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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维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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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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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村纪事

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鬼?鬼才知道。

小时候,在生我的地方,常常闹出些鬼事,搞得人心不宁。我的母亲也时常不避讳地说,“家里有鬼”,“越穷越有鬼”。所以小时候的我们,心里常常鬼影重重,整个村子充满恐怖。

每当闲暇,或是夜深人静的夜晚,人们无事可干,就围着火坑摆龙门阵,绘声绘色地讲述祖传或是自己耳闻目睹的鬼怪故事,直听得人人头皮和脊梁骨发麻发冷。

鬼村的小孩子最怕鬼,晚上在外游戏不肯回家,只要大人们说一声,“有鬼!”或是“鬼来了!”便四散逃窜回家。鬼村的小孩天生对鬼充满好奇,每当夜晚来临,便要缠着大人们讲鬼故事,听得满脑子都是神仙鬼怪,半夜从恶梦中惊醒,常常精魂出窍,生出些怪病来,大人们就去找巫医来整治。

我的十五岁堂姐突然发病,神情怪异,目光呆滞,到处疯跑,见人就无端手舞足蹈、嘻哈大笑。

做村长的伯父说:“这丫头怕是中了邪鬼!”急忙把村会计找来,好酒好肉招待一番,在火坑边摆上刀头酒礼。会计酒足饭饱后,便燃起香纸,流眼抹泪,呵欠连天,半闭着眼睛,双脚尖踮地,脚跟上下剧烈拍打地面,发出节奏鲜明的声音,似马蹄踏地,这是巫师请神仙师傅从天上下凡附身、施作法术驱鬼的前奏。

不久,会计端起一碗清水,情状更急切,用燃香在碗上舞动,在空中点点画画,口里念念有词,然后起身围绕堂姐旋了三圈,停住,伸嘴向碗里猛吸了一口水,伸手指向堂姐,在空中画着莫名的字讳,然后张嘴朝堂姐身上喷出几口仙水,大喊三声而止。

会计坐了一会,嘴里不停地打着呵欠,脚下再次发出马蹄奔踏声,重复一遍先前的法式,将神仙师傅送回天界,才慢慢停歇下去。会计沉默一阵,起身收了伯父递过来的钱米和行李,平静地向伯父说过几句辞别的客套话,便打着火把消失在门外漆黑的夜色中。

堂姐的病况果然奇迹般地好起来,村会计便成了村里的“神医”,登门求医驱鬼治病的人络绎不绝。

像堂姐这样幸运的事,却是稀奇得很。现在回想起来,死于巫医仙术的妇女儿童,在鬼村难计其数,几十年后,我心里仍有恐怖的余悸。

大凡村里有妇人难产,当家人想到的不是找医生。当然,村医是有的,一个赤脚医生,大字写不了几个,会几副祖传的中药偏方,开几片能治感冒的西药,再无其它本事,治好的人不多,治死的人不少,往往令人失望。如果要去乡镇医院求医,要走二十来里山路,去县医院要走上百里山路,不仅要花费很大的脚力,还要花费很大一笔钱财,悲惨的是,死于抢救路途的孕妇不少,有的甚至母子皆亡,成了孤魂野鬼,一般人是不敢冒险外出求医的。

于是,乡亲们宁愿相信巫医,也不肯相信医生,旧社会里传承下来的巫医巫术仍然在村里大行其道。

我的堂嫂中年怀孕,堂哥嘴都乐开花了,大家都称赞他祖宗有德才修得福分。生产那天,接生婆好不容易从产妇的身体里将孩子捞出来,正巧是他们日思夜盼的白胖小子。

眼看张氏一门香火有继,堂哥家一时喜气冲天。谁知意外发生了,孩子下地许久,竟没一丝哭叫,全家顿时慌了神。接生婆大叫一声:“你们还站着干嘛,遇到蒙气鬼了,赶快把家里的坛坛罐罐都给我砸了!”一时全家老少上阵,将家里所有的坛坛罐罐和锅碗瓢盆全都砸碎在地。

