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癞毛出生没几天,母牛害了病,瘫在圈里,百药不治,最后吐出苍白的舌头,在癞毛的鼻子上软弱无力地舔了一下,头一歪,死了。
母牛的身体僵冷了,眼睛还圆鼓鼓地盯着癞毛,眼角留着一滩冰凉的泪水。癞毛在圈里旋着圈,不明白眼前发生的事,甩着小尾巴,两只小前脚跪在稻草上,俯下身子伸出嘴,拱母牛胯下的奶吃。
“妈嗡——妈嗡——”
也许是吃不到奶水,也许是发现妈妈死了,癞毛发出婴儿似的哭叫,直到声嘶力竭,不吃不喝,翻倒在牛棚里的干草上,呼呼地扯气。
自从母牛生病,癞毛就没吃到过多少奶水,营养严重不足,浑身皮包骨头,脖子以下的身上,长满癞子,毛冲冲的,这就是“癞毛”名字的来由。
“老学,还是扔了它吧,莫费神了,活不了的。”整个苦竹笼的人都这样劝说。养父不做声,从牛圈里把癞毛抱回家,找出一床厚棉絮,将它的身子裹起来,安置在瓦屋的偏厦里,找来人吃的精粮,磨煮成奶水一样的粥喂养它。
这时候,苦竹笼包产到户,正逢百年不遇的旱灾,我们一家靠政府救济才能度日,吃不饱的时候,养父带着我们上山挖野菜来充饥。
“只要我们饿不死,癞毛就不会挨饿,”养父说,“癞毛是我们一家的命根子。”
二
苦竹笼生苦竹,密不透风的苦竹林绕宅生长,漫山遍野。
苦竹笼寨子小,像从天上掉落下来的一只鸟笼,悬挂在莲花峰的半山上,要不是熟人指引,外人难以找到进出苦竹笼的道路。
养父年少时,奶奶瞎了眼;爷爷智商低,给地主恶霸放牛获得施舍养活家人。养父十几岁跟着成年人去很远的山洞里挖矿,得了“猫齁病”,出气“齁齁”响,浑身乏力,畏寒怕冷。后来我才知道这叫尘肺病。
解放来了,劳苦大众翻身做了主人,养父回到苦竹笼,全家住进大队从恶霸家划出来的老木屋,直起腰板过上了正常人的日子。后来跟随形势实行包产到户。
土地下户那天,养父从队里领回一头水母牛。母牛骨瘦如柴,皱巴巴的,走路打飘,要是山里刮阵罡风,准能将它吹上莲花峰的峰顶去。
养父牵着牛,脚下生风,如同腾云驾雾,高兴得像打摆子,差点笑出声来(我从未见他笑过),枯黑的脸上天罗地网般的皱纹舒展开来,云淡风轻,人显得年轻了许多。
八十多挑谷子的稻田,五十多挑玉米高粱地,加上一头耕牛,养父成了苦竹笼的新“财主”。
分得田地,搭上一头耕牛,苦竹笼的人家,没有几个如此幸运。苦竹笼数我家人口最多,老少七个,合到一头牛的集体分配决定。“全大队四五十户人家,不到十头耕牛,你家分得一头水母牛,是祖坟上冒青烟呀,这回轮到你翻身了!”队长把牛绳递给养父的时候,羡慕嫉妒恨交织在一起,忍不住朝养父发了火,因为连他家也没分到牛。
“这不是梦——看得见,摸得着的!”养父这样宽稳自己,有事没事,跑到田坎上、牛圈边,死劲揉着眼,东瞧西摸,生怕这些全是幻觉梦境,一眨眼就成了子虚乌有。
养父卯足劲,准备好好干一场!
年轻时,养父没有恋爱资本,不知爱情滋味。他娶回养母时,才知道与他共度一生的是一个哑巴。一直以来,他没有好好看过她一眼,也没好好对她说过一句话。
耕牛进家,养父变了个人,热情高涨。他给母牛建了圈,用茅草盖了顶,用麻栗叶在圈的四周夹了一层又一层,生怕母牛经风受寒;他一双粗糙开裂的手,在母牛的头上、脖子上、身上千抚万摸,充满了温情;他买来梳子,顺着毛发一遍遍梳理,替它清除皮毛上的虱子和草蜱子,连草籽也不放过;他看到母牛用角顶身子,在树桩上摩擦,便知道它痒痒了,赶紧伸手去帮着挠;有时,他深更半夜掌灯到牛棚去,对着母牛叽哩咕噜,好像在谈情说爱。
养父每天去山里割来嫩草给母牛加餐,从我们牙缝里挤出粮食给母牛补充营养,让母牛每天有吃有剩,吃得舒爽。逢年过节,养父到粮仓去撮些谷子,煮“年根饭”喂牛,还要摆上刀头酒礼,焚香烧纸,祈求四官大神保佑母牛身体平安。
天长日久,看到养父,母牛就会停止吃草,摇着尾巴,露出娇容,深情款款地仰望养父,等他开口说:“吃你的吧!”母牛才会开口咀嚼。
春天到来的时候,苦竹笼的山坡上、梯田里,水草丰美,繁花开放,母牛一天天丰韵起来,毛发闪出了光泽。
一天清晨,家里像掉落下宝物似的,养父大喊起来:“有喜,有喜——母牛奶子胀——有喜了!”
