,一家五口,就靠舅舅一个人拉黄包车谋生。天寿很想跟舅舅一块去拉车,帮他几个钱。舅舅哪儿肯让年幼的天寿去做这样的苦活,他总想让他学点手艺,也对得起他死去的父亲。

男各方面托人情,总算找到了一家大饼油条店,就让天寿去当了学徒。大饼油条店,就设在镇上,是夫妻老婆店,说是当学徒,实际上就是在店里帮着做些杂务。他最重要的任务,是每天鸡叫头遍就得起床,起火生旺炉子,然后揉面粉。俟到早市落市了,老板就把卖不掉的大饼油条,盛在一只竹篮里,叫他挟着到街头巷尾去叫卖。

天寿人在大饼店,心却在剪纸上。他心灵手巧,五岁上就跟父亲学剪纸,十一二岁时已经把父亲的剪纸技艺基本学到手了。看着一幅幅美丽动人的图案从他的剪刀下剪出来,他就乐得不行,剪不好,他就难过。在他苦难的生活中,剪纸成了他唯一的乐趣和爱好。父亲临死前凄苦的遗言也没能使他丢弃对剪纸的热爱。他在大饼店一有空就摸出剪刀来剪花样。

在大饼店做了半年多,老板觉得他人挺聪明,就开始让他做大饼了。

有一次,他和老板面对面,他做大饼,老板和老板娘在炸油条。

老板店里养了一群鸡,这天,突然有两只公鸡,昂起头,竖起颈毛,翘起鸡尾,踮起脚,各不相让地搏斗着,他出神地看着这副情景。看着,看着,不由从口袋里摸出剪刀,把手中刚揉好的一块面,剪成了一只好斗的大公鸡,老板转眼看见了,探出大手给了他一个巴掌。当天就把他赶出了大饼店。后来,舅舅又送礼又求人情,总算一家裁缝店要个小艺徒,舅舅就把他送去当艺徒。临送他出门时,舅舅再三叮嘱他,这次可要尽心尽意地学,不要再惹事生非了。

第4章

这家裁缝店里的老板,一天到晚只知道叉麻将,因此,只教了天寿几个月,就要他照自己裁好的衣料开始缝制。

一天晚上,这个老板又要去叉麻将了,他临走时,特地关照天寿:

“我要去叉四圈麻将,一会功夫就来。我已经把这块料子剪好,你就照着缝起来。你可要小心,这是一件哗叽长衫,马虎不得。”说完就走了。

天寿在昏暗的灯光下,小心翼翼地缝制着,不一会儿,他上下两只眼皮不由慢慢地合了起来。他接连劳累了儿天,此刻,他的眼睛实在是睁不开了,上下眼皮时时黏在一起。

他开始打盹了。谁知一打盹,就呼呼大睡了,竟然还做一个梦美。

梦里,他又随着父亲来到乡下剪纸,父亲一边走着,一边吹着笛子,一路上鸟语花香。他欢快地跟着父亲走着,他们走到了一个大的果园。果园里什么果子都有,有红红的苹果、香香的梨子、甜甜的大白桃、圆圆的大西瓜,特别吸引他的是悬挂在架子上的一串又一串的紫葡萄。他不由雀跃地奔进葡萄园,神往地站在葡萄架下,望着那一串又一串象紫色珍珠似的葡萄,馋涎欲滴。他正要伸手去摘葡萄,突然,他看到一只小松鼠,正翘起一条长尾巴,贼头鬼脑地在偷吃葡萄。这小东西偷吃葡萄的神态,简直可爱极了。他站在那儿,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几乎不敢呼吸,唯恐惊动了这只松鼠,把它吓跑了。正当他看得出神时,突然一只大灰狼扑过来,要吃小松鼠,他不由惊叫一声吓醒了。

人醒过来了,可是,他的心还在那只偷葡萄的松鼠上,他非常留恋这幅图景。他想着想着,不由又摸出口袋里的那把剪刀,顺手拿起案板上的哗叽料子,迅速地剪啊,剪啊!立即剪成了梦中的一幅《松鼠偷葡萄》。他拿在手中,看啊,看啊,看得自己也甜蜜地笑起来了,他觉得非常满意,特别是那只松鼠偷吃葡萄时的神态,都栩栩如生地剪出来了,他开心极了。正在这时,他的头上被鸡毛掉子狠狠地抽打了几下,原来老板怒气冲天地立在他的背后:

“你,你发疯了!”

这时,他才清醒过来,看看眼前发生的一切,知道自己这下子闯下了大祸。老板不问青红皂白地又打了他几个耳光,就连夜把他送到舅舅家,并把呼叽衣料拿给他舅舅看,要他赔。舅舅没有办法,只好到车行去借了十块钱的印子钱,赔给裁缝店的老板,这才算是平息了这场风波。天寿心里很难过,觉得对不起舅舅,他决定自己去找职业。

有一天,他走到小镇尽头,只见一家店不象店,家不象家的门前,挂着一块写有“人市”的牌子,在屋子门前聚着一堆人,他就去问什么叫人市,别人告诉他,人市就是雇劳力的地方。这里每天需要一些劳力,只要早些来,就可以领到一块铜牌,凭这个铜牌,就可以分配你一天的活,给你一天的钱。

天寿听了很高兴,觉得自己有挣钱的地方了。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就去人市处排在第一名,果真分了一块铜牌。一个“大块头”领着他们十几个人,走到长江岸边的一个码头,这里正停靠着一艘大货船·是从苏北运来的棉花包,现在要他们一包一包运上岸来。

他开始背棉花包了,开头觉得还好,可是越到后来,背上的包越重,到下午,简直是一座大山压在自己的身上,眼睛也冒金星了。当他背最后一包时,四肢一软,身体一晃,从“过三跳”上连人带包摔到江里。

唉!这一天,天寿非但没有得到一个铜板,反而招来那个“大块头”的一顿臭骂,而且他的腰也伤了。

当舅舅看到他被人扶着回家来时,不由潜然泪

下。

天寿在舅舅家养了一个月的伤,在养伤期间,他有时就剪花样来排遣苦闷和忧愁。

天寿觉得他不能再让舅舅为已操心,他完全可以靠剪纸营生了。

当他病愈后的第二天,天朦朦亮,他就用他小时候靠隔壁私垫老先生教会的一些字,留下了一张字条;

“舅舅:

我走了,我不会忘记你对我的养育之恩。等我赚了钱,再来看你。

天寿。”这是一座古老而悠久的城市。虽然只有二十多万人口,可显得市井热闹,人烟辏集,车马轩驰。在狭长的由青石条铺成的街道两旁,商店栉比,三十六行经商买卖,一应俱全。

唐天寿有生以来第一次来到这样热闹的城市,他夹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徜伴着,目不眼接,他对这儿的一切都感到新鲜,但他此刻最为迫切的是想找一分适合的场地,好让他剪点花样,卖一点铜板可以充饥。人流摩肩接踵地挤了半条街,在孔夫子庙前,他总算发现了一个理想的场地,这里聚集了各种商贩和卖艺人,围观的人群一圈又一圈。远远看去只见黑压压的一片。

他好不容易挤进了这个天然的广场。这里真象个万花简。无论是吃的、玩的、看的、穿的,样样都有,看得唐天寿眼花缭乱。

一群人正在围看着一些赤身露体的卖艺人表演飞钢叉的杂技,而另一群人又围看着猴子“要把戏”。不过,眼前他无心观赏。他在广场上挤啊、找啊,目不转睛地搜索着每一块地方。他的眼睛突然一亮,他发现在一个提面人和一个看相的道士中间,还有一点点空隙。他高兴极了,急忙挤过去站在那儿,唯恐哪一位做生意的会来抢他这块地盘,当他站定后,觉得自己有了立足之地,可以开剪做生意了,这是他第一次走上社会,独立剪纸啊!他的心中略有几分紧张,又有几分得意,现在,他毕竟有机会施展一下自己祖传的手艺了。

唐天寿左边的捏面艺人,约摸三十多岁,长着一张憨厚的四方脸,头上已经长出了少量的白发。他正坐在小凳上,将面团放在手中灵巧地揉、捏、搓着。他面前的一个木架上,插着各种各样捏好的小面人,有《猪八戒》、《老寿星》、《霸王别姬》、《时迁偷鸡》。看来生意很清淡,偶尔有些小孩来买上一、二个。捏面的艺人手在捏面,眼睛却不时地打量这新来的小伙子。

唐天寿见他看自己,忙友好地朝他点一下头。他又朝右望望,只见摆着一个卦摊,桌前白色的圈屏布上写着“半颠僧喜相天下贤士”的黑字,在布条后面坐着一位道士。唐天寿也热情地朝那位道士点了一下头,算是打个招呼。

接着,他解开布包,从包里拿出一支笛子,一叠小方块白纸,一把剪刀,还有几块透明的小玻璃块。他把一块白布平摊在地上,用四块方砖压在布的四角。然后拿起笛子,横在嘴边吹了起来,他吹的是《百鸟朝凤》,声音一会儿高亢激昂,一会儿轻快悠扬。优美的曲调在广场上空回荡,一下子吸引了不少看客,人们以为他是变戏法的,纷纷拥来观看。唐天寿没有想到他的笛子一下子引来了这么多人,心里真有说不出的高兴,这时,他右手拿起剪刀,左手拿着一张小方白纸,迅速地剪起来,不一会儿功夫,他就剪出了《松鼠偷葡萄》、《牛郎织女》、《吉庆有余》、《延年益寿》。他把剪好的花样,一张又一张地压在小玻璃块下。

看客赞叹不已。一些妇女特别感兴趣,纷纷从口袋里摸出铜板。一个铜板一张花样,一下子,剪的几张花样争购一空。

他心中热呼呼的,他拼命地剪,剪了一张就卖掉一张,简直忙不过来。

这时,正是七月的大热天,碧青的天空,洁净得找不到一丝半片的翳云,那炎炎的烈日,好不炙人,烤得唐天寿汗流浃背,可他心里却舒坦极了。他此时根本没有时间去揩拭脸上淌到胸前的豆大的汗珠,他只是不时地把手往裤子上揩,好把手掌中的汗水揩干,不使花样沾湿。

旁边的捏面艺人见到这种情景,不由用他的一块旧的,但很清洁的毛巾,帮他擦着额上的汗。唐天寿感激地朝他笑了笑,捏而艺人又帮他手钱。

第5章

唐天寿对这位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很有好感,他边剪,边拉起家常:

“你这位大哥贵姓?”

捏面艺人笑呵呵地说:

约摸一个小时以后,了面人章,略略点点头,《老寿星》:

“我姓章,叫章大杰,你以后就叫我面人章好啦。你这小老弟尊姓?”

“好,我以后就称你剪纸唐吧!”

“好,好!”

这时,突然从人群中挤上来一个人,中等身材,一张满是皱纹的黄脸,显得有些虚胖,他神气活现地站在剪纸唐的面前。

“喂,你是哪儿来的?”

剪纸唐听了,朝那人看了看,大概还没有听懂什么意思,他没有回答,又低头剪他的花样了。

虚胖的黄脸人又问起来:

“拜过师父没有?’

剪纸唐客气地笑笑:

“没有。”

“请过出师酒没有?”

“没有。”

“没有,就不能摆摊!”

剪纸唐听了,觉得来者不善,心里顿时有几分气,转念一想,自己初来乍到,人地不熟,也不便发作,便没有好气地问:

“谁规定的?”

“会长。”

“会长是谁?”

“就是这儿芙蓉花样店的钱老板。”

“钱老板是干什么的?”

“他是这一带剪纸行当的头儿!”

“我不懂你那一套!”

“好吧,你等着瞧吧!”虚胖的黄脸人说罢,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面人章见他走出人群,朝他的背影狠吐了一口唾

沫,

“真是狗仗人势!”

“这人是谁?”剪纸唐有点困惑地问。

“是芙蓉花样店的摇钱树。”面人章低声告诉他。

“摇钱树?”剪纸唐不解地看着面人章。“他原来也是个江湖剪纸艺人,因为剪得一手好花样,特别是擅剪芙蓉花,被这家老板看中,就收在店里。他剪的花样,不但放在店里卖,而且还专门送芙蓉刺绣厂制成绣品,远销国外,帮老板赚了不少钱,所以人称“摇钱树’。”

“原来是这样!”剪纸唐边听边继续他的花样。”

约摸一个小时以后,突然跑过来一个警察,他见了面人章,略略点点头,就上前一步,拿下了一个《老寿星》:

“这多少钱一个?”

“您老要,随便拿,还提什么钱!”那警察只是“呵呵”笑了笑。一下子就拿了一个《老寿星》、一个《霸王别姬》,一个《时迁偷鸡》放进口袋,然后抬起手朝面人章一扬,算是谢谢的意思。

警察又走到剪纸唐的面前,装模作样地拿起花样看了看:

“执照?”

剪纸唐没有弄明白。面人章忙在他耳边低语。

“这是'打秋风’!”

剪纸唐更是弄不懂,面人章又悄悄告诉他:“就是敲你的竹杠,你快给他一些铜板,打发他走!”

剪纸唐听了,心头无名火起,按捺不住,口袋里这些铜板是他用汗水一张又一张的剪出来的,凭什么要给警察,于是,嘴上嘟哝着说:

“我没有一个铜板好给。”警察早已观察到唐天寿不情愿的神情,现在又听到了有失自己尊严的话,便借题发作:

“小杂种,谁要你的铜板?老子要你的执照。

说完就当胸打了剪纸唐一拳。随即用双脚把地摊上的花样乱踩乱踢。

剪纸唐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头颈上、太阳穴上,崛起了一条条青筋,他正欲冲上去厮拚一场,这时,面人章忙把他拦住,并朝警察陪着笑脸:

“老总,您别发火,这后生是我表弟,初来乍到,不懂这儿的规矩。”说着,就把地摊上的所有铜板收集起来,塞到警察袋里:“您老多照应,多包涵!这个执照就麻烦您老代办了,多辛苦您啦!

警察觉得自己的口袋装得沉甸甸的,脸上咄咖人的怒气,一下子减了大半:“今天要不是看在你的面上,老子非把他抓到局里去不可!”他边把手插进口袋捏铜板,一边悻悻离去。

剪纸唐真有点不理解面人章,他甚至怀疑这个面人章是和警察串通一气来整他的。他完全是用责备的口吻:

“面人章,你凭什么自作主张把我的铜板去送人情?你这个人的骨头这么软?!”面人章听了一点也没生气,一脸的憨厚笑容:“老弟,这些人都是这儿的菩萨,你不给他烧香,你能在这儿做买卖?刚才我不给他几个面人,那这一车面人都得没有。”

“那也不能这么便宜他。”剪纸唐虽然觉得他说得不无道理,但还有点不服气。

“小老弟,你没有看出来,这个警察就是那个摇钱树请来的!”

“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剪纸唐这时才恍然大悟。

“忍一句,息一怒,饶一著,退一步。我们要在这儿做买卖,就得忍这口气!”

剪纸唐正欲讲什么,一些妇女见警察走后又纷纷围拢来吵着要剪纸唐剪这剪那,剪纸唐只得忙着给她们剪起来。

面人章还是热情地当他一名忠实的助手。剪纸唐站在那儿,不停地剪着,突然他感到胸口疼,又咳了几声,发现吐出的痰里带血丝。

面人章关心地说:“不好,一定是给他打伤了。”说着就要他收摊:“快去弄张狗膏药贴贴!”

剪纸唐满不在乎:“那有这么娇嫩,不用。”面人章硬拉他走:“我有个朋友,老山东,就是卖狗皮膏药的,不化你一个铜板,贴一张包你好。”

剪纸唐见他如此心诚,又不化钱,也就顺从了他。面人章把剪纸唐领到老山东的病摊前,说明了原委,老山东忙用纸烧化了狗皮膏药,并给他贴在伤处,安慰地说:

“有点内伤,不要紧,包你一个星期就好!”剪纸唐感激地:“谢谢你,老师傅!”这时,面人章突然问他:

“你家在什么地方,我送你回去!”

剪纸唐摇摇头。

“家里有什么人?”

剪纸唐凄楚地低头不语。

“那你就是孤苦一人?”

剪纸唐点点头。

面人章深表同情,“这样吧,你如不嫌弃的话,就和我住在一起吧!”

剪纸唐觉得面人章憨厚老实,又热心待人,也就答应暂时跟他住在一起。

当他们离开老山东,往家走时,从不远处传来了动听的唢呐声,不时还夹杂着人群的叫好声和笑闹声。

剪纸唐走过人群时,好奇地投过一瞥,突然他停止了脚步,很有兴趣地凑过去看着。原来,那里是一位捕蛇人在卖蛇药,他此刻正在演奏唢呐。奇怪而逗人的是,随着唢呐的声调,在他面前,有一条碗口粗的大蟒,居然能扭动身子,蹁跹起舞。人群中不断发出惊叹声。

剪纸唐看着简直不可思议,心里也乐了起来:“这真是一个奇人,蛇也会听他的指挥,也听得懂他的唢呐声。”

“这个人是我的结拜大哥,名叫彭崇义,人称蛇王彭。”

“哦,那,也应该是我的大哥了。”剪纸唐高兴地说。

“对,对!等一会儿,我给你们介绍介绍。”面人章憨厚的脸上也绽满了笑容。突然,剪纸唐看见一个人气势汹汹地朝这儿走来,后面还跟着两个随从。-县此人一挤进人群,就打断了捕蛇人的唢呐声:“蛇王彭听着,我家老太爷最近眼病发得厉害,看中了你这条大蟒的胆,价钱特别从优,可以给大洋十五块。”

蛇王彭并没有理踩他,继续吹他的唢呐。

剪纸唐不由打量了那人一眼,他猛然发现一张马脸,看到马脸上的一双鼠眼,又看到了右脸颊上的那块巴掌大小的朱砂痣,心里不由吃了一惊,他又在人群的隙缝里,细细地瞅了一会。果然是他,一点也没错。他忙问面人章:由

“这不是半阴面吗?他怎么会到这儿来了?”“你也认识他?”面人章反问他。

他点了点头。

“这只老狐狸,是今年逃过来的,他们听说共产党要领导农民暴动,吓坏了,那个作恶多端的镇长,慌忙带全家逃到了他大儿子家来了。现在这老狗做了这儿的商会会长,单这一条街就有一半商号是他大儿子开的,什么芙蓉花样店、芙蓉刺绣厂、芙蓉中药堂、芙蓉钱庄、芙蓉客栈,有权有势,真可说是这儿的一霸。这个半阴面就是他们公馆的一条看家狗,仗势凌人。”

剪纸唐听了面人章的介绍,薄薄的嘴唇发怒地翕

动着。

第6章

只见半阴面向围着的人群扫了一眼,嗽了嗽喉咙,脸上露出了阴鸷的笑容:“嘿,你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明天一早把大

面人章带着剪纸唐匆多

帝庙。

蟒送到褚公馆。”说完就扬长而去。蛇王彭泰然自若地朝他的背影哈哈笑了几声。剪纸唐非常佩服蛇王彭这种无所畏惧的性格,可他又有几分不理解:

“一条大蟒能卖十五块大洋,照说这已经是不算少了-”

“就是一百块,大哥也不会卖。”面人章忿忿不平地告诉他。

“为什么?”

“你不知道,这条大蟒还是他师父临死前留给他的,他和大蟒已相处了二十多年,相依为命,他到哪个码头,就把它带到哪儿,他就是有了这条大蟒,才能招徕来客,卖一点蛇药,赖以生活,再说,这条大蟒还救过他的生命呢!”

“哦?!”

“有一次,大哥到深山里去捕蛇,当他正在专注地捕一条小的眼镜王蛇时,冷不防,在他背后又窜出了一条雄的大眼镜王蛇,这家伙昂起头,吐出血红的舌头,正要朝大哥猛咬过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这条大蟒对着眼镜王蛇猛扑了过去,顿时,大蟒和眼镜王蛇搏斗起来。大哥这才免了一场灾难。他忙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用衣服朝眼镜王蛇头上一蒙,这条蛇就变成了睁眼瞎,大哥乘势用手卡住它的颈脖,两手紧紧捏住它的身子,脚用力踏住它的尾巴,这样就活擒了一条雄的眼镜王蛇,大蟒在这次搏斗中受了伤,大哥为此还掉过眼泪呢!所以,大哥怎么肯把这条大蟒卖掉呢!”

剪纸唐听了,心中不由对那条大蟒产生了好感。当他们离开夫子庙,穿过热闹的街道,往家走时,面人章的一位师弟,年约三十岁左右,急匆匆地走到他们面前:

“师兄,师父不好了,看来已经不中用了......”

“那,那快请医生吧!”

“那儿来钱啊,师兄,事到如今,也不能怪我们了,我们还是趁早离开他吧!”

“再守着师父,我们自己也得饿死,还是......”

“你,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师父教会了你手艺,你现在翅膀硬了,倒想飞了,师父还没咽气,你就说出这样的混账话。

。你,你给我滚!”面人章气得双眉高耸,额前露出了深深的皱纹。

他的师弟,看来去意已定,他咬了咬牙,转身超他的路去了。

面人章带着剪纸唐匆匆走进了一座断墙残壁的关帝庙。

一走进庙门,剪纸唐就感到有点阴森森的,左的木栅栏里,一尊凶神恶煞,泥塑黑无常手中拿着铁索练,后面跟着两个小鬼,那神态象正欲去勾人,他看了不由毛骨悚然,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再走进去,是个空旷的庭院,庭院正中耸立着一座大香炉,四周长着几颗参天的大樟树,但整个庭院给人一种荒芜凄侧的感觉。再走进去就是大殿。这里简直是天下穷人的自由世界了。这个古城的流浪艺人差不多都集中在这儿,那用芦席搭起来的一间又一间的小房,算是一家一户了。整个大殿,几乎全都是被芦席划成象豆腐干似的七零八落的小房,唯一保存关帝庙痕迹的是殿中央的神案上,还依稀能看到正在捋须看书的关帝,他的后面,左边站着关平,右边站着手拿青龙刀的周仓。不过,这把刀只剩下一把柄了。关帝手中的书和他的美髯均不翼而飞。特别是关公的枣红脸已被各家各户的绕梁炊烟所熏黑,活象个黑张飞了。

大殿里,象个蒸笼似的,闷得人透不过气来。面人章带着剪纸唐直奔进自己的家。只见他的师父躺在芦席上,已是奄奄一息。

面人章伤心地看了他师父一眼,踌躇了片刻,他让剪纸唐在这儿守一会,自己忙到芙蓉中药堂去请来了坐诊医生。医生总算开了一张药方,而出诊费、诊断费却要一块二角,面人章把自己所有的钱拿出来也不够,剪纸唐慷慨解囊,把自己第一天所挣得的铜全给了他。

当面人章拿了方子到药房去配药时,一盆冷水头从浇到脚,他全身都凉了,这一张方子五帖药,要洋十二块,从那儿来这么多钱呀!他只好带着药方,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了关帝庙。

他忧伤地坐在师父旁边,师父勉强睁开了眼,吃力地对他说:

“徒儿,你,你用不着再去化冤枉钱,我们这种人,来如风雨,去似微尘,死了也就算了。”说完上了眼睛,呼吸更加急促起来。

面人章见状,心中犹如刀割。他从小就在一个小庙里当小和尚,后来由于收留他的老方丈死了,他就逃了出来,沿街求乞,是他的师父收留了他,教会他手艺,此时自己却连一帖药都买不起,想到这里,他觉得人生是多么的惨淡,不由悲痛地淌下了眼泪。

前纸唐看了此情此景,心头一阵酸疼。这时,蛇王彭兴冲冲地从外面走进房来,一见此状,他的心就沉了,爽朗的脸上布满了一层阴云。他默不作声,在十平方的小房里踱来踱去,突然,他了橹头上鬃似的硬头发,一把抓过面人章手中的药方,大步走了出去。

约摸过了一个多小时后,蛇王彭回来了,手里拎了五帖药,满是络缌胡子的脸上堆着勉强的笑容,将药递给面人章。

面人章看见了药,心里突然亮了起来,他连忙把

药熬好,端至师父嘴边,想不到此时,师父已经瞑目长逝了。面人章手中的药碗“当”地一声打落在青石块上,药汁满地横溢,他伏在师父身上失声痛哭。蛇王彭、剪纸唐站在旁边抹着眼泪。蛇王彭从口袋里摸出了三块钱,交给面人章,要他赶快去办师父的后事。这时,面人章才想起问他:“大哥,你,你怎么一下子有这么多钱?”蛇王彭没有回答,面人章巡视了一下小小的房间,突然跑到蛇王彭的地铺前,拎起一只空的铁丝笼,他的心喜地紧摘起来,眼泪忍不住地又扑簌扑簌地流出来。

剪纸唐看着这空着的铁丝笼,完全明白了,大哥是把那条大蟒卖了,他心里不由一阵热。他为大哥的义气所感动,为面人章对师父的忠心所感动,为他们哥俩间的纯洁无邪的感情所感动。

殿外,灰朦朦的夜空,映着一轮淡月,数颗疏星,更增添了一种凄凉和悲寂!

几天后,是阴历七月十五日,这是大庙会日。夫子庙前的广场上,比平日显得更加热闹了。

在庙门的左侧墙角里,新搭起了一个凉棚,一些老头儿坐在凉棚下,边喝茶边听着说书先生说书。

一位穿着竹布长衫的说书先生,拍着惊堂木,正眉飞色舞地说着《唐伯虎点秋香》。凉棚里不时地传出茶客们的嬉笑声。

在庙门右侧的墙角里,搭起了一个草台,正在演牵线木偶戏《武松打虎》。围看的人群一层又一层。

剪纸唐和面人章今天来得比平日早。

当剪纸唐在老地方铺好白布,眼睛偶然前看时,突然发现离他五尺远的对面,也摆了一个地摊,地摊上摆着很多花样,地摊前站着一位剪纸艺人。那人并不在剪,而是虎视耽眈地瞪着双眼看着他。此人不是别人,就是上次来赶他的“摇钱树”。

剪纸唐见了,心里不由暗笑起来。心想:看来,他是来和我别苗头的,好吧,看谁胜过谁。可是,当他的眼睛朝左望时,在面人章的旁边,却也摆着一个剪纸地摊。他再朝右望望,不到五步远处,也同样摆上了一个剪纸地摊。他开始感到今天的局面似乎有点特别,便神秘地笑看了一眼面人章。

面人章会意地对他笑笑,悄声说:

“这三个摊,都是芙蓉店钱老板派来的手下人,今天是要给你点颜色看,这叫四面楚歌,三面受敌,好叫你滚蛋。过去,这儿不知来了多少外来的剪纸艺人,就是被这个钱老板用这个办法赶跑的。”剪纸唐听了,不服输地说:“我倒要看看,今天到底谁胜过谁,谁赶跑谁?!”说完,他不慌不忙地把笛子横在嘴边吹了起来。今天,他先吹了一首《百鸟朝风》,接着又吹了一首《梅花三弄》。说也奇怪,他的笛子,好似魔笛一般,声音一传出,广场上的人群就纷纷拥过来了,原来三个剪纸摊前的看客、

买主也纷纷蜂涌而来。今天,他在地摊上写了八个大字:当场点剪,立等可取。他剪的花样又快、又新颖、又好看。因此,生意特别兴隆。他忙不迭手地剪着,简直喘不过气来。

面人章见了这种兴旺的局面,打心底里为剪纸唐高兴,他索性不捏面人,走过来给剪纸唐做助手,剪纸唐剪好一张,他就代他卖一张,收好铜板。

这时,一个瘦老头,穿着纺绸短衫,手里摇着把折扇,一步一摇地走过来。他先用眼角扫了一下摇钱树,又瞟了一下其他两个剪纸摊门庭冷落的场面,气得他那几根稀疏的山羊须簌簌发抖。他再看看剪纸唐面前那种拥挤、兴隆、门庭若市的热闹场面,一腔火从心底里冒上来。

第7章

他强压怒火,挤进人群,伫立在摊前,煞有介事地看着剪纸唐。剪纸唐正在剪《松鼠偷葡萄》,看着看着,他脸上不由露出惊奇的神情,内心暗暗惊叹起来:想不到这小后生倒真能剪出这一手新花样。

他用尖利的眼光在剪纸唐身上细细打量了一番,然后,脸上堆着笑容,声音突然变得温和起来:“你是外地来的吧?”

剪纸唐正忙着剪纸,根本顾不上搭理,他低着头仍剪他的花样。

“年轻轻的就有如此精湛的技艺,真是前程远大!”钱老板仍言不由衷地搭着腔。面人章在剪纸唐的耳边低低地说,“这就是芙蓉花样店的钱老板!”

剪纸唐一听,才抬头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眼,此人看上去五十岁左右,五短身材,长着一张三角脸,厚厚的嘴唇下,抖动着几根稀稀拉拉的山羊须。剪纸唐一看心里就不喜欢。

钱老板笑呵呵地问:

“小老弟,你是拜的哪位师父啊?”

“没有拜过。”“啊,没有拜过师父?那怎么会剪出这般高明的花样?”

“跟我父亲学的。”

“你父亲?”

“唐永寿。”

“啊,原来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剪纸唐,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我认识你父亲,他还算是我的师只呢。我们是同乡,我到处打听,想请他来店掌柜,不知他现在一

“已经过世了。”

“可惜,可惜,他一手绝技,《丹凤朝阳》那是独一无二的,在同行中没有一个会剪的,不知他传授给了你没有?”

剪纸唐本来欲说当然传授了,可是当他一想到父亲就是死在这《丹风朝阳》上,悲愤不由涌上心头,因此,他不愿再提起这《丹风朝阳》,便说:

“没有教过我。”

“可惜,实在可惜。不过,就凭你现在剪的这些花样,也足以叫人钦慕。我也是剪纸出身,一向爱才,你一个人漂泊异乡,我作为长者,应该照应。这样吧,你搬到我店里来吧,我包你吃、包你住,每月再付给你四块工钱,三年为限。三年以后,每年增加工钱两块。”

剪纸唐一听,觉得这钱老板似乎并不象别人讲的那么坏,反倒觉得他蛮慷慨,本想一口答应下来,谁知当他的眼光碰到面人章时,面人章却朝他使了个眼色。他忙改口:

“谢谢你的美意,我这个人喜欢东闯西游,独来独往,爱讲个自由。”

“不必勉强,我这个人就是讲究个自愿,你考虑定了,告诉我一声。”钱老板讨了个没趣离开了人群。钱老板走后,剪纸唐纳闷地问面人章:

562

“你怎么不让我进他的店?”

“啊呀,这个钱老板谁不晓得他是钱三寸。”“什么钱三寸?”

“就是他有三寸不烂之舌,死人也会被他说得活,嘴上蜜津津,心里却是歹毒得很!”

“哦?!”

“我初到这个小城时,他见我面人捏得好,也象今天这样甜言蜜语地骗我,我相信了他的鬼话,结果,进了店。什么包吃,一天三餐吃的是照得见人脸的稀粥、威菜。什么包住,就是让你睡在透风吹的柜台上。什么每月四块工钱,他根本不让你吃饱饭。让你自己每天化钱去买了吃。讲好三年为限,结果,当我捏的面人在这儿快没人买了,他也赚足了钱,就以生意清淡为借口,要我和他同舟共济,结果每月只发一块工钱,到后来,又说小店本少,亏不起本,就一脚把我踢出店了。”

剪纸唐听了,哀叹地,“差一点上了他的当!”这时,蛇王彭喜滋滋地跑过来,他的声音爽朗而洪亮:“走,今天我好运气,捉到了三条蛇,卖得了两块钱,我请客。”说着就拉着他们进了街上一家“义兴隆”菜馆。

他们在二楼找了一张桌子坐了下来。蛇王彭今天显得有几分高兴,他点了几样菜:全家福、大葱爆肚片、一碗豆腐油渣汤,还要了半斤猪头肉,斟了半斤白干。别人都不喝酒,他便一人独饮独酌起来。

蛇王彭这个人,满脸的络腮胡子,头发短,硬似鬃。他的脸上、手上、脚上青一块、紫一块,这有的是他多年来由于捕蛇被咬伤的;有的是在卖蛇药时,为了表示他的药灵验,而当场表演让蛇咬伤。他两只手臂上简直都是伤痕,没有一块完肤,一到阴天,他就觉得伤处隐隐作痛。所以他平时除了吃酒外,还有一个古怪的脾气:爱吃个活的蛇、活的壁虎、活的蜈蚣。人家一见都害怕的毒物,他却偏要吃,用他的话来说,他全身都浸透了蛇的毒,他也就用这个“以毒攻毒”的办法,来解除蛇毒。

今天,蛇王彭大概多饮了几杯,突然从一个布袋里摸出了一条小活蛇,居然就放进嘴里,一口一口地咬着嚼吃起来。

周围有几个吃客看见了,吓得脸色发白,连饭菜也不吃就溜下楼去;有的忙调换桌位

一个堂倌见了,笑拍着他的肩膀:“蛇大王,请照顾一点小店。”搠的蛇王彭只是眯着眼放声大笑,笑得那样的豪爽。面人章知道他的脾气,习以为常,所以并不惊讶,而剪纸唐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心里真有说不出的

一种滋味,捡到嘴边的菜实在咽不下去。

蛇王彭却若无其事,津津有味地嚼完了一条活蛇,一口又一口地饮着酒,还一个劲地把酒杯伸到剪纸唐面前:

“来,三杯通大道,一醉解千愁。”突然,一个矮个子跑上楼来,一见蛇王彭,就扯着嗓子大呼:

“师父,不好了,闯大祸了!”

蛇王彭一见这个矮个子,脸色全变了,他那似鬓的头发根根竖了起来,两条浓似漆刷的大眉,簌簌抖动着,他猛一拍案,厉声说:

“我不是你的师父!”

“出了什么事?”面人章已有几分吃惊。这个矮个子看上去三十多一点,头发已经全部秀光了,只有一只耳朵。剪纸唐一看见这人,心里就感到说不出的厌恶。

“我用师父的秘方,去医治财主老爷家儿子的蛇咬伤,结果,结果没治好,他,他死了!”一只耳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委屈。

面人章惊诧,不知所措地:“这蛇王彭冷笑一声:“这是你损阴丧德,咎有应得,你快去偿命吧!”

一只耳话中有核地说:“师父,人家现在不追我,倒要追你,说是你教给我的假秘方,是你害死了财主家少爷的命。”

蛇王彭怒睁圆眼,大骂:“放屁!”

“商会褚会长已经说了定要把你送官究办,不,你就将秘方交出来,万事大吉。”“要命有一条!谁也休想要我的秘方!”这个一只耳象一条癞皮狗似的扑通一声跪下:

“师父,你看在徒儿的份上,你,你就将秘方交出来吧,否则,我们师徒二人都没得命了!”说完居然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第8章

原来,蛇王彭的师父临死时,给他留下了一条大蟒,一个秘方,还有三句话:一,给穷人医蛇咬伤不收钱。二,不要靠秘方去敲诈勒索。三,不要随便把秘方传人。从此,他一直记着师父临终的遗训,以后,他自己也带了几个徒弟,但没有一个能从他这儿得到秘方,都失望地离开了。

有一天,关帝庙里,突然来了一个可怜的乞丐,说是在乡下给财主家放羊,做苦工,挨打挨骂,还被财主割掉了一只耳朵,赶了出来。他苦苦哀求蛇王彭收留他,蛇王彭见他确实可怜,动了恻隐之心,就暂时把他收在身边。

后来,无论是上山捕蛇,还是卖蛇药,治蛇咬伤,蛇王彭总带着他,而一只耳对师父也百依百顺,一心学着治蛇伤的本事,天长日久,蛇王彭觉得一只耳这人长得虽然不好,心地倒还不错。

一天夜里,蛇王彭一时高兴,多喝了几杯,有几分醉意,一只耳趁机打探着秘方的配药,蛇王彭醉中顺口讲了蛇药配方的三种药名,一只耳如获至宝,以为这就是师父的秘方。他偷偷地告诉了芙蓉中药堂的老板,得了赏银,而且居然靠着从蛇王彭那里学得的一点治蛇咬伤的本事,从此坐镇中药堂,看起门诊来了。

这一只耳,原是苏北一个小镇上肉庄老板的儿子,平日吃喝嫖赌,不务正业。有一次,他和赌徒们掷骰子,他老是赢,大家觉得很奇怪,后来发现他的一副骰子中原来灌了铅,一气之下,赌徒们就把他的一只耳给割下了。

父亲见他不成器,就托亲求故地把他远送到这个江南的古城来,想在芙蓉中药堂谋个朝奉,混口饭吃吃算了。

到了芙蓉中药堂后,老板见他生得矮小,秃顶,又是一只耳,本不想要他,免得有失店风。谁知半阴面看到了一只耳,却心生一计。便和中药堂老板咬咬耳朵,老板听了,十分赞赏。

原来,半阴面施了一条苦肉计,叫这个生了一副可怜相的一只耳,扮成一个乞丐模样,住到关帝庙去,千方百计地取得蛇王彭的好感,诱骗他的秘方,事成后,答应给一只耳一百块大洋赏金,并收留他在中药堂里。

一只耳初来乍到,无人知道他的底细,他乔装打扮,混到蛇王彭身边,足足化了半年多的功夫,果真将秘方的几味配药骗上了手。所以,这次财主少爷被蛇咬伤后,老板以为赚大钱的机会来了,便狮子大开口,开出了五十块大洋的高价,并打出包票,保证药到病除。谁料,药用下去后,一命呜呼!原来,蛇王彭的秘方共有五味药,他虽然讲了三味,而这三味不过是配药,还有两种顶要紧的主药却没有给他讲。一只耳露出原形后,蛇王彭恨透了他,从此他对自己的蛇药秘方更是守口如瓶了。

这时,半阴面突然带了两名警察走上楼来,见了蛇王彭,他拉长了马脸,阴阳怪气地说:心回票“你们师徒俩商议得怎么样了?”蛇王彭斩钉截铁地,“他不是我的徒弟。”“既然不是你的徒弟,他的秘方是从哪儿来的?”

“你心里比我更明白!”

“你竟敢用假方子,害死无辜人命,你知罪不知罪?”

“心正不怕影斜。谁治死了人,谁就去抵命,与我无关!”

“你,你还想抵赖,来人,把他绑了!”跟来的两个警察正欲上前动手。

面人章忙上前阻拦,打圆场:“大管家,有话慢慢讲,慢慢商议。”“慢慢商议?”半阴面马脸上的老鼠眼滴溜溜地转了几转:“老实说,我是肯帮忙的,只要你肯交出真銭鼍謬蠅亁每勲↑惊赪乇臉龄诤網竈鉉煤雜弐铭殮闾

面人章走到蛇王彭面前,也低声劝道:“大哥,保命要紧,你就把方子给他们吧,咱们惹不起他们!”

蛇王彭凛然不惧地说:“要我交出秘方,除非西边出太阳。”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来人,把他带走!”

两个警察立即上前把蛇王彭绑了起来。蛇王彭怒视着半阴面,骂道:

“你们的心真是蝮蛇口中的草,蝎子尾巴上面的针,毒透了!”

剪纸唐心中的怒火直向上窜,他紧咬着嘴,攥紧双拳,恨不得向半阴面扑过去。面人章怕他祸,把事情闹大,不断朝他使眼色,并站在他的身旁,用手拉住他的衣襟。

最后,他们无可奈何地望着蛇王彭被押下楼去。

第二天下午,面人章去警察局打听蛇王彭的消息,剪纸唐上午出去剪纸,下午也无心思出去,独自一人在破庙里剪花样,准备第二天拿出去卖。芙蓉花样店的钱三寸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他一见剪纸唐,就故作惊讶地张望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假惺惺地说:

“真想不到,象你这样一个有手艺的人住在这种地方,实在让我心里过意不去。小老弟,快搬到我店里去吧,有吃、有住、有工钱拿,哪一点不比你这儿强?逢年过节我姓钱的还可给你双俸。”剪纸唐并没有被他的花言巧语打动:

“住惯了破庙,住别的地方还不定会习惯!”“小老弟,你要为你的前程考虑。老实话,凭你的手艺,可以到我店里做台柱,将来我死了,这个店就是你的了。”

钱三寸见剪纸唐没有说话,便又凑近剪纸唐,巧舌似簧地说:“你应该想想,美不美,乡中水,亲不亲,故乡人!我开着大门迎接你这尊大菩萨。你三思而行吧!”说完便悻悻而去。钱三寸刚出门,面人章就进来了,脸上布满愁

容。“大哥怎么样啦?”剪纸唐焦虑地问。“唉,警察局说,只要有一百块大洋就可以保出大哥。”面人章又气又忧地说:“可,哪儿来这么大

的一笔钱呵!”剪纸唐坐立不安,愁闷地思忖着。突然他咬了咬嘴唇,风也似地奔出小房,追出庙门,截住了钱三寸:

“我可以考虑进店。”钱三寸听了,简直喜出望外:“真的?!好啊,青年人早该这样了!”“不过,我得先预支二十个月的工钱。”“怎么?你这不是跟我开玩笑么!我这么一个小店,一下子哪来一百块大洋。”

“那,那就算了。”

钱三寸捋了一下山羊须,心生一计:

“这样吧,预支工钱的事怕实在不能从命,我可以给你去代借这笔钱,不过,话说在头里,可要三分

利的月息,以后月息每月从你的工钱中扣除。”剪纸唐此刻只要能借到这笔钱,只要能保出大哥,他根本没有去考虑什么月息,心一横便一口答应了。

第9章

钱三寸走出关帝庙,不到一个小时的功夫,就拿来了一张扣折。剪纸唐在扣折上按了一个指印,钱三寸就从布袋里摸出包好的五卷银洋,每卷二十块,共-百块大洋。剪纸唐接过银洋后,心里象落了一块大石头。

当天下午,剪纸唐就和面人章带了一百块大洋去警察局,保出了蛇王彭。兄弟三人见了面,好不高兴,蛇王彭惊异地说:

“这一回真想不到警察局会这么便宜了我。”“什么便宜,足足给了他们一百块大洋!”面人章愤愤然地告诉他。

“什么,一百块大洋,谁给的钱?”蛇王彭吃惊地追问。

面人章就将剪纸唐如何向钱三寸借钱的事讲一遍。

蛇王彭听了,非常感激,他责怪面人章“老弟,你,你怎么能让他,让他把自己的命压在钱三寸的阎王账上。”说着,他走到剪纸唐面前“小老弟,多亏你了。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剪纸唐见他如此,心里也很感动:“大哥,我们这些穷人,就是要穷帮穷,就是周人之急,扶人之困。日后,我要依仗两位大哥的事多着哩!”

