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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维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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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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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楼高百尺

  

菜家沟出名了。

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牛气冲天,一栋华丽的高楼像火箭似的拔地而起直插云霄。

高楼有三十多层,从狭窄的山沟里冲天而出,把周围的山丘和四十来户人家远远地压矮下去。建筑专家说,这是当地名副其实的乡村第一楼,横顺几百公里的地盘上找不出第二,要不是住建部门出手紧急干预,楼主人原定计划是出资上亿元,建全中国乡村第一楼呢。

谁出手这么牛逼?是我的邻居,也是同学,他叫坤吉。

坤吉出生在菜家沟,本身也是个奇迹。

坤吉的父亲叫黑汉。父母死得早,黑汉成了孤儿,从小给地主恶霸放牛,勉强得口饭吃长大。黑汉三十大几了,还光条条的住在茅草屋里。

离菜家沟三四十里远的寸沟坡,有位算命的瞎子先生,人称“刘半仙”,经常在菜家沟一带的寨子里出现,半碗米、一个红苕、甚至一角钱也给人算命。黑汉在路上遇见瞎子,请他进了茅草屋,把家里藏了很久的一碗小米端出来,办给他吃了,求瞎子给他算命。

刘半仙弯出一根手指,漫不经心地钻进一边还在冒油的嘴角里抠了一阵,朝黑汉偏起头来,左眼睁得很大,翻了翻蒙了灰白翳的珠子,似乎在下劲瞧着黑汉,右眼却闭得铁紧,好像从来没有打开过,上下嘴皮左扭右撇了一阵,才伸出左手去,从黑汉的头顶一直摸过脸庞,再摸索到手指上。

“咦,嗬——!”瞎子浑身一抖,吃了一惊,“稀奇了,我算了大半辈子,也没遇到你这样稀奇的命。老黑呀,你不肖愁了,你要动婚姻,得满三十八。动了婚姻就有大的望头了——将来你会有个好刹果的!”瞎子说。

黑汉听了算命先生的话,心里自是喜不自胜,便天天盼着那三十八岁的奇迹。

在黑汉三十八岁那年,离菜家沟不到三里的地盘上,有个叫黑冲的寨子,寨里一户姓胡的人家有个姑娘叫冬花,讲起话来嘴有点歪,走起路来脚有点撇,听说还有点怪毛病,家境又不好,二十好几了还没有嫁出去,有人上门提了几次亲最终都没有结果。菜家沟有人听到这个消息,把它透露给了黑汉,他立马托人上门提亲。女方一家没得二话说,黑汉一鼓眼,背了一身债,便把冬花给娶了回来。

黑汉和冬花结婚后,两夫妻每天吃过晚饭无事可干,便专忙那传宗接代的活,在茅草屋里一口气生下七个子女,有四个儿子分别叫大毛、二毛、三毛、四毛。菜家沟有个叫母贵的人会看相,逢人就吹嘘说:“我早就讲嘛,莫小看那些‘烂烂母牛’,犁田打耙不得行,串起牛崽来就是一串串的。黑汉是福人啦,冬花是他的贵人——讲婆娘就要讲那些歪歪倒倒的。”

生下四毛那天,寸沟坡刘半仙主动摸到黑汉的茅草屋里来,问小儿子打算取什么名字。黑汉说干脆就叫四毛算了。刘半仙说,你这些儿子里头将来有做大事的人,毛来毛去地喊不中听,以后进学堂老大就叫坤吉,老二叫坤祥,老三叫坤如,老四叫坤意,取“吉祥如意”,保你将来大富大贵。黑汉和冬花一听这话,恨不得叫瞎子一声爹,连忙去把老母鸡逮来杀了,炖给瞎子吃。

到了上学的年龄,坤吉与我同班。坤吉交不起两块钱的学费,黑汉跑到学校里向老师磕头作揖,请老师打了欠条,在欠条上摁了手印,才把坤吉送进学校。

等到坤祥、坤如、坤意他们七兄妹一起上学的时候,黑汉和冬花害怕了。那时正是生产下户,农民还没有富裕起来,国家正在大力扫除文盲,不允许适龄儿童不上学。黑汉和冬花答应让崽女们去读点“犁耙书”,自己却愁得白天茶饭不思,晚上睡不着觉。

