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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维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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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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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归人

开往平庄的末班车在一处三岔路口停了下来,司机扯开喉咙吼了一声:

烂桥到了!

我下了车,班车嗡地一声朝左边的公路冲去,眨眼便消失在山谷深处的皱褶里。

烂桥并不见桥,四围的青山将一块巴掌大的小坝子围得严严实实,前方的山脚下散落着几户人家,左右各有一条弯曲的公路擦着寨子进入两边的山谷,往左是平庄,往右是羊桥。

我的家在羊桥,离这儿还有将近两小时的徒步路程。

二十八年前,从县城到乡间的公路坑坑洼洼,路上车辆罕见。那天我从州府职校第一个寒假放学归家,身上除了路费,再无分文。一到县城,我直奔车站赶车回家,正好有一趟从城里开往平庄的末班车。

这趟车经过烂桥。

班车走后,山里一片清寂。一阵风吹来,浑身一阵颤栗,寒冬腊月的向晚天气,格外的冷清,路上看不到一个人影。

我背上背着行李包,手里提着一把桔黄色的吉它,看看手上的机械表,时针已经指向下午四点过,又看看天上的太阳,已经快要斜到对面的山顶了。我心口一紧,自己催促自己道:

赶快走路,要不,得摸黑回家了。

回家?我有家么?想到家,心里就发怵。我是曾经有过真正意义的家,可是它早没了。在我三岁那年,母亲和父亲离异了,父亲去了远方的城市,失踪了。在我十五岁中考那年,母亲死了。懵懂的岁月,被一场场惊天动地的噩梦惊吓。一场场分裂,一次次送葬,无数的嘶喊,坟墓的气息,孤独和寒冷,无助与饥饿——这就是我的童年和少年。

从烂桥三岔路口往右疾行一公里,过了苗落寨,坑洼不平但还算宽畅的公路到了张家湾寨已是尽头。过了寨子便出现一道黑幽幽的峡谷,一条弯弯曲曲不到一米宽的山路像白蛇一样携一条流淌的溪水一头钻了进去。

我没有走过这条路,我奶奶走过,关于路上的情形都是听奶奶讲的。

有一次,大姑接奶奶去她家玩,我的几个堂兄弟缠着一起去。他们从另一头走入峡谷,那时正是暑天,大家都喊渴。他们看到路边有一口水井,奶奶平时总是认为路边的水井邪,扎咐他们不可乱饮水,说怕丢了魂儿在井里。奶奶却自有她的办法,便去挽了草标,丢进水井,才叫他们靠近水井。

井里有红鱼,奶奶快看!眼尖的小堂弟突然大喊起来。大家朝水井一看,明明刚才水井里的水清花细亮的,这时冒出股股浑水,可是红鱼,连影子也没有。但奶奶还是惊疑,拉起堂弟推着大家朝前走。

奶奶,快看,前面有红人——

哪里有?你不要乱说!我要打你呢!奶奶喝斥堂弟说。

奶奶,是真的,那是个女的,披着红头发,身上背着个小弟弟,也是红的,就在我们前面走得飞快——

奶奶听到这话,脸色顿时变了,堂兄弟们也吓得不敢再朝前走。奶奶急忙掉转身,拉着堂弟带着堂兄们急匆匆地往回走。没走多久,堂弟就直叫肚子痛,眼前黑——

回到家,堂弟高烧不起,病得九死一生。

奶奶说,一定是撞了邪鬼了。奶奶请了巫医。叔叔不信邪,又请来赤脚医生打整。

堂弟的病好起来了,但奶奶深信堂弟是撞见邪鬼了。

这事一传十,十传百,把眼前的这道峡谷传得就像是一道鬼门关似的,即使在大白天走路,也没几个胆壮的敢一人去走。

呜——呜,呜——山崖上掀起一股阴风扑下来,直落入谷底,从我身上掠过,身上一激灵,似有凉水从衣领直灌入全身,鸡皮疙瘩涌起来了,一阵阵颤栗跟着像闪电一样从头顶一波波涌向脚底。

强烈的恐惧在我的体内沸腾着,翻滚着,像电流一样在我的肌肤上四处麻麻地游走,一阵比一阵激烈,心口像被什么压迫住了,呼吸似乎就要停滞。

还能走下去吗?我看着幽暗的前方,不知还有多远,多恐怖,似乎就有红色的人影在前方晃动。我几欲掉转身子往回跑,可是身后是更深远的陌生和茫然,无边的黑夜就要来临,只有穿过这道峡谷,前面不远处就是我的家,即使黑夜来临,但那里一定会有光明和温暖。

映秀,你是个懦夫吗?父亲走了,母亲死了,原来的家中,早已只是你一个人了,什么怕没领略过,什么恐惧没遭遇过,今天,你走一段无人的峡谷,真就是鬼门关,你也要去闯一闯,去体验体验!