“既然这样,我倒有个主意,我们三个穷兄弟学学三国时的刘关张,也来个三结义。”蛇王彭提议说。

面人章、剪纸唐都表示赞同,于是三人立即就买了香烛、酒、菜回到了关帝庙。

夏天,太阳落山西沉后,不一忽儿,那浅蓝色的天空,便有一颗又一颗似宝石般的星星,逐渐地窜了出来。当他们三个人回到破庙时,已是繁星满天了。他们在残缺不全的关帝菩萨面前,点起了香烛。三个人虔诚地跪在菩萨面前,各自叩了三个头。蛇王彭手里捧着一小碗酒,他突然用嘴使劲地咬破了小手指,将血滴进酒碗:

“来,咱三个穷哥们在关帝菩萨面前三结义,从今后,咱三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要是谁有个心,就五雷击顶。”说完,他带头饮了一大口血酒,接着剪纸唐和面人章也相继各饮了一口。

按照年龄的大小,蛇王彭为大哥,面人章为二哥,剪纸唐最小为三弟。贫穷,把这三个流浪艺人的命运,紧紧地结合在一起了。

明月仿佛银盘似的从东方悄悄地升上来,柔和的银光酒满了整个的关帝庙,他们弟兄三个完全沐浴在柔和的月光下面了。

时移世易。

剪纸唐在芙蓉花样店剪纸不觉已半年有余,今天已是岁尾除夕之夜了。

整个古城,沉浸在迎新辞旧的气氛之中,街道上断断续续地响起震耳的爆竹声,以及“闹元宵”的锣鼓声。

钱三寸今天头戴一顶红结瓜皮帽,身穿灰鼠皮袄,上面套了一件崭新的黑缎马褂。他为了祝福,一吃完中饭,就吩咐小伙计打了烊。在店堂正中,挂上了祖宗画像,点起一对一斤四两的红烛。供桌上摆满了祭品:一只半生不熟的猪头、一只熟的大公鸡、两条一雌一雄的活鲫鱼。钱三寸还特别关照剪纸唐剪了些《吉庆有余》、《延年益寿》之类象征吉利的红纸花样,贴在上面。

在灯烛荧煌中,钱三寸领着全家在祖宗面前虔诚地叩了三个头。

祭完祖宗后,钱三寸又亲自剪了一个大的红纸老寿星,还用毛笔写了一副春联,右联是,生意兴隆通四海。左联是:财源茂盛达三江。他叫小伙计贴在天门上。

钱三寸显得特别高兴,一整天,他的三角脸上都是笑眯眯的。平日,他一天三顿从不在店内吃,更不可能和剪纸艺人一起吃饭。而今天,按照这个古城的一年一度的惯例,老板一定要和朝奉们一块吃年夜饭,说是要感谢朝奉们一年来的出力出汗,对特别有贡献的朝奉,还额外加一点赏钱。其实,最最重要的却是老板可以借吃年夜饭的机会,宣布店里每一朝奉来年的去留命运。

此刻,钱三寸在店堂里摆上了一桌丰盛的酒菜,他坐在上首,剪纸唐坐在他的左边,摇钱树坐在他的右边,其余五个剪纸艺人依次坐着,八人团团围着一桌。

钱三寸手提锡壶,站起来热情地为剪纸唐、摇钱树斟好酒后,笑容可掬地对大家说:“诸位,今天吃年夜饭,不必拘束,请!”说着就挟了一块扬州肴肉塞进嘴里。

吃了一阵,钱三寸不紧不慢地说:“今年小店能够维持下来,全仗诸位齐心协力,特别是剪纸唐进店后,大有起色,来一-”这时,钱三寸手里拿着小酒杯站起来:“我们向剪纸唐敬杯!”钱三寸说着就一饮而尽。

几个剪纸艺人也跟着喝于了杯中的酒,摇钱树听了钱三寸的话,虽一脸的不高兴,但也只好勉强应付。

这时,老板娘又端上来一个紫铜暖锅,放在桌子的中央,暖锅下面的火炭烧得红红的,暖钢里的汤正在扑、扑、扑地响着。

“小店尽管勉强维持,不过,终因店小本短,所以,来年不得不紧缩开支。”钱三寸说到这儿,酸了一下桌面,“这一点请诸位多多包涵,多多谅解!”一时间,饭桌上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除了暖锅里的扑、扑、扑的响声外,一片寂静。

钱三寸转脸向后屋高喊:

“上面!”-

这一声“上面”,犹如一声晴天霹雳,除了剪纸唐还弄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外,其他在座者,都为之一震,连摇钱树的心里也有点悬了起来。其它五个剪纸艺人手中的筷子都在抖索,个个脸上露出惶恐之色。

根据芙蓉店的习惯,在吃年夜饭时,老板将决定朝率们来年去留的命运,决定的办法是;等到酒过三巡,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叫老板娘在朝率的面前,各端上一碗拌面,如果谁在拌面里吃到了鸡头,那就是说,请你来年另谋高就,自营谋生,不必来店了,如果在拌面里吃到的是鸡心,这说明你是七星高拱,老板继续留用你。

这时,老板娘双手捧着大方盘,方盘内盛放着七碗面,老板娘有条不紊地把一碗碗面放到各人的面前。

桌面上热气腾腾,已经看不清对面人的脸了。等到老板娘把面放好后,钱三寸见大家面面相,却不动筷子吃面,便带几分嘲弄的口吻说:

“看看各自的运气吧!”

那五个剪纸艺人再也沉不住气了,他们抖抖索索地用筷子翻到碗底,结果有两个人在碗底看到了鸡头,三个人挟到了鸡心,挟到鸡心的人,脸上转忧为喜,忙站起来对钱三寸打拱作揖:

“谢谢钱老板!”

而那两个夹到鸡头的剪纸艺人,却禁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剪纸唐这才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他不满地瞟了钱三寸一眼,然后用筷子翻到碗底,结果是一个很大的鸡心。他转身问摇钱树:

“老哥,你碗底是什么?”

摇钱树以为剪纸唐在卖弄自己吃到鸡心,使自负地白了他一眼,心想:我要翻什么,那还不是笃定的吗?每年吃年夜饭,哪次吃到的不是鸡心。在这个店里难道会让我吃鸡头吗?他为了要翻一个大的鸡心给剪纸唐看,马上拿筷子用力地一翻,结果,却翻出来一个大鸡头。顿时,他傻了眼,那虚胖的黄脸上,泛起了惊恐和怨怼的神情。

钱三寸讪笑着说:

“摇钱树,实在是小店萤火之光,照人不亮,恐贻误足下,所以--”

摇钱树这时有苦难言,气得胳膊颤抖,他极力想把怒火压下去。

“钱老板,你可不能昧着良心做事呵!我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七口靠我糊口,最近老婆又得了重病,你把我辞了,你叫我一家怎么活哪……”

剪纸唐过去见到摇钱树那张虚胖的黄脸就讨厌,觉得他盛气凌人,狗仗人势,可是,现在听了他的一席苦衷,又觉得他实在可怜,甚至觉得他的虚胖,他的黄脸也是这个钱一十给他带来的。他现在更恨钱三寸了。

这时,钱三寸威严地站起来;“这完全是褚公馆大管家的意思,不但小店如此,凡是褚经理家的店铺一律紧缩。”摇钱树再也不能吞噬怨詈了,他眼睛里冒出了怒火:

“钱老板,你怎么这样翻脸不认人?我整整给你剪了十年纸样,我剪的芙蓉花样成批成批地卖给刺绣广,又成批成批地绣成花样运到外国,给你们挣了多少钱啊!你的这个三开间店面的花样店里,有我的血汗!而你现在有了新的摇钱树,就把我踢了。鸟鸦还有反哺之义,羔羊还有跪乳之恩,你,你简直连…...

钱三寸挪揄地打断他的话。日张体“自恨枝无叶,莫怨太阳偏。我姓钱的从来就是赏罚分明的。”说完,他从衣袋拿出一个红纸包,递到剪纸唐的面前,“这是给你的赏钱。”

剪纸唐看了看放在饭桌面前的红纸包:“就赏我一个?”

钱三寸恭维地说:

“众星朗朗,不如孤月独明嘛!”

剪纸唐解开红纸包,见是明晃晃的四块大洋:

“就四块钱啊!”

“不算少了,抵得上你一个月的工钱!”

“我也不想要多,能不能再添上三块。”

钱三寸的那双三角眼转了转,心里在骂着这小子真贪财,嘴里却抹着蜜糖:

“好,只要你来年多卖力,我姓钱的没说的。”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了三块大洋,放到红纸包上。

摇钱树满腔嫉火,鄙视地看了剪纸唐一眼。

只见剪纸唐把七块大洋拿在手里,站了起来,然后在每个剪纸艺人面前放了一块。的经教麻察[安

“我剪纸唐和大家一样剪纸,出力出汗,大家都辛苦了一年,所以要赏大家赏。”

钱三寸吃惊地望着:“你......

第10章

”剪纸唐笑笑。摇钱树和其他剪纸艺人都怔了,特别是摇钱树,看看面前的银洋,又看看剪纸唐,他简直不可理解。钱三寸的几茎山羊须簌簌地抖动着,他对剪纸唐不便发作,于是将发青的三角眼转向摇钱树他们:“那么,你们三个人,来年就另谋高就吧!”剪纸唐忙接上口:

“钱老板,不是三个人,应该是四个人。”“钱三寸不解地:“还有谁?”

剪纸唐出其不意地:“我!”“啊?!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姓钱的可没有亏待你啊!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有饭大家吃,不能因为我一个人吃饭,就砸掉别人饭碗!”

“你不能走!”钱三寸又急又怒。“那好,那摇钱树他们三个人也得留下!”摇钱树怔住了,心头一阵热,他的嘴唇不住地抖动着,他没有想到剪纸唐原来是这么一个有骨气有心计仗义执言的人。

其他两个年轻的剪纸艺人都感动地望着剪纸唐。钱三寸脸色发白,一双三角眼骨碌碌转了几圈,思忖了好一会儿,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好吧,看在你的面上,那就都留下吧。”说完拉长了脸转身离屋。

两个年轻的剪纸艺人忙围住剪纸唐,欲跪下来向他叩头。

剪纸唐连忙把他们扶起来。摇钱树这时却伏在饭桌上失声痛哭,大家一下子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剪纸唐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老哥,今天是大年夜,来,咱们几个再来喝一杯,高兴高兴。”

摇钱树突然扑到剪纸唐的跟前,痛心地用手捶着自己的胸口:

“我,我真浑呀,我对不住你,我瞎了眼,我过去把你当成死对头,当成我的冤家,处处和你作对,今天,今天我.....。

剪纸唐只是笑了笑,用衣袖拭了拭他的脸,真警地说。贾

“老哥,这怪不得你,过去的事咱就别提了。”摇钱树满脸羞愧:“老弟,叫我怎么有脸和你在一起”

剪纸唐安慰地:“别这么说,往后我教你剪新花样。”他说到这儿脸转向大家,“我把新花样都教你们,看钱三寸还敢欺侮你们?”

摇钱树泪痕满面地望着他:

“你真是我们剪纸艺人中的一条硬汉!”

剪纸唐的眼光触到了饭桌上的银洋,他忙走过去拿在手中,然后放到摇钱树的手里,“老哥,你拖带女的,老伴又生了重病,我这一块钱给你吧,也好救救急!”

摇钱树手里拿着剪纸唐给他的一块银洋,久久地凝视着,热泪似断了线的珠子,一颗又一颗地落在银洋上。

已经过了阴历初五了,春节的气息还是浓浓的。在褚公馆的客厅里,褚乃盛正在接待一位从英国来的洋人亨利,也是他的岳父大人。

尽管室外寒气袭人,可客厅里由于烧着壁炉,温暖如春。

客厅的上方,挂着一幅《天官赐福》的大中堂。中堂两旁配着一幅名人书写的红蜡笺飞金八言对联。在中堂和对联的前面,摆着紫檀的巨型榈几一张,几上摆满了用高脚玻璃盘装盛的鲜红的大福桔、核仁麻片、桂圆胡桃、黑枣花生,每盘上都盖了一张红纸剪成的各种吉祥如意的花样。

棡几两旁是一对红木立台,立台两侧摆一对红木嵌大理石大屏风。

客厅的中央,悬挂着四只六角形的有红须头的宫灯。

这时,褚乃盛和他的岳父亨利正坐在红木太师椅上。他们面前的一张紫檀茶几上,放着两杯“元宝”茶,还有一听精致的英国三五牌香烟罐头,他们正在交谈着。

褚乃盛今天穿了一件新的麦尔登呢长袍,他已经四十六岁了,可是,看上去也不过四十岁左右,一张白皙的脸上,总是充满着自信。

褚乃盛嘴里喷出了一团似雾般的烟圈:

“爸爸,这次你一定要好好帮我筹划厂的建设,你在工艺美术方面是行家。”

亨利,看上去六十岁左右,两鬓斑白,高高的红鼻梁上,戴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他穿着一身墨绿色带有线条的哔叽西服,胸前系了一条紫红的领带,看上去挺精神。他看了一下他宠爱的女婿:

“我这次是特地来看看你的事业,我对你总有点不放心!乃盛,你的事业和我的事业已经联在一起了,你懂吗?”

褚乃盛懂得岳父此话的含义,他感激地点点头。其实,褚乃盛的事业,连同他的生命,早在二十年前便和亨利联结在一起了。

当褚乃盛还在上海的一所大学读书的时候,就对工艺美术发生了兴趣,所以,一俟大学毕业,他就回到家乡开了一爿刺绣厂,规模不大,只有几十个工人。

由于业务的关系,通过同业的介绍,他认识了英国商人亨利。当时,亨利在英国也开了一个刺绣厂。他对中国的刺绣特别感兴趣。几次表示愿意同他合作,愿意代销他厂里的一切产品。褚乃盛真是求之不得,受宠若惊,觉得自己要想在刺绣方面搞出点名堂,不如先到英国去见见世面,考察一番,回来也好大展鸿图。

他在英国呆了两年,住在亨利家里。亨利有一个女儿,名叫露依莎,长得也有儿分姿色,她喜欢这个身体魁梧,脸色白皙的中国人,尽管她知道褚乃盛在中国已有妻室,并有一子,但全不在乎。她有一个信念:就是她所喜爱的东西,她一定要千方百计地猎取它。不达目的,暂不罢休。

而褚乃盛呢,他觉得能够讨一个英国小姐做老婆,回到中国,不但自己脸上有光彩,就是对褚家也是一种光耀。再则,如果娶了她,亨利就是自己的岳父,自己也就有了一个有资本的靠山,这样,他回国后,就不愁借亨利的力量,来垄断中国的刺绣业了。

所以,褚乃盛和露依莎心投意合,露依莎很快就怀了孕。亨利为了掩人耳目,匆匆地让他们在英国结

了婚。回到中国后,露依莎俨然以褚太太自居,一定要把原来的太太赶出褚公馆,而原来褚乃盛的太太,是这个地区国民党的一个模范县长的女儿,也不是好惹的。

为此事,一连闹了三天,后来,还是由褚乃盛的父亲褚元鼎出面,在一家高级饭店约见县长,进行调解。

县长觉得和外国人打官司不会得到什么便宜,也就只好答应让步,谈判结果,是由褚乃盛从他的产业中划出一百亩地立下契约给县长女儿,这才算是平息了一场桃色风波。而那位县长女儿,由于精神上受了刺激,一气之下,就在观音山的观音庵里削发为尼了。

后来,这个古城的一刺绣厂的老板,因为犯了法,破了产,褚乃盛就乘人之危,把这个厂买了下来,到现在已经发展到七八百人的规模了。这个厂的刺绣成品,几乎全部远销到英国,由亨利一手代销。经过几年的苦心经营,他们赚了不少钱。亨利在英国也开了一个“亨利刺绣公司”。

第11章

这时,一个年轻的女佣端来了两只上下有盖托的高蛊,放在他们面前的茶几上。

褚乃盛忙端过一盅送至亨利手中:

“这是燕窝。”

亨利接过盅,拿着盅里的小银匙舀了舀,然后一匙一匙地送到嘴里。

不一会儿,女佣又用红漆描金的小圆盘端来了四小碟点心;一碟是“炸春卷”、一是“蛋饺”、一碟是“糕”、一碟是“长饺”。“这都是这个古城的名点。”褚乃盛介绍说。享利用象牙筷挟了一只春卷放在嘴边咬了一口,

赞叹道:“我在英国就听说中国的点心别有风味,真是名不虚传,味道实在鲜美!”

褚乃盛又夸张地说:

“这些名点也有几百年的历史了。”猛地一阵香风,飘进来一位金发女郎,她就是享利的女儿,褚乃盛的太太露依莎。

她今年还不到四十岁,嘴唇上涂着鲜红的口红,绿色的小眼睛上面的眉毛,用画笔修得细细的、长长的,脸上抹着浓重的香粉,穿着一件织锦缎的旗袍,外面罩了一件高级的狐嵌大衣。她的白嫩的左手腕上戴着一只精巧的浪琴牌手表,右手的中指闪烁着一只宝石钻戒。她的脚上穿着一双镂金的高跟皮鞋,一身的珠光宝气。

她手中捧着刚刚从庭园里折来的几枝香气浓馥的腊梅和几枝盛开着粉红色花朵的山茶花。她把腊梅送到亨利面前,亨利用鼻子伸过去闻了一下:

“啊,真香!”

“爸爸,今天吃了中饭,我陪你去逛夫子庙!”露依莎用极不熟练的中国话笑着说。

亨利高兴地点点头:

“好,好!我对中国的一切都感兴趣。”

露依莎捧着花束轻捷地奔上楼去。褚乃盛望着她的背影笑了笑,然后又继续一边吃点心,一边谈他的正经事儿:

“爸爸,我想把现在的刺绣厂扩建成一个有两三千人的工厂。”

“资金呢?”

“我想把一些祖上的地契、房屋、股票等变卖。”

“令尊大人不反对?”

“为此事,曾争议过几次。不过,照我看来,家父在这方面有点鼠目寸光,现在的时代不能再守着田产地契过日子,而是要发展资本,这样才能搞出一番事业。”

“我就是喜欢你这个性格,办什么事,都要有气魄,用你们中国人的话来讲,胆小做不了将军。”

“我还有一个大胆的设想,我想在省城建立一个大的公司,专门代销刺绣,由你主持,就叫它'亨利洋行’,我来当你的买办!”

“好啊,你这个想法好极了!”亨利高兴地从椅上站了起来:“我这次来,就是想和你谈谈这方门的问题。不过,不能光凭现在远销的一些芙蓉花,这已经过时了,在英国芙蓉热已经过去了。”“这一点爸爸放心。我想请你到我的书斋,看儿样东西。”褚乃盛说着就领着享利上楼。他们走进了一间约三十多平方的书斋,房间的四周墙壁,完全是用柳安木制成的书橱,书里盛放着中外古今的书籍。

这里的陈设,一切都欧化了,和中式的客厅形成了一个对照。壁炉里的火,正在熊熊地燃烧着,房间里的温度约有二十度。

在一张新式的大书台上面的墙壁上,挂着两幅名家的字画立轴。在旁边挂着的日历本的扉页上写着八个大字:日见有喜,夜观无忌。

书台的旁边,竖立着一只大的玻璃橱,橱内放着

古朴的磁器,灿然的银饰。褚乃盛让亨利坐在红丝绒的沙发上,沙发左边的墙角里,放着一个天然几,天然儿上放着一盆结着红珠的天竹子;在右边墙角的天然儿上,却放着一盆在根部束着红绿纸条的水仙花。

整个房间,春意盎然。褚乃盛从书台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个贵重的子,走近亨利,打开匣子给他看。

亨利一见,里面是一些新的剪纸花样,不禁喜形于色。

褚乃盛用一张红纸铺在书台上,将花样小心翼翼地放在纸上,红底白花,看得清清楚楚,原来是:《松鼠偷葡萄》、《牛郎织女》、《鸳鸯戏荷》。亨利看了赞不绝口,两手拼命的揉着,坐立不安地叫了起来:

“啊,漂亮,太漂亮了!我还从来没有见到有这样绝妙的艺术品,你这是从哪儿觅来的?”

“是我的花样店里一个剪纸艺人剪的!”“哦?”亨利有点不相信。褚乃盛就是在他的岳父面前,也得来一手:“不过,我是重金聘请,每月付他一百块大洋!”

亨利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不算多,不算多!我一定要见见这个艺人!”

翌日上午。

褚乃盛和半阴面陪同亨利去参观美蓉花样店。芙蓉花样店的钱三寸早就站在门口迎候,店内的七个纸艺人都站在店堂里各自剪着自己拿手的花样。亨利一走进店堂,褚乃盛忙给他介绍摇钱树:“这就是擅剪芙蓉花的艺人。”亨利见了淡淡一笑:“芙蓉花曾经在英国红极-时,可惜现在已经凋谢了。”摇钱树愤愤地斜睨了他们一眼。褚乃盛又给亨利介绍剪纸唐,剪纸唐正在剪《松鼠偷葡萄》。

亨利一听就是他要见的艺人,两只绿眼睛透过镜片,目不转睛地看着剪纸唐的表演。他不胜感慨地:“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了不起,一把剪刀,一张白纸,没有图样就能剪出这样绝妙的图案,真是神剪手。”

剪纸唐只管剪自己的花样,没有理睬他。

亨利精神振奋地对褚乃盛说:

“乃盛,我们就订合同吧。”

褚乃盛神色很得意地问,“多少?”

“越多越好,就是这三种花样,别的不要。”褚ń辫乃盛进一步提出要求。“那省里的洋行呢?”

“立即就办。”

褚乃盛心满意足:“那就一言为定!”岳婿两人在小小的花样店就成交了一笔大买卖。

褚乃盛和半阴面又陪亨利到芙蓉刺绣厂去。这个厂设备简陋,光线暗淡,刺绣女工们一排排地伏在案架前不停地绣着。

褚乃盛陪亨利走到一个年约二十岁左右的刺绣女工面前介绍:

“这就是第一个绣芙蓉花的小姐,名叫谢雪梅,也是敝厂最出众的刺绣能手。”

亨利看了看她,再看看她绣的芙蓉花,不由皱了皱眉头:

“你怎么还叫她绣这......-”

褚乃盛忙拿出匣子,从匣子里拿出一份《松鼠偷葡萄》的花样,对谢雪梅命令道:

“从现在起,你专门绣这一花样!”说罢,褚乃盛就陪着亨利参观他的厂房去了。

谢雪梅接过花样一看,简直惊呆了,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板雇来的花样,她爱不释手。她从小跟着母亲学会了剪纸,她的母亲也是个剪纸艺人,但是她母亲由于年老而剪不出新花样,生意非常清淡。特别是最近来了一位剪纸唐后,生意就更不好了。她最近也有所闻,芙蓉花样店里来了一位剪纸艺人,能剪一手好花样。现在,她看了这个图案,猜想这一定是他剪的了。她决定要去芙蓉花样店看看这位不相识的剪纸艺人。一来看看他如何剪这个《松鼠偷葡萄》的,这对自己绣好这一花样极有益处,二来也可以偷偷地学一点新花样回来,可以帮母亲剪一些新花样,多卖一些铜板。她猜想,这位技艺高明的剪纸人,一定是个久经风霜的老艺人。

几天以后的一个清晨。谢雪梅一早就进了城,她远远地就听到了一阵清脆悦耳的笛声。她很喜欢听这音乐。二十年来,她好象被困守在一个铁笼里,很少到城里来,也很少听到过这样清新、动听的笛声。

笛声越来越近,当她走近芙蓉花样店时,想不到笛声就在她的耳边了,吹笛的是一个年轻人,他站在柜台前轻快地吹着。雪梅看了他一眼,以为这个人一定是老板雇来专门当吹鼓手,招徕买客的。

街上的人流纷纷涌进花样店,有听笛子声的、有看花样的、有争购花样的、有看剪纸表演的,把个三开间的花样店挤得水泄不通,钱三寸眉开眼笑地在接待顾客。

雪梅走到玻璃柜前,看了看衬在玻璃柜里红纸上的新颖花样:《松鼠偷葡萄》、《鸳鸯戏荷》、《牛郎织女》、《嫦娥奔月》、《仙鹤长寿》等等。她不胜喜爱。那只偷吃葡萄的松鼠神态剪得多活啊,那张鸳鸯戏荷只是用了几根温柔的线条,就表现出了两只鸳鸯在相互追逐,平静的河水,激起了动荡的波纹,而那荷叶、那荷花、似乎在临风招展。雪梅越看越喜爱,她恨不得把每张花样都买回去,可是,她哪儿来这么多铜板?

雪梅在刺绣厂已经干了十年,她是十岁进厂开始绣的,现在已经二十岁了。三年徒工,只有饭吃,满师后,每月工资也只有三块钱,只能勉强维持自己生活,还养不活自己的母亲。今天,她身边只带着六个铜板,她决定买《松鼠偷葡萄》、《牛郎织女》、《鸳鸯戏荷》。

第12章

雪梅巡视了一下店堂,她以为年纪大的摇钱树肯定是剪纸唐了,便挤到摇钱树面前很有礼貌地指指玻璃柜内的《松鼠偷葡萄》:

“我想买一份!”

摇钱树打开玻璃柜欲拿给她。

雪梅忙提出要求:

“我想麻烦你当场剪给我。”摇钱树用手指指剪纸唐,意思是叫她去找他剪。雪梅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原来就是那个吹笛子的人。她又看了他一眼,有点不大相信,她以为摇钱树大概是想叫他的徒弟剪,因此,她坚持地央求:

“我是想请你给我剪。”

“小姐,这种花样,我还没学会,请你让剪纸唐剪,这是他的拿手手艺。”雪梅听了,不由暗暗吃惊。她已是第三次望那个年轻人了,想不到这么个年轻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剪纸唐,这么多新颖的花样都是出自他的手,她简直有点不敢相信。她又挤到了剪纸唐的面前,指指《松鼠偷葡萄》:

“请你给我剪一份。”

剪纸唐看了她一眼,很迅速地剪了起来,雪梅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神速的手,还没有来得及看清,剪纸唐就把花样递给她了。

她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然后又指指《牛郎织女》。

剪纸唐欲拿,雪梅又忙说。

“我想麻烦你当场剪一张。”剪纸唐又是很快地剪了一张给她。她又指指《鸳鸯戏荷》,剪纸唐这时已经知道她的用意,就拿起剪刀当场剪了一张给她。剪纸唐把三张花样给她,她摸出了口袋里仅有的六个铜板给他,想不到剪纸唐对她说:

“小姐,你的钱不够啊!”

“不是上面写着两个铜板买一份吗?”雪梅有点

着急了。

“买现成的是两个铜板一份,当场点剪的就要三个铜板一份!”剪纸唐耐心地解释着。

“那,”雪梅又急又难为情,脸涨得通红:

“那,我身边只带了六个铜板--”

“那不要紧,花样你先拿去,还有三个铜板你下次顺便带来就是。”

雪梅低眸沉思了一会:“这样吧,我就买《松鼠偷葡萄》和《牛郎织女》吧!”

“你不喜欢《鸳鸯戏荷》?”

“喜欢是喜欢,钱不够啊。”

“你这样喜欢我的花样,我已经够高兴的了,这样吧,这《鸳鸯戏荷》算是我送你的。”

“这多不好意思。”雪梅已经是面红耳赤了。“这有什么,又不费什么事。”剪纸唐又低低地讲了一句:“反正也是装进老板的腰包!”

雪梅听了,含羞地笑看了他一眼。正好剪纸唐也在看她,四目相视,雪梅极不好意思地固下了眼帘拿着三份花样就匆匆走出店去了。

第二天,当谢雪梅醒过来时,天还没亮,空中一片昏暗,慢慢地她看到东方出现了鱼肚白,继而又海渐地透出粉红色。当她走出家门时,太阳已经露了,大地一片光辉灿烂。

雪梅今天又早早地进城来了。她又远远地听到了那熟悉的笛声,这时,眼前就现出了剪纸唐吹笛时的神情,不知怎么搞的,心里觉得有点异样。想到昨临走时剪纸唐对她讲的话,她的心不由扑扑地跳动志来,脸也不觉红了。

她走进芙蓉花样店,买客们正在争先恐后指定要剪纸唐剪花样,剪纸唐忙不迭手地剪着。雪梅今天是来还剪纸唐三个铜板的,她觉得尽管剪纸唐好意送给她,可一个少女怎能接受素不相识的人的礼物,哪怕是一份小小的花样。她几次想挤上去还钱,但当她看到剪纸唐聚精会神地在剪花样时,她又怕打扰了他,因此,她几次缩了回来,意想不到的是剪纸唐突然发现了她,他高兴地与她打了招呼。并主动地走近她:

“你这位小姐今天想买点什么花样?”

雪梅朝他笑笑,摇摇头,然后从身边摸出三个铜板递给剪纸唐:

“我是来还给你三个铜板的。”这完全出乎剪纸唐的意料之外,他没有想到她天会来还给他三个铜板,他忙说:

“你这个人真顶真!”说着就慢慢收起铜板。在他收起铜板的当儿,他偷偷地细细打量了她: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女,身材苗条。长圆形的脸庞上,闪烁着一对充满温柔、智慧的大眼睛,正的鼻梁下,两片棱角分明的嘴唇紧紧地抿着。她着朴素的中式花布棉袄。剪纸唐久久地看着她。当雪梅发现他在看自己时,不由含羞地低下了头。

剪纸唐也不好意思地笑问:

“你喜爱什么花样,尽管对我说。”

雪梅摇摇头,侧转身往后退去,剪纸唐不由急了起来,忙喊住她:

“小姐,你.....

雪梅从眼帘下飞快地睃了他一眼,就离开店了剪纸唐目送着她出店,马上就被涌上来的看客们围住了,挡住了他的视线。

雪梅并没有离开店,当她走出店时,她的脚步迟疑了,不知是什么把她留住了,也许是她所喜爱的花样,也许是这个热情的年轻人。她又回到了人群中,她不敢挤到前面,怕再给剪纸唐看见,她离得远运地看着剪纸唐在剪《松鼠偷葡萄》,她一次又一次地不着。慢慢地、她的眼睛不由地从《松鼠偷葡萄》的花样移到了剪纸唐的脸上,这时,她才看清楚这个年轻人的脸,那是一张红润的圆脸,宽而高的额门,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两道俊秀的眉毛下面,转动着一对明亮的热情洋溢的眼睛。正当雪梅看得出神时,剪纸唐无意地在人群中发现了她,当她的眼光碰到了他的眼光时,她不由哆嗦了一下,这是一对多么纯洁、多么真挚、多么热情的眼睛啊,一点红晕倏地从她白嫩的脸颊上透出来,好象一下子被人窥见了她心中的秘密,她怀着一种羞涩而惶惶不安的心情离开了这里。

雪梅为了学会剪这些新花样,一连三天都抽空来偷看剪纸唐的剪纸表演,而剪纸唐也不时地偷看着她。两人的目光经常不期而遇,于是在她的心里漾起了一阵波漪。每次离店时,她总好象有些依恋不舍,她也说不出这是为什么。

而剪纸唐呢?他心中也很纳闷,觉得她既不买花样又不说话,一连三天来看,她究竟是个什么人?剪纸唐有生以来还没有接触过一个姑娘,现在这位姑娘突然闯进了他的心房,她的脸庞、她的眼睛、她的身影不断地侵袭到他的心灵中来。年轻人的心彷佛吹进了一股春风,暖融融的。

春天已经悄悄地来到了人间。今天,剪纸唐奉钱三寸之命,把店里的一大批新剪的花样送至芙蓉刺绣厂。这时,他站在一座拱形大桥上,观看着横贯古城的一条大运河,他望着运河两岸的隽妙无比的春景,慢慢地走着。

粉红的、纯白的桃花,夹着软细瘦嫩的绿柳,在和煦的阳光下争艳夺丽。

报春的玲珑的燕子,把身体贴着运河往来梭巡,空中充满着它们的呢喃声。

剪纸唐完全沐浴在风和日暖之中,他觉得全身舒展,心旷神怡。当他走下桥头,发现路边有一个瞎子老太太摆了一个剪纸摊,他觉得很奇怪,一个瞎子竟能剪纸?他好奇地走近地摊,摊前也有少数几个农妇在挑花样,偶尔也买上一份。他仔细地看了一下花样,觉得技艺相当娴熟,就是式样太老,尽是些《年年有余》、《福禄寿三星》、《老虎头》。其中有一个农妇要她当场剪一个《送子观音》,瞎子老太太竟然熟练地用一张纸、一把剪刀剪出了神态毕现的《送子观音》,剪纸唐看了心里不由暗暗敬佩这位瞎子老太太:

“老太太,你的剪纸技艺真高啊!”“唉,我已经剪了四十年了。”

“你这个《送子观音》剪得多好,我想买一个,你再给我剪一份。”

瞎子老太太熟练地又剪出了一份,剪纸唐赞叹不已:

“老太太,你剪得真神啊!”“剪得好有什么用,都是老花样了,没有人买了。”瞎子老太太讲到这儿,又叹了口气:

“唉,象我这样的行当,风吹一半,雨落全无,怨自己的命苦!”

第13章

“你不能给芙蓉花样店剪一些花样吗?”“别提了,开初,我剪的《送子观音》,老板喜欢得不得了,日夜叫我剪,我的眼睛就是在这个时候得的病,后来就瞎了,老板赚了好多钱。后来来了个专剪芙蓉花的摇钱树,他们就把我一脚踢开,把摇钱树捧上了天。现在,听说来了个剪纸唐,能剪《松鼠偷葡萄》,老板又要赚大钱了,我就更没有生意了。”

剪纸唐听了,心头一阵酸痛,他很同情这位瞎子老太太。

这时,一农妇叫瞎子老太太剪《松鼠偷葡萄》,老太太无奈地摇摇头。剪纸唐忙说:

“老太太,我也是学剪纸的,我来试试。”老太太很高兴,剪纸唐就当场剪了一个《松鼠偷葡萄》,农妇拿在手里很高兴。周围的人见了,大家围上来,要剪纸唐剪这剪那,剪纸唐一一答应,顿时,剪纸唐为老太太赚了不少铜板。他看看时间不早了,就问老太太告辞。老太太感谢不尽。

剪纸唐心情极为欢乐地走进了芙蓉刺绣厂,他很快地把花样交给了账房间。

他第一次来厂,觉得处处新鲜。他想,这里的女工绣的花样都是自己剪的,要能看看这些产品多好啊!到现在他还没有见到他的花样绣出来是什么样子呢,他不由走进了一间绣花工棚。工棚里,光线暗淡,一排排女工伏在刺绣架前,细心地绣着各种花样。他慢慢走进去,突然他发现一个女工正在绣他的《松鼠偷葡萄》,他心里象开了一朵花,快活极了,他悄步敛声地站在女工的身后,他怕干扰她的工作,不敢咳嗽一声,屏息专注地看着。他发现这个女工绣的《松鼠偷葡萄》太好了,特别是那只松鼠,贼头鬼脑地偷吃葡萄的神态完全表现出来了,而且他又觉得这个松鼠的尾巴,似乎比他原来的花样要长些,使这只松鼠更可爱了。

他真敬佩这位女工的艺术,不但能绣,而且有创造,他不由脱口而出:“绣得真神啊!”

这一声赞语,惊动了这位女工,她不由回过头来,举目一看,顿时两人都怔住了。剪纸唐惊喜地:“是你啊!”原来这位女工就是谢雪梅。

“你在这里干活!”剪纸唐含笑的目光亲切地凝视着谢雪梅,意外的高兴毫无掩饰地洋溢在他那张稚气未脱的圆脸上。

雪梅红着脸点点头,不知说什么好,真有点手足无措。想了半天才说:

“我们姐妹们都在绣你剪的花样。”剪纸唐听了朝工棚里望了望。这时候,他才弄清楚为什么她一连三天来看他剪花样,原来是为了解这种花样的剪法,然后可以更好地绣好它。

周围的刺绣女工们都围了上来。

雪梅忙给大家介绍:

“我们这些花样就是他剪的,他就是剪纸唐!”姐妹们一听他就是剪纸唐,七嘴八舌地称赞他的花样剪得好。

剪纸唐笑着说:“是你们绣得好。”其中一个年纪比较大的女工,名叫徐秀贞,她笑望了雪梅一眼说:“要说绣得好,我们这儿倒真有一位。”

姐妹们都瞅着雪梅笑开了。

雪梅腼腆地躲到众人后面。

这时,领班走了过来,大家吓得忙走回自己的绣架前埋头绣起来。

领班见是剪纸唐,客气地上前搭讪,剪纸唐无心与他多说话,敷衍了几句就离开了工棚。

雪梅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望着剪纸唐走出工棚的背影

下班的电铃声响了,女工们匆匆往家赶,雪梅手里拿着饭盒急匆匆走出厂,然后小跑步到大桥脚下面,走近瞎子老太太摊前叫了一声“妈”便帮着收摊,这时,她发现竹盘内盛放着好多铜板,还有鸡蛋、山芋等,她又惊又喜:“妈,今天生意怎么这样好?赚了不少钱。”

瞎子老太太脸上挂满了笑容:

“今天算是碰到了财神菩萨了,一个学剪纸的人帮我剪了好多新鲜花样,帮我卖了好多铜板,否则哪里会有这么多钱。”“这个人是谁啊?”“不知道,他只说自己是学剪纸的,别的什么也不说。真是个好人哪,他还说以后一有空就来帮我剪,实在是少见的好人!““真是少见的好人!”雪梅在低低地重复妈话。她脑子里在思忖,这个人是谁呢?他说是学剪纸的,可一个学剪纸的怎么会剪那么多新花样?他一边想一边帮妈收好摊,象往日一样的扶着妈回家去。

以后,只要是钱三寸要送货,剪纸唐就抢着送,每次送货他就利用这点时间帮瞎子老太太剪花样,帮她多卖一点钱。老太太非常感激他,几次问他叫什么名字,他总是不肯讲,瞎子老太太也实在无法报名他。

剪纸唐每次送货到芙蓉刺绣厂,心里总感到说不出的愉快。他的眼前时常浮现出那张长圆形的脸庞,那双温柔的含羞的大眼睛。他每次都想走进刺绣工机去看看她,可是总找不到理由进去。

今天,又是剪纸唐送货,他照例又帮老太太了剪一会花样,卖了一些钱。本来他还想多帮她剪一些新花样。可是,天空中忽然乌云密布,隐隐有雷声动。天快要下雷阵雨了。剪纸唐只得告别老太太匆去厂,当他把货送到账房间退出来时,想不到外面是滂沱大雨了。

剪纸唐没有带伞,怎么办呢?是退回账房间躲雨,还是冒雨出厂呢?正在犹豫不决时,他想起了工棚,他觉得应该到工棚躲雨,也好看看那位女工。就冒着雨奔进了工棚。他怕女工们笑话他,就站在工棚门口躲雨,风大雨骤,雨不停地飘酒在他的身上。有一个女工看见后,就要他进工棚里面躲雨,他点了点头,却不好意思进去。正好被徐秀贞发现了,她打趣地嚷了起来:

“啊呀,这不是剪纸唐吗?我们全靠你吃饭呢,

快进来,淋坏了可不得了。”她这一嚷,七八位女工都走过来请他进去,雪也看见了他,她怀着满心的喜悦,偷偷地斜睨了他一眼。

徐秀贞笑对着雪梅:

“雪梅,说不定要你这个神绣手才能请得动这这神剪手哩!”

说得雪梅脸一直红到耳根。

剪纸唐听了脸也红了起来,他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进来。

其中一个女工搬来了一张藤椅请他坐,他尴尬地坐在那儿,不知所措。

还是雪梅落落大方地走上前,对他妈然一笑:“你又是送货来了?”

剪纸唐点点头,他深情地看了一眼雪梅。

工棚外,雨越下越大,风越吹越猛。

剪纸唐进来躲雨,能见到雪梅,本来心里非常高兴,但见雨不象有停歇的样子,心里反倒焦虑起来。出来送货,时间太长了,钱三寸会见怪,他有点急局不安了。他站起来对雪梅说:

“谢谢你们,店里还等着我呢,我想走了。”雪梅见雨下得这么大,如何肯放他走!她忙从小房里拿出一把黄油布伞递给他:

“你把这把伞撑走吧!”

“那你下班后-”

“不要紧,我可以和姐妹们合用一把伞。”剪纸唐感激地接过伞,在这刹那间,他的手无意中触到了她的手。顿时,象触电一般,他觉得一股热流涌遍全身,他慌乱而激动地看了她一眼。雪梅望着这双火热的眼睛,她的心不由评评地狂跳起来。

第14章

剪纸唐低低地说了声:“谢谢你,再见。”就拿着伞走进风雨中去了。

工棚里的姐妹们神秘地朝雪梅笑着,雪梅并没有发现,她站在那儿,呆呆地看着风雨中剪纸唐的背影。她只觉得刚才剪纸唐的眼神里充满了火一般的温暖,充满着炽热而真诚的感情,充满着一种使人无可抗拒的力量,爱情的浪潮开始冲撞着她那颗少女的心!

剪纸唐撑着伞在风雨中走着,雨点迎面打来,风脚扑面吹来;风是冷的,雨是凉的,然而,剪纸唐此时的心中,却象一团火在燃烧着。雪梅的声容笑貌不断地浮在他的脑际,他发现自己从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上这位姑娘,爱上了这位姑娘了。

他突然想到今天借了人家的伞,却不问人家的名字,简直太荒唐了。唉,自己怎么这样粗心,可是当他一抬头,突然发现伞的竹柄上,歪歪斜斜地刻着“谢雪梅”三个字时,他不禁欣喜地叫出声来:“谢雪梅!”多好听的名字啊!

