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简直,简直就是小江南啊!
Z君爬上驻地二楼的房间,推开窗子的一刹那,繁花、流水、森林,还有天空中一群一群飞舞的白鹤,一齐扑入他的眼帘。Z君一边喊叫,一边闭上眼睛、张大嘴巴鼻孔,狂吸着清香的空气……
他被春天的C村陶醉得忘了自己。
你瞧,大幢大幢的,到处都是漂亮的砖房子!还有……
啧哟,那一幢欧式别墅,少说也要百来万才修得起吧——我们还用得着来这里扶贫吗?
莫要高兴过早!
室友B君说。
你们都是骗子
晚上八点,召开C村第一次群众代表大会,扶贫队长安排集中宣传扶贫政策,听取群众意见。
会场设在扶贫队驻地楼下的院子里,大红横幅标语悬挂在最显眼的墙壁上。夜幕降临,几颗灯泡把会场照得如同白昼。队长、副队长和村干部坐在从小学里搬来的课桌搭起的主席台上,队长焦急地看着满院子五颜六色的塑料凳子,不停地催问:
八点的会议,现在都七点过半了,开会的群众代表呢,怎么一个人都没来?到底通知到了没有?
交代村干部通知的。
负责组织联络的Z君不安地回答。
这段时间,个个都在忙打田,可能不太准时!
年轻的村主任如此解释。
时间指向八点,一个群众代表嘴里叼着香烟,四下里张望着,慢吞吞地走进会场来。
开什么会哟?一个人都没有。
群众代表站在会场边,朝着空荡荡的会场扭头四顾,懒言活气地说。
八点半,进入会场的巷道口稀稀拉拉陆续冒出人影来,有时一个,有时一群,有年轻妇女,有银发老人,有光棍汉……妇女老人拖儿带孙,有哭爹喊妈的,有呼公叫婆的,有耍赖瞎闹的,会场顿时热闹起来。
会怎么还不开?都快九点了!我才从坡上打田回家,饭都还没得吃,快点开,开完我好回家搞饭吃,明天一早还要打田呢……春耕大忙的,哪个耽搁得起!
一个群众代表一出现,就站在会场外大声吼嚷。
又一个群众代表,从巷道口探出头来,瞅了一眼,立马又缩了回去。
村主任起身去追,把他拖进会场。
这位群众代表喝高了!
人来都来了,怎么又折回去呢?村主任当众问。
老……老子,是,是来看你们又想在村里搞……搞什么名堂、花脚乌龟。你们,你们都是骗……骗子!老……老子才不想和……和你们这伙骗……骗子开会!
你把话说清楚点,骗你什么了,嗯?
村主任霍地转身,指着骂人的群众代表问。
要……要我挑明白?不用说大家都……都晓得,说好这样分红、那样分红的,国家给我们贫困村的钱,你们几十万元,几十万元地,都拿去打水漂了,我们一分钱都……都没看到黑……黑白,你们不……不是骗子,是哪样?
群众代表使了使劲,叉开双脚,把摇摇欲坠的身体在会场上稳住,一只手叉在腰间,一只手在空中胡乱比划,眼睛眨闭眨闭的,仿佛有什么卡着。
发完牢骚,他扭转身去,又左扑右窜地,走了。
你可千万不能死
财旺是Z君网格的贫困户,房子外观老旧,明显存在视觉贫困,Z君替他申报了扶贫项目资金进行整治。
资金有限,财旺请不起人,夫妻俩商量自己动手。
在给房屋粉刷装饰的环节,财旺老婆来到脚手架前,看到老公刷出的墙壁就气不打一处来:
真是个废物!讨不到屙痢吃屎的!刷墙都不会!你看你,把墙壁刷成个什么卵样子了?
哪样?你会刷,你来!你这个烂婆娘,老子人都累死了,你还来赊逼叫胯的!
烂砍老壳、烂背时的,我是瞎了眼,嫁你这个穷背时挨刀砍的——唉呀,还敢打老子?快来人呀——救命呀——打死人啦!