在极度的恐惧中,我听到自己的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响起来,它在嘲笑我,又在激励我。我突然扬手,猛击手中的吉它厢,发出鼓一样的嘭嘭声,振荡山谷,我发紧颤栗的身子逐渐温软轻松起来。我迈开脚大踏步朝山谷深处走进。

这真是一条幽深的山谷,这样的狭长空间,即使在白天,阳光也难以抵达,只有在中午的几分钟时间,太阳才会直射进谷底。此时山色晦暗,山风像看不见的鬼魂一样,忽前忽后,忽高忽低,一会儿踩踏路边的刺蓬枯草,一会又窜向两边的山崖摇晃撕扯树木,发出呜呜嘶嘶嘻嘻哗哗各种怪异的声音,仿佛故意在吓唬我,要将我捉走似的。

那口水井在哪里呢?那红鱼,红人——披头散发的红女人,身上还背着小孩,也是红的……

我的背又发麻了。

那一定是堂弟生病了,眼花的时候,产生了幻觉,一定是这样子。可是,我还是无法说服自己潜意识里不断冒起来的无边恐惧。

人有时候明白了某个道理,并不能克服自己潜意识里的奇怪想法。就像此时的我,明明懂得这世上没有鬼,可是各种恐惧的想法一直在猛烈地占据我,随时都有可能摧垮我的精神和肉体。

我的母亲也是这样,明明她知道我还那么弱小,外公那么年迈,不管受多大委屈,多大苦,都是不能死的,她没有资格死啊——可她还是死了,为什么?

扑棱棱——呃——呃,呃——啊——一只黑色的大鸟猛然从我前方的路途惊起,它慌乱地扇动着翅膀,发出一串长长的厉啸,飞向晦暗的前方高空,落进山谷右边半坡的林子里去了。我也同时受惊尖叫了一声,出了一身冷汗。

我又猛敲了几下吉它——嘭嘭嘭——嘭——真管用,吓散的魂魄立即又归了位,血液和呼吸又逐渐顺畅起来。

母亲是喝农药死的,死前她把她戴了好几年的机械手表突然摘下来,戴在我的手腕上,说,秀儿——这手表还是你用得着。听姚婆讲,我母亲死前几秒钟,扶着板壁,沿着阶沿,一步一步走到尽头,向隔壁的她发出最后的哀求:姚婆,我家秀儿还小,以后麻烦您帮我喊倒点。姚婆看见我娘的时候,鼻子口头全是喷涌的鲜血,面色已经惨白,话已经说不出来了。

娘,你死都不怕,为什么害怕活着呢?你为什么要死呢?

娘死的时候才三十九岁,我正在二十里外的乡里上初三。当我一看到堂兄光着泥脚慌慌张张出现在我教室的窗外时,我突然感觉天旋地转,教室在崩塌,眼前一阵黑——

那晚电闪雷鸣,天地崩裂,无论我如何地嘶叫,我的母亲,永远也不会应答了。我伸出手去,平生第一次抚摸的死人,竟然会是我的母亲——那么冰凉,那么僵硬,她的温暖与慈祥,永远地与我作别了。

母亲把我孤零零撇在世上,眼前是一片恐怖的黑暗和无边的茫然,就像今晚一样,一条幽暗的峡谷挡在我眼前,没有人陪我走,一个人去挑战,去面对。

穿过这条峡谷,前面还有黑暗在等着我——但我心里有底,恐惧和黑暗都不会太久,我就会回到我的家中,虽然破旧,贫苦,但一定有温暖的柴火,有填饱肚子的饭食,还有那拼尽最后一息养育我的养父母。

四岁那年,我实在忍受不了表哥们的欺负,独自从姑妈家跑回来,生养我的老屋还在,可是里面已经空无一人,我开门去叫爸妈,失望地跑到晒谷场上去哭。

那晚晒谷场上放电影,我忘记了爸妈和饥饿,乐滋滋地看起了电影。散场的时候,放映人员发现蜷缩在泥地上呼呼大睡的我,大喊是谁家的孩子,许久无人出来认领。

这时,一对残疾人夫妇向我走来,轻轻地把我抱走,我成了他们的儿子。

养父身体残疾,无法干重活,养母不会说话。他们曾经有过一个儿子,却在十几年前因饥饿爬树采摘野果,从树上掉下来摔死了。

养父对我说,你去读书吧,我们讨米也要送你读书。寨邻们说,我们这寨子祖祖辈辈都是农民,读书也没什么用,命中只有三颗米,你何苦要去抗争呢?