到学校里一淘,黑汉就明白自己崽女们的斤两分寸了。坤吉学习最上心,成绩在班里拔尖,坤祥和坤意和其他姐妹的学习一般。亏的是坤如,一上学,老师就发现他老是写不上自己的名字,每次考试,成绩都是零,这才知道坤如是个弱智。

小学还没有毕业,坤吉的弟妹们和其他的同龄人一样,按照读“犁耙书”的不成文的规矩,一个个都离开学校下地帮大人干农活了。

坤吉是菜家沟唯一考上初中的学生,要到二十里外的乡场所在地去读书,这个消息像爆炸新闻一样令全寨震动,老少都说菜家沟终于出了一个秀才。

坤吉考进初中,黑汉愁得像个哑巴,学费贵了一倍,还增加了日日的食宿费用。他每天望着秋叶从树上掉落下来,心想要是树叶子能变成学费就好了,可是这只能是幻想。干脆给坤吉讲,这书没法去读了,让他体谅体谅当爹娘的,这菜家沟祖祖辈辈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农民就得安分守己,命中只有三颗米,再拼也是枉然,不信命,抓鸡不成倒蚀一把米那不更惨了?

可是坤吉一听不得去读书,就又哭又闹的,仿佛他生下来的使命就是读书。老师也说坤吉是块读书的料,还有那刘半仙说的“大富大贵”的话。书中自有黄金屋,穷人不读书,哪来的大富大贵,菜家沟的泥土里从来没有拱出过大富大贵的人。

坤吉妈见不得坤吉流泪,她抖动着瘦小的歪歪扭扭的身子,站出来说:“坤吉,崽呢,要想好的话,你听妈的话,安心去读你的书,妈就是卖裤腰带、讨米也要送你读书出头,只要你肯攒劲。”

没过几天,菜家沟一个待嫁的弱智姑娘不见了。这姑娘叫春菊,是冬花的侄女辈。男方一大族人找上门来,逼着春菊的父母要退彩礼钱,还要求精神损失赔偿。春菊的父母忙不迭地向对方赔礼道歉,央求对方好歹要宽限几日,发誓掘地三尺都要把春菊找回来,请菜家沟许氏全族风风光光送上门去。对方也是弱门,男子也是一个三十好几的老光棍了,急着找婆娘,就像饿花眼了,要去抢那火坑里的红苕吃一样,哪里还能去分个生熟,答应只要找回春菊送上门来这事这算了结了。

男女不明媒正娶,在过去的菜家沟是一件极不光彩的事。春菊逃婚大逆不道,是丢许氏族人的脸。于是菜家沟许家全族出动,四处寻找打听春菊的下落,终于在十多里外的坪芽寨子找到。许家将她抢了回来,因为是弱智,并没将她怎么样,只是问她是如何跑到坪芽去的。春菊道出实情来,说是冬花引她去的,还说冬花拿了人家十多块钱的酬金。

这哪里还了得!春菊的父母暴怒之下,大骂冬花不是人,骂她是“家贼,人贩子!”春菊父母气汹汹的带着许氏族人上门问罪,追着冬花打得逃回娘家好久不敢回菜家沟。等她回到菜家沟时,一家人住的茅草屋没了,被菜沟族人打垮拆烂了,说是许家从来没有出过此等败类,要毫不留情地打击。

冬花以“家贼,人贩子”的恶名惹了众怒,从此全家都不受到菜家沟许氏族人的待见。

菜家沟许氏先祖自清初从江西辗转迁徙而来,为躲避苗乱又避居在这山沟野箐,虽无兵燹之害,却受尽毒虫瘴疠的凶险、匪盗的抢劫、饥饿的折磨和闭塞的困苦,还有哪一样,菜家沟人没有领教过呢?

解放来了,茅店镇人民政府组织发动群众从山外修了一条毛坯公路进来,山里人喊叫马路,因为宽度刚好方便山民赶一辆马车通过。可是就是这样的一条马路,却修在相隔菜家沟三百来米的小河对岸便停止了。

一天,寨子里“邦,邦,邦——”一阵铜锣响。菜家沟生产小队长许万福召集小队开会,组织大家修路修桥,凑钱凑粮将寨前那条马路引进寨子里来,获得大家一致通过。

万福收钱收粮收到黑汉家的时候,黑汉没说什么,坐在板凳上狠狠地吸着叶子烟,从嘴里喷出的白色烟雾,发出浓烈辛辣的气味,直呛得一家大小咳嗽抹眼泪。

冬花说:“满爷,你看我们这个家,一大家子人,家里都快揭不起锅了,哪还有余钱余粮去修桥修路呢?坤吉还在上学,坤如这呆子还要我们一辈子养——”

“你家硬是不肯出钱是不?那大家不要你过桥过路,你莫怪人家心狠就是了!”