Z君来检查房屋整治进度,恰好看到财旺从脚手架上跳下,将老婆按在地上抡着拳头打。
Z君喝道:
不许打人!
财旺松开手,弹簧似的从他老婆身上爬起来,财旺老婆也趁机一骨碌从地上的尘土里爬起来,披头散发一溜烟跑了。
Z君劝导财旺:
男子汉大丈夫遇事要冷静点,夫妻有事好好商量,家和万事兴嘛……
突然从屋后传来财旺老婆凄厉的喊叫:
我喝毒药了,要死了,背时砍脑壳的,你安心乐意一个人在世上过好日子——唉呀,我要死了——救命呀,快来人呀——
不对,我老婆——出事了!
Z君和财旺立即寻声跑去,在财旺家屋后闲置屋的阶沿上,财旺老婆直挺挺地、仰面朝天地倒在黄泥地上,肥实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嘴里汩汩冒着白沫,眼睛直往外翻……
你可千万不能死——赶快救人!
Z君一边安抚财旺老婆,一边催促站在旁边六神无主吓傻了的财旺。
情况危急,Z君顾不得打120,箭一般跑去开来私家车,与财旺一起奋力将他老婆抬上车,火速开往就近的乡镇医院。
喝的是剧毒农药。要是再晚来几分钟,神仙也救不了你婆娘!
抢救医生说。
谁是家属?来交1200块钱的住院费。
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女医生把头伸进抢救室来,冲着里面喊。
这是要我的性命呢!我的两个学生这星期去学校10块钱的班车费都是跟邻居借的,财旺蹲在地上,抱头哭丧着脸说。
Z君打开钱包,掏出一沓钱来,交给了医院,救了一条人命。
巧断一桩鸭案
书记,你要来给我主持公道呢!
什么事?
我家两个麻麻鸭跑到伟子家去了,我上门去要,不给我罢了,他还要打人!
哪个伟子?
就是寨上那个叫乌狗的,黄昏得很!
你找你家隔壁的村干部解决下,我在赶个材料。
村干部和他是一伙的……我只相信你!
那我明天过来,好不好?
哦——
深夜十点过了,B君网格一个叫凤仙的女贫困户,气愤愤地打来电话,要他赶紧过去帮她解决问题。B君有紧急材料需要连夜上报,实在脱不了身,好说歹说,才将凤仙安抚好,同意明天一早上门帮她解决矛盾纠纷。
在凤仙眼里,书记是最大的官,也是她最信得过的官,所以他总是这样称呼B君。
凤仙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和精神分裂症。有天,凤仙一个人在家,心脏病发作,倒在火炕上,差颗米死了,正巧B君上门走访,赶紧将她送到村卫生室,救了她的命。凤仙平时在家只能喂养几只鸡鸭,三个学生在七八里外的乡镇中学上学,她的老公黑毛不诚实,好赌,在外务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年到头拿不回几个钱,B君替她家申请了民政低保。
第二天,天才麻麻亮,B君的电话又响了,是凤仙:
喂,喂喂!书记,赶快来,我看到我家麻麻鸭从他家出来了!
确定是你家的吗?
我敢赌咒,全寨人都说是我家的鸭子——快,快点来,哎呀——伟子要杀人灭口了——
B君急忙催起Z君:
快!兄弟,请你开下车,送我去网格!
在车上,B君老远就听到从自己的网格里传来的凶狠的吵骂声,接着他透过晨雾,看到小河边上扎着一大堆人。
是你鸭子?没要个逼脸!
晓得是哪个没要逼脸?想瞒我鸭子,天都要转角!别个怕你,我才不怕你呢!你敢赌咒说是你鸭子吗?
赌就赌,如果是你鸭子,我全家死绝;如果不是你鸭子,你全家死绝!
好!
凤仙扑上前去,浑身颤栗着,扯起伟子的衣服往路边的寺庙里死劲拽。
B君赶到时,凤仙和伟子已经相互扭打着,跑进路边的寺庙里赌咒去了。
快把他们拉出来……
才两只鸭子呀!除了吵架和赌咒就没别的解决办法了吗?这都什么年代了还这样胡闹!