当他走过瞎子老太太摊前时,发现瞎子老太太站在一爿酱油店门口躲雨,由于风大,她全身都已淋湿,他顿觉心里一阵酸楚,不由忘了回店的时间,走上前问:

“老太太,你怎么还不回家?”“雨太大了,路上太滑。”“你家里没有人来接你?”“我女儿每天要下班后才能接我,现在还早

呢!”

“你们家住在哪儿?”“远倒不远,就住在芙蓉刺绣厂附近的平房

里。”

“这样吧,我来送你!”“不用,我女儿会来接我的。”“我反正顺路,也不耽误我的时间。”老太太被他诚恳的心所感动,她手中夹了一个小布包就跟着他走了。

瞎老太虽然眼睛瞎了,但由于走熟了这段路,所以,很快就把剪纸唐领进了自己的家。

平房前面已经淤积了水,走起路来泥浆四溅,剪纸唐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进屋。

这里是一排平房,大概都是刺绣女工们的住宅。虽然是砖瓦的土房,但里面非常阴暗、潮湿。屋内陈设十分简陋,房间倒不小,可是家俱破旧不堪,除了一张大床,一张吃饭的破桌以及一张旧的梳妆台外,几乎没有什么其它的东西了。

剪纸唐送老太太进家后,就欲告辞,而老太太定是不肯,硬要留他吃晚饭,剪纸唐执意要走,老太太心想:平时,这个好人连名字都不肯留,今天有机会来家,哪能不留他吃晚饭。她对剪纸唐说,如果今天不吃晚饭走,就是看不起她,以后也就不要他帮剪花样了。

剪纸唐正在为难之际,突然门口有人叫了一声“妈”,随着这银铃般的声音跑进来一个姑娘。

剪纸唐回头一看,见进来的是谢雪梅,真是意料不到的高兴。而当雪梅走进屋时,见剪纸唐在她的家里,也是喜出望外,他们四目久久对视,目光中充满了说不出的喜悦。

瞎子老太太见女儿回来,忙告诉她:

“雪梅,今天幸亏这位好小伙子,他见我在屋檐下躲雨,硬要送我回家。”

雪梅听了,感激地望了一眼剪纸唐,她走近妈妈,调皮地问:

“妈,你知道他是谁啊?”

瞎老太太感概地:“孩子,他就是经常帮我剪纸的那个年轻人啊!”

雪梅的心里一动,她无限深情地看了剪纸唐眼,她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多么淳朴、多么善良、多么可爱的人啊!她激动地对母亲说:“妈,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剪纸唐呀!”雪梅妈惊住了,她走到剪纸唐面前,拉着他的手,哺喃地说:“好小伙子,你就是剪纸唐!怪不得会剪那么多新花样。喔,你骗了我好几个月啊。”

剪纸唐一个劲地傻笑着。雪梅和娘也快活地笑了起来,这间小小的平房里发出了从来还没有过的欢乐的笑声

甜蜜的爱情给剪纸唐带来了无穷的欢乐。

这段时期来,他每天一早开始就站在店堂里剪纸操作,人站得腰酸背疼,手剪得隐隐作痛。特别是钱三寸,不但白天要他们剪一天,晚上还要逼着他们剪,每天在暗淡的油灯下剪到深更半夜。钱三寸还只许他们点一根灯草,有一次他们点了两根,钱三寸发现了就把他们训斥了一顿,说什么家有千担油,不点两根头。尽管生活充满了苦难,但剪纸唐这些日子里,脸上总是洋溢着欢笑,心里总有着难以言喻的幸福,浑身象有使不完的劲。

那天在雪梅家吃了晚饭后,雪梅妈一再要他经常去她家玩,他当然乐意去,几乎每隔三五天就要去雪梅家一次,每次去,他总是带了一大批剪好的各式各样的花样送给雪梅妈,让她放在摊头上卖。这样每个月下来,雪梅家无意中竟可增加两块钱的收入,这使雪梅妈非常感激。

雪梅妈从心底里喜欢这位年轻、热情的剪纸唐,认为他人品老实、心地善良,所以她很想把剪纸唐招进门来做女婿。她几次想开口对女儿讲,可是总是话到嘴边就缩了回去。因为她还不知道女儿对剪纸唐的看法。

“妈,雪梅象起来:

“妈,

而剪纸唐呢,他从心底里喜欢雪梅,觉得她温柔、善良、聪明、美丽。他想,如果能够和雪梅生活在一起,一个剪花样,一个绣花样,珠联壁合,可真是美满无瑕了。

秋去冬来,一眨眼,不觉一年又尽了。

今天是阴历初二了。

昨夜,剪纸唐整整一夜没阁上眼。他和蛇王彭面人章三兄弟在关帝庙吃完团圆夜饭后,已是深夜快一点了,剪纸唐回到店里,伙计们都呼呼大睡了,他点起了油灯开始剪纸。他剪了各式各样的花样,剪了整整一百份,一直剪到鸡啼才停手。他伏在柜台上稍微阎了一会眼,等天一亮,他就起来了。

他今天穿了一件虽说不是新衣服,却是花了两块钱从估衣店买来的半新的蓝色罩衫,罩在一件旧的棉袄上面。他还特地理了发,容光焕发,手里拎了贴春“恭贺新喜”红纸的两包礼物,他怀着一颗跳荡的心到雪梅家去拜年。

北风凛冽,大雪纷飞。剪纸唐就撑着那把黄油布伞到了雪梅的家。

雪梅今天起得特别早,她天不亮就催促母亲起来烧点心。她把屋里也布置了一番。她最喜欢梅花,在她的梳妆台上的玻璃缸里,插上了一束盛开的红梅花。

雪梅几次到门口去张望,看看剪纸唐来了没有。当她眼前出现了一张圆而红润的脸时,一股红晕冲上了脸颊,她的心扑扑地跳动着,她只是默默地凝望着他。剪纸唐欢快地笑着走近她,他见她今天穿了一件新的墨绿色的棉袍,上面套了一件米黄色的毛线衣,显得比平日更加端庄美丽。

第15章

“妈,天寿来了!”雪梅笑着进屋告诉母亲。

雪梅妈喜盈盈地从灶上盛了一碗“元宵”送到剪纸唐的面前。

剪纸唐忙接过,先给她拜年:

“恭喜妈您老身健康!”

雪梅妈听了,喜开了嘴巴:

“快吃吧,这是雪梅昨夜准备了一夜,说是你最喜欢吃的。”

剪纸唐充满激情地看了雪梅一眼,然后就把他带来的两包礼物递给她的母亲:

“妈,这是我给你老买的一点薄礼。”

雪梅象小孩似地忙解开红纸包,不由欢喜地叫了起来:

“妈,这是寸金糖,是你最爱吃的。”她说着忙拣了一块放进妈的嘴里,妈乐滋滋地咀嚼着寸金糖:“这种糖放进嘴里就酥了,没有牙齿也不要紧。”雪梅又打开第二包,一见是一包金桔饼,高兴地:“金桔饼!”

雪梅妈听了:“这是你最喜欢吃的了。”雪梅馋涎欲滴地随手拿了块吃,然后又偷偷地了一块塞进剪纸唐的嘴里,剪纸唐下意识地看了一雪梅妈,唯恐会被她看见似的。

“天寿,今天是雪梅的生日,特地请你来吃碗素面。”雪梅妈这时才告诉剪纸唐叫他来的原因。

“啊?”剪纸唐不由愣住了,他朝雪梅不满瞪地了一眼,嗔怪地:“你,你怎么也不先告诉我声。”

雪梅得意地笑了起来:“这有什么好告诉的,现在你不是知道了吗?”“我,你看我什么也没有带--”雪梅指指金桔饼:“这就是最好的礼物了。”这时,窗外的雪渐渐小了下来,一枝含苞的梅花,在风雪中悄悄地开出那媚人的红花来。雪梅走到窗前,窗外是一片银色的世界,她突然看到了那枝挺拔的雪梅,孩子似的跳跃着:“天寿,你快来看,这枝雪梅多美呵!”“所以你的名字就叫雪梅。”剪纸唐走至窗前,和雪梅并肩站着欣赏窗外的雪梅。雪梅妈听了不由叹了口气:“提起雪梅这个名字,还有一段故事哩!”雪梅阻止地:“妈!”

“雪梅,这有什么,天寿是自己人。”“有什么故事啊?”剪纸唐越加好奇起来。雪梅妈走过来,雪梅扶她坐在椅子上,雪梅妈追忆着往事:

“你还不知道,雪梅大概也没有给你讲过,我们母女不是一家人!”“啊,你们.....”

“是啊!二十年前的今天,也是象今天这样的一个飘着大雪的日子,雪梅妈在雪地里捡了雪梅。”

“在雪地里捡的?”

“唉,穷人没法活啊!雪梅的妈原来就是在芙蓉刺绣厂里的一个刺绣工,这个厂原来不叫芙蓉厂,叫红梅刺绣厂,厂的老板也不是现在的,而是一个清朝举人,后来因犯了罪破落了,把厂卖给了现在的褚乃盛,改名叫芙蓉厂。这个举人老板对女工十分残暴,规定女工不能怀孕,如怀孕就要赶出厂。当时,雪梅妈怀了孕,为了不让举人老板发现,就把肚子勒紧,到了十月怀胎,也是象今天一样的大雪天,突然肚子剧烈疼痛,她知道要临盆了,姐妹们也劝她不要上班,她不肯,因为厂里规定请假三天就算自动离职。想不到今天就要临盆,怎么办?她咬咬牙齿想赶回家养。当她快要到家门口时,实在受不住了,她倒在雪地里,孩子就落地了。当时,我正巧到外面剪纸路过,突然听到有婴儿啼哭的声音,我跑过来一看,才知道是养了小孩,我忙把衣服脱下来,包紧了婴儿,又赶快叫人来把雪梅妈抬进家,由于她产后热,不到几天就死了。留下了这可怜的孤儿,我把她抚养到现在。她母亲就是倒在窗前的那颗雪梅旁边养的她,所以就叫她雪梅。”雪梅听了,眼睛里泪花婆娑,剪纸唐的眼睛也湿润了。

“唉,一眨眼,二十年过去了,今天总算把雪梅养大了,我教会了她剪纸,她又能刺绣,总算我没有白养她一场,我死也瞑目了。”“妈!”雪梅扑到妈的怀里。“好了,好了!今天是你二十岁生日,不说这些啦,我要去下面了!”雪梅妈说完就走到灶间去忙她的了。

平房小屋里,沉静了片刻。剪纸唐突然发现床前的一架刺绣架上,有一个放大了的盛开的红梅的花样,布架上已经绣好了半朵鲜艳的梅花。他赞赏地看着。

“我喜欢梅花,所以,我想绣一幅大的梅花,镶在镜框里。”

这时,雪已经停了,窗前的梅花在那阳光照耀下显得更加可爱多姿,两只喜鹊停在雪梅的枝头上,欢快地鸣叫着。

剪纸唐看了,不由内心激荡,他忙拿起桌上的剪刀,顺手从梳妆台上拿起一张大的红纸,站在窗前,眼睛不停地注视着“喜鹊登梅”的情景,他全神贯注地剪啊,剪啊,他用自己全部的炽热的感情一气呵成了一幅动人的《喜鹊登梅》,然后递给雪梅:“这才是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雪梅把花样《喜鹊登梅》捧在手掌里,看啊,看啊,一颗少女的心燃起了火一般的爱,她的脸上泛起了幸福的红晕,她的眼睛里充满着温柔的抚爱,她看见在这张《喜鹊登梅》的花样上,跳动着剪纸唐一颗纯真的火热的心。

第16章

一九三八年初,由于蒋介石卖国贼的不抵抗主义,日本侵略者长驱直入,先后占领了上海、南京、宁波、江浙等地,很快就把魔爪伸进了这个古老的城市。

褚乃盛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终日忧心忡忡,他和亨利合办的洋行,由于战争爆发也就此中断。这样,厂里的产品也就断了国外的销路,怎么办?他完全象一只热锅上的蚂蚁,惶惶不可终日。他也曾想过,干脆关厂。可是,这爿赫赫有名的刺绣厂,自己苦心经营了几十年,化了多少的心血。这爿厂在省城里来说,是唯一的一爿大刺绣厂,它的规模也是同业中屈指可数的。几十年来他梦寐以求,想成为中国刺绣行业的中流砥柱。有了这爿厂,他就有了可能实现这个宏大的愿望,失去了这爿厂,他就会失去一切。所以,他宁可不要其他的店铺、地契、房屋,也决不能让这爿厂结束命运。

他的英国老婆露依莎儿次提出不要办这个厂了。要他和她一起到英国去,他执意不肯。为此,他和露依莎还口角了几次。

可是,他毕竟在这个世道混了将近五十年了,凭他的阅历,凭他的嗅觉,他也想看看日本人的脸色再说。英国人需要中国的刺绣,日本人要不要呢?他最近通过各种渠道,各种关系,想摸清楚日本人的态度,但都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

褚乃盛决定再等一等,再看一看时局的变化。他为了维持眼前的不上不下的局面,为了能让自己的厂将来还有一线生机,他大量的裁员,几乎减了三分之二。留下的三分之一的人员名单,都是由他亲自过目,都是他认为有娴熟手艺的老刺绣工人,这些人可以说是他口袋里的筹码,是他手掌中的摇钱树。这三分之一的工人,尽管工作照常进行,可是工钱却是打了对折。这大大地引起了工人的不满,向他提出了抗议,也曾进行过短时间的罢工,但都没有让褚乃盛再让一步。用褚乃盛的话来说,这些工人太没有良心。他这几天几乎天天到厂里去,给工人惊慨激昂地讲他的老板和工人“风雨同舟”的大道理,在他看来,他是在养活这些人,是在挖他的血本养活这些工人。

谢雪梅是厂里的一颗摇钱树,自然不会被解雇,雪梅妈和剪纸唐为此也都感到欣慰。但由于日本侵略者的不断深入,不断对农村进行扫荡,奸淫烧杀,农村的经济遭到严重的破坏,这样,花样的生意也就十分清淡了。剪纸唐虽然给雪梅妈剪了不少新花样,可是,在日本侵略者的统治下,谁还有钱来买花样、绣花样呢?,这样,雪梅母女俩的生活就仅仅靠雪梅每月的一半工钱来维持了。

芙蓉花样店也同样受到了影响,虽然有一部份的花样仍供给刺绣厂,但,生意也大大的不如从前了。钱三寸这次只留了剪纸唐和摇钱树,其他五个剪纸艺人都被踢出店去。

剪纸唐现在完全象是雪梅家的人了,他每月的工钱除了扣掉三块钱的月息外,剩下的一块钱,他一个铜板也不用,都买米买菜地贴补到雪梅家的生活中去。就算是这样,雪梅家还经常要吃一些“观音土”和野菜才能填饱肚子。

一种宁静而令人感到恐怖的气氛,笼罩着褚乃盛的整个公馆。

一辆崭新的黑色雪佛兰牌小轿车在褚乃盛的公馆大门口“哧”的一声停了下来,后面的一辆军车也相继停下。

从军车里跳下四名挎着盒子炮的日本兵,他们紧张而威严地站在小轿车的周围警戒。

当小轿车的小门打开后,跳下来一个年轻的军官,十分殷勤地从车内扶出来一位日本高级军官。年青军官趾高气扬地在前面领路,他们走进褚公馆的大门,在庭院的甬道上走着,后面跟着四个卫兵。

在客厅里的半阴面看见进来了日本军官和日本兵,他惊慌失措地奔上楼去报告褚乃盛:“褚经理,不得了!日本军-一日本兵进公馆来了.”半阴面的那张马脸已经完全发白了,那块乐砂痣的肌肉不停地抖动着。

“啊?”褚乃盛感到一阵头晕心悸,眼前一片漆黑,他魁梧的身驱有点站不住了,他那白皙脸上的汗水不停地淌到脖子上。他們然失措,不知怎么办好。

他惊惧交集地对半阴面说:“你先下去看看,去应付他们,就说我不在公馆。”

半阴面虽然也很害怕,但他只得顺从地下楼去了。不到几分钟的功夫,半阴面又奔进书斋来了,他气喘得简直讲不清话:

“经理,你--你知道是谁来了?”

“谁?”褚乃盛此时还搞不清是怎么一回事,他以为半阴面被吓得发了疯:“是谁?”

半阴面唾沫四溅地:“经理,做梦也没想到啊,是大少爷!是你的大少爷回来了-

“啊,是大少爷回来了!”褚乃盛的心里,好像是死灰里爆出来一粒火星,眼睛也开始发亮了。

“是洪昌,他,他已经做了大官了!经理快下楼去吧!”半阴面兴奋地催促着褚乃盛。

褚乃盛已从慌乱中清醒过来,他努力镇静自己,整一整哔叽长衫。当他下了楼梯走进客厅时,只见一个年轻的军官上前,叫了一声:“爹!”

果真是他的儿子回来了。褚乃盛睁大着眼睛,打量一下自己的儿子:头戴黄呢的协和帽,脚登高腰马靴,腰挎指挥刀,一身崭新的黄呢制军服,肩上扛着两扛两花,嘿,还是个中校军官哩!褚乃盛完全被前突如其来的奇迹弄糊涂了。六年前他通过官场里的朋友,把褚洪昌送进了日本东京帝国大学攻读法律,一心想盼他回国后,在官场创建一番事业,想不到儿子却从事了军事,他显得有点迷茫。

洪昌,你怎么从戎了?”褚洪昌的身材象他的父亲一样魁梧,可他的面貌却一点也不象他的父亲。赭红色的脸膛上,长满了一粒一粒的粉刺,两道墨眉下面转动着一对朝天龙似的金鱼眼,厚厚的嘴唇上留着一撮浓黑的小胡子。他听了父亲的话哈哈大笑起来:

“爹,当今的世界,法律救不了国,只有枪炮才能主宰一切。”说完,忙给那位日本高级军官介绍:“这是家父。”

第17章

这位日本高级军官,看上去五十多岁,矮个儿,头顶略秃,颊部刮得发青,下额蓄着一小撮日本须。一张紫铜色的脸,着一身日本式的高级将校呢制服:身上披了一条草绿色的披风,他的一双灼灼有神的眼睛看了看褚乃盛,笑了笑。

褚洪昌忙给他介绍:“这位是佐木一郎大佐,是新派到这个地方的城防司令长官。”

褚乃盛受宠若惊地:“有失迎迓,有失迎迓!”褚洪昌忙又说:“我在东京帝国大学读书时,和司令长官的少爷是同学,也是最好的朋友,这次承蒙司令长官栽培,带我回国,在省的和平军军部极力保荐,现在省和平军军部已正式任命我为这个地区的三师一团的团长,协助司令长官维持这个地区的治安和进行扫荡。”

褚乃盛听了,神采飞扬地转对佐木一郎:

“小犬在贵国求学,承蒙贵司令长官的照应,这次又把小犬带回国,倍加提拔,实在是感激不尽。”佐木一郎已解下身上的披风,由卫兵拿着,他略略笑了笑:“不客气,不客气!”褚乃盛忙把三五牌香烟罐筒伸到佐木一郎的面前,佐木一郎摆手谢绝,自己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包日本的蝙蝠牌香烟,抽出一枝,褚乃盛忙用英国打火机点燃他手上的香烟:“这次司令长官大驾光临敝乡,今后还请多多关照。”

佐木一郎吐出了一口烟:“好说,好说!”

褚乃盛最关心的还是他的事业,还是他的厂的命运,因此他走近儿子:

“洪昌,我们的刺绣厂现在已经开进了皇军,和外国已经断了关系,这--”佐木一郎听了,说:“皇军的统统地撒出来,你的经理大大的做,大日本的需要刺绣。”褚乃盛听了,心里象大伏天吃了冰淇淋一样的舒

服,他又进一步试探:“我在省里的'亨利洋行’--”“爹,我在东京接到你的信后,就请示了佐木一郎大佐,大佐已经让我和日本'三井洋行’总经理三井商议定,刺绣厂仍由我们自己经营,所有产品都由三井收购代销,'亨利洋行’改为'三井洋行’,你仍当买办。”

“这想得太周到了,真要感谢佐木一郎司令长官对我们全家的关照。”褚乃盛的那张白皙的脸上飞起了一层心满意足的笑容,他已经看到了他的事业的前途了。

佐木一郎声音洪亮地对褚乃盛说:“大日本就是要保护中国的工业,保护你们这样的良民,要为我们大东亚共荣的出力!”

“一定,一定!”褚乃盛连连附和着。这时,褚元鼎由半阴面扶着,巍巍颤颤地走进客厅,半阴面一边扶着,一边嚷嚷着:“老太爷,昨夜灯花,今早鹊噪,不想却是大少爷降临了。”

褚洪昌一见,速走过去扶他过来:“爷爷!”

褚元鼎的眼睛直盯盯地看着孙子,不由神经质地狂笑了起来:

“好啊,好啊!这是我们褚门祖上的保佑、荫福,我早就说过,虎门无犬种!”他说到这儿,带有几分责怪的口吻:“洪昌,这次回来,怎么也不预先打个电报回来?”

“爷爷,你要知道,这是战争年代啊!”褚洪昌怕他听不见,便凑近他的耳朵告诉他:

“爷爷,佐木一郎司令长官的意见要请你出来维

持商界治安,要你担任维持会会长。”

老头子一听,急忙感激涕零地:“多谢司令长官看得起我这个老朽。”佐木一郎非常客气地扶了他一把,让他坐在自己身边的大沙发上:

“老先生,我们为了大东亚的圣战,为了建立东亚新秩序,保卫这个城市的治安,我们的需要大大的合作。”

褚元鼎抖动着八字须:

“只要有利于皇军的事业,我褚某个人肝脑涂地,在屜宋所不惜。”

当天晚上,褚元鼎就以维持会会长的身份在自己公馆的客厅里,宴请佐术一郎,城里的各界名流、军政要人、绅士土豪和商界的一些头面人物,一一莅临,佐木一郎亲自讲了话,从此,这个古城就控制在褚家父子三代人的手掌里了。

褚洪昌从日本回来,真正是在关节眼上解了褚乃盛的围。他觉得自己的厂,自己的事业,自己的远大理想已是指日可待,在他的面前,展现了一幅金灿灿的美好图景。这几天褚乃盛的脸上总是流露出一种称心如意的快乐,他亲自拟订了一张布告,立即让半阴面贴在厂门口,布告中用了极其温文动听的词句,要原来被裁减的工人统统回厂继续工作,生产照常进行,工钱一律恢复。厂门口也比以前更威风了,褚洪昌从团里抽了半个班,轮流在大门口站岗,名为保卫工厂,实为监视工人,镇压工人的抗日运动。

已是大伏天了。

天空中布满了强烈的阳光。褚乃盛今天头戴一顶高级凉帽,戴了一副墨镜,身上穿了一件淡蓝色的纺绸长衫,脚上穿一双麂皮皮鞋。他正陪着日本商人,“三井洋行”总经理三井走进芙蓉刺绣厂的工棚参观。

三井看上去不到五十岁,西装革履,剪了个平头,要不是唇上蓄着仁丹须,真看不出他是日本人,一定以为他是一位显贵的中国人。褚洪昌和半阴面也跟在后面。

工棚里,犹如一只发烫的火炉,烘得人头眩。褚乃盛和三井不停地用手帕拭着脸上的汗珠,而刺绣的女工们热得不时地用湿毛巾揩汗。工棚外,树上的知了不住的在枝头一声声发出破碎的噪音,听了令人更觉得热,心更烦。

三井很有兴趣地看着刺绣工人的操作,褚乃盛陪他走到雪梅的面前。雪梅见是日本人,只当不看见。褚乃盛忙给三井介绍:“这是敝厂最有技艺的女工,绣得一手好绣品,过去亨利洋行就是喜欢她绣的《芙蓉花》、《松鼠偷葡萄》。”

三井总经理很高兴地看了雪梅一眼,又看看她绣的《松鼠偷葡萄》,用一口流利的中国话说:“确实是能手,有光彩。”褚洪昌在旁用两只金鱼眼觊觎着雪梅,雪梅只顾埋头绣着。她额上的汗随着头发濡湿了那两条不浓不淡的秀眉,又慢慢地往下淌,一时密茸茸的汗毛上沾满了细碎的汗珠。

褚洪昌呆呆地张着嘴,贪婪地盯视着她,似乎在惊讶这个厂竟会有这么美的姑娘。他把半阴面拉到一边,低低地问:“这个女工叫什么名字?“谢雪梅。”

“嗯,名字倒不坏,今年多大?”

“二十一岁。”

“结婚没有?”“还没有。听说和芙蓉花样店的剪纸唐有点好。”

褚洪昌听了,兴奋得脸上的粒粒粉刺快要冒出油来:

“大管家,你是知道的,我刚回国,还没有成家,这姑娘倒蛮合我意,你.....”半阴面心领神会:“这,包在我身上。在雪梅的绣架前,三井很在行地问雪梅:“小姐,你绣了多少年了?”

雪梅不愿意抬头,她低声地回答:

“十一年。”

“噢,真了不起,十岁就开始刺绣,真了不起。”三井连声赞叹。

褚乃盛忙插上一句:“这姑娘聪明,我在她身上是化了本钱的。

雪梅听了气愤地瞪了褚乃盛一眼。

三井总经理突然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只精制的银质烟盒,在烟盒中他小心地拿出一张花样来,平放在刺绣布架上给大家观赏。

这时,褚乃盛和半阴面异口同声地说:

“啊,这不是《丹凤朝阳》吗,这是剪纸绝技啊。”

第18章

雪梅也被吸引得转身看,不由大吃一惊,她仔细地品了一会,觉得这个图案实在美。她过去只听见剪纸艺人讲过这是剪纸行业中最高的剪纸技术,是绝技,但还从未见过。今天看来,名不虚传,确实是好。自己虽也学过剪纸,但她仔细看了看这个复杂而生动的图案,自己还不知道如何开剪的哩!那只振翅欲飞的风凰,简直象活的一样,那凤凰昂起头,多神气,那风凰的眼睛,光彩逼人,好象真的在转动,凤凰的羽毛,层次是那样的分明,又是那样的纤细多姿,那太阳剪得很园而又富有立体感,这真是一幅少见的艺术珍品。雪梅心里也很纳闷,这个日本商人怎么会有这一绝技的作品呢?

三井总经理笑咪咪地问:

“小姐,这图案你会剪吗?”

雪梅摇摇头。

“你们这儿谁会剪?”三井的脸转向褚乃盛。

褚乃盛目瞪口呆,还是半阴面开了腔:“总经理,这绝技原是剪纸艺人唐永寿的传家宝,可惜他现在死了,他的儿子现在在芙蓉花样店剪纸。”

三井兴燋鉻杉湘掟嫆跟辚昊地问:“他会剪?”

“不会,可是,这些新颖的花样都是他剪的,在剪纸行业中负有盛望。”

三井失望地点点头。

褚乃盛突然好奇地问三井:

“总经理,你这张图样是从哪儿得来的?”

三井放声笑了起来:

“说起来话长了,这还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在贵国大上海开了一爿古玩店,有一次在四马路上看到一个剪纸艺人剪这个花样,我看了觉得这图案不同寻常,就叫他剪了这个图样,后来有事回国,我一直把它带在身边,在日本,我给很多工艺美术家看过,他们都同声赞誉。如果你们谁能剪,并且绣出来,那我三井洋行要大大地收购。”

褚乃盛朝他苦笑了一下。

这个三井总经理,实际上是一个专门强窃中国文物的蟊贼,二十年前,他还是一个青年。一个十足的穷光蛋。他来到中国,从日本驻中国的领事馆内借了几十块银洋,就在上海开起了一爿所谓的《三井古玩商店》,所谓专门收购中国文物、古董、字画,实际上是专门勾结中国的古董商,大量盗窃中国的文物古董。后来,因为他收买了中国的一个盗墓贼,盗窃了一个古墓,被当地老百姓当场揪住,案发后,在国民党市党部的“保护”下,席卷了大量的珠宝、文物回到日本。从此,这个穷光蛋就一下子变成了日本的一个“三井洋行”的总经理。

雪梅当天回到家,刚坐下,剪纸唐就来了,她忙告诉他:

“今天,厂里来了个日本商人,听说是三井洋行的总经理,这个厂由他投资。”

“燠!”“他还拿出了一份花样_-”“什么花样?”“是我从来也没有见过的《丹凤朝阳》,我今天真可算是饱了眼福了。”

剪纸唐听了,十分惊讶,他暗暗地思忖着:这个日本人怎么会有这个花样,难道有谁给他剪的?或者是--他忍不住地问了一句:

“是不是从日本带来的?”

“不,他说是二十年前,在上海的马路上叫一个剪纸艺人剪的。”

“在上海马路上?”“是啊!”雪梅看他神色有点异样:“怎么啦?!”

“没什么!”剪纸唐内心翻腾得厉害,他知道二十年前,正是他爷爷流落在上海过流浪生活的时候,除了他,还会有谁呢!

雪梅突然问他:“你会剪吗?”

他毫不思索地摇了摇头。当他一想到《丹凤朝》,就觉得这是一种不吉祥的花样,是它断送了父亲的性命。因此,他再也不想提起这花样,更不想再剪这花样,再说,他让别人知道自己会剪,说不定又会惹出什么祸来,害了自己事小,可不能连累了雪梅母女一家。

“唉,如果你能剪出这个花样,我一定要把它绣出来,那一定非常漂亮。”雪梅完全沉酒在她对《丹凤朝阳》的遐想之中了。

剪纸唐看着她那天真的神色,那种对《丹凤朝阳》的喜爱,他的情绪也被感染了,他几次欲讲而又止。

雪梅已看出他有心事:“天寿,你好象有什么事瞒着我,难道你还不相信我吗?”

剪纸唐心里很不平静,象一块石子掷进池中,浪花四溅,他觉得自己不把真实情况告诉她,这是对她的不忠诚。他自认识雪梅以来,他在这个世界上算是有了亲人,有了知已,有了贴心的人,现在把这事瞒起来,是对不起她的。再说,雪梅也是非常可靠的人,只要她不传出去,就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因此,考虑再三,还是决定告诉她:雪梅,你知道我是谁?”“你不是剪纸唐吗?”“我就是剪纸老艺人唐永寿的儿子,《丹凤朝阳》就是我们家的传家绝技。”

“真的?!”剪纸唐就把他父亲为剪《丹风朝阳》而惨死的事,详细地对雪梅讲了一遍,雪梅听了,心里非常难过。

剪纸唐见雪梅的眼睛里闪着泪花,为了使她高兴起来,就拉过她的手说:“雪梅,你看我来给你剪一个。这时,雪梅象小孩似地一抹眼睛,认真地要求道。

“要剪一个大的。”

剪纸唐点点头。他找了一张大的红纸,然后端正地坐在椅子上,双臂悬空,全神贯注,运刀自如地剪着。天热,房间里的热浪使剪纸唐脸上的汗水直淌,雪梅见了忙用湿毛巾小心地给他措拭着。剪纸唐目不斜视,专心致志地剪着,不到一刻钟功夫,就一气成,剪出了一幅《丹凤朝阳》。雪梅忙接过,反复地看着,越看越喜欢,她得寸进尺,又提出要求:“你一定要教会我剪。

“不过,你千万不能讲出去。”

雪梅撅着嘴,掷给他一个娇媚的佯嗔:

“这还用你说。”

雪梅的性格,表面上给人的感觉是温柔、善良,似乎还有点软弱。其实,她的性格中,还有顽强刚健的一面她是一个有毅力的人,她想学会一样东西,那就非下苦功夫学会不可,她很喜爱《丹凤朝阳》,她就下定决心要学会剪好它。

以后,只要剪纸唐来,她总是要他剪,她仔细地在旁边学,这样看了几次,她就学会了。虽然剪得还没有剪纸唐那样生华光辉,但已经是不错的了。她决定偷偷地把这图样绣在一条被面上。

第19章

雪梅最近以来想得很多,也想得比较远,她总觉得她和剪纸唐已经是不能分开的了,她俩的艺术,她俩的爱情,她俩的命运已经结合在一起了。她想将来总有一天是要结婚的,到那时,就用这张剪纸唐剪的花样,由自己绣成的被面。这几天,雪梅一下班就在家里偷偷地绣《丹凤朝阳》,即使是剪纸唐来,她瞒着他,不给他晓得,她要给他一个意外的喜悦。

每个月的初一,是雪梅领工资的日子。今天她领了四块钱,忙到街上的南货店去买了一斤妈喜欢吃的寸金糖。雪梅自己身上的旗袍已经是很旧了,该买块麻纱做件夏服。可是,一想到妈现在身上还穿着厚的粗布夹衣,就打消了给自己剪布的念头,决定给妈剪块士林布做件短布衫。她又想到了剪纸唐,该给他买点什么呢?该给他换换季了,决定给他剪几尺白布。又想到他平时最爱吃盐水花生,她知道今晚他一定会来吃晚饭的,因此,她就买了一斤生花生来,不到一会儿,她已经花掉了近两块钱,她觉得再不能买什么了,剩下的钱要给妈维持一个月的日子。她兴冲冲地赶回家,她一想起今天又要见到剪纸唐,心里就漾起醉人的甜蜜,自从剪纸唐闯进她的生活里,她的生活就不再象过去那样的单调、机械,现在觉得生活里充满着美好的东西,充满着以前自己所不曾有过的东西。她总觉得过去不象是生活,而现在才算是真正的生活。

她还未跨进门,就在门口要娇地嚷着:“妈!”在平日里,屋子里的雪梅妈一定会高声地喊着雪梅,可是,今天屋子里却没有什么回响。雪梅以为妈没听见,又银铃般地喊进了门:“妈!”

这时,雪梅妈才好象听见,她轻轻地答应了一声。她显然有点慌乱,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她走到灶边去烧晚饭。

雪梅忙把她拉过来,坐在桌子边,然后把她买的东西都放在桌子上,让她用手去摸。在平时,雪梅妈会一一正确无误地叫出每一样东西的名子来。当她一摸到寸金糖,她就会嘻开嘴巴,忙摸一块塞进雪梅的嘴巴,先要雪梅吃,然后自己再拿一块放进嘴巴。而今天,雪梅妈的手好象迟钝了,手也象在颤抖,摸了好长时候,也没有叫出一样名字来,雪梅也并不在意,她心急的拿出一块布:“妈,我给你剪了一块士林布,给你做一件短布

衫。”

雪梅妈听了,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雪梅还是没有注意她,悄悄地在妈的耳边说:“妈,我给他也买了一块白竹布,给他做件短衫。”说完她似乎有点害羞地搂了一下妈。

雪梅以为妈今天一定很高兴,谁知妈今天很异样,特别是当她听了雪梅给剪纸唐也要做衣服时,她的手颤抖得更厉害了。这时,雪梅才开始注意到妈的神色不象往常,忙问:

“妈,你今天怎么啦?”

雪梅妈连忙慌张地摇摇头,抿紧着嘴巴,默默地不说话。

雪梅又追问:“你不高兴啦?”

雪梅妈又是无声地播播头。

“出了什么事啦?”雪梅不放松地追问。雪梅妈的身子抖索了一下,慢慢地转过脸来对着雪梅,眼泪扑簌簌地淌了下来。

这一切都看在雪梅的眼里,雪梅断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她急了,她的眼光在屋里扫视了一番,忽然发现梳妆台上的一个硬纸盒,她忙打开用手翻了一,原来是一些女人的用品:一双血色玻璃长统丝袜、一条玻璃三角裤、一只粉红色的奶罩,还有一些化妆品。雪梅厌恶地把东西扔进盒子:

“妈,这是怎么回事?谁放在这儿的?”

雪梅妈拭了一下眼泪,巍巍颤颤地要雪梅坐在她的身边,她慢慢地启了口:

“雪梅,你听了先别急,咱们得好好想想主意。”雪梅顺从地点点头。事情原来是这样的:今天,雪梅妈身体有点不舒服,没有出去设摊剪纸,在家做点家务。谁知,突然半阴面闯了进来,这是稀有的事。

半阴面一进屋就满脸笑容地说:

“雪梅娘,我今天特地来看看你。”

雪梅妈请他坐下来:

“大管家,你是稀客,有什么事就讲吧。”她不知道他肚子里灌的什么坏水。

“过去,我们对你们母女俩太不照顾了,象雪梅这样的好手艺,又长得这样漂亮,怎么能让她住这样的破房!”

“万事不由人计较,一切都由命安排!雪梅的命就是住破房的命!”

“雪梅娘,可不能这样说,草窝里飞出金风凰。象你年纪这么大,眼睛又不好,该享享清福啦。不用去摆摊受罪啦!”

“象我们这样的穷人,一天不做,就要饿一天。”“雪梅娘,你就要交好运啦,我今天特地来恭喜你的!”

雪梅妈不懂他的意思,等待着他的下文。

“恐怕你做梦也没想到,我是给你报喜来啦。褚乃盛经理的大少爷,现在是中校团长,看中了你家的雪梅,要我-”

雪梅妈听了,好象晴天一声霹雳,她全身都抖动起来:

嘴巴,默默地

“大管家,请你给大少爷讲,象我们这样的穷人家,怎么能高攀得上大少爷,门不当户不对啊!”

“这也是你家雪梅的命好,命里注定她是一只金凤凰。只要你答应,你家雪梅就是褚公馆的少奶奶了,你就是现成的老太太了,再不用受你现在这样的苦了。”

雪梅妈完全听明白了半阴面的来意,她不管半阴面嘴上的蜜糖多甜,她绝不能把雪梅送进虎口。“大管家,请你在大少爷面前行行好,我家雪梅没有这份福气。”

半阴面听了,马脸上的一对鼠眼里,射出了阴鸷的凶光,他软中带硬地说:

“这你可要好好想想,我这是来给你露个信,大少爷是给你们面子,才叫我亲自来做这个大媒,惹了我不要紧,惹怒了大少爷,那可不得了。”

雪梅妈拼上了:“我们这样的穷人那敢惹怒大少爷,只要请你在大少爷面前求个情,雪梅还小,她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她。”

“人生一世,草木一春。你可要为雪梅想想。”半阴面说完就把带来的一个硬纸盒放在桌子上:“这是大少爷从日本带来的东西,大少爷特地要我带来送给雪梅,算是见面礼。”说完就扬长而去。

雪梅听了妈的叙述,气得嘴唇都发白了。“把这盒臭东西扔进臭水沟去!”她说着就拿着盒子欲走出屋去。

“雪梅,咱们不要乱动这些东西,原物放好。要是弄丢了,万一他们要起来,我们到哪儿去赔。”

“我不想看到这些臭货,让我去摔给半阴面!”“你先不要急,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做这种事,过几日还是让我托人退给半阴面就是。”

雪梅的气这时算是有点平静下来。“雪梅,半阴面讲,过几天他还要来

“雪梅,半阴面讲,过几天他还要来听回音。”“不嫁,告诉他死也不嫁。”

“他们会出坏主意的。”

“死也不嫁。”“是不是快把剪纸唐叫来,好好商量个主意出来。”

“我不要,这件事先不要告诉他,他知道了不知要怎么生气,他的脾气你知道,说不定会闹出祸来的。”

雪梅妈听了,叹了口气:“那怎么办呢?”

“反正他们总不能来抢人,你把这些臭货退了,不就完了吗。”

突然,从远处传来熟悉笛声,母女俩一听就知道是剪纸唐来了。

剪纸唐今天特别高兴,把笛子带在身上,看看快要走进雪梅家,他不由地吹起了笛子。往日,雪梅听到笛声,会高兴地奔出屋,文在家门口等着他,然后和他一块进屋。今天,她听到这声,心里一阵慌乱,她手足无措。再三关照妈:“妈,这件事,千万不要露出来。”

雪梅妈顺从地:“我都依着你。”笛声越来越近,雪梅连忙将半阴面送来的东西进梳妆台的抽屉里。剪纸唐进屋后,叫了一声妈就将买的东西塞给雪梅。

雪梅妈窸窸索索地在料理晚饭。雪梅看来和平时一样的欢乐,和平时一样地笑看着他,他也象平时那样憨笑着看她。

第20章

雪梅打开纸包见是一包寸金糖,一包金桔饼,这是他每次发工资后总要买来的东西。当她打开第二包纸时,一看是一块淡蓝色的麻纱,她心里一阵热。她非常喜欢这块布的颜色,觉得他真会挑选她心爱的:西,但嘴上却嗔怪地说:

“谁让你去买这种东西,看你一个月的工钱又花光了。”

剪纸唐总是那样朴实地笑笑:“我不是生活得很好吗,吃得饱,穿不愁。”“穿不愁?天这么热了,你还穿着这件厚粗布上装,你什么时候换季啊?”剪纸唐从来还没有想到过自己要换季,从来没想到过自己要做件什么衣服,现在给雪梅这么一问倒有点答不上来,他不以为然地:

“我,我不需要换什么季!”

他这么一说,把雪梅逗得不由笑出声来,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块布递给剪纸唐:“你喜欢吗?”

剪纸唐接过来一看,是块挺牢的白竹布,他知道这是雪梅发了工钱给他买的,顿时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他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穿过白竹布的衣服他很感激雪梅,特别是想到她们母女俩,生活已经艰苦,现在还要照料他,心里很感动。剪纸唐这个人躁动的时候,常常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总是用他那燿燿闪光的火热的眼睛,无言地望着雪梅,伸出激动的手去握住她的手。今天,他同样是这样,他情不自禁地上前拉着雪梅的手,每当这种时候,雪梅的心就加速地跳动起来,丰满的胸部不停地起伏着,她从他明镜秋水的眼瞳中,看到了他对自己真挚的爱。她的手在他的手里,觉得无比的温暖,她觉得这只手是多么的有力,使她感觉到和他在一起,永远充满着用不竭的活力。他们四目相视,含情脉脉,似乎忘掉了周围的一切烦恼和痛苦。

雪梅从他手中抽出了手,亲切地说:“天寿,给你做件单布衫,我自己做,省得又白白地花工钱。”

剪纸唐又高兴又痛惜地看了她一眼,他知道她在厂里一天绣下来,人累得腰酸背疼,特别是眼睛有时累得发炎,手指有时发麻,而现在还要给自己做衣服。但又觉得她说的也对,可以省些钱,更主要的是她做的衣服,自己穿起来也会特别舒服,所以他会心地点点头,算是服从了。

雪梅妈已经弄好了晚饭,她今天知道剪纸唐会来的,所以,一早就上菜场买了点菜。今天还特地烧了一碗红烧鲫鱼,一碗香油拌乌笋,一碗盐水花生,这三样菜都是剪纸唐喜欢吃的。

剪纸唐开始在她家吃饭,总是腼腆而拘束,现在已经随便了,但雪梅唯恐他吃得少,唯恐亏待了他,总是要拣菜给他。今天,雪梅又拣了一条大的鲫鱼放在他的碗里,他只笑了笑,就用筷子把鱼头折下,把鱼身又拣到雪梅的碗里,他总认为雪梅的营养不够,做的生活重,身体显得软弱,他自己觉得就是不吃菜也没有关系。雪梅正欲再推让时,只听见门口传来一声:“雪梅!”