万福在黑汉家撂下这句话便背着手摔门而去。

黑汉没有抬头,仍然低头抽他的烟。那烟气越来越重。

桥接上了。路通了。菜家沟的老少可以沿着马路到河对岸去干活,放牛,上学,可以赶着马车将公余粮一直拉到茅店镇里去缴售,减少了过渡船或跳石的凶险麻烦,还节省了付船公的钱粮。他们在桥上跳来跳去,大声喊出心里的幸福。

可是黑汉一家却没有享受到这种幸福。

菜家沟生产小队会议决定,在桥头安装一扇门,禁止没有缴纳修桥修路费的人通过。

而菜家沟,惟有黑汉一家没有缴纳修桥修路费。

有一回,我亲眼看见,坤吉从县城里的高中放假回来,想从桥上通过。守桥的单身汉腊狗像猛狗一样拦在桥头,将大铁门咣当一声在坤吉的面前冷酷地锁上了。

坤吉伸出巴掌在冰冷的大铁门上砍了几掌,又飞起几脚,然后发出几声凄厉的吼叫,那吼叫直刺破山寨,像无数冰剑在山寨上空久久回旋。那是我迄今为止所听到的最令人心寒的惨叫。

两年后,菜家沟的奇迹出现了——许坤吉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当地一所高等师范专科学校,成为菜家沟有史以来第一名大学生。

“啧!坤吉要吃‘皇粮’了?他妈的祖坟灌脓了吧?让他考取大学,唉,许家祖宗硬是不会看人,菜家沟尽是出些怪事——叫花子还成相公了!”

那时候上大学,国家有很大照顾,学费有减免,生活有补贴。坤吉上大学比上初中和高中都过得容易。

大学毕业后,坤吉按照政策被顺利分回茅店镇中学教书,吃上了“皇粮”。这让菜家沟全族老少眼红心热。他们表面不屑,暗地里却像斗法一样你追我赶,教育自己的子女向坤吉学习,说是菜家沟老祖宗的坟上冒出青烟了,不能只罩着坤吉一个人。

我从来没有瞧不起坤吉的贫穷,因为我的家与他的家一样贫穷,两家只相隔一条阳沟。大概是同病相怜的缘故,所以我们是比较知心的朋友。

坤吉当上教师后,一个月有了八十来块钱的工资,本来是光宗耀祖的事,心想这下子该让贫苦的家摆脱出来了。哪知教书教了大半年才拿到一个月的工资。有一回实在撑不住了,坤吉还跑回家来扛了一袋米、扯了一大捆白菜回学校去救急。

这事被寨上人知道了,大家又一阵风言风语地作贱嗤笑他说:“这叫什么吃‘皇粮’,吃家粮吧,我算死他坤吉的出息也大不到哪里去。”

寨人的议论传到坤吉的耳鼓里去,让他羞愧难当,他最觉得对不住的是他的父母。父母为他读书,身心上不知落下了多少伤痛,不知遭受了多少无情耻辱,想想都令他半夜惊魂,冷汗透湿衫背。

坤吉失踪了——

坤吉抛开一切,重新外出闯荡世界去了。他说他太伤心了,他必须要活得像一个人,要让家里所有的人都活得像一个人,要活得轰轰烈烈,活得精彩,决不能让贫穷把他们逼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

    这话,坤吉憋在心里好多年了,他走的那天才向我发泄出来,然后交代我不许把他外出的事告诉任何人,将来他自会向父母做出自己的交代。

学校几次三番上门催促坤吉的父母,务必在半月之内让他回到学校岗位,否则将视为自动离职。

父亲黑汉陷入了更深的沉默,而母亲冬花,几乎为他哭瞎了眼。

黑汉一直没有忘记刘半仙对他说过的话,几十年了,他一直是在半仙的预言中挺过来的,再苦再累再伤心,都能在回味半仙的话语中得到解脱,浑身便能够使起劲来,眼前也明亮亮的。现在他开始怀疑瞎子说的是鬼话了。