B君看着凤仙和伟子两人铁青的脸,像杀父仇人似的,又好气又好笑。
哪两只鸭子是你家的?
头上麻路路的那两只!
赊胯啊,是你的?我这一大群鸭子怎么这样笑合,外来鸭子是不会合群的——不是看你有病,依老子脾气,一火镰铲死你!
伟子火又冒起来。
是啊,鸭子是认生的!
围观的群众说。
B君听到这里,心里有了主意。
你们不吵了,听我讲,刚才大家都说鸭子认生,你去把你家鸭子赶来,如果你认的麻麻鸭跟你家鸭子走了,这鸭子就是你的,如果不走,这鸭子就是伟子的,这样判你们认可不?
认可!
凤仙和伟子异口同声地表示赞同。
请各位乡邻作证,你去把鸭子赶来!
B君还请Z君拿手机准备拍照摄影留证。
凤仙急匆匆跑回家去赶自己的鸭子。
村邻们站在河埂上共同等候见证。
我说是我的鸭子就是我的鸭子,我自己喂的鸭子我还不清楚啊?
凤仙将自家的鸭子赶下河,与伟子家的鸭子还隔三五米远,意外就发生了——
河里那群正在觅食的鸭子发现撞入一群鸭来,突然像有人命令它们似的,一齐昂起头径直冲向对方鸭群,一个个张嘴狠狠痛咬对方,猝不及防的凤仙鸭群立即掉头逃命。
哈哈!哈哈——
看到这幕景象,站在河埂上的群众爆出一阵哄笑。
凤仙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无地自容的凤仙,撵着自己的鸭群转眼不见了。
临终托孤
老人家,怎么回来了呢?城里住不习惯吗?
Z君去网格走访,发现八十多岁的玉英老奶奶回到她已经闲置的木房里,上前问她。
坐电梯头要晕,生活也不方便,要从十三楼下来到小区菜场买菜,电梯一上一下的,像坐飞机,我头晕。
过段时间慢慢适应就好了。
你快过来,昨天我爬到坡上去打得些枞树菌,帮你留起的,还讲中午给你送过来,你来了,就用不着我跑了。
不用,哪能行呢!您都几十岁了,我哪能吃您的菌子?
特意去给你打的,晓得你难得这些吃……你不拿就是看不起我,以后我也不敢要你帮忙了!
那我开你钱——
讲哪样话哟?开钱就是看低我!
老人一边说,一边把一大包早已收拾好的野生枞树菌塞进了Z君的私家车。
玉英老人有三个儿子,老伴死了好几年,她和小儿子老三一起生活。几年前,老三得肺癌死了,媳妇跑了,剩下一个还在上学的孙子和她相依为命。Z君考虑老人的实际情况,帮她婆孙二人申请成功纳入低保兜底贫困户。老大和老二好吃懒做,不务正业,也是政府帮扶的精准扶贫户。两兄弟为了争夺老人留下的家产地基,经常扯皮骂娘,相互捅刀子,还指责老娘偏心老三,兄弟俩对老娘不忠不孝,气得老人经常吃不下饭。
不晓得是我哪辈子造的孽,生下这对畜生!
玉英老人经常在人前这样自责。
在Z君帮扶的二十多个精准扶贫户里,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玉英老人,时不时上门去她家察看情况。她孙子高中毕业考上大学,他忙前忙后,帮他准备一切开学的东西,让他顺利入学。看到她家里少了柴米油盐,他立马帮她买来。政府的所有救济和帮助,他把她办理得一清二楚,还要亲手交到老人的手中。
政府在C村动员移民搬迁,Z君帮老人合计,认为搬迁合适,老人也同意,Z君又替她办了所有手续和工作,还开着私车把她送进移民区政府装修好的移民房里住,老人开心得合不拢嘴。
我这几天身体不大响快,不晓得沾的喽!
不急啊,您在家里等着,我马上来!
