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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维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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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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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上的家国梦

如果程云能够坚持下去,中国革命史上极有可能留下他浓墨重彩的身影,官庄的名字就极有可能响当当地被载入史册。

然而,结果却出乎意料。程云和他的官庄在他亲身经历和参与的中国近代革命史上留下了永远的遗憾。

官庄是古思州岑巩县偏远山村中很普通的一个寨子。清朝光绪五年(1879年),程云出生在此地一个贫穷的家庭。上天给了这个穷孩子极其聪颖的智慧,当铁匠的父亲不知从何处获得的见识,竟把儿子取名“汉章”,取“云汉天章”之义,希望孩子将来能够饱读诗书、出人头地。

清宣统元年(1909年),程汉章果然不负期望,以名冠思州府的成绩考入贵州公立法政学堂,学习期间,程汉章思想倾向进步,受到学堂自治社负责人张百粼的器重和赏识。

张百粼是贵州辛亥革命的领袖人物,也是程汉章命运大转折中的一个贵人,在他的影响和教导下,程汉章深受启迪,有了深厚的家国情怀,有了鲜明的革命斗志。

清宣统三年(1911年),张百粼组织发动了贵州辛亥革命,取得了胜利,程汉章恰逢其时,亲身经历和见证了这场惊天动地的历史大变革。

程汉章从法政学堂毕业后,在恩师张百粼的推举下出任贵州兴义八属安抚使属官。

民国元年(1912年),贵州宪政派发动反革命政变,张百粼被迫避居上海。程汉章听到消息,立即放弃官职前往上海寻找恩师。

张百粼对追随他的程汉章更加器重并寄予厚望,推荐他进入上海国立法政大学读书深造。

此时,窃取辛亥革命胜利果实的袁世凯,私欲膨胀,为了复辟称帝,大肆卖国求荣,暗杀宋教仁等革命党人,激起全国公愤,讨伐袁世凯的声浪席卷全国。

张百粼反对袁世凯的倒行逆施,拒辞他所授的浙江省省长一职。民国二年(1913年),二次革命期间,张百粼随黄兴在南京组织讨袁军并任秘书长。

在恩师的影响下,程汉章毅然投笔从戎,民国二年七月,离开上海赶赴江西湖口讨袁军总司令部,参加李烈钧组织的讨袁护国军。程汉章被委以重任,代理讨袁军某部军机处处长,跟随李烈钧转战湖口、南昌、武汉等地。

八月,二次革命失败,李烈钧逃亡日本,袁世凯对革命党人进行血腥镇压,中国革命再次陷入低谷和黑暗。在腥风血雨的屠杀清洗中,革命党人四散逃亡,程汉章与恩师失去联系,看不到革命前途,经过一番痛苦的思想挣扎后,辗转回到思州府。

九月,思州府改名为思县。归乡后,程汉章将自己改名“程云”,再不问政事,潜心研究思州文化艺术,过着行云流水般的隐逸生活。

程云习得一手好字,又能雕刻思州石砚,技艺名冠思州,加上少有的高学历,程云被思县政府聘请为县城区高等小学和女子学校教员。

民国十一年(1922年),程云放弃县城学校教员职业,回到生长的故地官庄创办私塾学校,招收家乡子弟进行教学。

为了营造良好的学习环境,程云拿出积蓄在私塾旁边修建了“魁星楼”,亲题“云汉天章”四个遒劲大字,将自己收藏的国学经典放置其中,供私塾学生早晚阅读研习。

程云还组织发动学生在私塾附近广置青松翠柏、紫荆香兰等花草树木美化环境。到过官庄的人,都会为此地的生态环境所折服,尤其是展现在原私塾遗址前官庄大田坝中叫“秀笔插田”的一处人文生态景观,见者无不称赞奇美。

在官庄的大田坝里,远远望去,一株苍翠挺拔的松柏树,仿佛一管巨大的毛笔倒插入一片水汪汪的宽阔田坝中间,山风吹拂,翠笔书空,在蓝天上写下精彩的“云汉天章”。在松柏树的旁边,有一块巨大的“山”型天然奇石,形同一支笔架。