黑汉要去寸沟坡找刘半仙对质,他的“好刹果”到底在哪里呢?辛辛苦苦培养的儿子失踪了,其他的子女嫁的嫁,光的光棍,呆的呆,一味的穷,怎么也想象不出有哪样“好刹果”来。

黑汉捆着一条白腰带,穿着一双烂草鞋,叼着一支烟杆就去三四十里远的寸沟坡找刘半仙,谁知到了一打听,才知道瞎子已死了多年,连他死在哪里也没人知道。

此后十多年,菜家沟稳稳地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

外出打工的潮流已经卷走了这里的年轻人,他们成群结队涌入城市,用勤劳和汗水换回了在土地上几百年也没法换回来的幸福。草房没有了,除了少数的木房,大部分摇身变成了砖房,有的甚至变成了小别墅。

菜家沟正在改革开放的春风中脱胎换骨。

“听说,茅店镇上来了一个大老板,雄得很,到处的商品楼、公路、水电站,还有风景区都是他在承包开发。说是一个亿万富豪呢!开那个奔驰车,呜——像飞机一样快!”

“嘘——我跟你说,那人看着好像坤吉哟,要不是长得胖胖的,我敢肯定他就是菜家沟的坤吉——哦,他身边的人都叫他许总、许老板,好多当官的都围着他转——”

一天傍晚,发吉从茅店赶集回来,逢人便神秘兮兮的说着他在茅店镇上碰到的这一幕。随后,这消息便不胫而走,像爆炸新闻一样迅速扩散。

这年夏天,菜家沟河对岸的马路上突突的响起很多挖掘机的声音,人们发现马路变宽了。不久马路又变成了五六米宽的明晃晃的水泥公路,一直通向茅店镇上。

发吉又听到别人传说,承包这条路的老板的上锋就是那位大胖子许总,不过,他从未在菜家沟的工地上露过面。

自从坤吉失踪后,每逢年关,黑汉和冬花都要走到寨口,眺望河对岸的山坳口,希望那条出山的路上再次出现他们最引以为豪的长子坤吉的身影。

直到黑汉突发疾病像一张弓一样栽死在洋芋地里,他们的坤吉也没有出现在眼前。

黑汉死去的第二天黄昏,河对岸突然出现一排长长的车队,当头的是一辆林肯,随后是奔驰,宝马,奥迪……排成了长龙,一直翻过山坳去——全是豪车。

车队把整个菜家沟的人都引了出来,他们屏住呼吸,看着从天而降的长龙似的车队。

“是他,就是他——叫他许总的人就是他!”一见到从林肯上叼着香烟迈下步来的大胖子,发吉就使劲朝前指着,喊叫着,让全寨人赶快看。

腊狗又拼命跑上前去,准备关桥头的铁门。现在已改叫村民小组长的万福拦住了腊狗,挥手叫他站在一边。

“各位客人,对不起大家,已有村规民约在先,这桥是我们大家凑钱修的,没凑钱的一律不得过桥。今天我们网开一面,人可以过去,车一律不许过去,这桥承受不起!”

我认出走在前面的大胖子确实是坤吉。他没有说什么,却像罪犯似的低头朝涌向桥头看热闹的乡亲父老们深深地鞠了一躬,又弯下腰去作了揖。

桥头老少顿时鸦雀无声,静静地瞅着坤吉和他身后的一群人。

万福连忙掉过背去,扯着腊狗,招呼菜家沟老少说:“都回去吧,今儿这事特殊!”。

菜家沟全族老少渐渐退去。

坤吉领着自己的家眷和身后的客人第一次徒步从菜家沟的河桥上通过。

这一夜,菜家沟火炮连天,从未如此热闹过。几多素昧平生的有头有面的人物出现在菜家沟。有当官的,有经商的,有教书的,形形色色、五花八门的人都聚齐了,菜家沟仿佛成了繁华胜地。

最亮眼的是黑汉的灵前,三四个如花似玉的美人,陪着坤吉一起跪在地上哭喊着:“爹呀——天爷呀,对不起呀,怎么没享我们一天福就突然走了呀——呜呜,呜,呜呜——爹——”搞得菜家沟的人张睛绿眼,半天醒悟不过来。