十六岁那年,我打破了寨子里的魔咒,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州府里的重点师范学校。这一年,养父身体弯成了一张弓,养母连眼睛也瞎了。我深深地朝他们鞠了一躬,抹了一把泪,走向了城市。

我必须穿过这道阴森恐怖的峡谷,回到我养父母的家中去,给他们唱一首歌,给他们弹奏一曲山寨里从未有人听过的动听的歌曲。

走进峡谷深处,我的恐怖感已经全部消失了,再看那些山崖上奔跑的动物,路上被我惊飞的鸟,还有山间跑窜的风,好像突然也变得亲切起来,仿佛与我作伴。

我脚下轻快起来,好像生了风。当我走出峡谷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一座叫刘家湾的村庄出现在眼前。我重重地舒了口气,像箭一样奔跑起来。

过了刘家湾,前面还要经过一个叫赵坪的村庄,才到我的家——丁坪。

赵坪与丁坪相隔不过两里路,这地方我太熟悉不过,闭着眼睛就可以往来。

当我走到赵坪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断黑。好在天上有星星,它们在天幕上眨着眼睛,射下寒冷暗淡的光芒,地上的公路隐隐约约可见一条模糊的白线,可以大致踩着轮廓走。

俗语说,远怕水,近怕鬼。

从赵坪到丁坪,中间必须经过一道山坳,两边都是很陡的下坡路,一边是古木阴森,一边是悬崖峭壁。民间流传这里总是闹鬼,所以古人早在这里建庙,栽种着许多柏树,如今已是古柏参天,更显得阴森恐怖。

十六岁那年秋天,我刚得到职校的录取通知书,赵坪与丁坪两寨人就发生了火拼。赵坪人在坳边砍了丁坪的一棵树,丁坪人便上门喊要罚款,结果惨剧发生了。

赵坪人用土枪顶着丁坪领头人的胸膛,我的一个堂兄冲上前去,伸手推开那支黑油油的长枪筒,结果呯的一声枪响,我的堂兄被掉转的枪口喷出的满堂铁砂射得稀烂,年青而又壮实的身躯轰然倒地。

当丁坪人愤怒地将他抬回抢救的时候,正好在这山坳上断了气,丁坪人将他就地掩埋。下葬时,丁坪人让他手持凶器,叮嘱他要死守这片山场土地,永不许赵坪人侵犯。

我没有亲眼见到堂兄被射杀的现场惨象,但亲眼见到堂兄被打得稀巴烂血流不止的伤口,和他绝望的死去。还有他那两个跪地呼喊着的幼女。她们将来的人生,应是比我更加的恐惧和迷茫吧。

我手中的吉它成了我战胜恐惧的武器,我又嘭嘭嘭敲打着吉它。我马上就要穿过恐怖的黑夜和山坳,回到我养父母的身边,回到有爱和温暖的家中去,虽然家是小小的,贫穷的,毕竟有温暖和希望的地方就是家。有家就有动力,有家就有希望。

山坳口到了。坳上耸立着一个黑漆漆的东西。模糊的星光下,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不到十米远的坳上站着一个可怕的身影——僵直地站着,头上包着黑帕子,身上穿着漆黑的衣裤,腰间围着白带子,背对着我,一动不动。

我内心的闪电立即射出,浑身发麻,腿脚打颤,浑身重起鸡皮疙瘩,一股冷气贯穿全身——我想转身拔腿逃跑,可是脚上发软,还像生了根,根本无法动弹。

我爷爷常说,活人不怕死鬼。就算是什么鬼,也要迎上去!

嘭嘭嘭——嘭嘭嘭——嘭——怕什么呢!我咬紧牙关,对直朝黑影迎上去——

嗯——黑影发出了声音,是人!好熟悉的声音。

是哪个哟?大晚上了,还嘭嘭嘭敲——走夜路!

是满外公呀!这么晚了,还往哪里去?走近了,我看见是我外公的弟弟,和外公长得一模一样。。

母亲死后,外公和我各自寄人篱下。外公就没了我的幸运,他八十多岁死的时候,还去山上砍了一大挑柴回来,半夜突然发病就死了。人们从他的席子底下搜出一叠钞票来,他是外出给别人弹棉花换回来的,悄悄留着舍不得花。我考上职校的时候,他送给我两百块钱,说以后还会给我存钱。

满外公是到赵坪他的女儿那里去。我辞别满外公,走下山坳,心中豁然开朗。

丁坪到了,我快步走进家门,满屋的火光立即温暖了我,我转身关门,将满世界的黑暗和恐惧死死地关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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