雪梅看了看剪纸唐,忙放下筷子站起来,随着叫喊声,徐秀贞走了进来。她神色有点慌张,雪梅忙叫她进来坐。徐秀贞看了一眼剪纸唐,友好地朝他笑笑,剪纸唐有点局促不安地站起来:

“和我们一块来吃晚饭吧!”“吃过了!”徐秀贞好象有什么心事要对雪梅讲,雪梅已经看出来了:“你好象有什么事吧?”徐秀贞点点头,用手招了招,雪梅看出她的神色,转脸对剪纸唐说:“你先吃吧,我去去一会就来。”

剪纸唐点了点头。雪梅走后不一会儿,剪纸唐就呼呼地吃了两大碗泡饭,把雪梅的一小碗也捎带吃了。他简直就没有吃什么菜,他吃完后忙叫雪梅妈来吃。他对这位孤老太太一直是非常尊敬和同情的,要不是她也不会有今天的雪梅,真是穷人惜穷人。她看到雪梅娘舍不得点一点荤腥,忙从碗里拣起一条鱼,把刺统统取了,把肉放在她的碗里,等雪梅妈吃完后,他就收拾碗筷。

剪纸唐以为雪梅出去一会儿就会回来,但等了很长时间仍不见她人影,他闲得没事,就帮雪梅妈收拾

桌上的东西,他把雪梅买的布和他买的东西放进抽屉里去,当他一打开抽屉,进入他眼帘的是一个漂亮的硬纸盒,他不由好奇地拿了出来,一看还是一个外国的盒子,他更觉好奇,心里也有点疑惑:雪梅怎么会有这种盒子,他就顺手掀开盖子,一看里面尽是些女人的内衣内裤,是一些外国女人用的化妆品。他的心不由一下沉了下来,他凝眸惘然呆立了好久。他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些东西是从哪儿来的呢?雪梅怎么会喜欢这些东西?她可从来没有和自己讲过啊。一个念头突然在他脑海中升起:是不是有人送给她的?这个人是谁呢?又为什么送这些东西?能够送这些东西,这绝不是一般关系了。这样,他又联想起刚才徐秀贞进来的神态,以及雪梅脸上慌张的神色,这些是否都说明雪梅有什么事瞒着他?为什么要回避他?他越想越有问题,他想等雪梅回来,一定要问问她。可是左等右盼,雪梅就是不见回来,他想不能再等下去了,晚上回去还得剪明天的花样,他和雪梅妈讲了一声就回店了。

过了不一会,雪梅就回来了。她总以为剪纸唐会等着她回来的,没想到已经走了,她心里非常惆怅,犹如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她真想去店里找他,把今天下午和刚才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刚才,徐秀贞来是告诉她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

徐秀贞的女儿徐小娟在褚公馆做女佣,今天傍晚突然偷空回来,告诉她妈,说她在客厅里,看见半阴面和大少爷在议论要娶雪梅的事,只听见大少爷大发脾气,臭骂了半阴面一通,嘴里叽哩咕噜地说:“不嫁也得嫁,嫁也得嫁!”要半阴面三天之内给他复。小娟听了,忙奔回家告诉她妈,她妈刚才来寻雪梅就是叫雪梅到她家,让小娟把经过情况讲给她听。雪梅听了,心急如焚,徐秀贞要她马上和剪纸唐商量。可是,想不到剪纸唐又走了,怎么办呢?现在去店找他,这么晚了,一个姑娘家去找他又有点难为情,急得她直想哭。不去找吧,事情发展得这么快,这么急,这么突然。因此,这时的雪梅也管不得那么多,她简单的给妈讲了一下刚才的情况,就决定去找剪纸唐了......

第21章

当剪纸唐走出雪梅家门口,夜色已经很浓了。新月如眉,印在暗蓝色的天宇上,繁星似棋子般密密地缀满了夜空。从茂密的梧桐树中,露出了几道白光,照在马路上,叶影如画。剪纸唐踏着树叶的碎影,走在回店的路上。

他走上了大石拱桥,伫立在桥栏前,眺望着运河两弹的夜景。静静的河面,笼罩在一片月色中。南风微微吹来,两岸淡淡的垂柳影子在河面上摇曳着。一艘帆船逆驶过来,肩上挂着缆索,伛偻着身子沿伙计看看纤夫们在吃力地拉着纤。河水击着船头向两侧发散着白色的浪花。四周静极了,只听见远处隐隐传来纤夫们的忧伤和妻论的悲歌。剪纸唐的心感到一阵寂寞和惆怅,他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回芙蓉花样店。

这时,摇钱树和几个小伙计都在昏暗的油灯下剪

花祥。

他们每晚只要关上门,上了门闩后,这里就成为他们的自由世界了。他们可以自由自在地谈着天南地北,谈着山海经。今天,摇钱树他们见到剪纸唐回来,屋子里并没有象往日那样的活跃起来。可以看得出,摇钱树手在剪花样,可是心却在想别的事,他的眼睛老盯在剪纸唐的脸上,好象在观察他内心的秘密。

他小心谨慎地试探着:“你是从雪梅那儿来的?”

剪纸唐点点头:“嗯!”

“在她那儿吃的晚饭?”

剪纸唐又点点头。

“雪梅和平时一样陪着你吃的?”

剪纸唐觉得有点好笑:“今天你怎么啦?”

“雪梅和平时一样还是对你那么好?”剪纸唐听了这句话,心蓦地悬了起来,他已听出话中有核,忙问:

“你听到了什么?”

这时,一个小伙计刚欲开口,就被摇钱树打断“没听到什么,说不定是造谣。”

了:

“造谣?造什么谣?你们快讲给我听。”剪纸唐情绪焦急地紧追着问。

摇钱树叹了口气,用安慰的口吻:

“你所了千万要冷静。今天吃晚饭的时候,钱三寸见你不在,就问我,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我骗他说你到关帝庙去吃晚饭。接着他就讲了一件事,说褚公馆的大少爷,就是那个和平军团长,看中了雪梅,叫半阴面去说媒,听说还送了聘礼。”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剪纸唐声音有点发抖。“说是今天下午半阴面亲自到雪梅家和她娘谈妥的,聘礼也收了!”

剪纸唐听了,头上轰地响了一声,手中的剪刀不由“当”的一声落在地上,耳里嗡嗡地吼鸣起来,无数大大小小的金星在眼前飞进爆裂,他极力地在控制着自己。他不愿意想到的事果然来了,那只他看到过的外国硬纸盒,一直在他的眼前上下飞舞着,徐秀贞和雪梅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情景也在他的眼前迭映着。想不到雪梅,唉--他顿觉自己蒙受了耻,他正想立即奔到雪梅家去责问雪梅,可当他一想到那只外国硬纸盒,他就觉得再也没有什么必要去找雪梅了。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了“笃笃”的敲门声,一个小伙计忙走出去开了门,见是一个姑娘,诧异地:“你找谁?”

“我找剪纸唐。”小伙计心里有点数了,他忙转回身走到里间,对剪纸唐低低地:“唐师父,有人找你,是一个年轻姑娘!”

摇钱树高兴地:“一定是雪梅!”剪纸唐突然冷漠地对小伙计说:“你告诉她我已经睡了。”

小伙计正欲退出房,摇钱树忙拦阻,他有点生气

地对剪纸唐说:“你怎么啦,雪梅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啊?”“你不用管!”剪纸唐脸色发白,从来没有这样的激动,他转向小伙计:“你告诉他,就说我已经睡

了。”

小伙计看看摇钱树又看看剪纸唐,无可奈何地退了出去。

善良的雪梅,还真以为他已经睡了,要是在平时她一定会很高兴,因为他知道剪纸唐一天累到晚,夜睡不了几个钟点,可是,此刻,对她来说,就象大海中失去桅杆的一叶小舟,迷失了方向,失去了主张。她非要找到他不可,她觉得,今晚上要见到了他,她面前的一切困难都可以迎刃而解。因此,她还是硬着头皮,笑着对小伙计说:“小师傅,麻烦你叫醒他,你对他说,我是谢雪梅,有要紧的事找他。”

小伙计为难地看了她一眼,他很同情她,觉得没有任何拒绝她的理由。“好的,请你再等一等!”他说完忙又奔进里间:“师父,她说她有急事非找你商量不可,你就出去见一见她吧?”

摇钱树也极力在旁怂恿:

“你怎么能伤害这么一个姑娘的心!”剪纸唐这时的思绪,翻腾得厉害,他想出去见她,问她,可是一想到刚才摇钱树讲的事,他就抑制不住心头的怒火,觉得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因此,他把心一横,对小伙计说,“你告诉她,我不想见她!”

这时,播钱树已经悟出他和雪梅之间已经发生了什么事,他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真是进退维谷。小伙计只得又退出去,他见到了雪梅,怕刺伤了这个姑娘的心,他并没有把剪纸唐的话原封不动地照搬,他略略改了改,胆怯地说:

“他说,他身体不舒服,你明天来找他吧!”雪梅一听他身体不舒服,心里更急了,她急于想进去看看他,她以为他一定是病了,否则,他是一定会出来见她的。她红了脸极不好意思地说,“小师傅,能让我进去看看他吗?”

“这一一”这意外的要求难住了小伙计,是让她进,还是不让她进呢?不让她进吧,太伤这个姑娘的心了,让她进去吧,如果师傅不乐意,怎么办呢?他又想:索兴让她进去,这样师傅也就只好见她了。主意一定,他忙客气地说:“好吧,你就跟我进来。”这些年,雪梅与剪纸唐要好以来,还是第一次来店找他,更是第一次进他们的里间,她的内心忐忑不安。当她一进里间,突然看到剪纸唐并没有睡,而是和摇钱树他们在灯下剪纸,这时,她有点呆了,她呐呐地说:“你--你不是身体不舒服吗?”剪纸唐没有想到她会进来,一时气呼呼地说:“我是心里不舒服。”

雪梅已经看出他有些生气,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觉得现在也不必追究:“我有急事要和你商量!”剪纸唐冷冷地:“聘礼都收了,还商量什么!”这时,雪梅完全明白了他为什么这样对她,她本来想对他解释,可是,她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她的心好似刀在绞割,她忍住了快要滚落下来的泪珠,扭头就住外跑。

剪纸唐欲喊没有喊出,他觉得已经完全证实钱三寸的话是真的了。此时的剪纸唐,内心极为痛苦,他觉得事情竟发生得这样快,这样的突然。

雪梅奔出花样店,人就感到晃晃悠悠,感到一阵头昏目眩。这时候,已是夜深人静,万俱寂。古镇的店铺都已关上了门,几盏如曙后孤星般的街灯,在那里淡淡地亮着。

一个瘦老头,肩挑着馄饨担,从雪梅的身边走过,走在沉寂的街道上,敲打着绑在担子上的竹管,发出“笃、笃、笃”的声音,夜更加深沉了。

雪梅神情恍惚,若有所失地走上了拱桥,这时,乌云遮住了明月,运河两岸黑蜮蜮的,河面上氲着一层乳白色的夜雾,摩挲着她的面颊。河面上的风,一阵一阵地吹过来,她感到有点冷,不由哆嗦了一下,跌跌撞撞地走下桥去。

第22章

雪梅低着头走着,不想却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此人被撞后,刚欲开口责骂,--见原来是雪梅,非常惊奇:

“雪梅?”

雪梅一听有人叫她名字,才清醒过来。她抬起头,睁开眼睛看了看,原来是蛇王彭,这时,本来忍住的泪水象断了线的一串珍珠顺颊而下,她声泪俱下地叫了声:

“大哥!”

雪梅深知蛇王彭是一个刚直不阿的人,和剪纸唐是结拜兄弟,对自己一直也很好,她平时也把他当作自己的大哥看待。现在,看到了他,她满腹的委曲,一下子从头到尾倾泻了出来,她原原本本地将今天所发生的事都告诉了他。

蛇王彭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好气的是褚家人欺人太甚,可笑的是三弟上了别人的当,委屈了雪梅。他忙安慰雪梅。

“雪梅,大哥了解你,是三弟的不好,你先回去休息,这件事包在大哥身上,让我好好教训他。”蛇王彭象哄小孩似的好言规劝雪梅后,气咻咻地就直奔芙蓉花样店。

剪纸唐已躺在床上,还没有睡,一见蛇王彭进来,不知出了什么事:“大哥,这么晚,你来有什么事?”

“你做的好事,你倒睡得着……”他劈头盖脑地责怪着剪纸唐。剪纸唐完全傻了,他以求救的目光看着蛇王彭,嘴里直骂自己:

“我真糊涂,我真该死!”

蛇王彭简直是下了一道命令:

“你明天一早,给我去雪梅那儿负荆请罪,要是雪梅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找你算账!”

这时的剪纸唐,悔恨交加,他怎么能睡得着呢!他恨不得马上飞到雪梅家去,他忙穿好衣服,对摇钱树讲了声就走出门去。

雪梅到家已深夜一点了。

雪梅娘还没有上床,一直在等待着雪梅。雪梅见到妈没睡,心里非常疼,忙扶她上床睡觉。她此时的心情稍为平静了些。娘问她找到剪纸唐没有,她不愿将刚才发生的事告诉她,使她伤心,她也不愿意把她和他之间的纠葛告诉她。她想,剪纸唐肯定是上了别人的当,总会搞得清的,倒是褚家这方面的事怎么办?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的。她人虽然躺在床上,可是辗转反侧,一点没有睡意。白天发生的一切又浮现在她的脑际。她想,剪纸唐怎么一下子会提到聘礼?会不会是看到了那盒臭货。想到此,她忙又跳下床,打开抽屉,见那盒东西仍在,而且她买的布和他买的布也放在盒子旁边,她忙推推娘:

“妈,这两块布是你放进抽屉的吗?”

“不,是天寿。”

“啊,是他!”雪梅一下子明白了一她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委屈的泪水从她的长睫毛下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突然,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是谁呢?”雪梅在寻思:“难道是他来了?肯定是他,深更半夜的决不会有第二个人,怎么办?开门还是不开呢?”去开吧,她正憋着一肚子气,少女的一颗自尊心使她不愿去开。不开吧,让他在外面老等着,她又舍不得。现在弄得雪梅真有点左右为难了。难道叫醒妈去开?她累了一天,已经操了不少的心,让她多睡一会儿吧!再说,如让她母亲去开,剪纸唐进来后,又怎么能和他说话呢,想来想去,她只能自己去开了。谁叫自己爱了他?谁叫自己遇到了他啊!今天去开门,不知怎么搞的,她的心有点杌阻不安、卜卜地跳着,呼吸也急促起来,开门的手略略有点发抖,她一开门,果然是剪纸唐闯了进来。本来她已经想好了一句冷冷的话:你来做什么?可是,当她见到他站在自己的面前时,她就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雪梅,我--我对不起你!”剪纸唐激动地欲拉雪梅的手。

雪梅忙把手缩回,低着头生气地看也不看他。“雪梅,今天是我不好,我委屈了你--”剪纸唐走上一步,又欲拉雪梅的手。雪梅又缩回手,背转身,冷冷地说:

“你不是和我已经没有什么商量的了,你还来找我干什么!”

“雪梅,我一-”剪纸唐见雪梅生这么大的气,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他转到雪梅面前,一把抱住她的双肩,求绕似地轻轻唤着:“雪梅!雪梅!”

雪梅的脸上还闪着泪痕,她微微抬起红肿的眼睛朝剪纸唐看了一眼,这眼光中充满了怨和爱。剪纸唐见雪梅这副模样,又心疼又心酸:这个平时从不轻弹泪的硬汉子,此时,悔恨的泪水夺眶而出。雪梅把他的一切都看在眼里,见他如此的你心,又如此真诚地悔恨,她的心早就软了。她还是一次见到她心目中的偶象,她看作力量的象征的剪唐如此沮丧,象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她的心灵受到了很大的感动,不禁又涌出泪水,她温柔地靠近剪纸唐,用手帕轻轻地擦拭他顺颊面而下的热泪。剪纸店抬起泪眼,忏悔地看着她,她也用谅解的安慰的目光看着他,四目对视,心心相印。剪纸唐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接过她手中的手帕轻轻地拭去她脸上的泪水。这时,雪梅的心已经完全被温暖的爱情所激动,她把头埋在剪纸唐的怀里,剪纸唐紧紧地拥抱着她,用一双温暖的大手抚摸着她的柔软的头发,久久地据着。他们彼此听得见对方的心在激烈地跳动,感受到彼此身体的温暖,他们深深地陶醉在清淡悄然的夏夜的星辉之中了。

雪梅从沉醉中仰起了头,娓娓细语地:“褚家的事,我们怎么办呢?”

“不要害怕,天塌下来,我们俩顶着。”剪纸安慰着她:“只要你不同意,他们能把我们怎么样!”

“他们有权有势,会出坏主意的。”“那我就跟他们拚了。”

“你一个人怎么能拚得过他们呢!我们总得想板别的办法一”

“别的办法?”这对剪纸唐来说,他从来也没有想过:“雪梅,你说该怎么办好?”

“我--我有一个办法,不知你一》“雪梅,你讲好了!”

“我们一-”雪梅始终难以启口,在剪纸唐眼光的鼓励下,她才有了勇气:“我们就结婚吧。”

“结婚?!”这是剪纸唐不曾想过的事,他和雪梅好,他要和雪梅结婚,这是他知道的,但他总觉得这是遥远的事,是几年以后的事,想不到今天,就是现在,雪梅突然这样直捷了当地就向他提出,他当然心里是甜甜的,可是,用什么来结婚呢?他现在不说没有积蓄,而且还亏了钱三寸的一百块的债,工钱每月名义上是四块,实际上除了月息,只剩一块。他现在什么也没有,两手空空,这叫他如何结婚,想到过儿,他真觉得对不起雪梅,他内心深处油然而起儿凄然的愁绪。

雪梅见他不说话,焦急地说:“只要一结婚,禇家那个恶少也就不会再来纠缠不清了,你怎么不说话了?”

“可是,我--我现在除了父亲临死时给我留下的一把剪刀,一管笛子以外,我可什么也没有呀!

啊呀,谁要你什么都有呀!”

“雪梅,我是说,结婚非同一般,是终身大事,总得热丽一番,总得化一笔钱。我这样怎么能入,“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对我好,只要你一辈子都对我好,对我妈好,我就心满意足了。”“雪梅--”剪纸唐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等了一会说道:“雪梅,我听你的,不过,还不知道你妈是不是同意?”

雪梅正要回答,突然从屋里传来雪梅妈的声音:“孩子,我早就有这个心愿了。”

“妈!”雪梅欢喜地奔进屋扑到妈的床边。剪纸唐忙扶她坐起,雪梅妈拉着他俩的手说:“我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了,可是我的耳朵是好的,你们讲的话我都听见了,我是快要入土的人了,不知哪一天就要熄火,我只有一个心愿,就是让我在时你们能成家,那我死也瞑目了。”

第23章

“妈--”雪梅扑在妈的怀里。

“雪梅,天寿的心好,日子虽然苦些,这不要紧,不过,要委屈一下天寿,我母女俩相依为命,舍不得离开,委屈你进门来吧!”

“妈!我就怕苦了你俩!”剪纸唐激动地说。“快不要这么说,我看这样吧,说办就办,夜长梦多,不过,不要声张,等生米煮成了熟饭,褚家也就死心了。”

“妈,明天一早你就把那盒臭货退给半阴面。”“那自然。”

提起那盒东西,雪梅和剪纸唐不约而同地互相望了一眼,剪纸唐涨红了脸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剪纸唐和雪梅母女俩一夜未寐,一直议论到东方发白才离开。剪纸唐必须在开店门前先赶到关帝庙,把结婚的事和两位哥哥商量。

剪纸唐到了关帝庙,蛇王彭和面人章都在,他就把他和雪梅母女俩商量结婚的事,告诉了他们,他们都竭力赞同,而且表示一定要全力支持。特别是蛇王彭一定要在三弟这次结婚中出把大力。面人章也自告奋勇地要做这次结婚的总管,一切不用剪纸唐操心,由他来筹划。最后谈到费用的问题,两位哥哥是知道剪纸唐的经济状况的,因此,也一口答应由他们包下来。本来,剪纸唐又想去向钱三寸借印子钱,他们听了竭力反对,特别是蛇王彭。因此,剪纸唐也就只好依了两位哥哥,任他们摆布就是。

翌日的下午。白热的太阳照着险要的山岗。蛇王彭和面人章他们正在爬着山坡。山坡上,松柏苍翠欲滴,鸟鹊飞梭追逐。一只黄颈红冠的鸟,从半空忽地一声飞在一棵大树上,张开超膀站着,把个面人章吓了一跳,他以为是什么猛兽追过来了。

他们经过山径,山路忽高忽低,曲折蜿蜒,忽见一座峭削的翠壁,野藤和精悍的荆棘倒挂着,这里人迹罕至。他们穿着草鞋,在荆棘与古藤丛中攀援。荆棘划破了蛇王彭的小腿,鲜血直淌,而他却满不在平。

眼镜王蛇人称蛇中之王,非常厉害,也非常毒,它的胆能治眼病,肉非常鲜美,皮可以做乐器,如果能捉到一条一米多长的眼镜王蛇,那就可卖到五块钱。但,一般的捕蛇者不敢轻易到这儿来。

蛇王彭一般的也不进此山,这次他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不过,他这次进山是有几分把握的,他作好了一切谁备,带好了必备的工具,特别是带好了用秘方自制的药酒,预防万一。

面人章本来想趁这两天多做一些面人,多卖几个钱,帮帮三弟解解急。可是,一想到大哥是进山,有危险,他还是跟去的好,万一有什么意外,他也可以有个照应。

当他们走到峭壁下的一条千回百折的清溪旁,蛇王彭突然发现一个洞穴,凭他捕蛇数十年经验,他断定这是眼镜王蛇的洞。他忙折了一些枯枝败叶放在洞口,然后点燃。于是,一缕一缕的烟火直往洞里钻,不多一会儿,一条一米多长的眼镜王蛇从洞穴中慢慢游出来,早就作好准备的蛇王彭用最敏捷的动作,用手卡住蛇的喉咙,面人章也忙过来帮忙,两手死死勒住蛇身,蛇王彭高兴地把它扔进铁丝笼里:

“这是条雌的。”

当蛇王彭刚把蛇放进铁丝笼,一转眼,猛然看见从面人章身后,又窜出一条眼镜王蛇,向面人章猛扑过来,蛇王彭不由惊叫了一声,跃身过去,眼镜蛇非但不退,反向蛇王彭扑过来,猝不及防,蛇王彭被它咬了一口,面人章在惊乱中忙用两手紧紧地卡住蛇的脖子,蛇王彭忍住痛抽出右手,用随身带来的钩子把蛇的头部罩住,蛇慢慢窒息而死。蛇王彭与蛇先后搏斗了两次,后来又被咬了一口,终于支持不住,倒在大石旁。

面人章忙拿过药酒给他喝,他喝了药酒后,才慢慢醒过来。这时,蛇王彭左臂伤口已青肿,他忙在嘴里含了一口药酒,然后用力吮吸伤口毒液,吸一口吐一口。面人章撕下衣服在伤口处紧紧地给他包扎。蛇王彭又在周围寻找了几种新鲜草药,用石块捣碎后敷在伤口,一直到了夕阳西下,暮色苍茫他们才回到了关帝庙。

剪纸唐和雪梅、摇钱树他们闻讯后,纷纷赶来探望。蛇王彭躺在草席上,看到了他们后,若无其事地说:“被小虫咬了一口,家常便饭,没啥。”剪纸唐和雪梅站在他的身旁,难过地望着他。面人章按照蛇王彭的咐吩,把两条眼镜王蛇卖了,一共得了十块钱,他兴冲冲地赶回来,把钱放在蛇王彭面前:“大哥,卖了个好价,整整十块大洋。”“你是总管,拿去筹划吧!”蛇王彭风趣地笑了笑,看了剪纸唐、雪梅一眼。

剪纸唐和雪梅偷偷地淌下了眼泪。

一间低矮的平房里,灯烛高照,鼓乐震天。摇钱树的儿子请来了八名吹鼓手,起劲地吹奏。邻近的小孩都围拢在大门口看热闹。大门口,花样店的几个小伙计也在帮忙,他们在兴高彩烈地放爆竹。里里外外,一片喧闹声。

今天,外间全部出清,做了临时的喜堂,前来贺喜的宾客济济一堂,面人章是主婚人,简单地来了个仪式,请新郎新娘拜天地,拜过雪梅妈,再拜蛇王彭、面人章,然后就请宾客入席。

里间是新房,一群雪梅的小姐妹正在闹房,突然发现了床上一条绣花的被面,都惊呆了,原来是雪梅照剪纸唐的《丹风朝阳》绣了一条新的被面,光彩夺目。大家赞不绝口,都以为是剪纸唐剪的传家绝技,因此,一定闹着新郎当场表演。剪纸唐还没有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走进来一看,也傻眼了。今天上午他进新房时也不曾看见这条被面,原来雪梅为了让他意外的高兴,特地到了下午才拿出来。现在剪纸唐一看,不由脸上露出很不高兴的神色。转而一想,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不便责怪雪梅,他只是凑近雪梅说:“你可千万不要说是我剪的,传出去又要惹事生非了。”

雪梅点点头。

这时,宾客们纷纷起哄,一定要剪纸唐表演,他就当场剪了一个《鸯鸳戏荷》,宾客们并不满足,硬要他剪《丹凤朝阳》,他只是摇头推说不会剪。宾客们哪里肯放过他,一个劲的逼着他剪,雪梅为了解他的围,就说:“大家不要误会,这是我从三井总经理那儿看着学来的。”说着她拿起剪刀,当场表演。宾客们屏息注视,整个屋子一片宁静,雪梅刚剪完,突然从门口传来喝彩声:“绝技,真是绝技啊!”

大家觉得声音熟悉,回头一看,原来是钱三寸。剪纸唐见了,不寒而栗,他暗暗吃了一惊,他忙镇静地走上前:“啊,钱老板,你一-我们实在不敢惊动你,所以オ.....

钱三寸笑容可掬,故作生气地说:“啊呀,你也实在把我当作外人了,我怎么能不来庆贺你的大喜,我还是刚从小伙计嘴里知道,总算赶上了。”

摇钱树忙请他坐席。面人章忙斟酒。钱三寸不忙饮酒,他看了一眼雪梅手中的《丹风朝阳》:“想不到剪纸唐的传家绝技并没有丢!”雪梅忙抢上前说:

“啊呀,是我剪着玩的,他哪里会剪。”钱三寸仿佛没听见她的话,继续说着:“这样好的花样,要是你能把它绣出来,那这只风凰真是要飞起来了。

一个小姐妹嘴快:“雪梅姐早就让凤凰飞起来了,你来看看这被面.....

钱三寸走进里间,他那双三角眼不停地看着那条被上的《丹凤朝阳》,他手捋着山羊须:“啊呀,真是美不胜收,珍品,真是少有的珍品。”他笑呵阿地对剪纸唐和雪梅说:“我祝贺你们,这才是你们的大喜啊!”

剪纸唐虽有点紧张,但觉得既然看到了,谅他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只要自己万事小心谨慎就是。这晚,一直闹到深夜宾客才散。

深夜。

新房里,已经静下来了。

雪梅偎在剪纸唐的怀里,剪纸唐心神驰骋,他简直疑是梦里,他想不到幸福会来得这么突然,这么快,他看看怀里的雪梅,她微眯着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沉浸在幸福里,她是那样年轻,那样温柔,那样纯洁,剪纸唐狂喜地抱紧了她,他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他一定要好好报答她的爱情,把这个小家创建起来,让雪梅过上幸福的日子。作雪梅睁开了眼睛,娇媚地笑着,伸出手紧紧地授住剪纸唐,喃喃地说:“我们总算有了自己的家了,总算闯过了这一关!”说到这儿,她的眼睛有些湿润了,这是幸福的泪花啊!她害羞地把自己的脸颊紧紧地贴在剪纸唐红润的圆脸上。

“我出去扫荡前拜托你“大少爷是指--”“谢雪梅。本来限你出去了一个月,你总该一褚洪昌一提此事,半心里在盘算,如何告诉他发雷霆,如不讲,这种事只好硬着头皮说:

剪纸唐激动地在她耳边低低地幸福地重复着她的话:“是啊,总算有了自己的家了。”他的话语中除隐带有几分忧虑。前面的人生道路上,不知将是什么在等待着他和雪梅啊!

第24章

金风去暑,已是新秋。

褚公馆的庭院里,杨柳、梧桐、榆树都已呈露出鹅黄的淡色来。树上的落叶不时簌簌地飘下。

庭院正中的池塘里,清香沁人的红荷已经完全凋谢,只剩下残零的荷梗,似鱼栅一样的立在那里,庭院内满目秋色。

褚洪昌的书房里,褚洪昌敞开着军衣,手又着腰,在听电话。不一会儿,他怒气冲冲地用力摆下电话筒,嘴里在乱骂着。

站在旁边的半阴面看出他不高兴,忙问道:“什么事?”

“他妈的,这次协助大佐下乡扫荡,真是活见鬼,一下去,就被游击队团团包围,好象人家是装了口袋在等我们,我一个团倒被折伤了整整两个排,现在翻译副官传佐木一郎大佐的话,说有内奸,怀疑我的团里有奸细,要我追查。”

半阴面冷冷地在一边说:“这倒蛮讨厌。”“不管它。我折了两个排的弟兄,还没向他算账,现在反倒查到我的头上来了。”褚洪昌说到这儿,点燃了一枝日本香烟,抽了一口,带几分埋怨的口吻:“这老头子,就是耳朵软,不知又听了什么人的鬼话-

“司令身边的那位翻译副官看上去好象有点少年得志,盛气凌人,会不会从中......半阴面转动着那双犀利的鼠眼思索着。

“这小子后台硬,听说是汪精卫主席那儿派来的。”

“他有点不把你放在眼里。”“嘿,总有一天要叫他看看我的厉害。”褚洪昌说到这儿,突然口气婉转地问半阴面:“我出去扫荡前拜托你的事一-”

“大少爷是指--”“谢雪梅。本来限你三日之内给我回音,现在我出去了一个月,你总该......

褚洪昌一提此事,半阴面的马脸不由拉得更长,心里在盘算,如何告诉他呢!如说出真情,他必定大发雷霆,如不讲,这种事也瞒不过去,想来想去,也只好硬着头皮说:“实不相瞒,你走后,我又去谢雪梅家劝说,这老太婆当时一口答应,谁知她们存心作弄人,暗地里却结婚了。”·

“结婚?!”禇洪昌怒拍桌子:“和谁?”“您先别发火,是和芙蓉花样店的剪纸唐。”“我不管他姓什么,你是怎么搞的,这一点事都办不好!”

我......我也是上了这些刁民的当!”“

“派几个弟兄把这个剪纸化子抓起来,再把这个谢雪梅给我请到公馆里来--”

半阴面一听,吓了一跳,这件事可不能随着他乱来。剪纸唐和雪梅都是褚经理的红人,是褚经理的两颗摇钱树,万一出点乱子,可吃罪不起,他忙和颜悦色地劝说着:“大少爷,您先平平气,有些事您还不清楚,这剪纸唐是芙花样店的台柱,就靠他剪新鲜花样,那个谢雪梅是芙蓉刺绣厂的一根针,外国人就喜欢她的绣品,你这样一来,怕是经理--”

褚洪昌正在火头上,哪管这些:“来人哪!”声音刚落,两个腰间挎着左轮枪的警卫,已站在他的面前。

褚洪昌忙下命令:“你们立即跟随大管家去把剪纸唐和谢雪梅都给我抓来!

半阴面还想劝说,褚洪昌理也不理,倒在沙发上抽起烟来。

半阴面心里在嘀咕:真是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他没有办法,只好带了两个卫兵走出房来。

半阴面满脸焦虑,这件事如不禀示经理,将来出了事,自己可担当不起,事不凑巧,经理去省里,还没有回来,这叫他左右为难,真象一只热锅上的蚂蚁,走也不是,不走也不行。如现在不听大少爷的使唤,他发起脾气来,说不定我这把老骨头也得送掉。想到这,觉得事到如今,也只有从命再说了。万一出事,让他们父子俩人去龙虎相争吧!

半阴面有气无力地带着卫兵刚走到门口,就见一辆崭新的黑色包车停在那儿,半阴面一见这辆车,鼠眼就发光了,这是经理的包车,说明经理已经回来

了。

褚乃盛刚从省里三井洋行那儿回来。半阴面象遇到了救星似地,忙笑脸迎上去:

“经理,你回来啦!”

褚乃盛点点头,他忽然看见他身后两个卫兵,手里还拿着绳索之类的东西,诧异地问:

“上哪儿?”

半阴面忙显出为难的神色:

“大少爷一听谢雪梅结婚,就火了,叫弟兄们去抓剪纸唐和谢雪梅,我劝也劝不动。”

褚乃盛脸上顿现不悦:“人呢?”

“在他的书房。”“叫他来见我。”

褚乃盛一听半阴面的报告,心里着实吃了一惊,他是出洋考察过的,从英国回来办了中国的刺绣厂,一向标榜“文明”,现在他当兵的儿子要去绑人,实在不争气。他急匆匆上了楼,走进他的书房,先脱去了西服上装,又解去了深蓝色的领带,仅穿了一件小马甲。他整个身体都埋在丝绒长沙发里,顺手从茶几上的烟罐里抽出一枝英国雪茄,先在鼻尖下闻了一下,然后点燃,慢慢地抽着。嘴里喷出一圈一圈的烟雾。他显得有些疲倦,想休息一会。可是,一想到半阴面刚才讲的事,他又有点心烦。这次去省里,刚刚和三井总经理谈妥一笔生意,如果叫他儿子这么一搅,那就可能功亏一篑。

这时,徐小娟端来了一杯热牛奶咖啡,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就离房了。

褚乃盛用银匙搅了搅杯中的咖啡,慢慢地呷了起来。

门外,传来沉重的皮鞋声,他知道这是他儿子上楼的声音。

“爹!”褚洪昌全身戎装站在父亲的面前。

“坐吧!”褚乃盛完全是一副父辈的威严

“这次扫荡怎么样?”

“倒霉透了,一下去就被游击队包围了,整整损失了两个排。”

“军事我不懂,我只懂商业,从商业的角度来看,蚀本的买卖不能做,恐怕你的军事也是如此。”“爹,你放心,我已经传令下去,立即抽三个排的壮丁补充,已叫参谋长报到佐木一郎那儿,要一个连的给养。”

“这一点你就做到家了。”褚乃盛突然发现儿子混了这么几年,也有了不少的长进,使他的心灵上得到了一点安慰:“听大管家说,你要把--”

褚洪昌一听,知道父亲已经知道要抓剪纸唐和湖雪梅的事,心里就埋怨起大管家来了,这老家伙办事大不谨慎,他猜想父亲肯定是竭力反对的,现在怎么办呢?他一屁股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爹,这些刁民实在可恶,我叫大管家去做媒,雪梅娘一口允诺,每我这次回来,说是已经偷偷地结婚了,这不是把我们褚家不放在眼里吗?你说可恶不可恶!”

“既然已经结了婚,那也就算了一-”褚乃盛打断儿子的话。

“怎么能算,不能便宜了他们。”“黄牛钻狗洞,要量身份的,也得考虑考虑我们家的地位,考虑考虑我在社会上的身份,不能为了一个女人

“我是咽不下这口气。”“小不忍则乱大谋呀!”

“爹,你也太过甚其词了,抓一个剪纸化子,一个刺绣女工,会惹出什么乱子来。”

“唉,你不知道,如果是别的剪纸化子,别的统花女工,我也就随你去了,这两个人可是在剪纸和刺绣工艺中颇有影响,在国外也负有威望!”

“噢?!”

“再说,日本商人三井总经理所以有兴趣投资合办《三井洋行》,也完全是看重他们俩的手艺,如果给你这么一弄--”

“把谢雪梅娶过来,照样还是可以绣么。”

“这成何体统,一个少奶奶也去刺绣?老实告你,在她的身上,我和三井刚刚谈妥了一笔买卖。”“一笔交易?”

“谢雪梅已经不是姓褚的人了,而是三井总经理手中的人了。”褚乃盛说着在儿子的耳边,低低地细语了一阵。

褚洪昌听了惊喜交加:“爹,这事就交给我,我明天就办。”

“不用。这种事不能由你们军人出面,必须由我亲自出马。”

雪梅和剪纸唐结婚已整整一个月了,他们俩人全沉醉在新婚的幸福之中,相互爱慕,相互体贴,一家三口,过着欢乐安谧的日子。

剪纸唐为了把小家创建得更美满,他拚命地想多挣些钱,多节省些钱贴补家里,好让雪梅母女的生过得好些。

第25章

前纸唐和钱三寸商量,一日三餐本来在店里吃花结婚了,改在家里吃,钱三寸也只好答应。原张我楼的工钱,加上饭钱三块,这样每月也可以拿老跌子。剪纸唐想,他在家里吃,吃苦些,这样也哥名。二则,他每天晚上替店里剪好第二天类的释后,夜晚回来他就在昏暗的油灯下替雪梅娘剪,剪好后,雪梅娘可以拿到城里去卖。由于他剪的花样日日同新,又好看,竟然也能卖到-二角钱,这样算下来,一个月也可挣得五六块,加上雪梅的每月四块我,一共也有十块钱左右,三个人吃苦一点也就可以勉强维持。而他每月的七块工钱,他和雪梅商议好了,每月除扣掉月息三块,余下四块由雪梅存起来,积二十个月,一百块钱的印子钱也就还清了。小俩口合计后,对前途充满了信心,他们憧憬着未来更加美好的生活。

雪梅对剪纸唐非常体贴,每当剪纸唐累了一天,剪了一天,站了一天回来,人累了,手指也肿了,她总是非常心痛。每当他回来时,雪梅总是劝他不要剪,早点休息,而她自己呢?每天下班后一回来,就帮娘剪些花样,总想多剪一些,以免剪纸唐回来再剪。可是,剪纸唐总象是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他总觉得不能安安逸逸地度日子,即使再晚回来,有时雪梅累得已睡着了,他也会轻手轻脚地把灯罩暗一点,坐在床边灯下一个人剪,有时剪到天亮不睡觉,吃了点早饭又去上班了。

雪梅见剪纸唐这样辛苦,每天早上她就去买两个铜板的豆浆,有时还加根油条,让剪纸唐补补身体。而她自己呢?从来舍不得多化一个铜板,也不喝一口豆浆,不肯吃一根油条,她总是和娘在一起先吃些稀粥和酱菜,吃好后,再叫剪纸唐起床吃早点。

今天,剪纸唐起得特别早,他昨天发了工钱,今天一早特地去买一点大排骨,他知道雪梅喜欢吃糖醋排骨。他亲自烧好了给雪梅把饭菜装进饭盒。雪梅每天带饭盒到厂里吃,每次他总看到饭盒里带些酱菜或半块臭腐乳,有时没有菜,就装一盒山芋,他见了总有点心酸。

待雪梅起床后,他已经准备好了早点,雪梅走到桌边一看,见桌子上放着三根油条,还有两只糯米青团,三小碗豆桨,她不由噗哧地笑了起来。

“我做事公平,每人一份。”剪纸唐很得意地指着桌子上的早点,并指指团子:“这是你最喜欢吃的青团,猪油豆沙的。”雪梅娘高兴得嘴都合不拢:“雪梅,快吃吧,豆浆冷了就不好吃了。”

一家三口,融暖和乐地吃完了一顿早点。最后,雪梅存下两个青团,剪纸唐硬把它放进她的饭盒,叫她下午肚饥时当点心。

吃好早点,剪纸唐拿着雪梅的饭盒和雪梅一块离家上工。剪纸唐和往常一样,送她至厂门口,然后把饭盒给她,温存地说:

“下工后我来接你!”

雪梅依恋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走进厂的大门。进厂上工的姐妹们几乎每天上工时,都要见到他们,都觉得他们是天生的一对。

雪梅的绣架上,是一幅未完成的《喜鹊登梅》的彩色图案,两只喜鹊已经绣好了,完全象活的一样,相对唧啾,梅花还未绣好。这图案就是剪纸唐在她生日时送给她的礼物,雪梅今天坐在绣架前,先看了看一对昂头翘尾的喜鹊,然后就准备配线开绣。

忽然,厂里的领班来叫她,说是褚经理找她。雪梅感到很奇怪,她进厂十多年了,经理从来不曾找过她,她也从来没有到过经理室。今天,怎么经理会来找她呢?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呢?是不是他的大少爷从乡下回来了,又要纠缠这件事?想想不会,自己已经结婚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她想不出到底为了什么事找她,当她敲门走进经理室后,只见褚经理坐在转椅上,旁边站着阴森森的半阴面。

雪梅一见到半阴面,怒火就升腾上来了,她看也不看地走上前:

“褚经理,你找我?”褚乃盛见雪梅进来,显得非常客气,忙站起来:“随便坐,随便坐!”半阴面显出从来没有的热情,居然倒了一杯茶端给雪梅。

雪梅藐视地扫了他一眼,半阴面只当没有看见。“经理不知有什么事叫我?”