还有一大伙披麻戴孝的,一个个西装革履、肥头大耳,一看都不是山里人。他们是跟着坤吉一起开车来的。菜家沟人暗暗吃惊,按照当地规矩,孝家除了兄弟姐妹和至亲,是不会有哪个远房亲戚去灵前披麻戴孝、下跪磕头作揖的,唯一的例外就是有过八拜之交的异姓兄弟。

不是坤吉亲口给我讲,我哪里晓得——这些人都是他在外面结交的有头有脸的“铁哥们”,很多都是当大官的。我真是长了见识。

坤吉从外面请来一位高明的道士,择了吉日,请来灵山高僧大做法式超度亡魂,又请来美女团唱唱跳跳,热闹了将近一个月,让菜家沟人大开了眼界。

在菜家沟河对岸的盘龙山脚下,道士先生为黑汉择了一块宝地,称是千里难寻的“活龙口”。坤吉称心如意,于是指挥挖掘机、铲车、运输车一应重型机械进场施工,为他的父亲黑汉修建了一座“皇陵”般的豪华阴宅,据说花的现金就有一百多万,吓得菜家沟人瞠目结舌。

黑汉启灵上山那天,天还没亮,菜家沟被排山倒海的火炮震得地动山摇,亮如白昼,鸡狗无眠。天才麻麻亮,河对岸早已排出了两条长龙似的车队,一直翻过山坳去,不知在哪里结束。有人喊腊狗去数车,腊狗说数到一半就看花眼了。

本来腊狗那天要去桥头关铁门,阻止黑汉的灵从桥上过的。坤吉早预料到这事,提前把万福和许家能管事的都请到一起来,每人封了一个大红包,又丟给他们一人一包“和天下”,大鱼大肉吃了饭,还诚恳地说:“万福满公,各位叔公伯爷,那时我爹穷,修不起路,架不起桥,请您们不要计怪他老人家。明天他老人家要从桥上过,请大家网开一面,我保证明年给大家再建一座更好的大桥,把串户路修到每家每户——”

“那还有哪样卵讲的?你只管过就是了,这事包在我身上!”万福霍地站起来,把胸口拍得嘭嘭响。

坤吉没有失言,在他父亲黑汉死去第二年的春天,他请来了风水大师,在菜家沟各处察看,架罗盘比划,交代坤吉的建筑设计师,哪里修大门,哪里修大桥,路从哪里进出。

“你要修大楼,建桥的位置必须改。老桥正好对准你家老屋场。”来到小河的桥头时,大师将罗盘一摆,脸就沉下来,把坤吉拉到一边悄声对他说。

“这里河床窄,修建成本低,又方便大家过河——”坤吉感到迷惑。

“大桥是张弓,旁边的小山峰是只箭,箭箭射入你家老屋华堂中。”大师说。

坤吉没再说话。大师便对菜家沟的群众说:“大桥修在这里破了风水,对你们菜家沟的后人很不利,必须得改!”

于是在避开坤吉老屋场正前方的斜角地段,一座新设计的雄伟大桥开始举行隆重的开工仪式,州县领导、交通局长和其他相关部门负责人,乡镇书记、镇长百来号人亲临仪式现场。州长在仪式上讲了话,说菜家沟的交通从今天起将发生巨变,菜家沟的历史将翻开崭新的一页。

大桥修建的同时,菜家沟的水泥串户路工程也在进行……

“菜家沟出狠人了!”

“我们对不起黑汉啊——”

“黑汉盘了个了不起的崽,他没命,只享阴福,我们搭倒起享了阳福。”

“搞错没哦,好像这钱不是他出的吧,是共产党的钱呢!”

“叫你妈的牙包骨——管他是哪个出的,反正没有坤吉,这钱就来不了我们菜家沟——那别的什么沟怎么没能耐揽上这门子大好事?”

一年后,菜家沟大桥合拢了,两边还修建了雕栏,安装了桥灯。河两岸宽阔明亮的公路也接通了。

新大桥正式通车那天,菜家沟那座许氏全族集资修建的石拱水泥桥在一声轰隆的巨响和一片欢呼声中坍塌了。

坤吉的林肯第一个开进了菜家沟。这回他把国内有名的建筑设计师请来了,他要在他的老屋场上兴建全国乡村第一高楼。

“用不了一个亿,第一高楼准能建起来,准是名副其实的。因为全中国的乡村都没有真正的高楼出现。”设计师说。

坤吉的老木房处在我家的老木房与万福的老木房之间。那天早晨几台挖掘机挖掉他的木房前后还不到半小时。我感觉我家的木房也在尘土中一阵剧烈颤栗,像是受到很大的惊吓似的。

坤吉的高楼工程开工的时候,来了一个建筑队,都是操的外地口音,戴着红、蓝、黄三色安全帽。戴黄色安全帽的工人,在地面打出很多黑森森的巨大孔洞,菜家沟的老少从未见过这等怪事,老是跑到工地来看稀奇,看古怪。