知情者说,水田为程云的私田,视为砚堂,石为天造地设的“笔架”。程云倚形造势,在其间手植一株从北方带来的奇松,并在松下巨石上精心镌刻“秀笔插田”四个大字。

程云教学,人不分东西南北、不分尊卑贵贱,因材施教,育人以德,予人以美,成为当地平民教育的名师典范。

解放后,程云积极支持党委政府兴办教育,四方奔走,动员群众捐钱出力建设官庄公立小学,程云担任第一任校长,直到年老退休。

在返乡的日子里,程云始终过着自食其力的耕读生活。程云多才多艺,会多种营生。他平时耕耘着父辈留下的少许耕地,经营一座碾坊,会雕刻思州石砚,会写一手漂亮的楷书和行书。他经常为乡亲们书写神榜、牌匾、对联。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程云用在教书育人上。

程云的晚年是不幸的,先是土改时期,他遭到了无情批斗,有人拿他曾经参加国民革命的历史大做文章,一个外地干部要他老实交代历史问题,程云不想提及那段往事,被扇了几耳光,乡亲们知道后,集体愤怒了。打人的干部不得不向程云赔礼道歉,并写下了检讨。

程云夫妻膝下无儿无女,在上世纪六十年代那场空前的大饥荒来临时,老弱无依的程云在穷困和饥饿中怆然离世。

他的学生程镇华说,程云离世前两年,他亲眼看到程云悄悄地打制两方石砚,整整用时两年才完成。这两方龙凤石砚,程云聚其毕生功力,将龙凤雕刻得活灵活现。后来,程云以程汉章的名义,将龙砚寄给了毛泽东主席,凤砚寄给了周恩来总理。

不久,中共中央转发了毛泽东写给程汉章的亲笔信,官庄大队接信后,却因程云的历史问题而不敢转交他本人,遂将信件转了回去。此事,成了思州文化人心头最大的一桩憾事。

思州石砚有着几千年深厚的历史文化,在程云手上出神入化,自成思砚一派。民国时期,程云曾手制一砚送给县长张止爰,这位最有文化、最清正廉明的县长对程云制作的思州石砚视若珍宝,采买了几斗米送至官庄来回谢程云。

程云的人生,就像山村的天空里划过的一颗流星,四射的光芒一闪便消逝无踪。他本可以是中国近代革命史上的一颗恒星,但他却在黑夜里如流星般陨落,将伟岸的身影回归定格在官庄农家的田野上,令人扼腕叹息。

走过官庄,程云的学生们大都还健在,他们都叫他程云先生。却也有几个妇女,竟笑他是“书呆子”。

程云的私塾,程云的“魁星楼”,程云的碾坊,甚至程云的家都已经不复存在,但程云先生的故事却深深地扎根生长在官庄人的灵魂和血脉里。

在官庄村旁老岗屯一户周姓人家的石大门上,“柳营试马门弟,虎帐谈兵人家”的对联还清新在目,那端庄儒雅的大字,雄浑遒劲,有“颜筋柳骨”;官庄寨营石上如流水行云的题刻,字迹“飘若浮云,矫若惊龙”,颇有王羲之书法的神韵;官庄读书人的书案上还摆放着程云亲手雕刻的思州砚,那沁人心脾的黛色墨香,深深地影响雅化着官庄人。

也许,“秀笔插田”是程云的人生隐喻和归结,是他留给官庄最美的景致,官庄人从潜意识里暗中保护着这道风景。他们似乎明白了程云的良苦用心,耕读传家,是中华民族几千来的理想追求,是生活在这片封闭的田野上的人们获取光明的理想途径和精神源泉。

程云的人生,从“投笔从戎”到“秀笔插田”,转变是惊人的,前者没能光耀史册,后者却照亮了山村。

在革命历史的黑暗深渊里,程云究竟经历了怎样艰难的痛苦抉择,从一只山鹰降落成山雀,放弃了报国大志而选择了服务乡梓?我们不得而知。

我们可以肯定的是,不管何时何地,程云先生心中总有一个美好的梦——家国梦,他倾其所有、用尽毕生的精力,最终把它描绘在了生养他的田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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