“听说你是新婚,唉,我作为这个厂的经理,平时对你也实在太照顾不周。”

“我们穷人家结婚,也不敢惊动经理。”

“谢雪梅,你的为人我知道,对本厂可说是忠心耿耿,你的绣品得到外国的好评,对本厂是作了不少的贡献。所以,你的大喜,本经理是应该庆贺的。”说完用眼睛示意一下半阴面,半阴面忙从玻璃柜内拿出一卷红纸包,递到雪梅面前。

雪梅不解地问:“这--这是什么?”半阴面边解开纸包,边恭维地说:“这是经理送给你的结婚礼,大洋十块。”

雪梅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经理会送礼,她简直不知所措,是收呢,还是不收?当她看到半阴面摊开那白花花的银洋时,突然想起褚洪昌送来的那盒臭货。这时,她觉得这些银洋也同那盒臭货一样,决不能收,决不能无缘无故地收这种人的钱,于是,她态度平静地说:

“经理,象我们这样的小户人家结婚,怎么能让你破费!这钱我是万万收不得的。”

褚乃盛的脸上微露不悦之色,他站起来,转向半阴面:“好吧,既然不便收,那就送到账房间,在下

月发工钱时,作为特别奖金发给她。”半阴面心领神会:“好,这主意好。”褚乃盛把身体埋在转椅里,点燃了一枝英国雪茄,然后斜眼看了雪梅一眼,白皙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我这个人,从来就是赏罚分明的,今天找你来,是特地告诉你,为了嘉奖你对本厂的贡献,我已经关照账房间,从下个月起,你的工钱从四块加到十块。”半阴面满面堆笑地说:“经理对你真是另眼相看哪!”

“光加我一个人的工钱,怕不太好!”雪梅为姐妹们鸣不平。

褚乃盛站起身来,“这,你就不用考虑了。”雪梅以为今天就谈这件事,她站了起来:“那,我走了。”

褚乃盛走近她,用温和而婉转的口吻说:“谢雪梅,今天,我还有件事要和你商量!”“什么事?”

“听说你会剪《丹凤朝阳》?”“谁说的?”

“有人亲眼看到你剪,又看到你绣的被面。”雪梅一听,就知道是钱三寸已经告诉了他,这事

绝对瞒不过去了,她连忙说:“啊,那是我剪着玩的。”

“是不是剪纸唐教你的绝技?”

“不,他根本不会剪,是我那天看到三井总经理拿来的图案后,回家慢慢琢磨着剪下来的,根本不象样子,哪儿谈得上什么绝技!”

“听说剪得不错,绣得更好!”褚乃盛叼着烟,狡诈地说:“这件事被三井总经理知道了,他本来想亲自来看看,因为忙不过来,特地委托我转告你,他想用重金聘请你绣一幅《丹凤朝阳》,作为他给城防司令的寿礼。城防司令佐木一郎特别喜爱中国的刺绣,他也见过三井保存的那幅《丹风朝阳》。三井说只要你能按期绣好,可以给你五十块大洋的酬劳!”“这--”雪梅急得鼻尖上沁出了汗珠,她慌忙说:“经理,我确实不会绣,我是剪着玩的,请你、告三井总经理另请高明吧。”

第26章

“谢雪梅,你我之间的事好商量,日本人的事情难办了,三井叫办的事如不给办,别说你,就连我:个经理也不敢啊。”

“那--”雪梅急得实在没有主意了,就说,“让我回去和家里商量商量再说。”

“这样的好事,还要商量什么,短短一周就绣好了。听说,你们欠了芙蓉花样店一百块大洋,你只要化一星期的劳动,就可得到五十块,可以还掉一半的债啊!”半阴面在一旁说。雪梅听到这儿,心里动了一下。平时她为剪纸唐借的那一百块印子钱,总是心神不安,总觉得有块大石头压在心上,不知何时才能还清,如果这次能绣好这幅图,不是可以减轻他的债了吗?这样的事,天寿也一定不会反对的,想到这儿,她便说:“那,让试试看吧,绣不好,可怪不得我。”

褚乃盛见她已经答应下来,忙心里暗暗高兴。说:“不用客气,谁不知你谢雪梅的手艺。这样吧,三井嘱咐过,关于这件寿礼的事要保密,不便在厂里绣,请你到我公馆里来绣吧。”说着又转对半阴面,“你快陪雪梅进公馆,马上开始绣。”

“进公馆绣?”雪梅暗吃一惊,她心里又一阵乱,忙说:“这件事,我得和家里人说一声,明天开始绣吧。”

褚乃盛满脸堆笑:“不行啊,时间紧迫,还有一星期,就是城防司令六十大寿。”

“是啊,快去吧。”半阴面在一旁催促着:“今天下班后你不就可以告诉家里人了吗!”

雪梅茫然不知所措,她六神无主地随着半阴面朝公馆走去。

剪纸唐和往常一样,店一打烊,就到厂门口来接雪梅。

女工们纷纷涌出厂的大门,大门口几个拿摩温在搜身,一个个打开女工手中的饭盒检查,工人们都不满地怒视着拿摩温。

剪纸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放工的人群,可是,直到从厂里走出最后一个女工,还不曾看见雪梅,他正觉奇怪,突然从背后传来徐秀贞的声音:“啊呀,你还等雪梅啊?”

“嗯!”“雪梅一早就被经理请到公馆去绣生活了,你还不知道啊?»

“到公馆?”

“说是三井总经理要她赶绣一幅《丹风朝阳》,翻劳是五十块大洋。经理还告诉她,从下月起,她的工裁增加到十块。你快回去吧。说不定她已经在家等你了。”说完就转身走了。

剪纸唐听了徐秀贞的一席话,只觉得脑子里乱惧供的,又是五十块,又是十块,一下子丈三和尚摸术到头脑。他忙匆匆赶回家,到家里一看,只有雪梅娘在准备晚饭。

“妈,雪梅没回来过?”

“没有啊,你没有去接她呀?”剪纸唐不愿意把雪梅的事告诉她娘,心想,也许是第一天生活忙,时间紧,要绣晚一点回来,想到这儿,他心也就宽了。

可是,天渐渐黑下来了,仍不见雪梅回来,雪梅娘摆在桌子上的饭菜已经凉了,雪梅娘也急了:

“雪梅怎么还不回来?”

剪纸唐怕雪梅出事,他对雪梅娘说,

“妈,我去看看。”

剪纸唐出门后,就直奔褚公馆。褚公馆的大铁门关得紧紧的,门口亮着一盏鬼火似的灯。

剪纸唐按了一下电钮,从小窗口露出了一个模糊不清的脸:

“找谁?”

“我来找刺绣的女工谢雪梅。”

“我们这儿是公馆,没有女工。”

“是褚经理请她来绣的,请你进去问一下。”“跟你说没有就是没有。”

“请你找一下褚经理吧!”“不在家。”“找大管家。”

“谁呀?是谁在门外嚷嚷?”半阴面从小窗口探出那张马脸。

剪纸唐愤愤地:“我找雪梅。”

“谢雪梅早就回家了,一下工就走了。”

“胡说,她根本没有回家。”

“嘿,没有回家,那我管得着吗?我可是亲眼看见她走出公馆的。”半阴面阴沉地冷笑着,把小窗“呯”地一声关上。剪纸唐气得眼睛发红,心里顿时着急起来,他预感到一种不吉之兆,预感到雪梅可能出了什么事,他拚命地敲铁门,敲了半天也没有人理睬。他只得愤然离去。

今天上午,雪梅到了公馆后,半阴面把她领进了经理太太露依莎的琴房。琴房里有一架漂亮的外国钢琴。钢琴旁边已经放好了一架刺绣木架。针、线、绸等一切所需材料均已准备就绪,雪梅坐定后就开始剪《丹凤朝阳》,剪完后开始绣起来。

中午,一个年轻的女佣给她端来了饭菜。雪梅抬头一看,是秀贞的女儿小娟,她似见到了亲人,特别高兴,本来的紧张心理顿然消失了。小娟把饭菜放在桌上,说:“快吃吧,这是经理特地关照送来的。”

雪梅一看,是一碗雪白雪白的大米饭,一盘韭菜炒鸡蛋,一碗蘑菇肉片汤。饭菜都很好,不过,她想了想还是拿过自己带来的饭盒,打开给小娟看,然后说:“我还是吃自己的。”

小娟一看是两只青团,两块大肉排,还有一点酱菜和大米饭。

雪梅叫她陪自己吃,让小娟就吃她送来的一份。她把酱菜和饭都吃了,而两块大排,两只青团仍留在饭盒内盖好。

小娟朝她看了一眼,雪梅不好意思地说:“吃不下了。”

“不是吃不下了,而是舍不得吃,要留着回去一起吃呢!”

雪梅嗔怒地举筷打了她一下,笑了起来。雪梅吃过饭后,也不休息,就开始绣。在她看来,早绣好就可以早一点拿到五十块钱,早一点去还钱三寸的印子钱。

窗外,夜幕已经降临。雪梅足足绣了八个钟头。她看看天色,觉得下工的时间到了,忙收拾好东西,拿起饭盒欲走。这时。半阴面闯了进来:

小窗口探

“怎么,要走了。”

下工时候到了,明天再来。”

“啊呀,怕是时间来不及啊!”

“怎么来不及,我担保一周后交给你。”

“现在情况有变,刚才三井总经理传话来,要你三天交出货。”

“三天?谁也不可能三天绣出《丹风朝阳》?”“是啊,经理也感到为难,可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委屈你加班加点。经理关照,请你晚上也留下来绣,至于酬金,他可以要求三井总经理加倍。”

“那--那我回去给妈讲一声再来。”

“用不着了,我已经亲自去你家关照过了,他们都知道了。”

雪梅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半阴面狡诈地补充道:

“本来剪纸唐要跟我来看你,店里实在忙,抽不开-

“那,你们也不能不让我睡觉啊?”“说哪里话,你绣累了,就睡在这个沙发上。”他说着指指钢琴前面的一张大沙发,“等会儿,女佣会把被子给你送来,晚饭也会送来的。你只管绣你的花,不必再操别的心。”半阴面说完就匆匆地离开琴房。

第27章

雪梅望着半阴面走出去的背影,呆呆地站在那里思忖着,半阴面真的去家里关照过了吗?这说明天寿知道我在这里了。不会的,天寿要是知道我在这里过夜,无论如何也要来看看我的。想来想去,雪梅觉得半阴面的话不可信,她决定回家一次。

雪梅拿起饭盒刚要走,经理的太太露依莎突然走进琴房,她的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儿小露依莎由徐小娘搀着跟了进来。

这个琴房原是露依莎专用的,近两年来,由于她的兴趣转移了,偶然才来弹一次琴。今天不知怎么心血来潮,想教小露依莎弹钢琴。

露依莎一走进琴房,迎面看见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慌慌张张地欲往外走,顿时,一腔妒火涌上心头,她气势汹汹地责问雪梅:

“你是哪儿来的?”

雪梅见是一个外国女人,怔了一下,一时也没答腔。

小娟忙代她回答:“太太,这是厂里的女工叫谢雪梅,是经理特地请来刺绣的。”

露依莎翻着绿眼睛扫了一下房里的刺绣架,问,“为什么不在厂里绣,要到这儿来绣?”

“老爷说,这是给日本司令的寿礼,不让外面人知道。

露依莎仍然怒容满面,象只雌老虎似地吼着“这么晚了,还不下工回家,赖在这儿干嘛?”

雪梅听了,心好似被针刺了一下,她气呼呼地推开露依莎冲出琴房。

小娟忙为她争辩:

“这是老爷的意思。”

露依莎“啪”的给了小娟一个耳光:“用得着你来多嘴!”

雪梅刚跨出琴房,不想半阴面手里拿着被子迎面过来,惊讶地问:“你,你怎么跑了?

露依莎一见半阴面手中还挟着被子,不由醋性大发:“是我叫她滚的!”

半阴面这时才看见太太,知道事情不妙,忙点头哈腰:“太太,这完全是误会,是经理吩咐请她住在这儿……”

露依莎不由分说地打断他的话:“叫她滚!“这--这要禀示经理,小人不敢作主。”

“这儿是你作主,还是我作主?»

半阴面不敢回嘴,只好让雪梅走下楼梯。

露依莎气得连琴也不弹了,她觉得一定是褚乃盛瞒着她做亏心事。她越想越气,踅身上楼推开经理的

书房,见了褚乃盛劈面就问:“你倒好,把个臭女人请到公馆里来,睡在我的琴房里。你安的什么心--”说完就鸣鸣地哭喊起来。

褚乃盛忙解释:“你吵什么,我叫她来是给三井总经理绣一幅《丹风朝阳》--”露依莎忙打断他的话:“我不要听,你为什么不让人家回去睡觉?”

“怎么能把她放回去呢,回去了就可能回不来

了。”

“怎么?你还要让她来?”露依莎突然收敛起哭喊,恶狠狠地瞪起滚圆的绿眼睛:“那我走!你把我送回英国去!”

“真是妇人之见,你们女人就知道争风吃醋,这是在搞买卖,告诉你,我这个公司还要在她身上发财呢。”

露依莎揩了揩眼泪疑惑地望着他。“我已经把她转让给三井总经理了。”“转让?”

“是啊,待她三天绣好《丹风朝阳》后,我就把她转给三井,三井立即把她带到日本,放在日本的三井刺绣行做活标本,赚大钱哩!”

“原来是这样。”露依莎已经破涕为笑了:

“那三井肯出多少?”

褚乃盛伸出五个指头:“五千块大洋,一手交货,一手交钱--”

“欧!”露依莎惊呼了一声,扭身扑到褚乃盛的怀里,撒娇地:“这下你可得再给我买只宝石钻戒了。”

“别吵了,这次一定给你买。”露依莎突然想起:“啊呀,不好,这个臭女人已经被我赶跑了。”

“什么?”褚乃盛听了大吃一惊,忙奔出书房--

雪梅受了露依莎的侮辱,直奔楼下。她正气得发昏,路又不熟,转了半天,还未找到大门。就在这时,半阴面从后面追了上来,气喘吁吁地拉着雪梅说,

“谢雪梅,刚才太太不知晓真情,误会了,你千万不要介意。”

雪梅气得脸色发白:“放我回家!”

“那怎么行啊,说好的事怎么能半途变卦?告诉你,刚才我又到剪纸唐那儿去了,经理叫我把五十块大洋送到他那儿,剪纸唐当场把这钱还了芙蓉花样店的债。如果你现在一气之下就走,怕-”

“怕什么?这五十块大洋再还你就是了。”

“话倒说得轻巧!”这时,褚乃盛也赶来了,他见雪梅没走掉,心里松了口气。他沉着脸说:“既复之水,收之实难。你对我们变卦倒不要紧,三井总经现那儿怎么交待?这五十块大洋可是他出的!”雪梅气得说不出话来。“算了,再绣两天,就大功告成了,何必呢?”半阴面连劝带拉地把雪梅带往琴房。雪梅挣脱他的手,大声嚷道:“放开,让我国家!”

这时,小娟神色紧张地奔过来,见雪梅还在这儿,怔了一下。褚乃盛一见小娟,忙命令道:“小娟,你快陪雪梅进去,好好服侍。小娟只好上前扶住雪梅,慢慢走进琴房。

小娟陪雪梅到了琴房,还未坐定,小娟就急退至门口,看看外面没有人,然后忙关上门,凑近雪梅,轻声地说:“不好了,他们骗了你--”雪梅吃惊地:“什么?”

“他们已经把你转让给三井,三天以后就要把你卖到日本去了。”

“你怎么知道的?”

“刚才那个外国太太跟经理吵,我在经理书房门口听见的。”

小娟的一席话,好象一瓢冰水向她泼来,她不顾一切地想冲出门去。

小娟急拦住她:“你要到哪儿去?”“我要去问问他们,我要同他们这群畜牲算帐。

“不行,门口有门卫,你已经出不去了。”“那怎么办?”

“这样,你还在这儿绣花,别让他们看出来,我马上溜出去想办法找到剪纸唐,让他想办法来救你。”

“好,你千万要找到他。”

小娟点点头,她走到房门口,雪梅顺手把饭盒递给她:“把这带给他。”

小娟走后,雪梅浑身瘫软地坐在绣架前,手无力地拿起了针线。平时,她飞针走线,如蜻蜓点水,今日,她手中的针呀,如一柄寒剑,把她的心都刺穿了。她悔不该答应绣《丹凤朝阳》,悔不该进褚馆,悔不该上当受骗。现在她真是心焦如焚,如坐毡啊。她慢慢走近窗前,木然立停地在那儿,她精恍惚,若有所失。

窗外,秋风习习,吹乱了她的头发,她凝望着眼前黑沉沉的大庭园,只觉得自己像被一座黑暗的大牢笼吞噬了。

欠圆的月亮迟迟地出来了,树影错综地绘在路上。剪纸唐踩者散碎的月光,往关帝

庙走去。

冷飕飕的秋风扑面而来,吹得道旁树上的枯叶,下雨般的飒飒飘落。四周不断地传来秋虫的衰鸣,易得格外凄切。

前纸唐在褚公馆门口被赶走后,失魂落魄,他育目地回家看看,仍不见雪梅;又去徐秀贞家,也同不出什么名堂。现在只好到关帝庙去找两位哥哥商量子。进了关帝庙,两位哥哥都在。他们听了雪梅的情况,先是一怔,接着觉得事态严重。面人章怀疑褚洪昌这个恶少在打雪梅的主意。蛇王彭火冒三丈,猛击了一下桌子说:“走,咱们聚几个人冲到他褚公馆去问个明白。”

第28章

面人章也十分焦虑,但他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以免影响三弟,就冷静地说:“现在要弄清楚雪梅究竟被藏在什么地方?”“明天一上工,就到刺绣厂找半阴面,要他还人。他如不还,就把他狗娘养的绑过来。”蛇王彭已经坐不住了,他怒不可遏地在小屋里疾步来回走着。正在商量的当儿,只见徐秀贞与小娟气吁吁地闯进来。剪纸唐一见,忙迎上去问小娟:“见到雪梅没有?”

徐小娟眼泪汪汪地说:“出事了,他们要--要”说到这儿她呜咽得说不下去了。徐秀贞也站在旁边抹眼泪。

一见到他母女俩这般情景,面人章知道事情不妙,忙安慰地说:

“小娟,先别急,慢慢讲!”剪纸唐听了小娟的叙述,一股怒火涌心头,浑身如火烧火燎一般,只觉得整个胸腔,象要炸裂开来。他用力咬了咬大姆指,象一头狂怒的狮子,嘶哑着声音说,“我跟他们拚了。”蛇王彭听了,早已按捺不住,说:“走,要拚,多集几个兄弟,把老山东也叫来,咱穷哥们一块跟他们拚了。”

面人章转对蛇王彭,带着责怪的口气说:“你想想,褚公馆本来就门禁森严,他的儿子从日本回来后,门口又加上了岗哨,你能冲进去吗?“那,那我们就不去救雪梅了?”蛇王彭急了。

剪纸唐的两道浓眉拧在一起,眼睛里闪着焦急的

火光,他坐立不定,不能自主。蛇王彭觉得浑身发痒,他对面人章嚷嚷:“你这个刘备快拿主意吧!”面人章一字一顿地说出了他的主张:“依我看,

除非智取。”

“怎么智取?”剪纸唐忙问。“雪梅是被他们骗进去的,我们也得想办法骗进去。只要我们一见到雪梅,就可以把她领回来了。”大家觉得这是上策,可是,用什么办法混进公馆

呢?

屋子里顿时一片沉默。

突然蛇王彭一拍腿,跳了起来:“有了,有了,既不必冲进去,也不必去找他们,要让这些衣冠禽兽来请我们进去。”大家听了,都困惑不解,不约而同地注视着他。剪纸唐着急地问:“大哥,你快说,怎么能让他们来请我们--”

“我叫他们乖乖地亲自登门来请我们进去。”蛇王彭接着就低声把他的想法告诉了众人。

大家一听是个好办法,剪纸唐心里也有点着落,但仍觉得还无十分把握,担忧地问:“要是这计不成?”“那就只好用下策,强冲进去!”蛇王彭干脆地回答。

面人章同意先按蛇王彭的计策进行,要小娟立即回去,告诉雪梅,让她不露声色,磨洋工,慢慢地绣,等我们进公馆后,相机行事。

小娟点点头。这时,她才想起雪梅给她的饭盒,她忙递给剪纸唐。

剪纸唐打开一看,见是两块大排骨和两只青团,睹物思人,温柔体贴的雪梅仿佛就在眼前。此刻的剪纸唐,真如万箭穿心,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一滴一滴地落进饭盒里。

果然,不出所料,第三天,半阴面带了两个仆从突然闯进了关帝庙,和颜悦色地说:“蛇大王,请你到公馆走一趟。”“公馆用得着我这个捉蛇化子?”

“啊呀,褚经理的三小姐刚刚被毒蛇咬了,咬得

很厉害,请你马上就去。”“没有空,我先要到东庄,回来再去。”“不行啊,这一耽搁,三小姐就性命难保了。蛇大王,你放心,经理有话,只要你救了三小姐的命,他愿意出二十块大洋。”

“钱我倒不在乎,再说究竟伤势怎么样,我还没看过,现在不好开价。我记得,你们中药堂不是有一个医得蛇咬的吗?”

“别提他了,这个一只耳,早被我赶跑了,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你赶快带着蛇药走吧!”“好吧,你们先请一步,我得约两个助手。”“经理吩咐,就你一人进公馆,其他人不得进去。”“我给人医蛇咬伤,非得两个助手帮我不行,既然不能带助手,我也施展不得,就烦大管家另请高明吧!”

“这--”半阴面有点棘手,但想了想,还是救命要紧:“那就带一个吧!”

“这是治伤救命,不是谈生意,哪能还价,说两个就不能少一个。”

半阴面咬了咬牙,只好忍气吞声地说:“好吧,两个就两个,不过你得快一点,耽误了三小姐的病,可不得了!”说完就带了两个仆从走了。

褚公馆的庭院里,照理不会有什么毒蛇,再说,仲秋季节,蛇多不出洞,哪能偏咬三小姐?这就是蛇王彭急中想出来的计谋。他特地提了两条蝮蛇,到了夜深人静,偷偷扔进褚公馆的庭院。这蝮蛇,本来已准备冬眠,经这么一折腾,性情特别暴躁,见人就咬,这等好事,偏巧让褚乃盛的掌上明珠--三小姐给碰个正着。蛇王彭摸透了蝮蛇的脾性,他料定三天

内总得咬着褚家的一个人,现在果然灵验了。蛇王彭马上把面人章、剪纸唐找来商量。他用眼光扫了一下面人章、剪纸唐:“我看,你们两个跟我进去。”

剪纸唐点点头。

面人章思索了一会,用郑重的口吻说着:“我们两个不能进,他们知道我们的关系,一进去,他们就会把雪梅弄走,这就打草惊蛇了。”

蛇王彭看着面人章问道:“那带谁进去?”面人章似乎早有考虑,说:

“这样,你带上老山东和一个做灯花的,他们都是我们的穷哥们,身上又都有点功夫。”

“好,这次要把褚公馆闹得个天翻地复。”蛇王彭浑身是劲,摩拳擦掌地嚷了起来。

面人章忙耐心地叮嘱他:“大哥,你千万不能蛮干,要智取,只要想法见到了雪梅,他们就没有办法再留她了。你千万要沉住气,不能由着性子来,否则,会误了大事!”

蛇王彭很听面人章的话,他顺从地点点头说:“知道了。”又安慰剪纸唐说:“三弟,你放心吧。大哥这次一定要把雪梅给你领回来,你就安心地等着吧!

剪纸唐无限感激地:这次都依仗大哥了!

商量停当后,蛇王彭就同了老山东和灯花灯花艺人一同进了褚公馆。

半阴面在门口早等得不耐烦了,见了他们连话来不及说就领了进去。

龙王彭他们跟着半阴面穿过庭院,进了客厅上了楼,进了三小姐的卧室。

这里是一间二十多平方的舒适漂亮的卧室;中间放着一张精致的床,是铜铸的,两面床榈上,各有一面腰圆形的镜子,上端各装了一盏小小的绿色电灯罩着水红绸子的罩子。左侧是一座梳妆台,台上列着很多照片。梳妆台的旁边是一面高大的衣橱,镶着衣镜,拂拭得很光洁。三小姐躺在铜床上的薄绸被里。褚乃盛和太太露依莎都守在卧室里,露依莎在前床前抽泣着,不断地用手绢擦拭泪水;褚乃盛苦愁着脸,在床前来回踱着,见蛇王彭来后,颇为客气地说“啊,来了,快,快---”

“快救救我的小露依莎吧,她--”露依莎一面哭着,一面求救。

蛇王彭看都不看一眼,心里反倒觉得好笑:这些人面兽心的家伙,也有今朝一日,听我蛇大王的摆布。他慢吞吞地挪步铜床前,看了看,只见三小姐脸色惨白,略带虚肿,眼睛闭着,嘴唇干躁而开裂。蛇王彭上前掀开薄绸被子,露出一条肿得厉害,变成紫色的小腿。

“蛇大王,三小姐要不要紧?”露依莎惴惴不安地问。

“嗯,看来,咬得不轻,现在毒液正在向上蔓延,危险哪!”蛇王彭故意吓她。

“那,求你快点给治治吧!”露依莎一听危险吓得大哭起来。经理瞪了她一眼,觉得在这些人面前,这样大哭小叫有失体统。

露依莎根本不管,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央求着“求你们快点救救我的露依莎吧!”

“救还是能救,不过现在最好要人用嘴吸出里面的毒汁--”

“啊呀,叫谁来吸啊?”露依莎急得乱点兵

#大管家,你快来吸

半阴面慌得马险上的那块朱砂痣直哆嗦,嘴里吞看吐吐的说不出什么来;这,这......他为难地看了禇乃盛一眼。

第29章

褚乃盛知道其中厉害,赶忙给半明面解了围,别乱来,大管家哪里会吸。”他转对蛇王彭,“最这方面的大王,还是请你”......吸倒是能吸,可要舍得命。吸不好,我自己命也赔上了。”“蛇大王,至于钱么-”露依莎连忙说:“可以给五十块。”褚乃盛不满地瞟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乱说。这时,蛇王彭不声不响退至一边,收拾好东西,摆头招呼两个助手欲走。禇乃盛忙拦阻:“怎么--”“我这一条命就只值五十块大洋--”蛇王彭已走至门口。“那好商量,好商量嘛!”半阴面忙上前调解。“你说要多少,你说吧!”露依莎急得把身体拦在房门口,不让蛇王彭出去。

“我不要多,不要少,只要你一百块大洋。”褚乃盛略略思索了一下后,“好吧,就依你,只要你治好三小姐的病”“我这个人的脾气是先拿钱,后治病。”“叫账房间马上开一张支票。”褚乃盛吩咐半阴面。

“不用。经理总还记得,为了我的祖传秘方,我被抓进了警察局,当时我化了一百块大洋才保出来。这一百块大洋我是托剪纸唐向贵店钱老板借的,至今未还,现在我只要把这笔债清了就行。”

褚乃盛气得嘴唇都在微微地颤抖,他明知要换,也不得不顺从地说:“那好说,我这就勾销。”“不,我马上就要那张借据。”

“还不快去把那个借据拿来。”露依莎对着半阴面嚷嚷。半阴面忙拔脚退出去,“好,好!我就去拿来给你。”“请你现在快给治吧!”露依莎担心地看了三小姐一眼,焦急地哀求着蛇王彭。“好。”蛇王彭不慌不忙地从内衣口袋里摸出一个小铁盒,打开铁盒,里面都是乌黑铮亮的药丸,他数了七粒,递给露依莎:“你把这赶快让她用白开水吞下。”露依莎伸手把药丸塞进三小姐的嘴里,给她和了几口白开水。她又催促蛇王彭道;“你快给她吸毒吧,晚了怕来不及。”

蛇王彭先向露依莎要了一条布,紧紧地扎在小露依莎伤口的上端,不使毒液上升。然后他接过助手手里的药酒,喝了几口,抹了抹嘴巴,就低下头,用嘴去吸那小腿上的伤口。吸一口就吐出一口血水,一连吸了十儿口,最后漱了口,又喝了几口酒,就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休息。

这时,大管家已回来,把一个折子交给禇乃盛。褚乃盛翻了翻,转交给蛇王彭。蛇王彭看了看,小心翼翼地装进贴胸的上衣口袋里,然后对褚乃盛说;“现在三小姐已脱离危险,你们不要都挤在这儿,房间里太闷气了。”

“那你们就走吧,我陪在这儿就行了。”露依莎忙听从地赶他们出去。

一个账房先生探头探脑地进来:“经理,三井总经理来电话....

褚乃盛看了看床上的三小姐,似乎脱离了危险,也就安心地走出房去接电话。半阴面伴随着他走去。褚乃盛走进书房,拿起电话,听了一会,脸上骤然紧张起来:“好!-,就怕时间--好,一定照办一放心,一定安全送到--”说完撂下电话简。这时,半阴面正好进来。

褚乃盛忙对他说:“刚才三井总经理来电话,他突然要回国一次,明天就要起程!

“噢?!”

“他要我们连夜把谢雪梅送到省里,这样他明天可以亲自带着她到日本--”

“这--”半阴面看了看手表:“就怕时间已经赶不上末班轮船了---”“不要紧,你去关照一下芙蓉轮船公司,要他们专放一条小火轮.-”

“好!”半阴面回答道

“慢,你再到洪昌的团里要两个弟兄,一路保护,务必安全送到!”

“一定!是否叫徐小娟陪她到省里,这样一路上看管方便些。”

“好!”

半阴面匆匆离开褚乃盛而去。

三小姐的房间里。只留下了蛇王彭和他的两个助手以及露依莎。蛇王彭看看三小姐的病已没有什么危险,又巡视了一下周围,然后就向老山东和灯花艺人使了个眼色,他们会意地点点头。

蛇王彭借故去厕所,就溜出了房门。他匆匆下楼,立即去找雪梅。

他好不容易按照小娟给他讲的地形,在一楼找到

了琴房,他高兴地推开门,进去一看,里面黑的,空无一人。他不放心地搜索了一遍,确实没有雪梅的人影。他不由大吃一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娘的,又被他们藏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下到哪儿去找啊?他决定再上楼去找找看。雪梅这两天根本无心刺绣,饭也吃不进,觉也睡不好,她一直在盼望着剪纸唐进来救她。今天下午,半阴面同了小娟突然进来,说是太太要弹琴,不方便,就把她从琴房转到三楼的一间八平

方米的亭子间,和小娟住在一起。

等半阴面走后,她问小娟到底出了什么事,小娟告诉她,蛇大王今天来给三小姐治蛇伤,怕被蛇大王进来看见,所以才转到楼上来了。雪梅一听更着急了。她求小娟当彭大哥来时,就快去把情况告诉他们。

小娟整整一个下午,两只眼睛一直盯着大门口。当他看到蛇王彭同着另外两个人随着半阴面走进大门时,非常开心地跑上楼,告诉了雪梅。雪梅非常激动。

现在,小娟正下二楼准备到三小姐房间去,突然半阴面迎面走过来:

“上哪儿?”

“去看看三小姐!”“用不着。有点紧要事,现在你就跟我走吧!”“什么紧要事,我看了后再去也不迟--”“不行,叫你现在走就得现在走--”

小娟无可奈何,只好跟着半阴面走。

雪梅象一只囚在鸟笼里的小鸟,一直在等着小娟的好消息。

门突然开了,雪梅以为是小娟来了,兴冲冲地转过脸来,不料,出现在她面前的不是小娟,却是满脸粉刺的褚洪昌。

雪梅的心顿时揪紧了,她的两只眼睛闪露出惊恐和敌意。

“真不巧,昨天我不在家。”褚洪昌嘻皮笑脸地走进来,看了看这间房间,又打量一下绣幅说:“真是名不虚传啊!”

雪梅没有理睬他。

“什么时候给大少爷我绣一条这样的被面?”

雪梅扭转头不理他,她的心因紧张和骇怕而剧烈地跳动着。

“一个人闷在这里,寂寞了吧?”禇洪昌朝着他走来:“当时,你要是嫁给我,就是现成的少奶奶你却偏要嫁一个剪纸花子--好比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褚洪昌的两只金鱼眼贪婪地看着雪梅,看得雪梅上。”全身一阵寒颤。

褚洪昌又通近雪梅说:“只要你依了我,要什么有什么-

雪梅惊恐地退步。

褚洪昌又逼近一步,他那两簇墨黑的短眉,簌簌地在抖动着,他的脸上闪现着一种象饿狼扑食自已猎物时的那种疯狂贪婪的神情,突然猛地一把抓住了雪梅,雪梅愤怒地挣扎脱身,举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褚洪昌并不理会,又向雪梅猛扑过去。“你想干什么?”雪梅大声喊叫着。

“这里,人不知,鬼不晓,你就依了我--”褚洪昌完全象一只雄狗似地用发红的眼睛,盯着雪梅。雪梅战战兢兢地退至床边。

褚洪昌似疯狗一样,再次抓住雪梅,雪梅拼命挣扎,退至床头,褚洪昌趁势将雪梅强按在床上,猛撕雪梅的衣服。

雪梅顽强地反抗,她突然看见枕头边一把雪亮的剪刀,眼睛一亮,拿起剪刀,猛力向褚洪昌的眼睛截去,只听见“喔唷”一声,褚洪昌急用手捂住右眼,雪梅猛地起身,奔向门口。她打开门,正欲冲出去,褚乃盛、半阴面和小娟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第30章

褚洪昌痛得在床上乱滚,嘴里直嚷嚷:“快来人哪,救命哪!”“怎么回事?”褚乃盛一看,慌乱地问:褚洪昌倒打一耙,“她,她要谋害我,快,快把她抓起来。”

半阴面忙过来扶褚洪昌,褚乃盛见状,已明白是怎么回事,又气又急,忙吩咐道,

“大管家,快送大少爷去医院。”

半阴面忙扶褚洪昌出房。

这时,太老爷褚元鼎拄着拐杖,跌跌撞撞地闻声赶来:“啊呀,我的好孙子,谁伤了他?”“厂里的一个女工。”

“还不给我抓起来送警察局。”?

褚乃盛忙低语:“爹,她已经是三井总经理的人了,我马上就要送她到省里,明天三井就要带她到日本去了--”

“哼,倒便宜她了!”禇元鼎气呼呼地用力跺着手里的拐杖。

#把她带走!”禇乃盛命令小娟。

“你陪着她去。

两个警卫上来强押雪梅。大雪梅大声怒喊:“你们要做什么?”播乃盛一变往日的笑脸,凶相毕露地说,“你喊吧,到日本去喊吧!”“你们这些骗子,强盗!”“快把她嘴堵上!”

两个警卫忙把她嘴堵住,强押她出房,诸乃褒酮应地冷笑着,小娟木然地跟着出房。

雪梅已喊不出声,挣扎者被他们推拥着走下楼。

蛇王彭找遍了一楼,不见雪梅,他又奔上二楼,不见雪梅的影子,就跑上三楼。当他推开一间圆。#去时,太老爷褚元鼎躺在烟榻上,手里拿着铁签子,正在慢悠悠地烧鸦片烟泡子,清油灯映着他那张焦黄色里透出紫黑颜色的南瓜脸。

蛇王彭一见是禇元鼎,眼睛就冒血了,心头顿时升起一团烈焰,他一个箭步冲上前,“老混蛋,谢雪梅在哪儿?”

你,你是谁?”

“我问你,你们把谢雪梅藏在哪儿?”蛇王彭已揪住他的衣领。

“我--我不知道!”禇元鼎看出他是蛇王彭:“噢,是蛇王彭,你好大的胆,竟敢闯进我的公馆,来人哪!--»

蛇王彭“嗖”地抽出闪闪发光的尖角刀,在他眼前一扬:“你喊,我就宰了你这个老混蛋。”

褚元鼎见了他手中的刀,脸色变得鸟青,他欲喊喊不出,喉咙口象被什么堵塞了;他欲爬起来又爬不动,两条腿直瑟瑟发抖。他失魂落魄地,“不,不,我不--”

“快说,雪梅在哪儿?”

“她,她已经被押走了。”

“押到哪儿去了?”

“押到轮船码头,说是到省里去--”“走了多少时间?”

这老家伙非常狡滑,故意欺骗他:

“上午押走的,现在说不定已经到了省里。”“啊,你们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蛇王彭大怒,当胸狠狠地擂了他一拳。只听见扑通一声,褚元鼎趴在烟榻上不动弹了。“你还装死。”蛇王彭从烟榻上把他一把拽起扔

习地上。禇元鼎口吐鲜血,奄奄一息。蛇王彭一见,知道已送了这老头的一条狗命,急退出房间。蛇王彭急步下楼,赶到三小姐房内,对老山东和灯花艺人使了眼色,两人紧随出房。刚出大楼只听里面传来呼喊声:“快来人哪!老太爷被人打死了!”

老山东、灯花艺人至此方知伤了人命,不觉大惊失色。幸而三人从小都练过功夫,他们翻越围墙,逃出褚家公馆,直奔剪纸唐家。

他们闯进剪纸唐家时,正好剪纸唐、面人章、徐秀贞和雪梅娘都在,他们正等待消息。

“二弟、三弟,我这儿呆不住了。”蛇王彭上气

不接下气地对他们说。

“怎么啦?”面人章急问。

“老混蛋禇元鼎被我打死了,他们正在追捕!”

“啊,雪梅呢?”剪纸唐心慌意乱地问。“已经被狗娘养的押送到省里。”蛇王彭说到这儿,忙从里面口袋里摸出一扣折子,交给剪纸唐:“三弟,这是你给钱三寸立的借据,我已经把这笔账还清了,你收下吧!”

剪纸唐接过折子,手微微地颤抖着,他觉得连累了蛇王彭,于心不忍,他眼睛里含着泪,抓住蛇王彭的手说:“大哥,你......我跟你一块走。”

“不行,你好好照顾雪梅娘。”蛇王彭又转对面人章:“你留下来照顾三弟,我们暂时出去避避,过一段时间就回来看你们。”

面人章的脸上布满了泪水,他依依不舍地叫了一声,“大哥!”

“不能再耽搁了,我走啦!”蛇王彭红着眼圈,看了看剪纸唐和面人章一眼,和大家忍痛而别。

雪梅娘听到雪梅被押到省里的消息,哭得死去活来,徐秀贞在一旁安慰她。剪纸唐和面人章焦急地商议着办法。就在此时,想不到小娟突然喘着粗气冲进来,她一见到徐秀贞,就哭了起来:“妈,雪梅她......

“雪梅她,怎么啦--”剪纸唐预感到又发生了什么不幸。

“雪梅她-一轮船开到江心,她--她就跳江”小娟呜呜地大哭起来。

犹如五雷轰顶,剪纸唐痴呆地站在那儿,半响,才突然哭喊着:“你说什么?一六你说什么呀?

屋漏更遭连阴雨,行船又遇打头风。雪梅娘一听这噩耗,只“啊”的叫了一声,就昏死在床前。大家忙把她扶着坐起,想不到已经断了气,离开了这个人间的地狱!整个屋子里,先是一片窒息的沉默,随后便传出撕裂心肺的哭喊声.....

剪纸唐象做了一场恶梦,过去几年的欢乐,一下子成了泡影,他和雪梅的恩爱犹如过眼的云烟,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好不容易成立起来的美满的小家庭,在一瞬间,真是一瞬间呵,就家破人亡。想不到他和雪梅如此命蹇,遭遇如此凄惨。幼年丧母,少年亡父,新婚不久又丧了妻,不幸相继而来,正如波浪迭起,使他伤心极了,悲哀极了,这伤心和悲哀编织成细密的网,紧紧地罩住他的心灵,剪纸唐真有点万念俱灰。他成天不是凄然默叹,便是满脸悒悒,久而久之,恹恹成病。

剪纸唐先后病了两年多,前一年由面人章护送到他舅舅家养病,由于舅舅家经济拮据,一年以后,面人章又把他接回古城调养。

他的身体一天一天地瘦下去了,原来红润的圆脸,变成黄灰色的长脸;那闪烁着青春活力的明亮的眼睛,现在也黯淡失色,变得有些滞钝。眼窝陷落得很深,高高的前额上增加了好些短条的皱纹,头发蓬蓬的象野草一样。他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在他的身上再也找不到一点点乐观开朗的影子,看不到火一般的激情。虽然有时也吹吹笛子,可是过去那种欢快昂扬的调门不复有了,如泣如诉的笛声,满含哀婉、伤感、甚至凄楚的感情,翻入四际,催人落泪。

在这难熬的日子里,只有面人章相跟身边照料他。面人章搬来和他同住。一年多来,面人章真是含辛茹苦。他为了多挣一点钱,给剪纸唐抓药治病,调理身体,每天晚上在昏黄的油灯下捏面人,总是睡得很晚,两只眼睛由于熬夜而赤肿,他也不管,第二天一早,又肩背小箱,串街走巷地去卖面人了。

最近,面人章显得特别忙,因为他在乡下认识了一位小学老师,这位老师向他订购了一些小面人,说是上课时作形象教具。可是,由于天气渐渐暖和起来,面人发霉、发裂,老师要他想想办法,所以面人章这两天整天在家里动脑子。他先后曾把水胶、鱼鳔、“落角菜”、鸡蛋清、白芨和绿豆之类在面里,但先后都失败了。剪纸唐为这件事也十分焦灼,可就是插不上手。

第31章

今天,中午吃饭时间,面人章坐在一个茶摊上喝茶,旁边的一位茶客突然问他:“你的面人裂不裂?霉不霉?“哪有不裂不霉的。“你想不想叫他不裂又不霉?”“我想是想,就是想不出门道。”“唉,我有一个现成的法儿教你。”“真的!”面人章惊喜地站起来,他拱手隶“老哥,什么法儿?”只要用我的法儿,管你做的面人不霉不裂又光洁,又漂亮。”面人章高兴地忙替他付茶钱:“那就请老哥多多指点吧!”“游,”那茶客站起来;“该吃饭了,我请客!咱俩边吃边谈怎么样?”好。”面人章痛快而被恳地说。“老哥,这就不必客气了,当然事我来请客!