一天中午,老人从城里打电话给正在吃饭的Z君,他立即放下碗筷,开着私车就往城里跑。
Z君送老人进县医院检查身体,CT显示肝癌晚期。
老人这一病倒,就再也没有起来。
半月之后,老人托人来叫Z君,说她有话想跟Z君说。
老人见到Z君,努力坐起身来,伸出双手紧紧抓住Z君的手,说:
虽说,你是干部,却比我的哪个亲人都亲啦!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我孙子,他从小就没了爹娘,现在政策好,我相信他能把书读出头,还希望你们帮帮他!
老人临终托孤,对Z君说的话,竟然是老人的临终遗言。
被唤醒的村庄
啊呀!发牛瘟的,你——
夏天的一个傍晚,春生从C村烟叶合作社干活回家,他抬头看到自家耕牛从院子里破墙而出,大吃一惊,转身没命地逃。
春生跑了几步,回头发现牛并没有冲上来,仍然在院墙的位置奔腾。
不对!这是搞啥子名堂哟?他折身一步步靠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摸——墙还在,牛是假的!
快来看呀!快来看呀……
春生一呼,死一样沉寂的寨子顿时被他喊活了,老老少少从家里跑出来,跑到春生家来看墙壁。
哈哈,一进门,以为是我家牛打脱出来,冲垮我的墙想来顶我,是我看走眼了,原来是一幅画……肯定是那个年轻干部画的!
美术学院硕干毕业的Z君,参加工作不久,主动写申请驻村扶贫,成为C村的扶贫联络员和网格员。来C村前,他早已是A县著名的画家了。
这正是几天前,Z君给春生画的3D墙画,一来美化了春生家的旧墙壁,二来寓意春生生活牛气冲天。围观群众明白过来,个个竖直大拇指,啧啧称赞不休。
Z君从此在C村一鸣惊人,家家户户煮酒烹茶请他上门绘画,鲤鱼跳龙门啦,八仙过海啦,五谷丰登啦……一幅幅充满喜庆和美好寓意的民俗画,画上了Z君网格的农家墙壁、小院、客厅,甚至是卧室里,大家津津乐道,相互观瞻。
大人小孩见到Z君,都喜欢得不得了,不再叫他干部,都叫他画家。
刚到网格,Z君发现白天少人影,晚上寨子像死了一样。
Z君从自己的积蓄里掏出上万元,买来放映设备,把一座移动影院搬入服务网格,义务为网格群众放映电影。
《十八洞村》,深深打动了群众。
从此,Z君一发不可收拾,一到晚上八点,音乐准时响起,老少群众一个个准时到场,集中观看Z君为他们精心挑选的励志故事片、感恩教育片和农业科技致富片。
有时,Z君还播放广场舞教学片,群众老少翩翩起舞。
这一放就是上百场!
我想承包两百亩土地发展产业,就是贷款有难度,我年纪大了,看你能不能帮我这个忙,保证不会失败的,我有技术经验?
精准扶贫户邱树是C村有名的杂交水稻种植专业户,前几年家门不幸,唯一的儿子遭遇车祸死了,接着孙子又病死,他夫妻老俩口年龄已是六十多了。
遭遇命运无情打击,邱树的精神一度垮了下来,受到国家扶贫政策的帮助和Z君的影响,邱树又振奋起来。
邱树一口气承包了两百亩土地,一百亩发展杂交水稻,一百亩发展桑蚕,这两项产业都是县里重点扶持的黄金产业,有各种政策和资金扶持。
我现在是最繁忙的时候,地里每天有三四十个寨邻帮忙干活,他们每天从我手里要拿到七十到一百五十块钱的工资,现在手头有点紧张,需要信贷帮助。
邱树对Z君说。
B君是个老宣传、笔杆子,Z君把他请到现场,采访邱树。邱树的事迹见报后,引起社会广泛重视,许多报社和电视台记者陆续奔向邱树的产业基地采访报道,不久,邱树被省里评为最美劳动者。
Z君抓住时机,把金融部门的信贷人员请到邱树的创业基地调查,当场得到他们同意:破例支持贷款三十万元。
邱树贷到款后,首先拿出十多万元,支付了寨邻们的劳务工资。
Z君的网格一天天活络起来,一到春夏,到处是春耕生产的人群,劳动的欢歌一曲接着一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