三
春雨下来,苦竹笼开始春耕。没有耕牛,我们一家惶恐不安。养父急了脚跟,一天到晚跑到田埂上跺脚,打转,徘徊,长吁短叹,眼里直冒青烟。
养父借牛,在山里跑了几天几夜,连三十多里外的亲戚家也去了。“你这不是三十夜借砧板吗?”养父话头还没落地,人家打住他,怔在那里,半天缓不过气来。
半夜三更,雨水哗哗落在苦竹笼的梯田里,有人挑灯夜战,抢水打田,吆牛声刺破雨声和竹叶声,撞入四壁透风的老黑屋。养父如睡针毡,在床头摸黑坐立,吧嗒吧嗒抽叶子烟,一袋接连一袋,烟斗里的火光,在黑暗中明灭变换。烟火亮处,一堵黑崖似的脸,深刻苍峻,不知经受过多少烈日风暴的戏谑摧残,才留下了那么夸张的愁惨,一双深陷的眼眶下,黑洞洞的,翻卷着一汪无际的惶恐无奈。
过了芒种,稻田插秧的希望破灭了。
包谷鸟叫的时候,养父失魂落魄。他冲出房门,扛起犁铧,操起钉耙,吼叫一声:“都起床啰——种庄稼去唷!”
全家惊喜,以为养父借到了牛,两个姐姐叫起哑妈,我撵着癞毛,按照养父的安排,各人带着农具和种子,跟在养父身后,来到田地里。养父二话没说,把犁头、牛打脚、纤绳和枷档套好,然后跳进两条纤绳中间,把枷档套在自己的肩脖上,叫大姐扶稳犁,自己俯下身去,学着牛的样子往前死劲奔。
养父头上扎着一条油黑的白帕子,腰间也扎着一条,缀满补丁的棒布衣裤,穿了一层又一层,显得浑身臃肿,看起来滑稽可笑,他低头弯腰死劲拉犁的样子,活像一头苍老的水牛。
养父的尝试失败了。在裂口大开、干硬如铁的稻田里,即使我们所有人一齐努力,使出了吃奶的力气,铧尖根本进不去泥土半分。养父又带着我们换成挖锄挖田,这种方法还算奏效,全家四个人,加上一个六岁的我,一天锄出一小片地来,种上了红苕和玉米之类的旱地作物。
挖地的时候,二姐的手上、脚上全起了火炮,流血化脓,她一边种包谷,一边抹泪啜泣,她才十五岁。养父安慰她说:“莫哭了妹,我这心里抵得无数把刀子转,你莫哭,挨过两年,癞毛长大就好了。”
秋收到来,苦竹笼因旱受灾,但多数人家还是小有收成,吃饱肚子不成问题。苦竹笼大多数人家,沉浸在包产胜利的喜悦中。
我们一家,因为人工开挖的耕地,泥脚浅,庄稼长不起苗,有的玉米只长到一两尺高,苗矮杆瘦,挂不起苞,结不起籽,收割了好几亩地,只收到几挑红苕玉米,全家吃上半年都不够。
四
养父不得不坐在家里打草鞋,去山中砍柴,然后挑到二十里外的乡场去卖,换回柴米油盐养家糊口。
养父顾及不到我们,我六岁,开始承担起喂养癞毛的重任。
前些日子,癞毛在养父的调养下,停止了哀鸣,打起精神,吃了青草,身上的癞子一块块消失,黄毛也一根根退去,长出了青油油的毛发,焕发出了生命活力。
我第一次放牧癞毛的时候,它还睡在棉絮里,我伸出指头,摸摸它缀满汗珠的小鼻子,以示友好。癞毛从嘴里伸出青色的小舌头,向上卷曲,舔我的手指,仿佛腻滑的细砂布摩擦一般,让人感到亲切温暖,我们的距离一下子近了。
癞毛孤单的时候,仍会“妈嗡,妈嗡”地叫,我知道它想妈了。“兄弟,别再哭了,擦干眼泪,认命吧,我不也跟你一样吗?”癞毛听了好奇,竖起耳朵,摇摆着头,沉静下来,睁开明亮的大眼睛看我。
我向癞毛倾诉埋在心里的往事。不到三岁,我的父母离婚了,父亲再婚,母亲改嫁,他们把我甩给姑姑不管了。几个月后,表哥表姐容不得我,向我挥着拳头,我抹了眼泪,独自出门流浪。回到故乡,在苦竹笼的晒谷场上睡着了,记得那晚生产队放电影,至于是什么影片,确实记不来了。散场的时候,放映员发现睡在草把上的我,大声叫人来认领,我的一位远房堂叔走来,把我捡回家去。
堂叔唯一的儿子在大饿饭那年秋天,身体里迸发出奇异的力量,爬上一棵又老又黑又光滑的参天柿树,树顶上残留着几个令人馋诞欲滴的红柿子,结果要了他的命。
在苦竹笼,没有男孩的人家意味着断了香火,被别人瞧看不起,大凡有个红白喜事,人家不会找你,更不许你拢边,怕你的晦气影响了他们的运气。
堂叔捡到我,如获至宝,把我盘起来。他走在人前人后,腰板似乎硬朗了许多,逢人便说:“你看我这个崽!”