他们我了一家临河的饭店坐下来,那位茶客俨然以主人的身份,拿过菜单要面人章点菜。面人章谦虚地要他点,他也就不客气地点了几样他认为是这家饭店的名菜,炒鱼肚,红烧狮子头,甲鱼汤,还叫下瓶“古井”名酒。

从谈吐中得知,这位茶客,非但对菜颇有研究。

讲得出这个二十万人口的城市三十多家大饭店名菜特色和价目,而且,对酒也深有了解,他品尝着“古井”酒,侃侃而谈,说在《三国演义》第二十一回“曹操煮酒论英雄”里,所饮的就是摆在他们面前“古井”名酒。面人章听了,似懂非懂地笑呵呵地直点头。

吃得差不多了,堂倌手里拿着账单,准备前来账收钱。

那位茶客的手伸到了口袋里,面人章以为他要账,忙拦住他,而那位茶客朝他笑笑,从口袋里摸了一包“黄金”牌香烟,结果只剩纸盒,没有香烟,他歉意地说:“我去买包香烟来!”

他买了包“老刀”牌香烟回来,客气地给面人章一枝,面人章憨厚地笑笑:“不会!”他就自己点燃一枝,然后,煞有介事地招呼堂信算账,面人章这才告诉他,刚刚已付过了。那位茶客一听,不高兴地嗔怪道:“这,你老兄也太客气。好吧,下次我作东,咱一言为定!”

面人章好不容易积下来的两块多钱,刚刚全部都给了饭菜钱,他心里想,只要求到不霉不裂的法儿,也不算破费。“老哥,咱们谈正经的吧!”面人章心里老挂念这件事。

对,对,我这个法儿很简单,就是把核桃仁轧的油和在面粉里。捏出来的面人,包你不霉不裂。

好,有门!”面人章不由喜上眉梢。

“我回去马上试试,多谢老哥了。

“不用谢,咱后会有期。”茶客从喉咙眼打了一个饱嗝人啊,又抽了一口烟,慢慢地悠闲自得地喷出一圈又一圈的白烟,他俩只眼睛笑看者这烟面,好似在欣赏自己抽烟的门槛有多精;

自面人章无限感激地和那位茶客告别后,到南货老买核桃,可是,一换口袋,只剩下了儿个铜板佛在南货店门口逡巡之际,突然看到自己身上徽开的棉袄,一时有了计较;现在已是春天,天气渐期装面,这棉袄也就用不着了。他脱下来,急冲冲地跑进家当铺,虽然苦苦哀求,也只当了一块五。他心潮载足地,又踅进南货店买了两斤核桃。面人章回到家里,见了剪纸唐就喜开了嘴巴,“三弟,今天我可遇到了一位活神仙,他教了我一个不霉不裂的法儿。”接着就把刚才的事讲了一遍,纸唐也高兴地祝贺他:“我当你下手,咱就干起来吧!”面人章笑呵呵地把买来的核桃倒出来。他们敲的蔽,榨的榨,不到半小时,面人章喜滋滋地把轧出来的核桃油,小心翼翼地和进面里,他用力地揉啊,揉啊。面人章满怀的喜悦都倾注在他手掌中的一团面上。可是,越揉面越发酥,到最后,酥得根本揉不成团了。这时面人章头上直冒汗,也不知是急的,还是热的:“怎么搞的,越揉越酥!”

“二哥,那位茶客你认识吗?”

面人章摇摇头。

“你准碰上了骗子!”“这小子,骗了我一壶茶,骗了我一顿酒菜不说,还害得我当了棉袄--看他的样子倒蛮热心的。”

“唉!”剪纸唐叹了口气:“二哥,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面人章这几天白天黑夜地在忙试验,已经弄得精疲力尽,不想又受了小人的骗,身体一下子就觉得瘫软了。只见他脸色潮红,头重脚轻,浑身虚汗,分明是感冒了。

剪纸唐见他这付样儿,忙跑到中药堂买了点“二母宁嗽丸”

穷人的伤风、咳嗽本来算不得什么病,用不着求医吃药,挺一挺就过去了。而剪纸唐唯恐他的病加重,所以抓了药来就硬叫他吃。

面人章虽然躺在木板床上休息,还是丢心不下他的试验。当他拿起药九正要送进嘴里时,眼睛突然一亮:咦,这药丸,又黑又死,又不需又不裂,是怎么治的?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病,猛地翻身起床:

“三弟,有门了。”说完拔腿冲出门,直奔中药堂,向一个小朝奉请教。小朝奉告诉他,因为这药丸里拌了蜂蜜。他连忙又买了蜂蜜,欣喜若狂地回到家里,对剪纸唐说,“三弟,这回怕真的有门了。”他边说边把蜂蜜拌进面里,揉啊,揉啊,不到一刻钟,面人章就捏好了一个《武松打虎》,又宝贝似地把它晾在窗口。

七天以后,面人章把《武松打虎》从窗口拿下来,果真不霉又不裂,他兴奋地跳起来了:“成了、总算成了!”

剪纸唐也象小孩似地抱住了他:

“好,二哥,这下你算成了'面人大王’了。”从此,面人章做的面人不霉不裂,长年存放不变形,闻名整个古城,生意比以前兴旺多了。

光阴在苒,不觉又是阳春三月了。明天就是这个古城一年一度最大的“三月三”庙会。剪纸唐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复原,他决定去赶庙会,挣点钱回来贴补用度。

剪纸唐病中,没法到芙蓉花样店去上班。再说,自从雪梅的事发生后,他恨透了那个口蜜腹剑的钱三寸,都是他出的坏主意,害得自己家破人亡。因此,他决定不再进这个店。

今天,夫子庙会,各行各业都来赶“三月三”,挤得人山人海,水泄不通。面人章一早就肩背小椅到夫子庙前去捏面人。临走时,嘱咐剪纸唐晚一点出门,早一点回家,不要累坏身体。

剪纸唐走出门,已是日高三竿了。他在夫子庙的人潮里,好不容易挤到了一空档,还是和以前一样,在地上摊块白布,四角用四块砖头压着,白布上用碎玻璃压着一些早就剪好的花样。

他吹起了笛子,调子虽然还是过去的“百鸟朝凤”,可是,已消逝了往日的欢快明朗,羼杂着低沉哀怨的情调。

人们一听到这熟悉的笛子声,就象被磁铁吸住一样地围过来。剪纸唐在人群的包围中,忙不迭手地剪

着。他今天又增添了一些新花样:《吉祥如意》、《榴开见子》、《四季平安》、《同心友爱》,人们争相购求。

突然,人群中有谁喊了一声,“日本人来了!“

一下子人群有点慌乱。

剪纸唐淡然地观望了一下,又继续剪他的花样。

围着他的人群已经离去了不少,他仍不在意。

这时,城防司令佐木一郎在褚洪昌的陪同下走来,左右跟着两个腰里挎着“盒子炮”的日本兵。佐木一郎信步走到剪纸唐的摊前,褚洪昌也跟着走了过来,兰他一见剪纸唐,顿时怒火中烧,一双金鱼眼瞪得快要冒出血来。诸洪昌对剪纸唐可说是恨之入骨了。他的右眼,经雪梅戳了一剪刀,瞳孔破裂,无法医治。后来到上海的一家外国医院装了一只假眼。这家外国医院的医生医术不佳,把眼睛装得有点斜,于是就成了斜眼。这还不说,装上这只假眼后,经常不断地冒出眼泪,他几乎手帕不离假眼,因此,他咬牙切齿地恨雪梅,雪梅一死,他就迁怒于剪纸唐。他正想找岔发泄。突然,佐木一郎问道:“什么的干活?”褚洪昌忙按捺住怒火回答:“司令,这是个剪纸化子,就是剪花样的。”

“噢,好!”佐木一郎一听是剪花样的,紫铜色的脸上露出假笑,用手抚了一下日本须:

“给皇军剪一个,剪一个好的花样。”褚洪昌忙又重复一遍:

“给司令剪一个花样。”

这时,周围又逐渐围上来好多人,他们都屏息观

看着。

剪纸唐愤恨地看了一眼佐木一郎和褚洪昌,伸手拿起剪刀,一下子就剪了一个大鸟龟,递给佐木一郎。围看的人群吓得脸色都白了,有的已乘机溜走。佐木一郎把乌龟拿在手里,翻过来倒过去仔细地

看着。

褚洪昌勃然变色,他捋起袖子,大声喝道:“你这个臭剪纸的,好大的胆子,竟敢辱骂皇军司令。”说着猛然给剪纸唐一巴掌。

第32章

剪纸唐久病体弱,一下子被打倒在地,褚洪昌又抽出皮带,歇斯底里地猛抽剪纸唐。

佐木一郎怫然皱眉。

褚洪昌忙对他说:“司令,他剪乌龟是你。

佐木一郎嘴唇上的一撮日本须已开始抖动,他显然暴怒了。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从围看的人群中走出一个身穿深蓝色竹布长衫的中年人,用手扬了扬“司令息怒,此人是大大的良民,他剪的龟是祝司令长寿的意思。”

褚洪昌怒吼着:“胡说!”中年人从容不迫地继续说:“日本的风俗习惯,龟是象征长寿的。

“唔,”佐木一郎把手中的龟拿起来看了看笑着说:“对,讲得对!”随即放声大笑起来,並指着褚洪昌说:“你的愚蠢!”说着又大笑着走了。

褚洪昌的脸涨得象猪肝,他狼狈不堪地在人群的嗤笑中跟随佐木一郎离去。

中年人赶紧把剪纸唐从地上扶起来,剪纸唐满腔忿怒地朝着褚洪昌背影,吐了一口唾沫,狠狠地骂了句:“狗汉奸!”剪纸唐做梦也没料到,他剪龟明明是骂佐木一郎的,想不到日本的风俗习惯龟是长寿的象征,心里真不是滋味,他没好气地推开扶他起来的那位穿长衫的中年人,挖苦地说:“你倒聪明!”“要不这么说,你就要白白地被他打一顿,弄不好还会白送了你一条命。”

“反正我也不想活,这个世道活着也没多大意

思。”

这时,一队日本侵略军与和平军押着几个衣衫褴褛的游击队员,走过夫子庙前。人群似潮水般地拥过去看。

游击队员们振臂高呼着口号: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打倒卖国贼!”

“中国共产党万岁!”剪纸唐听了这声声震动人们肺腑的口号声,心头热血升腾,他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不由自言自语地说:

“我要是手中有支枪,真想学他们的样!”看得出这位中年人内心也很激动,他靠近剪纸唐,亲切地笑笑:“想抗日,没有枪也能行。”剪纸唐不解地望着他:“没有枪怎么抗日?”“你手中拿的是什么?”

“剪刀啊!”

“干什么的?”

“剪花样啊!”

“剪花样干什么?”

“那还用说,还不是为了填饱肚子。”“为什么不可以用来宣传抗日呢?”

“用来宣传抗日?!”剪纸唐疑惑地象是在问他,又象是在问自己,他沉吟了一会,才发觉他身旁的位中年人有点怪,他仔细地端详着他面前的中年人。

这个人看上去已有四十岁左右,身躯很好,鼻梁上戴着一副玳瑁边的圆眼睛,生着一张典型的北方型的脸盘“剪纸唐看不出这个人是什么身份,不过,却不像坏人,他忙又问他:你倒说说,怎么个宣传法啊!”中年人把声音压得很低,只有剪纸唐才能听得见

“眼下,我就想请你给我剪几份花样。”“好啊,快说吧,你要我剪什么,我就剪什么我什么都会剪。只要你说的是抗日的,我都剪,一个钱也不要!”剪纸唐越说越激动。中年人机警地睃了四周一眼,然后对剪纸唐说。“这里不是剪的地方。”

“那就到我家去,就在附近。”

“好吧!”

剪纸唐收了摊,带着这位穿长衫的中年人到了自己的家里。中年人随即从口袋里拿出两张预先面好的图片,给剪纸唐看。

剪纸唐一看,眼睛里立刻进发出一种意外的喜悦:“啊,这一张是农民打土豪。”

中年人点点头。

“啊,这一张--”

中年人忙告诉他:“是八路军游击队打日本侵略军。

“这就是你说的.......”

“抗日宣传。”中年人肯定地回答他,然后又严峻地问:“你害怕吗?”

“我才不怕呢!”剪纸唐微微笑了笑:“我是说,这就是你说的抗日宣传了?”

“是的。”

剪纸唐两眼凝视了图片片刻,就拿起剪刀,剪了起来,不一会儿功夫,就剪好了两张递给中年人。中年人看了欣喜地赞誉:

“你真是个神剪手!”

剪纸唐惊奇地望着面前的中年人,终于忍不住问

道:“你怎么这样相信我,难道你就不怕我告发吗?”

“不怕!”

“为什么?”

“因为你是大名鼎鼎的剪纸唐,你和他们有仇、有冤!”中年人语调渐渐变得更加深沉有力。

剪纸唐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你的父亲被他们活活打死,你的妻子被他们邋得跳江自杀,你的一家被他们弄得家破人亡啊!”中年人眼睛里饱含着激愤。

剪纸唐激动地抓住他的手:“你,你怎么会这样了解我?你是什么人?”

“是一个和你一样要抗日的人。”

“我还没有问你姓什么,干什么工作呢?”

“我叫范辉,在小学里教美术课。”

“难怪,原来是美术老师。以后你画,我剪,这不就是宣传了吗?”

范辉亲切而真诚地说,“我很喜欢你的剪纸,我整整在你的摊前观赏了一个上午。你的花样富有中国民间艺术传统,柔媚秀丽。有高度的概括性,又富有生活气息。”

剪纸唐被夸奖得有点不好意思:“这都是我祖上传下来的,你是美术老师,是个画家,还是给我多指点指点。”

范辉沉吟了一会,便坦率地说:“我看了你的《松鼠偷葡萄》,剪得真好,粗粗的几根线条就勾勒了一幅生动的图景,如果说不足的话,那也是锦上添花。那条葡萄的藤还可以吸收中国国画的特点,把它剪得多绕几圈,这样更富有弹性,更富有立体感,看上去就更生活化,更美了。”“你讲的这些,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剪纸唐象个好学的孩子似的满脸诚恳的神情:“以后你可要多指点指点我。”

范辉把剪纸唐的两张花样和他的两张图片小心地放在一个铅皮的扁盒内,然后就和剪纸唐告辞。

剪纸唐急问:“你住在什么地方,以后我怎么找你?”

“我的住处不固定,以后还是我来找你方便。”范辉说着正要跨出门槛,面人章闯了进来,一拾头,不由惊喜地叫起来:“啊,范老师,你怎么?……”剪纸唐惊愕地看着他们:“你们认识?”

“我讲的小学老师,就是他啊!”面人章高兴地把脸转向范辉:“范老师,告诉你个好消息,我的面人不霉不裂,试验成功了。”

“真的?那可太好了。你快照我提的要求做吧。”面人章笑呵呵地点点头。

送范辉走后,剪纸唐忙问面人章,“他给你的是什么图样?”面人章看了看他,不想拿出来。“你还保密,二哥?”

面人章很谨慎地关上门,带着几分神秘的表情关照剪纸唐:

“三弟,看了可不能告诉别人啊,告诉了别人可要害范老师的。”

剪纸唐点点头。

面人章从衣袋里拿出了一张纸,上面画了一组人物。

第33章

剪纸唐兴奋地看着:“啊,也是宣传抗日的。”面人章快乐地望着剪纸唐说,“你也懂了?”剪纸唐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好象只有你懂!”两人相视,哈哈大笑起来……

几个月以后的一个夜里。

剪纸唐和面人章已经睡了。范辉突然闯了进来。他拿出一张抗日根据地的油印小报给他们看。那上面登了一些抗日根据地游击队英勇抗日的斗争事迹,登了一些抗日宣传画,特别令人注目的是登了剪纸唐那天剪的两份图案。

剪纸唐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用手拭了拭眼清,看了又看,他的脸上露出抑制不住的喜悦:“这不是我剪的花样吗?”

范辉回答说:“对,现在已经变成宣传抗日的文艺作品了。文艺作品?”剪纸唐对这样的名称还很随。“对,它可以鼓舞全国人民起来抗日救国,这大概不会想到吧!”

“我只想到我剪的花样,是为了卖钱,为了吃肚子,想不到今天可以用来抗日了。”

面人章高兴地朝剪纸唐笑着,打趣地说三弟快要成为艺术家了。”

“依我看你们两位都是民间艺术家。”范辉说着又对他们讲了一下当前抗日的形势。剪纸唐和面人听了很受鼓舞,他们向范辉表示一定要加入到这个伟大的抗日行列,为抗日出一份力。

从那以后,范辉经常和他们接近,在两年多的接触中,范辉渐渐地把他们当作自己可靠的战友。一天晚上,范辉突然来找他们,低声地说:“眼下有一个紧急的任务交给你们。”剪纸唐一听有紧急任务,忙呼地站起来:

“交给我吧!”

这时,范辉撩起长袍,把绑在腰部的一叠传单了拿下来,交给剪纸唐,“这是一批油印的抗日传单千万要小心,日本鬼子和伪军查得很厉害,你可以利用你的串乡剪纸的方便散发出去。不要给人发现、。剪纸唐小心翼翼地接过传单,欣喜地看着,要记住这是抗日的秘密工作,万一被敌人发现了,也不能卖友求生。

杭日的秘密工作!剪纸唐和面人章不约面同低声欢叫起来。范辉微微地笑看着他们当天晚上,送走范辉后,剪纸唐一点睡意也没有,他在油灯下,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发出油墨香味的传单,一遍又一遍地看自己剪的游击队打击日本侵略者的花样。他没有想到自己的花样也会印在报纸上。没有想到他和范辉这样的人交上了朋友。现在他的生活变了,每天不再只是为了三餐饭而奔波,他的生活中融进了新的富有生命力的东西。

东方的天际露出了鱼肚白,远处传来第一声雄鸡的报晓声。剪纸唐睡不住了,他连忙穿衣起床,在题部贴身牢牢扎住传单,然后带了笛子,背了一个白布包就出门到四方去剪纸了。

剪纸唐沿着浩瀚无际的长江走着。这时,江面上响起鸟儿的歌声,乳白色的薄雾,轻轻地笼罩在江面上,挡住了阳光,远远望去,江面上的片片船帆,时隐时现,当东方的天际,一片血红血红的云彩,托着一轮巨大的火球从江面上升腾起来的时候,薄雾消尽,整个江面闪烁在金色的阳光里。

剪纸唐迎着朝阳,披着霞光,在田野的小道上轻快有力地走着。

当剪纸唐走进村子的时候,他象以往一样,吹起笛子,四邻的男女老少们一听到这熟悉的笛声,便从四面八方蜂涌而来,他们象见了亲人一样,七嘴八舌地嚷起来:

“剪纸唐来了!”

“这一回可要叫他剪个好的花样!”人群一下子把剪纸唐围了起来:

“我要《喜鹊登梅》!”

“快给我剪个《观音送子》!”

“我要一份《鸳鸯戏荷》!”

忙得剪纸唐满头大汗,应接不暇。

老乡们有的用毛巾给他擦汗,有的端来了雨前茶,有的拿出了刚出笼的糯米菜团。剪纸唐好象生活在欢乐的海洋里,他在这个海洋里,欢心自如地不停地剪啊,剪啊。

一天下来,剪纸唐足足剪了两百多份民间喜闻乐见的各式花样,他的一块白布里兜满了老乡给的兽、鸡蛋、团子、零子、花生。在这忙碌而欢乐的一天里,他神不知鬼不晓地把传单散发完了。有时,他看到周国无人,就索性把传单贴在乡公所的大门上。

剪纸唐散发完传单,他看看天色尚早,觉得还不过瘾,在他看来,既然是宣传,就得大干一番。他决定剪一个“抗日”花样。在花困锦簇中,镶上抗日两字。乍看,看不出,细心一看就清楚。由于这花样新颖,一下子就剪了一百多份。这一天,剪纸唐可说是丰收而归了。当他回到家里,想不到徐小娟正在等他。“太太要我到花样店买几张花样,要绣拖鞋,我

想还是请你剪吧!”

剪纸唐听了,觉得机会来了,一不做,二不休,这下要叫抗日的“花”开在禇公馆里。他满口答应,就把“抗日”花样剪给了她。又在小娟的耳边低低地说了儿句,小娟会意地点点头,拿着花样就回公馆了。

在古城僻静的林荫处,座落着一座园林式的建筑物,四周都有围墙,围墙上有带电的铁丝网。这就是日本派遣军驻古城的城防司令部。

在司令部的一间光线不很充足的办公室里,墙的正中悬挂着一面刺眼的太阳旗。司令佐木一郎正站在大办公桌前发怒,他手里拿着传单和抗日花样。褚洪昌和翻译官都垂手立在旁边。

佐木一郎那张铁青的脸板着,他把手中的半根蝙蝠牌香烟,狠狠地掷在地上,气呼呼地抚了一下抖动的日本须:“限你们三日之内,破获共产党地下组织,特别要抓住这个剪花样的人。”

,他象以往一样,吹起到这熟悉的笛声,便从了亲人一样,七嘴八舌

这时,有两个日本兵押着一个矮个子进来。这个矮个子不是别人,原来就是一只耳,他看见了褚洪昌,忙畏葸地走上前,作了一个揖,用他发抖的老鸭子声音说着:“大少爷,我一-我有重要情报向你报告-”

褚洪昌的眼睛一亮:“什么情报?”

二只耳眼珠向四周转了转,贼忒忒地看了一眼褚洪昌,欲说又止。

“你他妈的,看什么,快讲!”褚洪昌心烦地骂了他一句。

第34章

一只耳吓了一跳,他低垂着眼皮,抖抖索索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张花样递给褚洪昌。

褚洪昌接过花样一看,正是那张抗日花样,忙问:“你知道是谁剪的?”

“小人那天到乡下行医,亲眼看到一个人剪的。”一只耳觉得自己报了一大功,他用黄而发黑的牙齿咬着厚厚的下唇,等待主人的奖赏。褚洪昌听了,喆红色的脸顿时漾起了一片喜悦:“他是谁?”

“就是大名鼎鼎的剪纸唐。”“什么剪纸唐?”佐木一郎急问。

“司令,这个人就是那天给你剪乌龟的,他本来在家父开的芙蓉花样店里剪花样,后来装病不来剪,现在却又私通共产党。”

“司令!”翻译副官煞有介事地走近佐木一郎:“我看,事不宜迟,现在就去把这个剪纸唐抓来!”佐木一郎用手抚了一下日本须说,“好!赵继文,此案就交给你办!”

褚洪昌本来想自己去抓,想不到赵继文手长抢了先,心里有点不悦,但又不便显露,马上换上一副勉强的笑容,走近赵继文说,“副官亲自出马,这再好不过了,但是,副官不识此人,怕有疏漏,小弟愿奉陪走一遭。”

赵继文心里一怔,很不乐意,而表面上却很有礼貌地笑笑说:“那就更加妥贴了!”

赵继文走出日本城防司令部,心里折腾得害:抗日花样肯定是剪纸唐所剪,现在有这个讨厌的一只耳作证,事情就难办了。他用眼角扫了一眼走在他右边的一只耳,内心非常憎恶他。要不是刚才果断地把这案件揽下,剪纸唐落到褚洪昌的手里,就更糟了。可现在怎么办呢?此刻身边多了个褚洪昌,他无法通知范辉让剪纸唐立即转移。又想,如果到剪纸唐家去,可能碰上范辉,范辉万一出了事,党的组织就会受破坏。他决心设法调开褚洪昌,以便自己相机行事。

眼见此刻集市时间已过,他故意对褚洪昌说:“老弟,也许他还在夫子庙前剪纸,也许他在家里,为了万无一失,我们分兵两路,你去夫子庙,我去他家,这样他就插翅难飞了。”

褚洪昌哪儿会想到其中之计,只当是急于抓人,便满口答应,带了两个卫兵直向夫子庙走去。赵继文也忙抄小路飞奔剪纸唐家。

范辉这天正来找剪纸唐,一见范辉,他心里象开

了花似地述说:“范老师,传单我都发光了。”范辉很满意地看了他一眼。“我不但发光了传单,还一口气剪了一百多张抗日花样,都卖出去了。”

“什么抗日花样?”剪纸唐忙剪起来,逆给范辉看。

范辉一看,不由大吃一惊:啊呀你闯祸了。

“什么?”“这样做,暴露了自己!”“我传单都可以发,为什么宣传抗日的花样就不能剪?”剪纸唐不服气。范辉双眉紧锁,严厉地责备道:“你要知道,传单是经过严密组织印出来的,敌人明知道是游击队搞的,也没有办法查出是谁印的。可是,你这个花样,

敌人一下子就可判断是剪纸艺人剪的。”“啊,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层。”剪纸唐这时才明白自己做错了事,他开始着急了。范辉凝思了片刻,果断地对他说:“你不能再朵在这儿,得马上跟我转移!”

剪纸唐赶忙收拾东西,当他们正要走出门时,赵继文已出现在他们面前。

范辉见赵继文来,怔了一下,他看到后面还跟着一个矮个子和两个持枪的日本兵,便知道出事了。忙把手中的抗日花样揉成一小团,放进嘴里,咽了下去。这一切都在赵继文眼里,他只当没看见。赵继文心里很焦急,他得设法打发范辉走,又想叫他知道一点情况。便拿出花样问剪纸唐:“这是你剪的吗?”

剪纸唐看了看,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赵继文用眼睛示意一只耳,一只耳忙走上前,气势汹汹地:“就是他,那天在东庄河边,我亲眼看到他给老乡剪的。”

剪纸唐一看原来是出卖蛇王彭的一只耳,怒不可遏;“你这个瞎了眼的,你想来诬陷好人哪!”赵继文逼视一只耳:“你没看错?”

“长官,是他,就是他,绝对没有错。”一只耳的老鸭子声音快要哭出来了。范辉走近赵继文:“长官,这个剪纸唐,大字不识一个,怎么会剪这个花样!”“你是干什么的?”赵继文走到范辉面前,严历盘问。

“我是来请他剪花样的!”

“你少废话,还不快滚!”赵继文觉得要他知道的情况也就这些了,怕褚洪昌马上会赶来,所以给使了个眼色,叫他立即离开。

范辉理会了,就忙离开了屋。范辉走了不一会,褚洪昌就冲了进来,一看抓住了剪纸唐脸上的粉刺一粒粒地涨了起来,他用恶毒的眼光看了一眼剪纸唐:“嘿嘿,剪纸唐,你终究逃不出我的手掌!你狗胆包天,竟敢私通共党!

两个卫兵在屋里搜了一阵,什么也没翻到。带走!”赵继文朝禇洪昌看了一眼,笑了笑命道。

剪纸唐镇静自若地走出家门-

第35章

剪纸唐非常悔恨,头一回彭为抗日出力就闯了祸。他并不怕坐牢,他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他唯一耽心害怕的,是给范辉带来了不便。这次被抓进日本城防司令部,是他所没有预料到的,他只知道满腔热血宣传抗日,至手如何宣传,以及会带来什么后果,却是全然不曾考虑的。这次被抓,经过多次拷问,经受各种刑罚,使他明白了原来不懂的事: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已经不象过去那样,只关系到个人,而是关系到范辉,甚至还关系到范辉的那个组织,或许就是游击队,或许是共产党,所以,他在牢房里,越想越觉得对不起范辉。至于自己将面临什么恶运,他并不在意,要紧的是:刀架在脖子上,决不能丝毫牵涉范老师。

在日本城防司令部里,他矢口否认抗日花样是他剪的,那个一只耳象条癞皮狗似的死死咬住他,可当剪纸唐要他拿出旁证来时,他就哑口无言了。这使得褚洪昌欲置剪纸唐于死地而不能。他曾几次鼓动赵继文把剪纸唐秘密枪毙算了,赵继文却总是婉言拒绝。认为剪纸唐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剪纸艺人,而司令却需要从他嘴里问出背后的牵线人,如现在把他处决,无法向司令交账。因此,褚洪昌连日来一筹莫展。

褚洪昌从“一品香”妓院走出来,已是掌灯时分。他的眼眶四周一圈黑印,昨夜和妓女绿牡丹鬼混了一通宵,今天又陪她花天酒地作乐一天,弄得他此刻心力交瘁,脚下如绵,头脑里嗡嗡作响。

无情的东风夹着一丝丝的春雨迎面扑来,褚洪昌不由打了一个冷噤,他本来想到司令部去问赵继文,关于剪纸唐的案子有无着落。可是,当他的脑子里一闪现剪纸唐那种凛然不屈的神情时,就泄气了。他此时的脸犹如天空中灰暗的愁云,只好跌跌撞撞地走回公馆。

、褚洪昌刚走进黑黝黝的庭院,就听到客厅里传出、声声惨叫,使得整个空旷的庭院显得更加阴森可怕。他跨进客厅,看见大管家正在打女佣徐小娟。大管家一见禇洪昌,就向他报告徐小娟把抗日的花样弄进了公馆,而且他的小母亲露依莎竟然已经把它绣在拖鞋上了。禇洪昌一听,象打了一针兴奋剂似的,浑身又来劲了,那只仅存的独眼闪现出一线希望之光。他扑到小娟的面前,一只阴森森的眼睛视着她:“你这死丫头,竟敢把共产党的宣传品弄进公馆!”

“大少爷,我不知道。”

“你老实说,是谁叫你弄进来的?”“大少爷,这是太太叫我去买的。”

“在哪儿买的?”

“夫子庙前。”

“你记得他的摸样吗?”

“见了面也许能认出来。”褚洪昌暗暗自喜,觉得有了八成希望,只要她认出剪纸唐,那就再也无法抵赖了。他用手帕拭了一下假眼的泪水,说:“好,只要你能认出来,我不但饶了你这条狗命,还有赏!”

褚洪昌已经完全忘记了疲倦,晚饭也不吃,就带着徐小娟到日本城防司令部去了。

佐木一郎近日来忧心忡忡。最近,长江游击队活动得厉害,派遣军司令部对他的工作很不满意,要他加紧扫荡,消灭长江游击队,破获游击队地下组织,以利把大批军火、兵力,畅通无阻地输送到苏北,去攻打新四军抗日根据地。

佐木一郎原以为在剪纸唐身上,可以弄到一点游击队的线索,所以他亲自审讯过一次,虽经用刑,但一无口供。

佐木一郎的内心,尽管焦急如焚,可是,他在下级面前,却从来不露一点痕迹,总是显得那样的安稳、那样的沉着。此时,他正在办公室的大办公桌上饱蘸浓墨,做张做智地依案作书:“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司令真是笔走龙蛇!”翻译副官赵继文站在他的身边,似乎十分欣赏。

佐木一郎仍在伏案疾书,不过,只要细细观察就会发觉他的心思并不在书法,他的眼神很忧郁,分明在考虑着另外的事情。他边写边漫不经心地问道:“有口供没有?”

赵继文知道他问的是剪纸唐的案件,忙回答:“没有!”

佐木一郎听了,仍不动神色地练他的字,似乎是随便问问而已。

这时,褚洪昌突然闯了进来,脸上带着狡黠的笑容看了一眼赵继文,就走近佐木一郎,“司令,我又给您带来了一个活证人。”说完在佐木一郎耳边低

佐木一郎听了,慢慢放下那枝羊毫粗笔,看了褚语。洪昌一眼,习惯地用手抚了一下他的日本须,只见他的眉毛一耸,喊道:

“把剪纸唐带进来。”屋里,一阵短暂的沉默。赵继文满腹狐疑,不知褚洪昌在搞什么鬼花样,为了掩饰他内心的紧张,他

点燃了一枝烟,慢慢地抽着。不一会儿,两个日本兵把剪纸唐推了进来。剪纸唐虽然只进来了一个星期,可是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他一身的龙头粗布短衫裤被撕打得褴褛不堪,脸上、脖子青一块、紫一块。

褚洪昌凶神恶煞般喝道:“我问你,花样是不是你剪的?”

剪纸唐无力地站在那儿,不语。“嘿,不见棺材不落泪。来人,把证人带上来!”褚洪昌很得意地传令。只见两个和平军把徐小娟押了上来。“你认识她吗?”褚洪昌指着徐小娟问他。

剪纸唐微微睁开双眼,一看是小娟,两条浓眉不由微微地抖动了一下,内心瞿然一惊,但很快就镇静了下来,说:“不认识。”

佐木一郎冷冷一笑。

褚洪昌忙一转头,把徐小娟拉到剪纸唐面前,吼叫着:“你认识他吗?”

徐小娟极力抑制住内心的慌乱,从容地一字一顿地说:“不认识。”

“你他妈的看看清楚,是不是从他那儿买来的花样。”褚洪昌咄咄逼人的眼光盯着徐小娟。

整个的阴森森的办公室里,都敛声屏息地等待徐小娟的回答。

徐小娟这时已完全恢复了平静:“不是他,那天是一个年纪比他大的老头儿剪的。”

这时,赵继文才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

佐术一郎听了,失望地背转身去,日本须气得根根发抖,“把他们统统押下去!”

褚洪昌的脸上每粒粉刺都突突地在跳动,假眼的泪水不住地淌,他不停地用手帕拭着。他感到比挨了打还难受,自己的一片苦心又白费了。

褚洪昌团里的凌参谋突然进来,走近褚洪昌,交给他一个大信封:

“司令的信。”

褚洪昌忙接过,瞧了一眼后,就讨好地递给佐木一郎。

在术一郎接过信,拆开一看,脸气得发白,恼羞成怒地拍着桌子。

“太猖獗了!”

*苏昌见佐木一郎发这么大脾气,胆颤心惊的问:

“司令,这是一佐木一郎把信掷给他。假燕文和褚洪昌都凑上去看,原来里面装了两份花样,一份是抗日花样,一份却是佐木一郎的丑相。赵继文佯装大吃一惊,但不作声。

佐木一郎紧绷着脸,问凌参谋;“这封信是谁送来的?

凌参谋忙回答:“就是那个一只耳,刚才要我转呈司令。

褚洪昌不禁愕然呆立。佐术一郎怒气冲冲地问:“人呢,把他带进来!”凌参谋忙出屋叫来一只耳。佐木一郎冷冷的声音:“这封信是从哪儿来的?

“我,我是今天上午,有两个那边--”一只耳看看周围人的面色,嗅嗅室内阴森森的气息,摸不清头脑了,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老鸭子的嗓音变吞吞吐吐起来。

褚洪昌紧逼着:“什么那边......

“那边忠义救国军的人,要与司令挂勾,叫我捎封挂勾信。”一只耳秃顶上已经急出了一头的虚汗。佐木一郎阴冷凶狠的目光盯住一只耳。凌参谋近佐木一郎的办公桌,说:“司令,这小子十分可疑,说不定是……“一只耳吓得哭出声来,“卟通”一声跪下“长官,司令,我可是好人哪,我......-”

“团里弟兄说,今天上午有两个人到茶楼找你,后来你们又在杏花楼吃饭,这两个人是谁?”凌参课两道利箭般的眼光射向一只耳。

“这,这,是那边,那边忠义救国军。”一只的脸上起了一阵可怕的痉挛,他全身都在颤抖了。凌参谋连珠似的又逼问一只耳:“吃饭的时候,他们给了你一包什么东西?““这--这--”一只耳已经吓昏了,舌头也僵了,不知说什么才好。

不知赵继文对佐木一郎低声叽咕了些什么,只听佐木一声吆喝:“押下去!”

这时,一个日本军曹进来报告:

报告司令,昨天四乡又发现大量的传单,大量抗日的花样。”说将从口袋星摸出一大叠

芙蓉花样店的钱三寸突然前来报案:报告,共党昨晚把抗日花祥贴到做店的排门上来了。

佐木一郎再也不愿听到这些令人生厌的消息,怒喝道:“统统的给我滚!”

吓得钱三寸和军曹忙退下。

第36章

这时,赵继文忙朝凌参谋使了个限色,凌参谋趁风将龟Ữ缩一团的一只耳拖了出去。赵继文看了一眼佐木一郎,慢声细语地说:“司令,这几天我们根据提供的假线索忙得不亦乐乎,他们却利用间隙毫无顾总地宣传,甚至想收买好细,打进司令部……”

佐木一郎一付心不在焉的样子,似乎在听赵继文的话,又似乎没听,赵继文见状没再说下去。佐木部失意的灰白的脸上布满了惊疑不定的神情。他那狡滑的眼光时而在赵继文的脸上溜转,时而又转向褚洪自,后来仍一言不发地走到办公桌前坐在皮椅上。褚洪昌和赵继文静静地一步不挪地站在他的办公桌前,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命令。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佐木一郎却慢条斯理地在磨墨,他的心里正紧张地捉摸下步棋。

褚洪昌憋了一肚子的气走出了城防司令部,在斜风细雨中急匆匆地走着。他急着回公馆吃晚饭,但更由于精力不支,急于回家好好睡一觉。可是,当冷风凉雨不断地打在他的脸上时,他的脑子又慢慢地清醒过来,他又想起刚才司令部的事了,他越想越觉得蹊跷,一只耳明明是效忠于我的人,怎么一下子鬼使神差的成了共产党的奸细了,这里会不会有人从中.....他想到此,恍若初醒,他此刻不想回公馆了,决定马上去团部,独身审讯一只耳,说不定倒是会弄到意外的线索。当他赶到团部,找到了凌参谋时,还没开口,凌参谋就向他报告了:“团长,那个共产党的奸细已经被打死了。”“什么,你说什么?”褚洪昌一听,暴跳如雷,他的那只独眼充满了血丝:“你怎么可以随便处死他?”

凌参谋的语调异常平静:“报告团长,因为他逃跑,我只好开枪--”“你啊!-一唉!”禇洪昌气得说不出话来。来时的满腔热望,一下子冷却了。他说不出心里究竟是一种什么游味,只觉得最近一连串的事都不顺心,特别是这个一只耳,简直是一件无头案。一股恼人的烦躁充满了他的失意的心一

几天以后。

褚乃盛突然来城防司令部找赵继文:“老弟,不揣冒味,有件事想问问,剪纸唐的案子究竟怎么样了?”

“看情况,那个抗日花样不象是他剪的,别的事又牵扯不上他。”

“那就好。最近,三井总经理从日本打来两封加急电报,要我们赶快剪一些新的花样,绣一些新的刺绣品运去,而且一定要剪纸唐剪。所以我想......

经理的意思是?

“保剪纸唐出去。我用芙蓉花样店的名义保。这个人我了解,他不懂政界的事,不会出问题。”“好,我这里只要经理一句话。司令面前你还请你那位少爷--”

“这,不在话下,司令这边也请你费神。”“那好说--”

“多谢了,改日来公馆聚聚。”“好说,好说!”赵继文把褚乃盛一直送出大门。褚乃盛客气地向他告辞后,便跳上黑色包车,飞也似地离去-

剪纸唐很快就出狱了,面人章在牢狱门口接他。面人章一见剪纸唐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就心疼地抱住他哭了起来,倒是剪纸唐开朗地安慰他,面人章哭着把纸剪唐搀扶到了家里。当天下午,芙蓉花样店的钱

三寸就登门拜访:三群“啊呀,总算是出来了,大喜啊!你还不知道吧,是褚经理亲自出面保你出来的。”“那得多谢他的好意了。”

“经理真是好人哪,看你一个人恓恓惶惶,他要我叫你进店去!”

“我不想去。”“褚经理特别关照,对你要另眼相待,工钱从优,一个月十块大洋,这是店里最高的了。”“还是自由自在跑江湖好!”

“剪纸唐,这样的美事你打着灯笼也没处找。你再三思吧,明天我来听你的回音。”钱三寸说罢就快快而去。

晚上,范辉来看剪纸唐,寒喧之后,剪纸唐急着

问他:

“听说我被抓后,有人剪了一大批同样的抗日花

样?”“这亏得一个尼姑庵里的尼姑,她会剪纸,我们把你剪的花样叫她照着样剪了三天三夜,然后再请人散发出去,这样就迷惑了敌人。”范辉告诉了他。“那我得好好感谢那尼姑了!”剪纸唐突然又想起钱三寸下午来的事,忙对范辉说:“钱三寸又来请我回店,我已经回绝了他。”

“噢?”范辉想了想说:“你知道吗,这次是褚乃盛亲自去保你的!”

“为什么?”

“听说三井总经理从日本来电报,点名要你剪新花样,他那儿急着要做牌子赚钱。”

“那我更不愿意给他剪!”“不,你应该去。”范辉这时在想,游击队地下党组织一直想再物色一个固定的地下联络点,如果剪纸唐进了芙蓉花样店,作为联络点,这何尝不可?所以他怂恿剪纸唐回去:“你到了他的店里可以利用你的身份,帮我们做点工作,人家不容易怀疑你。”

“那--”

“钱三寸再来你就答应下来。”“好,只要是抗日需要,我就听你的话,回店

去。”

剪纸唐重返芙蓉花样店剪纸,已经有半个多月了。他和过去一样,仍旧吹着他那笛子。在玻璃柜旁,当众表演剪纸。他一回来,这个店的生意也兴隆了起来,钱三寸当然成天喜悠悠的。

剪纸唐心情特别愉快,这倒并不是因为生意好,而是因为范辉交给他生平不曾遇到过的神秘而重要的任务。

今天,剪纸唐象平日一样,一边吹笛子,一边注意人群,看看有没有他想象的游击队员那样的传奇人物。正在这时,他忽然看见日本城防司令部的翻译副官赵继文走进店来了。他恨他。觉得这个人长得倒蛮秀气,一对细长的眼睛,淡眉薄唇,斯文温雅,十足的文弱书生,想不到却是个狗汉奸。他盘算着他进来决不会有什么好事,自己千万要小心。

翻译副官赵继文进店后,踱近柜台,看看陈列的各种花样,然后走近剪纸唐说,“请你给我剪一个报晓的大公鸡!”剪纸唐听了一惊,心想:什么,他要报晓的大公鸡,这不是暗号吗?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是一个狗汉奸来对暗号送情报?是我听错了?或是他偶然也要这个花样?因此。剪纸唐又故意试探地问了声:你要剪什么花样?

“我要剪一只报晓的大公鸡!”

“没有听错,也不是偶然巧合,他想进一步弄明白,又问:

“要不要翘尾巴?”