巨大的水泥框架升上天空的时候,每天都有人跑来仰望着,感叹着,直到脖子僵硬了还不知道缩回头去。

当铁塔般的钢筋水泥框架还在像缚不住的一条苍龙向空中升腾的时候,菜家沟来了一群穿着制服的人,他们朝高楼框架啪啪拍了一阵照就收队走了,苍龙就不再往上窜了。

接着换了一批施工队进场,给高楼的筋骨装上了清一色蓝阴阴的玻璃。整栋大楼就像一支巨大的蓝色水晶柱耸立在菜家沟的天地间,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耀眼的光芒。

自打坤吉的乡村第一高楼建成后,菜家沟老少像得了一场仰脖子病,出门进屋都要仰着脖子,从下向上仰望,总觉得那栋蓝色的水晶般的高楼里隐藏着天大的秘密。

面对坤吉的高楼,我的心里却是感觉十分的压抑沉重,觉得三十多层的高楼就像一把巨剑插入了菜家沟的心脏。我家的木房还没有他家高楼的一层楼高,我们每天都提心吊胆的过日子,感觉我们全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踩在了脚下,连气都喘不出来。我有时候在梦中也因此感觉窒息而醒。

但我们每个人见到坤吉的时候总忘记不了夸赞一下他的高楼,说它给我们菜家沟许氏族人长了脸面。

历时大半年,高楼里的电梯、家具、电器一应装修完毕后,坤吉便从城里把家眷迁来菜家沟定居。菜家沟人看见坤吉在前面开着林肯,后面三四个妖艳的妇人一人开着一辆奔驰、宝马,一齐在高楼前下了车,提着行李箱住进了高楼。

坤吉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每到大年除夕,他总是很慷慨地把全寨人集中起来,摆上几十桌酒菜宴请大家吃一餐。茅台酒、和天下香烟、鸡鸭鱼肉,包喝包抽包吃过够。

林肯,宝马,奔驰……据说坤吉的名下有十多辆豪车,工程车更是不计其数。

坤吉把坤祥、坤如、坤意几个弟弟也安排在高楼里住下了,每个兄弟都各自分住两层。

自从住进高楼后,坤吉的兄弟们喜事接连不断,先是坤祥接了婆娘,接着是坤意。连弱智的坤如也找到了婆娘。听说,那婆娘还是自己主动跑上门来的。

在万福的极力推荐下,坤如一家因坤如弱智成了菜家沟的精准扶贫户。

菜家沟十来个光棍汉像饿狗似的,成天围绕着坤吉的摩天大楼转。他们又不敢上楼,一来怕里面的电梯,二来怕里面的艳若桃花的女人。他们转来转去,是想偷看那些女人,又想求坤吉送他们一个女人。

万福对腊狗说:“坤吉有用不完的女人,你叫他发一个给你。”

腊狗便信以为真,天天到坤吉的大楼下去瞅,碰到女人从摩天大楼里出来,又赶紧跑得远远地躲着看,脸上傻笑着,嘴里馋涎欲滴,眼里放出可怕的绿光。

渐渐的,菜家沟许老板在外面发了浑财,资产有几个亿,建了乡村第一高楼,一人有四个婆娘,连呆子兄弟都有女人找上门的奇闻飞出山外,吸引许多人特地跑到菜家沟来打探奇迹。

又过了几年,一则消息飞进了菜家沟。说黑汉死的时候,一个为他披麻戴孝的官员因涉嫌数亿元的贪腐大案,被纪检监察机关带走了。听说他掌握着房屋、交通、水利等重大民生项目的主管权,坤吉就是靠着他一路发迹的。

这则消息,使菜家沟笼罩在巨大的阴影里,尤其是那冲天的第一楼,仿佛在原子弹爆炸似的传言中摇摇晃晃。

直到现在,菜家沟白发老迈的冬花也没有等到骄子坤吉驾着他的林肯归来,一如他当年失踪一样令她焦盼和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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