“癞毛兄弟,我跟你一样,人家同样叫我‘无娘崽’,说我们是俩“老庚”。我们快点长大,好帮父亲下地干活!” 癞毛点点头,从鼻孔里发出“嗤嗤”声,张开嘴巴拼命啃食田埂上的青草。
我与癞毛成了莫逆之交,有了苦就向癞毛开口倾诉,开心了,就唱山歌给它听。不管我是开心还是忧愁,癞毛见了我,总是朝我飞奔过来,用它的身子挨擦我,用它的头、脖子和小角在我身上摩来摩去,一副亲昵撒娇的样子。它发出的叫声,总是令我心神陶醉。
一天傍晚,癞毛在山上不见了,我们全家又一次感觉天塌下来。养父领着我们摸黑上山去找,两个姐姐哭天喊地,山风摇动竹林,到处沙沙响,以为是癞毛在那里,急忙滚爬过去,弄得个个浑身是伤,却总是扑空。
第二天,我们在惊惶中请来苦竹笼最好的巫师掐算,巫师说:“命中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命中只有三颗米,哪敢奢望满斗金!” 巫师摆摆手,摇头而去。
第三天晚上,养父眼里急出了血,两个姐姐心如死灰。我跑到牛棚里去,看到癞毛乖乖地躺在圈里,嘴里刍着食物,我老远又闻到了它鼻子里喷出的青草香。“癞毛,你这家伙,吓死人了!你几天跑哪去来?”我反复质问它,却又惊喜若狂,紧紧抓着癞毛的脖子,它像罪犯似的,伸出舌头热烈地舔我,讨好我。确认癞毛回家后,我才飞跑去告诉全家这一惊人的消息。
癞毛长到两岁,食量大增,身体的肌肉开始膨胀,双角粗壮地生长起来。养父放下手上活,把癞毛赶到牛圈里去。
养父请来师傅,在牛圈边摆上刀头酒礼,焚香烧纸,为癞毛举行穿鼻纤仪式。
养父把癞毛赶出圈来,三四个年轻力壮的寨邻协力用粗麻绳把癞毛的四蹄绑牢,将它扳倒在地,再按住头。师傅从腰间掏出一个麻布口袋,从中慢慢取出一枚粗黑的五六寸长的弯铁针,举在眼前晃了晃,移到桐油灯火上烧烤一阵,算是消毒。师傅眯眼瞄准针孔,穿过纤绳细尖,掉转针尖从一边对准癞毛的鼻孔窝凼迅速猛戳进去,再从另一边的鼻孔里抽出针绳来,纤绳就牢牢地牵住了癞毛的鼻子,如同给它套上了紧箍咒。
癞毛的鼻孔里流出许多血,眼里流了泪,显出痛苦的样子,我很揪心,吃过晚饭跑到牛棚里去安慰它,很久没有回来。养父以为我失踪了,带着全家出动,喊破了寨子,到处找我。找到牛棚的时候,发现我趴在癞毛的身上呼呼大睡。
穿了鼻纤,养父带着癞毛下地学干农活了。
五
充满希望的春天来了,大姐夫上门帮忙打田,癞毛在水田里初试身手,牛犁所到之处,溅起丈把高的泥浆水花。
“这家伙坯子大,还没长敦实就这么厉害,是个干活的好把式!”寨邻们围在我家田埂上,看姐夫驾着癞毛犁田,称赞不断。
头一回,寨邻们上门巴求养父,我家的老木屋被人挤破了门槛。苦竹笼自古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春耕大忙,借牛一天,抵人活三天。不用养父下田,自有人排队帮我家春耕,能干的癞毛,撑起了一家七口人的天。
这一年,我家的田土实现满栽满插,大获丰收,打了上百挑稻谷,三十多挑玉米,还有红苕、洋芋、高粱、大豆之类的,一座粮仓装不下,养父请木匠再装了一座。
日子顺风顺水,每年秋收后,除了上缴公粮,家里还有很多余粮,留足一年吃的,其余的都挑去乡场售卖。几年下来,养父蓄足了一笔钱,拆除了老木房,在原址上拓宽地基,建起了一幢连三间的新木房,我们住进去,过了几年无忧无虑的日子。
有了癞毛这个顶梁柱,九岁那年,我超龄入了学,苦竹笼幸运地少了一个文盲。