“要翘尾巴的。”糟了,剪纸唐一听,暗号完全物合,这个狗汉奸决不会是地下游击队。到家里提人的是他,审问他的时候有有他,他怎么能是自己人呢?这一定是谁泄露了暗号,他冒充我们的地下游击队员,我可千万不能上他的当。嘿,今天让他看看我剪纸唐的厉害,他不动色地说:“你要的大公鸡,我不会剪!”“什么?”

“我不会剪,请你另找别人剪吧。”“我可以多给你一些钱,只要你剪得好!”剪纸唐越听越觉得这个狗汉奸太狡猾,他还想子方百计地引我上钩呢!他冷冰冰地说:“我实在不会剪。”赵继文纳闷地买了两份其它的花样走了。剪纸唐望着他走出店门的背影,心里得意地了,嘿,我剪纸唐究竟也受过磨炼,不是过去的剪纸唐了。

第37章

赵继文走出店门,心里很觉奇怪,暗号并没有错,可是他为什么不接呢?是他不熟悉,忘了暗号,还是出了什么问题。他此刻得到的情报十分重要,十分紧急,要立即送给长江游击队。找范辉吧,这样的环境不允许他随便去找他的上级。他决定下午再来。中午吃饭时分,剪纸唐匆忙赶回家吃午饭,正好范辉来了。剪纸唐一见范辉,喜滋滋地说:“范老师,好险哪,差一点上了敌人的当。”“怎么,发生了什么事?”“今天上午,那个狗汉奸翻译副官来跟我对暗号。

“是他?他怎么说。”

“他讲了暗号,我一想,怕是他冒充联络员,故意来引我上钩,我就回答个不会剪。”

“后来呢?”

“后来他又讲了一次暗号,我只当听不懂,他只好夹着尾巴走了,你说险不险。”

“啊呀,剪纸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按规矩只要暗号对,你就该接头,不能根据外表安自断定谁是真的,谁是冒充。可能你这次当面错过了一次机会,他就是来给我们送情报的地下情报员呀。

什么?

他一般情况不会亲自来,所以我也没有对你讲,现在看来另一个信报员有事不在身边,而他所得的情报一定是很紧急的。

这,这怎么办?你看我,自作聪明,又耽误事了。

”别慌,他还会来的,你收下他的情报,然后立即发出另一个暗号,好让游击队尽快地取走!

剪纸唐嚼蜡似地吃完午饭,就匆匆赶到店堂,他站在大门口的柜台里,一边剪纸,一边睁大俩眼看着进进的人群,他一心盼着翻译副官的到来。

果然,翻译副官进来了。他忐忑不安的心又暗暗地高兴了。总算可以弥补由于自己的疏忽而造成的过失了。

当翻译副官走进店,他就象对待老主顾一样热情地凑上去,赵继文先朝他看了看,然后又细心地看看围,小声地说:“想请你剪一个报晓的大公鸡!”

“好,要不要翘尾巴的?”

“要翘尾巴的。”

“是红纸剪还是白纸剪?

“劳驾你用红纸剪。”

剪纸唐一听,暗号完全对,他欣喜若狂地从盒子里捡一张红纸,很熟练地剪了一只翘尾巴的大公鸡,剪好后,剪纸唐抽出一只大信封准备把花样装进去。“不,请你装在我的信封里。”赵继文说着就从公文包里摸出一个信封递给剪纸唐。

剪纸唐忙接过信封,小心地睃巡了四周,然后从信封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纸卷,捏在手心里再把花样放进信封,交给赵继文。

赵继文接过,付清了钱就离开店堂。剪纸唐自雪梅投江后,心情从来没有现在这样舒场、轻松过。他又动手用红纸剪一只大蝴蝶,等着游击队来对暗号,取走这份情报。

说也奇怪,当他刚刚剪好,放进玻璃柜,店里人群中的一个乡村打扮的青年妇女,好象就在等着似的,走到剪纸唐面前,很客气地说:“我要买这个大蝴蝶!”

剪纸唐看了看她,原来是一个女的,心里想:真不简单呢,游击队里也有女的,冒这么大的风险来取情报,真是女英雄啊!他忙说:请你付五个铜板。

那个女的却摸出了四个铜板:“明呀,我只带了四个铜板。”

“没关系,下次带来就是。”剪纸唐对完了暗号,即取出大蝴蝶装在信封里,同时把那个小纸卷也装进了信封。

青年妇女拿了那个信封就迅速离去。剪纸唐用崇敬的眼光目送着她远去....

数日后的一个黄昏,华灯初上。

一个报童正在马路中奔跑着:“卖报,卖报,南江日报,请看共产党游击队偷袭皇军军火大轮船!卖报!卖报!”

剪纸唐听了,心里暗暗欣喜。买报的人争购报纸,他也争着买了一张。

晚上,范辉到剪纸唐家里来,剪纸唐兴奋地说:“游击队真了不起,一下子就把日本鬼子的军火船给炸沉了。”

范辉笑呵呵地告诉他:“这军火足足有五轮船,从日本运到上海,然后从上海的吴淞口再运到长江边,想运到苏北,去进攻抗日根据地!”

“范老师,要是我也能拿起枪,去参加游击队,去炸毁军火船,那才得劲哩!”

范辉听了,神秘地笑了笑:“你知道吗?这一次游击队所以能及时地准确地炸沉军火大船,是因为有人送了情报。”“这个送情报的人真不简单,真是一位大英雄!”

“你知道是谁吗?”剪纸唐笑着摇摇头。“就是你啊!”

“我陝躲實擯危謁嗞湫拥鉕滝昨向

“是啊,就是上次翻译副官送给你的那份情报,它经过你的手,送给了游击队,游击队及时地掌握了情报,才打击了日本侵略军啊!”

剪纸唐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他不断地搓着两只手,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芒,“想不到,真想不到......

范辉亲切地望着他说。“你的工作不比一个拿枪的游击队战士来得容易,人民多么需要你在这儿的战斗啊,多么需要你利用你的剪刀进行战斗啊!”

剪纸唐只觉得浑身热乎乎的,他激动地朝范辉点了点头

第38章

世界上的一些事,真是无巧不成书。剪纸唐做梦也没想到,帮他逃脱敌人罗网的那个尼姑,竟是他心爱的妻子谢雪梅。

谢雪梅确实是跳了扬子江,而今确实还活着,痛苦的活着。

那天,谢雪梅被褚公馆的人架上小火轮,由徐小娟陪着,另外有两个和平军看守着她。在暮色沉沉的扬子江面上,小火轮开足了马力,行驶得非常快。越快,雪梅的心情越焦急。她想:难道就这样被他们送到省城,再被押到日本,永远远离家乡,远离剪纸唐吗?越想她越觉得痛苦,越想越觉得无路可走,她的心犹如扬子江的水,波涛翻滚,难以平息。

小火轮在黑沉沉的江面上越开越快,只听得“卜卜卜”的马达声。船上的人都睡着了,那两个伪军也早已进入梦乡,只有徐小娟还陪着雪梅,和她一样的心急如焚。雪梅决不愿去异国当个奴隶,决不愿意离开养活自己的乡土,决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养母,更不愿意离开自己的亲人剪纸唐。就是死,也要做乡土的鬼,死在乡土的江河里。所以,待到夜深人静,谢雪梅带着滚滚泪珠,横下一条心,跳进了浊浪滔天的扬子江。

谁都以为谢雪梅葬身大江。可是,命运的安排让她遇到了一条打鱼船,善良的渔家夫妇救了她,渔妇抱着她用自己的肉体暖她,给她灌姜汤。雪梅居然活过来了。但神志一直恍惚不清,身体也非常虚弱,渔妇每天熬些稀粥喂她。这真难为了渔夫,他一家七口,只一条破船安身,怎么再来安藏这个素不相识的落难女人?再说他们也得打鱼度日,不能老守着她。老夫妇再三商量后,不等雪梅同意,就把她送到附近观音山腰上的尼姑庵去。尼姑庵的大师太上官玉姑答应暂时收下,这样渔夫一家也算是尽了一片善心。

雪梅在尼姑庵里养息了一个星期,神志渐渐清了,才知道自己已经进了尼姑庵,此时的雪梅,也无别路可走,只得听从命运的差遣。她怕再被褚家的人抓去,就改名叫欧阳雪;编了一个身世,说是新婚后,丈夫暴病身亡,而婆婆硬逼她改嫁,她不依从,想想活着没有意思就跳江自杀了。尼姑庵的大师太上官玉姑听了,眼眶也红了,十分可怜她,又见她长得十分俊俏,讨人喜欢,有心收她当门下弟子,当时问雪梅是削发为尼,还是留发修行?雪梅想想,当然是留发修行的好,可以慢慢地设法找到养母和剪纸唐,

也许有破镜重圆的一天。就这样,谢雪梅在观音古庵里当了尼姑。

这个尼姑庵非同一般,远近颇有些名气。这个庵的大师太上管姑不是别人,就是褚乃盛的前妻,褚洪昌生身之母。

这个庵建筑在观者山的腰部,虽不算大,可显得庄严雅静,全庵总共十几名尼姑。

“庵的左右两侧,长满了密密的修竹,庵的后面是漫山的松林,鹅黄色的矮矮围墙和玲珑参差的屋角掩映在苍松翠竹之间。

座门的上方,悬挂着一块剥蚀的《观音古庵》的匾额。相传,这是乾隆皇帝下江南时的御笔。这正是此庵远近闻名的原因了。凡是到观音山古庵来进香点烛的信女,一爬上山腰,远远看到了这乾隆题的《观音古庵》,就会肃然起敬,当她们走近匾额时,就不由自主地跪地叩头,甚至有些不信神鬼的男女,”为了看看乾隆的手迹,也特地前来瞻仰一番。所以,虽朝代兴替,庵的主人也几经更迭,然而,朝山进香的人总是源源不断。

进得庵门,便是一个大院子,院子正面便是大了,神龛里,站着一尊金灿灿的千手观世音菩萨。她的两侧有文殊和普贤等几位尊者,大殿后面有侧殿以及尼姑们的住屋。

上官玉姑自接任大师太以后,庵里的一切大权都在掌握之中。褚乃盛给她的一百亩地不算在内,仅庵里的田产就有五百多亩,每年收租、化缘所得除庵日常一应香火茶饭的有限开支外,节余甚丰,故她的手头颇为宽裕。

上官玉姑收留谢雪梅,主要把她当作一名劳动力。特别是后来,发现雪梅会剪纸,会绣花,更象捡到了宝似的高兴。每当那些身挎黄布袋的太太、小姐、少奶奶来烧香拜菩萨时,奉茶之后,上官玉姑往请她们观看雪梅剪的花样,刺的绣品,博得信女们的称赞,然后或卖或送,上官玉姑所得的布施,双倍于往日。这样,上官玉姑大师太对她就另眼相看了。

庵里尼姑,每日都很辛苦,要承担各样的劳动,有的专司种菜、挑粪、浇水,有的烧一日三餐的饭,还要烧做佛事的菜;有的磨完黄豆,就汆面筋,或烧素火腿。上官玉姑的菜每天是另外烧的,都是一些菇、冬笋、木耳、猴头之类的山珍和时鲜蔬来。还有一些有钱的老太太,她们认为庵堂里烧出来的素菜是带佛法的,吃了心灵,可以长生不老,因此纷纷前来订购,这样十几个尼姑就得每天鸡叫头遍起来,一直要忙到深夜才能阖眼。

雪梅手会剪纸、绣花,为庵里出息不少。上官玉姑算是分外开恩,免除她一切杂活,叫她专门剪花样,绣花样。上官玉姑身上穿的法衣,床上的一应铺盖,以至庵盛里所用的桌帏,普萨穿的佛衣都出自雪梅十指。所以雪梅每天总得忙到二更才能合眼,比起别人尤其幸苦。

传限间几个月过去了。有一日,雪梅正在绣拖鞋,突然腹部一阵痉挛,一阵恶心,她赶紧丢下手里的绣品,用手捂住嘴巴,一面迅速背过身子,避开旁边的小尼姑的视线,用力咽了儿口唾涎,把泛上来的东西硬压下去,过了一阵,才稍稍缓和过来。她知道自己标孕了,这千万不能让上官玉姑知道,尼姑庵容不下一个大肚子女人。尽管她特别小心,但肚子一天一天的大起来,她别无办法,只好用布扎得紧紧的,至于今后怎么办,她怕去想它。

雪梅刚进古庵的辰光,犹如漂流到一个渺无人烟的孤岛,坠入寂寞、痛苦的深渊里。她成天神思恍坐在自己小房间的一个小小的佛龛前,佛龛里供着尊千手观世音菩萨,佛龛前日夜不灭地亮着一盏昏暗的琉璃灯。雪梅每日晨昏之间就坐在蒲团上,捏着那一串念珠,嘴里默默地念着:“南无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

第39章

到了深夜,每当她躺在床上,凝望着被琉璃灯照亮了的观世音菩萨时,就觉得心里有了一点希望,她觉得只要琉璃灯亮着,只要观世音菩萨看顾她,她就会与剪纸唐见面。有时,她恍惚间,仿佛在昏暗、飘忽的灯火中,看到了她熟悉的红润的圆脸,一双充满了青春的火焰的眼睛,这时,她过去和剪纸唐的欢快的生活,就象电影的画面一样,一幅又一幅的展现在面前。可是,当她意识到这仅仅是幻觉时,她又重新跌入了痛苦的深渊。

雪梅这二十多年来,算是尝尽了人生的艰辛困顿。她觉得眼前一片灰色,什么山川草木,什么星月云霓,在她的面前都黯淡无光,她对于一切都已疏远,都已淡漠,她觉得自己的路已经到了尽头,她在这个黑暗的古庵里,度日如年,再也看不到她过去的天真、活泼、娇媚,她好象已经燃尽了青春的情热。有几次因打听不着剪纸唐的消息,她曾想自寻短见,可是,她一想到肚里的生灵,未来的小生命,她就退却了,与其说是千手观世音菩萨给了她活的勇气,还不如说是未来的小生命给了她生存下来的动力,她把自己的希望完全寄托在她未来的小生命上了。尼姑庵有一个小尼姑名叫黑妮,从小卖给老财家当童养媳,由于受不了婆家的虐待,就逃出来当了尼姑,今年已经十八岁了,雪梅和她极要好,自从雪梅进庵后,黑妮就拜她为师,向她学习剪纸、绣花。她已经发现了雪梅的这个秘密,她安慰雪梅,叫她别耽心,说等快要临盆时,她就去偷偷请一个接生婆进来。生下小孩后,可以寄养在附近的农人家里。事情往往不会如愿以偿。那一关是来得那样的突然,雪梅只觉得下面一阵疼痛,接着就是一片血水淌下来……,站在她旁边的黑妮急得罔然无措,想去肃收生婆,又怕这儿出事。眼看雪梅已经坚持不了了她脸色发白,仰躺在地板上,牙齿紧紧咬着嘴唇,嘴唇上已印出了粒粒血印,她痛苦地呻吟着,黑妮手忙脚乱,不一会儿,婴儿已经落地,发出了一阵啼哭声。

这一阵啼哭,惊动了整个古庵,上官玉姑赶来一看,气得脸色如黄纸,她一扫平时那种慈悲和普面孔,完全象个恶巫:“赶快把她们赶出去!”黑妮苦苦地跪在她面前哀求。

雪梅已经被几个老尼拾到床上,另外几个懂事而善良的尼姑正在照料刚生下的婴儿。

上官玉姑俨然象法官似的宣布:“要是男的就赶快给我扔掉,要是女的就饶了你,让她皈依佛门。不过不能说是你养的,就说是我们夜里从什么地方捡来的。”说着,假惺惺地喟叹一声:“唉,出家人慈悲为怀”说完就离房而去。

雪梅生了个女儿,闯过了命运的一关。

雪梅的女儿欧阳梅渐渐地长大,到了五发,征得了上官玉姑的同意,就提前把她送到附近的一所名叫贫儿院小学读书。这所小学顾名思义收的都是贫苦人家的儿童。学校的经费都出自几个校董在南洋的募捐。学费、书费都不收,有时还有从南洋捐来的一些别人不要穿的衣服送给孩子们穿,一些过剩的奶粉、黄豆粉送来给孩子们吃。其实,这些校董都是村里、县里有名的绅士,他们名义上以中国贫民孤儿为名到南洋去募捐,实际上从中捞一笔洋财。

范辉就在这个小学里当美术老师,欧阳梅从小就喜爱剪纸,范辉是知道的,也知道她是欧阳雪小师太的女儿,他很喜欢这个学生,有时还画几张图给她,让她照样剪出来。

当剪纸唐剪出抗日花样,闯下了大祸后,范辉就立即想到欧阳雪,她在尼姑庵不为敌人所注意,就悄悄地通过欧阳梅给她母亲一块大洋,要她母亲照花样剪两百份。雪梅当然不清楚内情,她只知道范辉叫她剪的,至于花样中抗日两字,她根本就没有看出来。

钱三寸有一个外甥女住在观音山脚下。最近,这个外甥女要出嫁,钱三寸特地要剪纸唐到观音山去剪三天花样。剪纸唐本来不想去,后来想想到乡下可以透透新鲜空气,还可以顺便为农人们剪一些花样,因此,也就答应了。

今天,剪纸唐在钱三寸外甥女家剪了整整一天,当他离开时,已是夕阳西下了。

落日透过云层射出耀眼的光辉。漫山郁郁葱葱的松林披上了一片美丽的晚霞。山脚下,炊烟缕缕,整个山庄沉浸在一种柔和、宁静的气氛里,剪纸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晚风飘送着一股幽远的清香,轻轻地摩挲着他的面庞。在大自然的怀抱里,他感到无比畅,他情不自禁地拿起笛子吹了起来。悠扬动人的声在宁静的山庄回荡,刹那间一群男女老幼从四面人方蜂涌过来,有的要他剪花样,有的要看他剪花样剪纸唐的脸上绽满了笑容,他忘掉了一天的疲劳,一张又一张地给乡亲们剪着。

范辉领着几个学生走了过来,剪纸唐一见范辉简直喜出望外:“范老师!”剪纸唐叫了一声。他不敢多说话,他舔了舔嘴唇,把要说的话都吞了下去。

范辉朝他点了点头,会意地笑笑,指着身旁的一群儿童说:“这些都是我的学生!”他又拉着一个小女孩的手,走近剪纸唐说:“她就是那个尼姑的女儿。

“噢!”剪纸唐忙蹲下身喜爱地抚摸着小女孩的头发,当他看到她那张小脸上一双乌黑发光的大眼睛时,不由怔了一下,这双眼睛好熟悉啊!他呆呆地凝视了几秒钟,嘴唇微微地动了一下问: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欧阳梅!”小女孩伶俐地回答。

“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欧阳雪!”

剪纸唐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

“这母女俩的名字可真怪!”

范辉打断了他的思路,夸奖地说:

“你别看欧阳梅才六岁,她已能剪得一手好纸花了!”

“真的?”剪纸唐更觉奇怪,高兴地对女孩说:“快给大叔剪一个。”欧阳梅点点头,从书包里摸出了一把小剪刀,当场就剪了一个《小放牛》的花样,递给剪纸唐。

剪纸唐看了大为称赞。

欧阳梅突然拉住他的衣角:

“大叔,范老师说,你是剪纸大王,你教教我好

吗?”

“好,好!”剪纸唐喜开了嘴:“我就收下你这个小徒弟吧!”说着就剪了一个《喜鹊登梅》的花样送给她:“这就是给你的见面礼!”

欧阳梅欢喜雀跃,她接过花样,宝贝似的夹在书本里,向剪纸唐道过谢,蹦蹦跳跳地走了。剪纸唐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惘然若失。

欧阳梅一回到尼姑庵,就高兴地奔到母亲面前:“妈妈,妈妈,今天我拜了一个师父!“

“谁呀?”雪梅有点不解地把她搂在怀里。“是一个叔叔,花样剪得可好呢,他还会吹笛子

呢!”

“还会吹笛子?!”雪梅的心一动。“对,吹得可好啦。”欧阳梅说着就从书本里拿出《喜鹊登梅》的花样:“你看,这花样剪得多好!”

雪梅接过细细一看,不由惊叫起来,这分明是剪纸唐剪的啊!这意外的发现反而使她慌乱起来,她拉着女儿的手就往外走。

“走,咱们快去找他---”“他已经走了-

“走了,走到哪儿?”雪梅睁大了眼睛,紧张地问。

“不知道,他说,明天还要来的。”

“明天还要来?”女儿诧异地看了母亲一眼,点了点头。雪梅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半天没有讲一句话.......

晚上,女儿已经熟睡了,雪梅一人在昏黄的琉璃灯下,手里拿着那份《喜鹊登梅》久久地凝视着。她的鼻翼微微地动了一下,眼睛开始湿润了,一颗颗晶莹的泪珠从眼皮底下冒出来,挂在她长长的睫毛上。琉璃灯发出了微黄的光亮,在黑黑的灯芯上,结着一朵大灯花,慢慢地脸嗞作响地垂下来。雪梅的心头被微光照耀着,升起了温暖的希望。她在灯里又加了一根灯草,似豆的微花冒着青烟,摇摇曳地燃烧着。在这摇曳的灯光中,雪梅好象看见剪纸唐正在望着她笑,向她伸出粗壮的双臂。她据了报嘴唇,羞涩地笑了,用手拭了拭挂在腮边的心酸的泪水。她默地沉思着,她想起生日那天,剪纸唐剪《喜鹊登梅)的神志;想起她和剪纸唐结婚时的情景;想起她和纸唐的第一次见面,以及他们以后相处的细毫末节所有的一切都栩栩如生地展现在她的面前。

第40章

明天就能见到他了,明天就要和他团聚,明天就能重度过去的幸福生活,想到这些,雪梅的心因为兴奋而颤抖起来。她度诚地合起双手,感谢观世音普萨保佑。现在她觉得命运并不是那样的残酷。她盼望着天赶快亮,早一点结束这场痛苦的恶梦。

雪梅一夜未眠,东方刚刚发白,就心神木宁地对着镜子打扮起来。这是她进庵数年以来第一次照镜子,第一次想打扮。她对着镜子一看,不觉吓了-跳,她还不到三十岁,可是,显得多么的憔,多么的苍老啊。她的前额明显地出现了皱纹,脸色苍白而缺少血色,眼角边也暴出了鱼尾纹。她明显地变了,生活的磨难那样快地夺去了她青春的美貌。

雪梅母女吃好早饭,向大师太说了声去镇上买刺绣用的丝线,就走了。

母女俩沐浴着夏日的晨光,从观音山走下来,雪梅的心快活地狂跳着,一想起立刻就要见到的亲人,她的双脚象飞一样沿着山坡奔跑着。阳光在闪着露珠的树叶上跳跃着,漫山遍野的鲜花一起朝着她开放。过去在古庵的修道生活,使她无视四周的一切,无论是太阳、无论是草木,都显得暗淡无光。今天,她觉得万物都充满着生机,充满着希望。她看看身边的女儿,含着眼泪笑了,她拉着女儿的小手,欢快地着。阳光温暖着她的全身,南风轻拂着她的头发,的心里充满着无限的柔情,剪纸唐的突然来临,是她心中的日出,是她心中的曙光,是她心中的生命再起啊!

母女俩一直在昨天剪纸唐剪纸的地方等,啊!可就是看不见剪纸唐,她们等到中午,就在小里买了两块麻饼充饥,一直等到日落西沉,仍不见纸唐的身影。雪梅满腔的喜悦和欢乐一下子变成了影。可她并没有灰心,第二天她睛着女儿一个人又悄地抽空到村里去打听,第三天又去询问,同样有剪纸唐的一点点音讯!她又去小学校我范辉老可是学校告诉她范老师已不知去向,难以承受的失终于击落在她那颗脆朝的心上。她孤独地坐在观营上的一块岩石上,绝望的泪水模糊了她的眼,他好像又做了一场恶梦,命运又一次玩弄着她,重新吧她推向痛苦的深渊。

最近,芙蓉花样店突然扩充一间门面,专门收购中国的古董、字面,并由三井总经理直接派来一位叫龟田的日本人做老板。此人极为可疑,根据范辉同赵继文的分析,有可能是从日本特务机关里派进来的谍报人员。为安全起见,决定把联络点移到剪纸唐家里,规定情报递送一般都在晚上进行。

剪纸唐当天匆匆回到家里,立即剪了一只红蝴蝶在门口窗上,暗示家中并无别人。

不一会儿,日本老板龟田闯了进来,剪纸唐心里一惊。

“剪纸唐,今天我特地来看看你!”龟田穿了一件日本和服,剃个大光头,嘴唇上一撮仁丹须,看上去只有四十多岁,人生得精悍利索。他笑容可掬地走到剪纸唐面前。“不敢,不敢!”剪纸唐心有戒备地看了他一眼“

“你知道吗,三井总经理已从日本回来,今天特地来店看你,你不在。他特别器重你,从日本带来了几种新的图案。”龟田说着从盒子里摸出几张图样给剪纸唐:“他吩咐,请你照这几种图样各剪五百份,他等着急用!”

剪纸唐看了看图样说:“这两天我正在为钱老板家外甥女剪花样。”

“我已经给钱老板打过招呼,你明天就不必再去,全力剪三井总经理的花样。”

“那好吧。”剪纸唐心不在焉地回答了一声,心里却有几分紧张,他害怕此时有人来接关系。他借口屋内热,就把贴有红蝴蝶的窗子打开了。

待日本老板龟田走出门后,他又忙把门窗关好,

让红蝴蝶醒目地给人看见。龟田走了不到一刻钟,翻译副官赵继文就闪了进来,将一个小纸卷递给剪纸唐说:“很紧急。”剪纸唐迅速接过纸卷,朝窗口望了一眼,忙塞进里面衣服的口袋里,凑近赵继文低语,“刚才龟田来过。”

“要注意这个人」”赵继文的话音刚落,突然发观窗外龟田的影子一闪:“不好,龟田并没有走。”“怎么办?”剪纸唐有些慌张。赵继文一眼警见桌子上放着一个面人章捏的小寿,眼睛一亮,忙拿在手里,故意大声说,“最近,三井总经理五十大寿,我想请面人章捏一个这样的大寿星。”

“他呀,跑江湖出门已有半个月,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剪纸唐也故意放高嗓子喊着。“他一回来,传我的话,给我捏一个大的,我可以给他一块钱的酬金。”

“好,我一定转告。”

这时,龟田走了进来,见了赵继文很客气地笑笑,不打断他们的话,若无其事地站在旁边听着,等他们谈完了,才说,“剪纸唐,刚才我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三井从日本给你带回来一件很重要的礼物差点忘了。”说着从皮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盒子,打开盒子拿出一把雪亮的剪刀,“上面特地刻着赠给中国剪纸大王,下面还有三井的落款。”

剪纸唐接过剪刀,赵继文也凑上来看了看,然后说:“那你们谈吧,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说着朝龟田点了点头就走出门去。龟田见赵继文走了,不一会儿也就告辞离去一

佐木一郎的书斋里,一个日本歌妓正在磨墨,佐木一郎很悠闲地在练书法。这时,门口传来一声:“报告”。

佐木一郎毫无表情地说:“进来。”进来的是日本老板龟田。

龟田走近佐木一郎,用极低的调门,说,“司令,有重要情报。”

佐木一郎向歌妓挥挥手,歌妓忙退出书斋。龟田把门关上,然后站在佐木一郎的面前报告:“报告司令,刚才我去剪纸唐那儿,看到翻译副官赵继文也在。

佐木一郎做了个手势,让他坐在另一张小沙发上。

龟田受宠若惊地坐下。“我看翻译副官同剪纸唐之间十分可疑。”“嗯!”

“司令官,我想时机已经成熟,可以动手了。”左木一郎向他摆了摆手:“继续监视,不要打草惊蛇!“

“是!”龟田得到指示后,即退出书斋。

当天晚上。

古城最大的爵禄饭店正在热烈地庆贺三井总经理的五十大寿。

宴会厅里,灯火辉煌,宾客满堂。三井总经理最近刚从日本回来,还特地带来了一批歌妓,她们分坐在每张桌子边上,卖弄风姿地给宾

客们斟日本的“菊正宗”酒。电风扇“呼呼”地转动,留声机里播放着靡靡之音《支那之夜》。在一阵热烈的掌声中,城防司令佐木一郎站了起来,手举精致的小酒杯向三井总经理祝酒,三井总经理满面春风举杯对酒,众宾客纷纷杯。

半阴面带了剪纸唐步入宴会厅,褚乃盛见了朝他们摆摆手,然后走到三井面前:“总经理,今日是您老五十大寿,我深知您酷爱中国的工艺美术,特别是喜爱中国的剪纸,为了庆贺您的大寿,我特地请了剪纸唐当众表演,借花献佛。”

三井听了,显得特别高兴,走到剪纸唐面前:“剪纸唐,你是中国的这个。”他翘了翘大姆指,然后拿起一个小酒杯,递给剪纸唐,自己又举起一杯:“来,为你对大日本工艺美术的贡献,敬你一杯。”

第41章

剪纸唐大方地举过杯一饮而尽。

佐木一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看了一眼龟田。

龟田会意地注视着剪纸唐。

宴会厅的一角,小军官们在互相祝酒,凌参谋走近翻译副官赵继文,两人碰杯时,凌参谋低语:

“有新的情况。今天下午,突然从吴淞口开来了三艘军舰。另外,团里接到密令,封锁长江面,搜集一切船只。”

赵继文听了,心中暗暗吃惊。

“看来情况有变!”凌参谋一边说,一边机警地扫视着大厅。

赵继文频频点头:“佐木一郎集中兵力要与游击队决一死战是烟幕弹,看来我已暴露,就故意让我送假情报,妄图集中兵力渡江,与兵团汇合,阻挡八路军向南挺进。”

“决不能让他溜掉,时间就在明天呀!怎么办?”

赵继文果断地低语:“必须立即把情况告诉游击队。”凌参谋听后即离开,悄悄步入宾客之中。

剪纸唐正在剪一幅《双鹅嬉水》的新花样,人们报以赞赏的眼光。

赵继文镇静自如地走到三井身边:“三井总经理,今天是庆贺您的生日,也是庆贺我们胜利在望,所以--”说到这儿他对剪纸唐笑笑:“请你剪一个报晓的大公鸡,向三井总经理预报胜利的消息。”三井听了非常高兴:“好,好啊!”

剪纸唐一听,心中不由大惊,这是他们的暗号,说明现在有一个紧急的情报要他传递,怎么办?内心焦急如焚,表面上却镇静自若,就举起剪刀,慢慢地剪出一只栩栩如生的大公鸡。他递给三井,三井接过一看,赞不绝口,拿着大公鸡走到佐木一郎的面前:司令,这真是绝妙的艺术珍品,不愧是中国的剪纸大王。

佐木一郎脸部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真是一只报晓的大公鸡啊!”他斜腕了一眼赵继文,冷冷一笑说,“它是预报我们明天战斗的胜利!”

赵继文语意双关地附和着:“司令说得好!》三井又端起一杯酒,递给剪纸唐;“在敬你一杯

剪纸唐灵机一动,忙接过酒,一饮而尽。不一会,他突然捂住肚子,脸上显出很痛苦的表情。褚乃盛一见,着急地上前问:“怎么啦?”剪纸唐双手捂着肚子,紧锁双眉:“肚子疼得厉害!”

半阴面自作聪明:“他这种人吃不惯这样的酒菜。

褚洪昌恼怒地叫过凌参谋:“还不快把他带去,真是扫兴。”

凌参谋忙上前扶着剪纸唐走出大门,和剪纸唐对好暗号后,即把情报交给他,让他立即送到一个紧急联络点。这个紧急联络点一般情况下是不用的,只有在极其特殊的情况下,才能送情报去。剪纸唐接过情报,立刻飞奔而去。三井总经理的生日,一直闹到深夜才散伙。佐木一郎没有睡觉,天一亮,他就召开紧急会议,言情况突变,命令集合部队,立即登舰渡江与团汇合。

赵继文跟在佐木一郎的身边走着,佐木一郎今天对他显得异乎寻常的客气。

忽然,两个日本兵把剪纸唐带到佐木一郎面前,报告:“共党的情报员被抓来了。”

赵继文一见是剪纸唐,一阵恐慌和焦虑攫住了他的心,他的眼睛里显露出从来没有过的紧张。他知道佐木一郎要对他们下毒手了。不过,他担心的不是这个,一个共产党员早就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他担心的是剪纸唐的生命,以及剪纸唐究竟把情报送到没有?长江游击队是否已经根据他的情报,作好了战的准备?

佐木一郎两眼霍霍地在剪纸唐的脸上打转,他意地用手摸了一下他的日本须,用一种特别平静的吻说,“嘿嘿,你的共产党的情报员,我问你,是谁给了你情报,通知游击队反扫荡?是谁给了你情报,通知游击队炸沉皇军的火大船?又是谁指使你剪抗日的花样?现在你的统统的讲出来.

剪纸唐藐视地一笑,我一个剪花样的艺人,听不愤你讲些什么?我会子这个。”说着,他从衣袋里拿出一些花样!佐木一郎眼前一亮。

赵继文一看是一张报晓的大公鸡,这分明是告诉”在总务已经胜利完成。一举歼灭佐木一郎和诸亲临队魏在顷刻之园,赵继文的心里异常地激动,他放心了,他的一双眼睛带着炽烈的感情凝望着、剪纸唐,他是多么感激他,感激这位党外的坚强不屈的民间艺人。

佐木一郎阴沉地走到赵继文面前,冷笑着说,翻译官先生,你是完全应该听懂我的话的,还是你提供一点线索吧。”

赵继文嘲讽地微笑着。“好吧,那就请你执行我最后一个命令,立即处决这个共党的情报员!”赵继文的心突然象被蝎子咬了一口,猛地抽搐起来,他已经难以控制自己心中的悲愤和仇恨。他想不到佐木一郎会如此阴险毒辣。

剪纸唐此时的心反倒觉得坦荡荡的,他觉得反正情报已送走了,游击队一定已埋伏在附近,马上就要收拾这些日伪军。纵然自己死丁也是值得的。他唯一的担心倒是如何保护这位平时被人误骂汉奸,实际上默默无闻为抗日工作做了不少贡献的英雄。在他想来,自己已经暴露,而翻译副官还没被敌人所注意,所以,他一直在给他递眼色,暗示他快执行这个命令。

佐木一郎冷眼盯视着赵继文,赵继文只得拔出腰间枪套里的短枪,由两个日本兵押着剪纸唐往旁边的一个小山丘走去。赵继文边走边思忖,怎么处置这样一个他有生以来从未经历过的危险关头?

在赵继文的脑海里突然闪现了这样一个念头,立即踅过身来一枪打死佐木一郎。可是,转而一想,这样剪纸唐就可能立即被他们打死。他立即放弃了这一个方案,觉得此刻决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疏忽,否则就会给剪纸唐带来不可避免的灾难。剪纸唐被卫兵押到了临时的刑场,他站在小山丘上,朝赵继文微笑着,眼睛里闪着宁静的柔和的光,那目光似乎在说:同志,战友,你放心地开枪吧,这是为了中华民族的抗日事业。

当赵继文看到了剪纸唐投过来的目光时,他已经决定了此刻所要采取的行动,他把枪有力地在手中,叫两个卫兵闪开,他对准剪纸唐“呯”的放了一枪,剪纸唐“卧”地倒在地上,随着这一声枪声,紫接着从赵继文的背后又响起了一声枪声,只见赵继文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就倒在血泊中。这时,佐木一郎手中的枪口冒出一缕青烟,在他的紫铜色的脸上露出了狰狞的笑。

随着枪声响起的一刹那间,突然响起宏的军号,紧接着从四面八方响起了一片机枪声和冲杀声。这是长江游击队以迅雷不及拖耳之势发起了进攻。佐木一郎惊慌失措,忙指挥反击。

成千上万的游击队员以猛虎下山之势,向日伪军冲杀过去,一些已上船的日本侵略军纷纷葬身长江,江面上泛起一片血水。在岸边负隅顽抗的敌伪军发出阵阵惨叫声,纷纷跳入江中逃命。

第42章

剪纸唐在一阵拼杀声中,慢慢苏醒过来,原来,刚才赵继文并没有对准他开枪,而是故意朝他耳边放了一枪,凭他的战斗经验,他预料没有作战经验的剪纸唐,必然以为中弹而不由自主地倒地,佐木一郎必以为中弹而死,这样可以保护剪纸唐的生命。同时,赵继文在昨天的情报中约定,今晨以他的枪声为号,游击队员发起冲锋。

现在,剪纸唐从昏沉沉中清醒过来,看看自己身上没有一点伤,也没有一丝血,他已得赵继文为了保护他而佯装射击。他慢慢爬起来,突然他发现前面地上躺着赵继文,他忙扑过去,只见赵继文仰躺在血泊中,胸前的弹眼里还在往外淌着鲜血。剪纸唐忙扶他坐起,赵继文渐渐睁开了眼睛,见是剪纸唐,他从嘴里微微地吁出一口气,费力地说:“同志,我的战友,我--是中国共产党党员,我不能穿了这样的衣服死去,你....你快帮我脱了这......

剪纸唐听了,激动的眼泪不由象断了线的珍珠似的滚在赵继文的脸上,他立即帮他解开衣服纽扣,慢慢地小心脱去他的伪军衣服。

赵继文那苍白失血的脸上,露出了微微的笑容。突然,这笑容如凝住了一般,一动也不动了。剪纸唐心痛欲绝地扑倒在赵继文的身上-

长江游击队的突然袭击,使佐木一郎的城防部队猝不及防,不到几个小时,就把佐木一郎的部队以及褚洪昌的一团伪军,打得落花流水,当场击毙了负隅顽抗的佐木一郎,俘虏了好几百敌伪军。

长江游击队为了更好地配合八路军部队最后歼灭苏北的日寇,奉命立即渡江,并被正式编入八路军正规部队。“

游击队乘上缴获的三艘轮船和一些集中的民船,乘风破浪渡江到苏北。

剪纸唐掩埋好赵继文的遗体,来找范辉,不料范辉这个游击队的副政委,在这次战斗中,奋勇杀敌,受了重伤,已被游击队抢先渡江送野战医院抢救。

剪纸唐与游击队的关系,是单线联系,赵继文死了,凌参谋在这次战斗中也牺牲了。怎么办?本来,他想找到范辉后,干脆跟着他到苏北解放区参加八路军,现在却失去了唯一的联系,象断线的风筝,没没娘的孩子一样无依无靠了。

古城里,由于长江游击队袭击了日本城防司令部与和平军一团,大长了抗日人民的志气,城内顿时出现一股抗日的热潮。

青年学生举着抗日小旗,上街进行宣传,芙蓉刺绣厂的工人进行了罢工,他们成群结队地到褚公馆门口示威游行,坚决抵制为日本侵略者生产。

城里的商店大都打了烊,进行了罢市。褚乃盛一家早已躲到省城里的洋行里去了。仅仅过了几天,报童就在古城的街中心高喊着:“看报,看报,日本天皇下诏书,宣布无条件投降!”这一消息,不胫而走,震动了整个古城。各界人士连夜组织提灯游行,热烈庆祝八年抗战的伟大胜利。

古城的夜晚,人山人海,灯火辉煌。人们手里提着各种牌灯,有兔子灯、金鱼灯、狮子灯,五光十色。游行队伍里还夹杂着响亮的军乐声,真是满城策鼓闹如雷,呈现一片空前未有的热闹盛况。

剪纸唐和面人章手里举着兔子灯,兴高彩烈地挤在人流中庆贺着。他们觉得这一下中国人可以站起来了,可以再也不做奴隶,过真正的人的生活了。剪纸唐和面人章游行回到家,已是子夜,可他们一夜未合眼。剪纸唐吹了一夜的笛子,面人章笑着骂他乐疯了。其实他自己心里也象灌满了蜜糖似的乐得睡不着觉。

第二天一早,他们俩就到夫子庙前,剪纸唐拿起笛子,吹了一曲又一曲,当人群围过来时,他简直象个疯人似的说。

“各位老哥,今天庆祝抗日胜利,请随便点剪,分文不取!算是我庆祝胜利的一点意思!”

他的话逗得周围的看客都乐开了嘴巴、你争我夺地抢着要他剪各种花样。无数双手在他的眼前拨动,无数双眼睛在他的眼前闪光,一片欢乐的笑声在他周围回荡。他简直陶醉了,他完全置身在欢乐的海洋里。他剪啊,不停地剪,汗水不停地在他的脸上淌着。他来不及揩一揩,剪好一份就往无数的手中的一个一放,然后继续再剪。旁边的一位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见他汗流浃背,急得连忙用自己的小手帕去擦拭他脸上的汗水,开始剪纸唐还不觉得,后来感觉到有人在擦他的脸,当他抬头一看,见是一个天真的小姑娘正朝他笑呢,他也象孩子似的笑了,这时,他正好剪好了一个《松鼠偷葡萄》,就忙塞到她的小手里,小姑娘笑得更甜了。

这样欢乐、热烈的场景,感染了剪纸唐身旁的面人章,他憨厚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他平素就不爱多说话,今天,他特别高兴地捏了一个大的抗日游击队员的面人,看客看了个个叫好,纷纷都要争购这个面人,而面人章却和剪纸唐一样,也是分文不取。整个的夫子庙前,就数他兄弟俩摊前,喧闹热烈,一片欢腾-

突然一支部队浩浩荡荡地开进了这个古城。部队前面的几个军官,一律的大盖帽,黄呢制服,武装带大皮靴,神气十足。大盖帽上还有一个圆的青天白日的帽徽。他们骑在高头大马上从夫子庙前经过。人群似潮水般的涌上前去看热闹。

这时,从横街里闪出一支七零八落的队伍,原来是一些身着长袍马褂的绅士,商号老板等知名人物,手里拿着青天白日旗,嘴里声嘶力竭地嚷着:

“蒋委员长万岁!”

“欢迎国军进城!”

“中国国民党万岁!”

马路两旁的人群都在看热闹。

第43章

剪纸唐好奇地停止了手中的活,凑上前去看,看着看着不由大惊失色。他突然看到骑在马上的一个人,面孔很熟。他用手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时,千真万确,不是别人,就是他的死对头褚洪昌。他怎么没有死?怎么又一下子变成了国民党的官了?看他那种趾高气扬的神情,比早先还要神气十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剪纸唐忙踅身拉过面人章来看。面人章一看,面色骤变:“这--这小子怎么还活着一

围看的人群纷纷地议论着:“这小子不是汪精卫和平军的团长吗?”“哈哈,人家现在是曲线救国有功,当上国军校副官啦!”