苦竹笼小学是一幢连五间的破旧木房,天晴起尘,落雨漏水,风一吹就落木走瓦,摇晃吼叫,解放后修的,就在苦竹笼的寨子口。学校每天中午十二点开课,下午两三点放学。春耕大忙时节,老师们从水田里爬起来,挽着裤脚,光着脚板,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走进教室,身上泥汩汩的,有气无力地喊一声:“今天自习!”便趴在满是尘土和粉笔灰的讲桌上呼呼大睡。
建校之初,苦竹笼的巫师和阴阳先生摇身一变,成了苦竹笼小学的教师,他们从上辈那里传承了一点文化,会写几个毛笔字,老是教育我们:“苦竹笼这地方自古贫寒,塝塝土出不了个个苕,大家不要异想天开,读点犁耙书算了。”
上学的日子空闲多,我一边读书,一边照顾癞毛。癞毛长成了雄壮的大水牯,别的牛一见到它就战战兢兢,立起尾巴逃跑。癞毛心性善良,每次放出圈门,只要我用手摸它的头,它就心领神会,把脑袋匍匐下来,让我踩上去,顺着它的脖子爬到背上,等我坐稳身子,“驾!”的一声,它才稳稳当当地抬起头来,驮着我上山,回家。
癞毛的食量大得惊人,我总是把它撵到水草丰盛的地方去,如果它的肚窝没有鼓起来,我和养父都得想法给它加餐。
一天,我的左眼皮跳得厉害,一起放牛的老伯说:“左眼跳灾,小心点!”话没说完,我发现癞毛出现在眼前一座小山上的悬崖边,跪地伸出舌头去叼长在悬崖上的一蓬青草,如它所愿,它吃到了那蓬青草。当它站起身来,回转时,后脚打滑,踩空,沉重的身子往后一仰,从悬崖上倒栽下来,“嘭”的一声闷响,落在半崖的沟坎上,旋即弹跳起来,又顺着悬崖一直翻滚下来,摔倒在离我不到二十米远的干田坝里。
“妈呀——癞毛呀——”我脑袋“嗡”的巨响,眼前一黑,天崩地裂,天垮下来,全压在我身上,我喘不出气来。我看不见癞毛,它瞬间从我眼前消失了,世界空空荡荡。当我回过神来,凭着感觉,明白癞毛就在我眼前,就在不远的地方,我疯了似的,朝我感觉的癞毛的地方奔扑过去。癞毛在挣扎,我看见癞毛了,它拼着老命,想站起来,站起来,我真开心,癞毛一直在努力站起来,我真开心,我要救它——我伸出双手,拼命帮它、鼓励它站起来——可是,当它努力一阵后,它的眼睛里,滚出大颗大颗的泪珠子,然后变成了泪线,又变成了血河直淌,瞬间,鼻孔里,嘴巴里,也喷出了鲜红的血的河流——
癞毛瘫在地上,不再努力,脑袋一歪,死了。
“癞毛呀——”我站在无极的深渊里,嘶喊癞毛,只有空谷竹山,千万遍凄厉地回应着:“癞毛呀——癞毛呀——”
养父请了七八个人,把癞毛从山里抬回家,剐了肉,卖成钱。
落默好多天,养父对我说:“娃儿,癞毛不成器,就看你的了——我把牛嘎钱帮你存着,你读得书,争口气,读出头!”
转眼间,癞毛死了;瞎眼奶奶死了;弱智的爷爷死了;两个姐姐嫁了;养父养母老了——
养父再没养过牛,把田地统统租了出去,想方设法供我读书。
苦难是梦想的温床。我朝着养父指引的路一直走,从苦竹笼一直把书读进城里去,成为苦竹笼三百年来走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
金榜题名的喜炮穿山越谷,第一次在苦竹笼炸响,竹林人家奔走相告。我看见,养父悬崖般的脸上,漾起一片春光,就像春天的莲花峰,开满了鲜艳的映山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