呸!”这个狗息子,有奶便是娘!,唉,八年抗战,看来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剪纸唐听了。两眼喷射着怒火,面人章怕他出事,忙把他拉出人群。

回家的路上,剪纸唐气得脸上的青筋一条条地露了出来,他一句话也不说。到了家里,面人章满脸愁容,声调压抑的说:三弟,真是冤家路窄啊,看来,三十大计走为上策。

“上哪儿去呢?”“这小子肯定放不过我们,尤其是你。”“那我们就到乡下去吧,就到观音山去!”好吧!”面人章赞同地点点头;“反正这儿是呆不下去了。

他们连忙收拾起屋子里的东西。突然,进来一个陌生老人。

“这儿是剪纸唐的家吗?”老人问。“有什么事?”剪纸唐见是陌生人,有点疑惑地望着他。

陌生人随即摸出一个信封交给剪纸唐,“这是彭大哥要我顺便转交给你们的信。”面人章一听,脸露喜色。“彭大哥来信了!”剪纸唐开心地叫了起来,忙接过信拆看,谁知他一看信便傻了眼,原来不是什么信,是一张象小学生画的图画,根本就看不懂。“二哥,这是怎么回事,画的是什么闷葫芦?”面人章接过,细细看了一遍,笑了笑,就问陌生老人,“老哥,彭大哥还托你带了五块银洋.....”“对,对!”陌生老人说着忙从口袋里摸出五块银洋交给他们。

面人章忙说:“谢谢老哥了。”

“别客气!”陌生人说完就告辞了。剪纸唐见老人一走,急着问:

“二哥,大哥画的什么,你怎么知道他托人带了五块大洋?”

“嘿,大哥虽然不识字,他的学问可大了。天底下,怕只有我一个人能看懂,过去,我们两人分开写,都是这么写的......

“二哥,现在怎么办?”“看来,他这五块钱是给我们的路费,要我们去里商场找他。依我看,乡下也不必去了,有这禇洪昌小子在,总是危险,我们三兄弟还是团在一起吧。”

“好,那我们就去省里找大哥......-”剪纸唐想了想同意了面人章的意见。

褚洪昌这小子算是逃脱了一条狗命,那天长江游击队袭击他们部队时,他脚底擦油,溜之大言,躲进丁公馆,等待仗一打完,就和他老子一家躲到省城洋行去了。

开头,褚乃盛他们也慌了几天,不知时局究竟如何发展,后来日本一投降,倒是国民党军接管省城、古城,可他们的心仍不安,不知国民党会对他们怎么样。再一打听,说是猪乃盛的小舅子当了国军中的一个旅长时,才算放下了心。褚乃盛很快就和小舅子接上了线。他原先的岳父是国民党模范县长,现在说是抗日有功,变成了古城的市长,而褚洪昌也因曲线救国,摇身一变,变成了旅长的少校副官。

现在,褚洪昌跟着娘舅从省里来到这个古城,准备驻防在长江岸边,坚守长江天险。

旅司令部就驻扎在褚家公馆,褚乃盛考虑到这儿离苏北太近,现在又变成前线要地,因此决定全家迁往省城,古城里的刺绣厂、花样店、中药店、钱庄、客栈统统都迁到了省里。

剪纸唐和面人章两人乘了一天一夜的船,清早到了省城。

省城是南方靠长江的一座大城市,城里都是高大的洋房,宽阔的柏油马路。马路上,小汽车风驰电掣;人力车东奔西跑。马路两旁矗立着大商店、大公司、大饭店。到处是人群的喧哗声,有轨电车的隆隆声,汽车的喇叭声......

剪纸唐和面人章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新世界商场》,这是一座五层楼的大商场,两扇高大的红漆大门象寺庙那样镶着镂金门环。大门顶上竖着《新世界商场》五个大字,每个字有一丈见方。

进出商场的人拥挤不堪。商场门口的扩音机里,正播送着流行的歌曲《何日君再来》。商场简直是一个无所不包的万花简,光怪陆离,琳琅满目。一楼二楼是百货,三楼是各种工艺品,四楼是各种曲艺杂技,五楼最高一层是露天花园,是饮咖啡、吃大菜的场所。

剪纸唐和面人章估计蛇王彭在三楼。上三楼是有电梯的,剪纸唐活了三十多年还从来没有乘过电梯,他很想乘电梯上去。他正欲走进电梯门,面人章就把他抓住,低低对他说,乘电梯每人要一个铜板。”剪纸唐听了感叹地说:“真会赚钱!”他们才不花这个冤枉钱哩,两人慢慢地走上了三楼。

三楼真是热闹极了,左右的大玻璃柜里,全摆着古董、陶瓷、字画、玉石雕刻,而右边却是另一番天地:有摆拆字摊的,算命的,卖膏药的。剪纸唐和面人章目不转睛地寻找着大哥。突然,他们听到了吹唢呐的声音,面人章不由会心地笑了起来:

“这不是彭大哥的唢呐吗?”剪纸唐侧耳仔细地听了一会,不由惊喜地喊了起来:“是他,是大哥!”

他们循着唢呐声音寻去,只见右边角落里有一圈人围得水泄不通,唢呐声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他们估计大哥就在这里,抬头一看,只见一条宽布条在飘扬,上面写着三个大的黑字:蛇王彭。他们不由互相舒心地笑了笑。

他们好不容易拨开人群,往里挤,总算挤到了前面。果然是彭大哥正在全神贯注、有声有调地吹着呐。在面前的一块大木板上,盘着一条碗口粗大蛇,这蛇正按着音乐的节拍舞动。仿佛在有节奏地跳舞。围着的人群无不惊讶,屏息注视着。围看的人都不敢走近前,离开摊有二尺多远,唯恐大蟒会突然袭击过来。

剪纸唐看了一会,忍不住地叫了一声:

“大哥!”

蛇王彭一听有人叫他,忙停止了吹奏,眼光往人群中搜索,当他看到是剪纸唐和面人章时,忙放下唢呐,并将蟒捉进铁丝笼,把他们拉进他的既不象店也不象摊的铺子里。

这时,围看的人群渐渐地散开了。

“你们来得真快!想不到抗日胜利了,我们三兄弟也团圆了!”蛇王彭激动地不由分说地就把他们拉往楼上去

他们三兄弟在五楼的《得意厅》里坐了下来,蛇王彭还是那个老脾气,大咧咧地叫了好几个菜,还要上点酒,算是给两位弟弟洗尘。兄弟三人美美地吃了一顿。他们边吃边谈。相互倾诉了分别后几年的情景。蛇王彭对雪梅和雪梅娘的不幸遭遇,深表同情。也讲了自己这几年的生活。

弟兄三人利用吃饭的时间,商量定了一件大事:从现在起,原来的一个小铺摊,决定用作既剪纸又塑面人,又卖蛇药。

”从此,这面小铺子里,每天开门后总是剪纸唐第一个吹起他的笛子,引来一大群的看客,待他剪得差不多要休息时,面人章就接下去开始捏面人。木架上的《霸王别姬》、《猪八戒》、《小媳妇》、《老寿星》》引来了不少顾客。他当众表演,顾客可以点捏,有的洋人专门要捏《老寿星》,面人章一般只卖二十个铜板,,给洋人却敲了五十个铜板一个。面人章生意越做越旺,,后来他在摊上摆了许多精致的玻璃盒,把面人装在玻璃盒里,有些阔老耍漂亮,就连盒买,这样一共就得花一百个铜板了。

第44章

待到每天下午二时,蛇王彭才登场,开始大蟒表演,然后卖他的祖传蛇药。

一个剪纸王,一个面人王,一个蛇王,这三个王,把《新世界商场》闹得不亦乐乎。有些人到商场来,就是为了看剪纸表演,看捏面人表演,看大蟒表演,看的人越来越多,简直哄动了整个省城。小报上居然也登了广告,写了报道。有些阔老还在他们木板铺子的顶上,给三兄弟送来了一块匾:《造极绝顶》。这样,商店招待了越来越多的顾客,商场赚的钱也就越来越多。老板见到他们生意好,就把租给他们的那不到十平方的小木板铺子,由月租六块大洋,一直涨到十块,二十块,现在居然涨到三十块了。他们的生意虽然好,可每月除去房租外,再付一些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也就剩不下几个钱了。

今天,剪纸唐照例在铺子里作剪纸表演,突然有一个身穿长袍,眼戴墨镜的人站在他的面前,说:“老哥,请你给我剪一个报晓的大公鸡。”

剪纸唐一听,不由暗暗吃了一惊,这是过去联络暗号,这人是谁?

“你是谁?”剪纸唐急促地问。此人摘下墨镜,剪纸唐惊叫:

“啊,范老师!”

范辉忙制止他,小声说:

“我被便衣盯上了,快让我避一避!”

剪纸唐忙把他拉进铺子,爬上小阁楼。剪纸唐像见到了亲人:“啊呀,我真想你们哪,当时,我真想跟着你走,你却受伤了。”

“我受了重伤,住了半年医院,曾派人到城里打听你,说你不在,想不到今天在这儿能碰到你.....

“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

“领导派我来这儿了解一下文化人的情况。

“噢,”剪纸唐兴奋地说:“见到你,我真高兴。

“我立即就要走。”“啊?!”剪纸唐一怔,随即坚决地说:我跟你走吧”

不,这儿马上就要解放,毛主席和朱总司令正在制定渡江计划,我马上就要随着部队回来的。

那我?.......

“你应该做些团结民间艺人的工作,迎接解放,范辉说着从腰里摸出一包传单,递给剪纸唐:“你立即把它烧毁。

萌纸唐接过传单,小心地塞在床铺下面。范辉脱去长衫,取下曌镜,稍稍化装了一下,朝商院领他下了阁楼。突然两个便衣走过来,一更范辉;便上前投身,结果一无所得,只得东清去。范辉急忙走出铺子,剪纸唐依依不含地看着他远去.....

剪纸唐送走范辉,烧毁传单,刚定下心来剪纸,家然从人群中挤进来一位少奶奶,满身珠光宝气,脸上搽着雪白的香粉,嘴唇上涂得猩红,斜着眼,扭着腰,十分风骚。她一走到铺子前,就指手划脚地要面人章给她捏老寿星,又要捏猪八戒,看看《霸王别姬》好又要,总之,她什么都要,都想叫面人章捏。她的身后挤来了一位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的中年人。少奶奶娇滴滴地说:“都喜欢。”

中年人忙献媚说:“那就都捏!”他忙对面人章下命令:“喂,每种人物各捏一个!”

面人章一听声音好熟,抬头一看,不由暗暗叫苦。原来站在他面前的是褚洪昌。褚洪昌也看到了他,微微一笑,“原来是面人章啊!”

那位少奶奶已经走到剪纸唐面前,她对花样又感兴趣了,娇声娇气地叫着:“洪昌,快来!你看,这花样多美,我正想请人绣一些枕套、拖鞋和衣服花边呢!»

褚洪昌刚欲下命令要剪什么,一看原来是剪纸唐,不由大吃一惊,没想到剪纸唐还活着。

剪纸唐也同样一怔,想不到天地之大,冤家路窄,又见面了。他心里一团怒火渐渐升起,旁边的面人章手里在捏面人,眼睛却在注视着剪纸唐,唯恐出乱子,急忙捏好面人送到少奶奶面前:“小姐,这面人捏好了。”

少奶奶接过放在包里,付了钱。她走到剪纸唐面前,要剪纸唐剪《夜来香》。

剪纸唐一听,是要她剪裸体女人,他哪儿肯剪。

“不会剪。”剪纸唐冷冷地说。

少奶奶象泼妇似的大怒:

“你这个剪纸化子,好大的口气,我要你剪什么你就得给我剪什么,你敢回嘴!”

这时,从旁边插进来一个人的声音:

“剪纸唐,你知道她是谁?她是这个商场老板的小姐,现在是禇公馆的少夫人,你.....

剪纸唐一抬头,见是半阴面,心中的气更旺了,

索兴把剪刀往术板上一招,整理自己的花样。

褚洪昌见剪纸唐不肯剪,勃然大怒:

“你这个共党分子,我还没有跟你算账呢,你倒

拿起架子来了,快剪!”

面人章见势不妙,忙走过来:

“三弟,你就快剪吧,免得--”

“不剪就是不剪。”剪纸唐说完就转身往里走。“来,给我绑了!”褚洪昌趁机大发威风,吩咐身后的勤务兵。

面人章忙挡住勤务兵:“老总,大少爷,有话慢慢讲。”他忙走进去劝剪纸唐:“三弟,你就开开剪吧,这是什么时候,还强这个脾气。”“

三楼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

剪纸唐咽不下这口气,他豁出去了。心里想:今天在这里,青天白日,在这么多人的眼睛下,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快把这个共党分子抓起来!”褚洪昌咆哮着。

勤务兵上前欲绑剪纸唐。蛇王彭正好带着徒弟回来,见状,忙上前阻拦,“你们要干什么?”半阴面见是蛇王彭,大吃一惊,脸上的那块朱砂痣抽搐起来:“啊,大少爷,这个捉蛇叫化子,就是打死老太爷的凶手!”

“快抓住他!”褚洪昌边喊边忙上前揪他。

蛇王彭怒发冲冠,忙从铁丝笼里抓出大蟒,盘绕在自己身上,逼近他们,少奶奶吓得惊叫起来,褚洪昌、半阴面、勤务兵吓得直往后缩,看客也惊叫起来,三楼一片混乱

惊乱之中,面人章忙拉过蛇王彭和剪纸唐:“这儿你们不能呆了,乘现在乱,快走吧!”剪纸唐急问:“你呢?”

“我在这儿守着,他们抓不着我的把柄,等风过后,你们就来找我。”

蛇王彭听了,觉得也有理,忙把蟒放进笼里,示意徒弟拎着蛇笼先跑,然后,他和剪纸唐走进里屋,从后门悄悄下楼离开了商场。

不一会儿,一队警察奔到店铺前:“那个抓蛇的、剪花样的人呢?”面人章摇播头:“不知道。”“搜!”警察爬上小阁镂,见空无一人:”他妈的,跑了,快追!”几个黑乌鸦一阵风似地奔下楼去

警察刚走,又来了一群歪帽的白相人,他们一进铺子,不问青红皂白,就挥舞手中的木棒,把木板房打碎,把面人、花样和一些小的蛇笼砸烂,然后呼啸而去。

从人群走出一个干瘦的账房先生,他看了看面人章,便下了逐客令。

“老头子说话了,你这个地方,已经租给别家,请你另找别处吧!”

面人章愤恨地看他一眼,回顾一下被砸碎的小木房踅身欲走,突然看到芙蓉花样店的老板钱三寸迎面走来,他气得说不出一句话,钱三寸那张三角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色,慢悠悠地踱进店铺,阴丝丝地说:“实在对不起,刚巧租了你们这个店面,假如你不愿意离开的话,我有心跟你合伙,每月可以给你十块大洋!”

面人章的嘴唇哆嗦了一下,从牙缝里进出一句:“多谢你的美意!”说罢就离开了店铺。

从此以后,这个曾经喧闹一时的三兄弟的小铺,改成了冷冷清清、毫无生气的芙蓉花样店了。

褚洪昌怎么会到省城商场来的?他不是在古城守防吗?国

自从国军开进省城,褚乃盛一家搬进省城后,褚乃盛立刻又把他的岳父大人亨利请来了,把三井洋行又换成了享利洋行,他的芙蓉刺绣厂也扩建了,已经有了二千多工人。

褚乃盛在省里混了这么多年,也算有了点名气,而且认识了青帮头子,就是《新世界商场》的大老板,这个老板原来是一个青帮流氓,手下有几十个弟兄,靠开饭店、赌场、旅店起家,现在又开了一爿赫赫有名的商场。他有一个女儿,在教会大学读书,今年刚毕业。褚乃盛为了巴结大老板,常常去他的公馆叉麻将、打罗宋,因此,看中了他的女儿。这次,褚洪昌就是特地来结婚的。这天,他是陪新娘来观赏她家的商场,因而惹出了这一场风波来。

第45章

褚洪昌一回到古城,娘舅旅长就交给他一项任务,搜索共产党最近渡江的侦察小分队。

最近,共产党部队纷纷驻扎在长江对岸,作渡江准备。根据司令部情报部报告,以不断发现有小股共党侦察部队渡江侦察,,因此,派他速到观音山附近江边,剿灭这股共产党,扫除隐患。

褚洪昌率领了一个搜索营的兵力,到了观音山进行围剿。

大约巡逻、侦察了半个月,并没有发现共军的一个人影,他觉得旅长是小题大做。在他看来,对付一个股侦察兵,不需要杀鸡动用牛刀,调他这个少校副官。因而他每天稍为巡视一下便寻欢作乐去了。

这天,夜那已经降临,周围黑沉沉的一片。褚洪昌仅仅领着一个班从江防哨所巡视回来,恰好遇上了共军的一小股侦察兵,立即开起火来,共军也只一个班,结果,褚洪昌一个班的人马全部被歼,有他侥幸逃走。

夜已经深了。褚洪昌连滚带爬地上了观音山,他看到山有一个尼姑庵,就死命地敲门。尼姑庵的人都睡了哪有人来开门。其实,即使有人听见,也不会开门,晚上佛门一关,任凭什么人来敲门,都不会再开。在这样偏僻的山村,除了盗贼谁也不会来敲尼姑的门。所以,他敲了半晌,没有一点动静,可是,这小子从小学过一些翻墙越屋的本领,尽管庵里的墙比较高,他还是轻轻地翻进了庵门。

上官玉姑大师太刚刚念完《多心经》,她正欲解衣睡觉,突然觉得有人从围墙上跳下来,她忙走出房门,走到客厅的天窗前望出去,果然见一黑影慢慢移过来,她吃惊地后退了几步。慌乱地喊起来:“来人哪,有强盗,有贼进来了!”那些小尼姑都已经熟睡,谁也没有听见。褚洪昌已窜到上官玉姑面前,把枪对着她:“不许叫,再叫就打死你。”

上官玉姑大师太吓得浑身发抖,嘴里直念:“阿弥陀佛!””

“我是国军,外面有共军追击,借佛地躲-躲。”褚洪昌说着已把大师太逼进客厅。

上官玉姑不断地点头,把他领进客厅,随即又颤颤抖抖地点燃了油灯。

褚洪昌仔细地打量了一下佛堂,又细细地扫了一眼面前的大师太。上官玉姑虽年近五士,由于常年吃素;保养得又好,看上去也不过三十多岁,长得很有几分姿色。褚洪昌淫邪的眼光紧盯在她的脸上。上官玉姑被他看得脸上起了一阵可怜的痉挛,全身都在抖,她忙低下了头:“我去叫小徒起来,给你烧点茶吧”她说着便急走进里屋。

褚洪昌在佛整内来回走动,一双贼眼不时地在打量佛堂内得一切。

不一会儿,上官玉姑端来了一盘点心,放在褚洪昌得面前:请长官用点心!

褚洪昌觉得肚子确实饿了,晚饭到现在还没有吃,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上官玉姑得心情稍微平静了些,她坐在一张靠背的红木椅上:“不知道你是国军的哪一部分?”褚洪昌警惕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厉声斥责,“你问这干吗,这是军事秘密!”上官玉姑吓得只好不问。黑妮端来了一壶热茶,倒了一小盅送褚洪昌就欲走。

上官玉姑吩咐她:“你快去磨豆腐烧早饭!”

黑妮顺从地点头离开。

褚洪昌边吃点心边喝茶,眼睛却不时地端详着上官玉姑:“师太,这茶越吃越有味,越吃越有劲。”

“这是上好的龙井,自己庵堂里种的。”上官玉姑现在已经不怕了,她也坐了下来,打量了一下禇洪自,她只觉这张面孔好熟,似乎在什么地方见到过,她极力在捕捉这个印象,但总是记不起来。

褚洪昌一口气就将点心和一壶茶吃光,上官玉姑忙站起来拿过茶壶,欲再去冲一壶来,不料,褚洪昌一把抓住她的手:“不用,够了。”

上官玉姑急缩回来,可是,褚洪昌的手抓得紧紧的,抽不出来。

上官玉姑愁苦惧怯地:中会人共回奥

“长官,这是佛堂,请尊重些。”

“师太,你真漂亮。过去听人说,十个尼姑,九个标致,今天百闻不如一见,想不到庵堂里藏的都是女子啊!”褚洪昌说着便站起来,走近上官玉姑。上官玉姑毛骨悚然,嘴里直念阿弥陀佛,她本能地后退。褚洪昌又进逼上官玉姑。

上官玉姑悲哽的声音:“这是佛堂,休得放诞无礼!”

褚洪昌哪里听她这一套,给她做了一个鬼脸,露出了一口的大爆牙,脸上的粉刺粒粒突出,朝她笑着,笑得上官玉姑汗毛直竖。他冷不防地象饿虎扑食似地把她搂在怀里。

上官玉姑拼命地挣扎,高喊:“来人哪!。

褚洪昌忙用手帕捂住她的哪,用力把她按倒在佛业前的蒲团上,拼命地撕她的衣服,上官玉姑拼命地反抗、挣扎、喊叫......

黑妮正端着一碗豆浆进来,见状惊叫。“快来人哪!”

尼姑们听了纷纷起来,雪梅也奔来了。褚洪昌脸色惨白,头发蓬乱地坐了起来,上官玉姑瘫躺在蒲团上,她身上的衣服已被撕破,半个肩背露在外面。

雪梅见状忙跑过去把她扶起来,上官玉姑低低地啜泣着,雪梅怒目而视褚洪昌,“简直是畜牲!”

褚洪昌猛回头,在昏暗的灯光下,突然发现是雪梅站在面前,不由惊吓得往后直退。他语无伦次地:“你.....你是......

雪梅这时才认出禇洪昌,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她怒火升腾,冲到他的面前:“嘿嘿,想不到今天在这儿遇到你,你这个杀人的魔鬼!”

“鬼!-鬼!”禇洪昌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浑身颤抖地直往后退。

“你睁开眼睛看看我!”雪梅一步又一步地逼近褚洪昌。

上官玉姑已有点清醒过来,她突然站起来,黑妮把她扶到靠背椅上坐下,她发怒地对褚洪昌:“你是谁?”

“告诉你们,我是国军的一个少校副官。”褚洪昌极力平静一下自己内心的恐慌。

“嘿,过去是芙蓉刺绣厂老板的少爷,后来又成了日本人手下的一名团长,当了汉奸,今天却又变成了国军的红人了!”雪梅当众揭了他的底细。褚洪昌狡辩:“那是跟着上官旅长曲线救国吆。”“你说什么?你是上官旅长的副官?”上官玉姑惊问。

褚洪昌得意地:“他是我嫡亲娘舅,我是他的外甥。”

“你....上官玉姑听了气得浑身发麻:客“你....你这个畜牲.....

“你竟敢骂国军。”褚洪昌拍拍手枪威胁:“你们要识相些,帮我躲过这一关,日后我会帮你们重修”庵堂

上官玉姑颤颤魏地冲到褚洪昌的面前,狠狠地打了他一个耳光:“你这个畜牲,你开枪吧!你朝我打吧!”

褚洪昌下意识地拔出手枪。

上官玉姑突然用尽全力,把头撞到佛堂中央的一个大香炉上,顿时鲜血四溅,昏死在佛堂前,众尼姑惊叫起来。

褚洪昌也吓昏了,不知所措。由于用力过猛,上官玉姑挂在胸前的一个鸡心金项链飞在褚洪昌的脚边,他见了,好奇地捡起来,下意识地打开鸡心,只见里面有一张照片,他见了这张照片,他的独眼象被钉住了,闪出了一种可怕的血红的光,不由惊恐地叫起来:“啊,爹的照片!”他发疯似地猛扑到昏死在地上的上官玉姑身上,歇斯蒂里地喊着:“妈妈,妈妈!”

褚洪昌的父亲褚乃盛遗弃他的母亲时,褚洪昌还很小,他的母亲当尼姑后,褚乃盛就不允许褚洪昌去看她。所以,褚洪昌只知道他的亲生母亲当了尼姑,而母亲的模样他根本就记不清了。

褚洪昌神经已经完全分裂,他发狂似地在佛堂里打转,然后又在地上乱滚。屋外,空中滚动着阵阵春雷,紧接着春雨哗哗而下。

从江边传来隆隆的大炮声,这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大炮,人民解放军已经在渡江了。

褚洪昌听到隆隆的炮声,歇斯蒂里地狂笑着,在大雨中奔跑着,突然,他一个跟跄,扑倒在石阶上,大雨哗哗地落在他的身上,他的嘴巴张开着,一只独眼紧闭着,而另一只假眼珠却夺眶而出。春雨不停地下着........

第46章

剪纸唐兄弟三人从《新世界商场》逃出来后,经过周密的商议,一致认为蛇王彭在这儿很危险,目标也大,不如出外避避风。蛇王彭自己也喜欢跑江湖,议定后就带了徒儿和那条大蟒跑外码头去了。剪纸唐和面人章留在省城,好不容易在贫民地区租了一小间木板房,每月房租得付三块。他们穿街走巷地剪纸和捏面人。由于政局腐败,民不聊生,老百姓哪有闲钱来买纸花、面人?尽管兄弟两人每天在外面跑,可生意清淡,不能维持生活,房租也一拖再拖,最后没有办法,剪纸唐只好到车行租赁一辆三轮车,白天剪纸,晚上就踏三轮,这样,弟兄俩的生活才算勉强维持下来。

他们天天盼望着人民解放军快快渡江,解放这个省城。足足熬了一年多时间,这一天总算熬到了,中国人民解放军以排山倒海之势横渡了长江,打败了蒋家王朝,解放了这个江南的省城。

这些日子,剪纸唐总是笛子不离嘴地吹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的欢乐调子。今天,他白天在马路吹了一天的笛子,剪了一天的花样。晚上照例蹬他的三轮车。此刻,他正在踏着三轮车,把客人送到一个高楼的门前。当客人付钱给他的时候突然惊讶地叫了起来:啊!你....

剪纸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抬头看了他一眼,客人惊喜地一把拉住他;“啊,你,你不是剪纸唐吗”

剪纸唐借助于街灯的光亮,终于认出来了,“啊,范老师!”“好找啊,我一进城就派人找你。”范辉亲切地看了看他,然后疑惑地问道:“你怎么不剪纸了?

“不,我一天也没有放下剪刀,可是,它养不活我,填不饱肚子。所以白天剪纸,晚上就踏三轮车。”

“快上楼去,咱俩好好聊聊!”剪纸唐高兴地跟着范辉乘电梯上了六楼,范辉很热情地给他端上一杯热茶,兴奋地说:“这真叫踏破铁鞋无觅处。”

他们激动地相互诉说着别后的情景。范辉告诉他,他现在接受党的命令,到这个城来负责筹备省的美术家协会。

范辉心情激荡地在室内来回踱步。“今天总算找到你了,这太好了,我正要和你商量,我和手工业局的领导同志研究,想成立一个工艺美术研究室,你来参加吧!”

“那怎么行,我不过是个剪花样的,什么都不懂,怎么能做得了研究工作-

“你过去是个剪纸花子,现在党把你们看作是民间艺术家啊,你能不能把熟悉的一些剪纸、面塑、刺绣、玉雕等民间艺人集中起来-

“这能,我们差不多都住在贫民区。我明天就可以去串门。”

“这一点很重要,我想在研究室下面成立一个民间工艺美术门市部,这样艺人做出来的作品有地方卖,也有了收入。地点就放在“新世界商场”里面你的意见怎么样?”

“要是能在那儿带卖带表演还带研究,这太理想了,我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他们谈得很融洽,他们从民间工艺的现状谈到民间艺人的生活,谈到将来民间艺术的前途和发展,一直谈到深夜才散。

这是一个仲秋的夜晚。

剪纸唐正在自己的书斋里研究他刚刚从乡下摘来的几片红枫。他把屋里的大灯都熄灭了,仅仅亮了一盏灯。然后把枫叶抓在手里,让灯光射着他手中的枫叶,使叶子的影子印在墙上,这样枫叶就变大了,剪纸唐仔细地观察着墙上的枫叶影。

窗户外的庭院里,天空中高挂着一轮浑圆的月亮,皎洁的月光银白似水,星光灿烂。婆沙的细竹和夹竹桃的影子在秋风中轻轻摇动。在一片寂静中,隐隐传来美妙的唧唧虫声。

范辉走进了庭院,悄悄地凑近书斋的窗前,朝里面望了望,不由笑出声来。

“哈哈,你是在演皮影戏啊!”

前纸唐听声音是范辉,高兴地把他迎进去。*你快来看看奇迹!”说着就把枫叶抓在手中。让范辉看墙上的枫叶影子。

“过去,我剪的枫叶,里面的筋我是剪不出来,总是剪几片大叶子和枝子,其实只剪出了枫叶外壳,现在我可找到它的秘密了。”剪纸唐说着就多欣喜地剪了一张枫叶给范辉看;“你看,现在我剪的枫叶可以看到它的筋骨,比以前生动多了。”“你真是迷了你的艺术。“范辉敬佩而感动地望了一眼,神情兴奋地说:“我今天是来向你祝贺的!”剪纸唐没有听懂他的话,向他投去了疑惑的一瞥“北京要举办全国民间工艺美术展览会,领导上决定派你和面人章参加。”范辉说着从皮包里拿出两份粉红色的硬纸烫金请柬,递给了他。

剪纸唐激动地接过请柬看。

“这次展览会不但要展出你们的作品,还要进行艺术交流,请你们在展览会上表演观摩呢!”

“这样的事,我真没想过,我......”剪纸唐欢喜得心里直跳,话也说不出来。

“省里考虑,决定选取你十幅作品去北京展览。”剪纸唐望着范辉,兴奋地点了点头,他没说出口的话,已从那双激动的眼睛里说了出来.....

一辆小汽车在宽阔的柏油马路上急驶,车内坐着面人章、剪纸唐和范辉。今天,他们去北京参加展览会。小汽车“嗤”的一声在候机大楼门口停下来,他们走出小汽车,向候机室走去。

当他们走进候机室时,一个坐在沙发上的人无意地朝他们望了一眼,顿时,三双眼睛象触电般地凝住了。紧接着三个人同时发出一阵惊喜的叫声。剪纸唐面人章几平是奔了过去,叫着:“大哥!”

原来,沙发上坐着的是蛇王彭。蛇王彭兴奋地站了起来,朗朗大笑着说:“想不到咱三兄弟在这儿会面!”他指着身旁的一位中年妇女向两位弟弟介绍:“这是嫂子。”又指着旁边的一个三岁左右的女孩说,“这是我的女儿。”

“想不到你已经成家了。”面人章憨厚地对他笑着”“我现在一个中医学院当副院长,我的治蛇咬伤药的秘方已交给了国家,制成了成药。”蛇王彭说着从皮包里换出来一盒药给他们看,他们看了赞叹不已。蛇王彭告诉他们,今天他要到广州去,广州部队有一个军官在演习时,被毒蛇咬了,病情非常危急,特地派专机来接他去抢救,他爱人和女儿是来机场送行的。

剪纸唐和面人章也高兴地向他叙述了他俩的况,他听了感到非常欣慰。由于时间急迫,蛇王彭马上就要上飞机,他们只得暂时告别,约定开完会回省后,再好好聚谈。

这是全国工艺美术展览会,是建国以来第一次展出各种各样精湛的工艺美术品。剪纸唐和面人章都要在展览馆大厅里当场表演,并当场向中外参观者出售。

今天,剪纸唐神彩奕奕,当他步入剪纸馆时,想不到那儿已围了一群参观者,他心里想,大概是哪一位剪纸艺人已经来表演了,他急忙走近,并挤上去看,原来是一个小姑娘在作剪纸表演。他再挤上前细看,更觉惊愕:这位姑娘剪的花样是那样的清新、柔媚、纤细而有层次感,他觉得和自己的风格有点相同,不由细细地端详这位姑娘。她不过十七、八岁,大大的眼睛,清秀的眉毛,长圆形的脸,笑起来有两个酒涡,特别是她剪纸时的神态,那样的迷人。他看着看着,觉得这个姑娘好面熟啊,好象在哪儿见过。想着想着,他突然想起来了,这不是观音山尼姑庵尼姑的小女儿欧阳梅吗?对,是她!想不到现在长得那么高,那么俊,而且又能剪得这么好的花样,真是黄毛丫头十八变,变得多快,变得多叫人喜爱啊!

他不由专注地看着她剪,当她剪完一张花样后,他迫不及待地叫了声:

“欧阳梅!”

欧阳梅见有人叫她,忙抬头张望,一见是一个陌生的中年人,她一下子有点认不出来。

剪纸唐笑呵呵地提醒她:

“忘啦,在观音山脚下,范老师带着你.....”

欧阳梅那聪慧的眼睛滴溜溜转动着,转瞬间,她记起来了:“哦,师父!”欧阳梅激动地叫了一声,忙把他请到自己身边,给参观者介绍:“这是我的师父,现在请他给大家表演!”

第47章

人群热烈地鼓起掌来,人群中外有宾,也有港澳同胞和华侨。有的手中拿着小型电影摄影机,有的拿着照相机,也有美术工作者拿着画夹。

剪纸唐大概是老习惯了,在他开剪前必须先吹奏他的笛子,他拿起随身带的笛子吹了一首《二郎山》’高亢、明快的乐曲在大厅里回旋。参观者越来越多,越来越挤,在其他馆的参观者也围了过来,把个剪纸馆围得密密层层。

剪纸唐放下笛子开始表演。他首先剪了他的绝技《丹风阳》,这时,参观者个个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手,人人屏住呼吸。特别是欧阳梅,她的眼睛里闪露着惊奇的目光,母亲曾告诉她,《丹风朝阳》是一个剪纸老艺人的绝技,想不到师父也会剪,她一面看他,一面不由细细打量着他。剪纸唐虽然只有四十岁,”…难的岁月已经在他的两鬓染上了一层白霜,验上也布满了敏纹。他专注地剪着花样,目光炯炯,精神饱满。

当剪纸唐剪完《丹风朝阳》时,参观者报以热烈的鼓掌。外宾手中的摄影机、照相机都活动了起来。人群中一位日本朋友友好地走到剪纸唐的面前:“朋友、艺术家,我是你的同行,在日本搞剪纸,我想请你把这个花样送给我做纪念,让我带回国去,给我的朋友看看,中国的民间艺术有多美!”

剪纸唐由于激动和喜悦涨红了脸:“朋友,我很高兴,不过,我得告诉你,这个花样在旧社会是我祖宗四代的绝技,这张花样在旧社会给我们全家带来了灾难,差一点弄得我们艺绝人亡!今天,既然你喜欢,我就赠给你,不过,我想我应该再给你剪一张,这是我在解放后,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创作出来的。”说完,他又全神贯注,一气呵成地剪出了一个《百鸟朝阳》的花样,比《丹凤朝阳》花样更复杂、更生动、更富有艺术魅力。当他把这个花样递给这位日本同行时,日本朋友激动地双手接过,连声说着:“谢谢!谢谢!”

摄影机、照相机把这激动人心的场面立即记录了下来。参观人群中又一次报以雷鸣般的掌声。

另一位法国朋友又走近剪纸唐,用不熟练的中国话说着:

“我在法国是搞工艺美术的,法国人民特别喜欢中国的工艺美术,我想向您订购刚才您剪的两种花样。”

“好啊!”剪纸唐一口允诺。“我要订购二十万份!”

“好啊,好啊!“剪纸唐高兴地连连点头,并关照欧阳梅,欧阳梅忙领着法国朋友去业务部接洽。

等欧阳梅回来,已经快到吃午饭的时候,剪纸唐今天特别高兴。他百感交集地对欧阳梅说,

“想不到我们这些剪纸化子会有今天。”“是啊!”

游纸唐突然想起什么似地问:“我还没有问你呢,你现在在哪儿?怎么也来参加展览会的”

,欧阳梅期他笑笑:“师父,我现在是中央美术学院的学生,学的是民间工艺专业,因为从小喜欢剪纸因此领导就叫我参加这次展览,想不到会见到您。

剪纸唐想起了她的母亲:“那,你的母亲--”

“啊呀,我正要告诉你呢,我母亲还和我一起下山到古城去找过你呢。”

剪纸唐心里一动:“真的?”欧阳梅点点头;“我母亲这次也来参加展览会了。

“她在哪个馆?”剪纸唐急切地问:“刺绣馆。”

“走,我们去看看她!”欧阳梅领着剪纸唐步入刺绣馆,刺绣馆里人比少。欧阳梅的眼光在馆内巡唆了一回:“妈不在,你在这儿看看展品,我去找她。”

剪纸唐点点头。

剪纸唐一踏进刺绣馆,他的爱情的窗就象被突然打开了,他感到心驰神荡,全身的热血渐渐往上涌,他和刺绣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看到了刺绣,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他的爱妻雪梅。

他慢慢地一幅又一幅地欣赏着刺绣展品,每一幅他都喜欢,每一幅他都爱。

当有一幅展品映入他的眼帘时,他怔住了,他的整个身体好象被钉住了,一动也不动,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怀疑是自己眼花,忙把眼睛朝旁边转了转,再细细地看那幅展品。是的,的的确确是一幅《丹凤朝阳》啊!这是一幅多么熟悉的绣品,难道会是雪梅绣的?难道她没有死?难道.....

“老师!”欧阳梅叫了他一声,剪纸唐从遐想中醒了过来,他回头看了看欧阳梅,突然发现在欧阳梅的身旁站着一位中年妇女,齐耳的短发里夹杂着银丝,朝后拢者,清瘦的长圆脸上有着一种恬静美秀的风韵。她变了,她老了,可是再怎么变,剪纸唐还是一下子认出她来了。

“雪梅!”“剪纸唐从心底里发出了一声狂喜的叫喊。雪梅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她万万没有想到站在她面前的是她日思夜想的丈夫。她的嘴唇敬微地歙动着,她想笑,她想哭,她想扑倒在丈夫的怀里。可是激动得两腿发软,一步都不能迈。

剪纸唐上前一把抱住她,把她紧紧地接在怀里。副高十八年的夫妻终于团圆了。雪梅含着泪,无限温柔地抚摸着他的面颊,他的头发。剪纸唐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震晕了。此刻,他只觉得人类的全部温情和季福注入了他的心胸,他的喉咙紧缩,眼中饱含的泪水夺眶而出......

“雪梅,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你还活着,我这一生还能见到你,还能和你团圆。”雪梅哽咽着说:“我一直在盼你、等你,我想,只要我不死,总有一天会找到你,见到你的。”欧阳梅见此情景,她惊愕地看看剪纸唐,又看看妈妈,简直傻眼了,疑惑地问:“妈妈,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啊?”雪梅擦了擦眼泪,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说:“孩子,这就是你爸爸啊!”

“啊?!爸爸,他是我爸爸!?”

雪梅点点头。

剪纸唐闪着泪光的眼睛笑望着女儿。欧阳梅突然明白过来,她扑到剪纸唐面前,带着激动的哭声,亲切地喊着:“爸爸!”

剪纸唐抚摸着女儿的肩膀感慨万分:“孩子,你们受苦了,这十几年你们是怎么过来的?”

欧阳梅天真地笑着说:“爸爸,妈妈现在已经是刺绣厂的副厂长了。”

“喔,你进步得真快!”剪纸唐望着雪梅说。不知什么时候范辉已经站在他们的身边。他的眼睛湿润了。

欧阳梅先发现他,叫了声:“范老师!”

剪纸唐和雪梅都高兴地围了上去。剪纸唐幸福地笑着对范辉说:“你还不知道吧,她叫雪梅,是我的妻子。”

范辉激动地拭着眼泪:“我都听到了,都看到了,祝贺你们!今天是双喜临门啊!你们夫妻团圆了,还有这--”他说着,把手中的一本精装的书递给剪纸唐:“你的剪纸集出版了。”

剪纸唐忙接过一看,是一本十分精致的《唐天寿剪纸集》,他双手激动地捧着这本书-

“我给这本书写了一个小序。我们的科学院院长郭沫若同志很欣赏这本集子,他还特地给这本集子题了一首诗。范辉说着,从剪纸唐手中拿过书,翻到扉页念道:

旧说东风似金剪,今看金剪运东风。百花齐放翻新样,万紫千红庆大同。

欧阳梅抢着拿过去看。“还有一个好消息呢,中央决定,要派一个民间工艺美术代表团出国,到西欧国家去访问,由我任团长,代表团成员有你和面人章。”“什么?你说什么?”剪纸唐简直来不及接受那么多喜讯,他被幸福陶醉了。

“要你出国访问,中央领导同志讲,还要你和面人章到国外去表演,让外国朋友看看中国的民间工艺美术,让他们了解了解中国的过去和中国的今天。”剪纸唐激动得热泪盈眶,妻子和女儿都幸福地围拢在他的身旁......

天高云淡,阳光灿烂,在北京首都机场候机室里,雪梅和她的女儿以及其他一些人正在欢送出国代表团。

今天,剪纸唐和面人章都穿着崭新的深蓝色的哔叽中山装,范辉穿了件米色的夹大衣,当候机室里响起通知上机的广播声时,剪纸唐走到雪梅身边,深情地望着她:“雪梅,我又要离开你了。”“你放心,这次的分离,我心里是甜的。”雪梅柔声地对他说。

“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会象过去那样地分离了。”

一架大型客机停在机坪上。

剪纸唐、面人章、范辉和其他团员陆续走上舷梯,进入机舱。

剪纸唐站在机舱门口,高高地举起双手,向雪梅和女儿挥动着,他眼睛里的泪水不断地流着、流着这是他有生以来最最幸福的泪水......

雪梅和女儿也在不断地向他挥手,雪梅的眼眶里闪烁着泪花,这晶莹的泪花,是她有生以来最最欢快的眼泪......飞机发出隆隆的响声,腾空而起,翱翔在蔚蓝色的天空。柔和的阳光照射在机翼上,发出灿烂的光点,飞机穿云破雾,渐渐地消失在遥远的天际。

(终)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