砸完,大家回头一看,白胖小子早已咽气在床。

鬼村最大的神秘事件是盛行巫蛊之术。

巫蛊,鬼村人叫放蛊,又称“茅山草教”,是一种极恐怖的巫术,据说人要是运气不好碰上了,就会口鼻流血而死,无药可治。

鬼村的放蛊术,是祖传的一门神秘巫技,是巫师通过害人谋利的一种伎俩,如果有人不幸遇到放蛊,就会暴病,病人家属就不得不上门请求放蛊的人救治,花费钱米消灾。如若不然,病人只有死路一条。

因有利可图,鬼村学蛊的人不少。据说,这是一种特殊的巫术,人一旦学习放蛊,就要对蛊坛发誓,要代代传承这种巫术,每月到初一、十五,必须要外出放蛊,否则要对自己有害。这种凶狠恐怖的巫术曾在鬼村盛极一时,人们常常谈蛊色变。

一年春夏,放蛊事件竟然发生到我家。一天清晨,爷爷在院子里大骂起来,说他发现有人把蛊放到院子里来了。我立即起身下床,跑到院子里看看蛊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原来就像历史书和小说书里描写的那样,一个稻草扎成的小人形状的东西,上面穿插着一些铁钉,还有撒了一地的香纸,显然这是希望我的家里发生祸事。

巫蛊竟是如此恶毒。我们全家顿时陷入恐怖之中,担心灾难临头。我的爷爷叫我们全家赶紧进屋躲避,他说他有办法解除灾厄。我偷偷从门缝里胆战心惊地看到,爷爷提来尿桶,狠狠地淋在蛊上,并踏上几脚,口里骂骂咧咧地念叨着什么咒语似的。爷爷也不请人来打整,过了许久,家里并不见有谁像传说中的生病吐血,只是虚惊一场。

爷爷说,放蛊的人,是有嫉妒恨,想报复于人。我家住的房宅,原是大地主家的地盘。解放后,地主因罪大恶极被送上了历史的审判台,在人民群众的一片怒火中被枪决,他的土地和财产被分配给穷苦群众,我爷爷也分享到了解放的红利,住进了地主家的豪宅。也许是有人心有不甘,暗暗生恨,请人放蛊报复。

巫蛊的传承是一种绝密,谁是鬼村的蛊师,并不为人所知,据说,只有道行高深的道士才能够辨别出来。

那时候,我已经很有记忆了,鬼村一户人家的当家人病倒了,在床上呕血不止,全家惊恐。男人的爹娘媳妇一齐发狠,不去找巫师引导找出蛊师来解脱,而是反其道请来高明的道士,在家里设道场作法,将蛊师捉来惩治。

道士在道场作法,吹起牛角,擂响牛皮大鼓,请来诸路神仙和天兵天将,查清蛊师住所,竟一路跳舞着,带着一干乡亲,冲入一户人家,将蛊师活捉出来,在他头顶上扣上一只大大的尿桶,五花大绑绑了,推着他在全村游行,最后在道场下跪,任由法师在他身上施法。

蛊师忏悔,不得不在病人身上施法,将病人解脱出来。

病人得救了,最后神秘死去的竟然是蛊师。据说蛊师作法,必须胜算,如果失败,最后遭殃的必是自己。不知是巧合还是真有其事,事实果然就这样发生了。

蛊祸事件,再一次震惊了鬼村人,使鬼村陷入更神秘阴森的恐怖里。

从这一天起,我平生终于看清了蛊师的面孔,他其实并不像我们所想象的神奇,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穷苦人,我们平日里都叫他毛妹太太。他无儿无女,穷困潦倒,听说放蛊能害人获利,可以活命,才学了这个行当。当他的面孔被揭穿后,他自惭形秽,在乡亲们面前抬不起头,人人喊打,说他做了伤天害理的事,天理难容。后来,是他自己觉得难以面世就寻了短见。

我倒是好奇道士,他是如何作法找到蛊师的,是不是真有道法请来神仙指引?不得而知,至今是个谜,就像鬼村从古至今流传的许多秘密,永远不可能为后人所知一样。

毛妹太太是鬼村最后的放蛊人,他的事情败露后,羞惭自决,从此鬼村再无放蛊人,“茅山草教”也成为鬼村永远的谜。

鬼村人一直兴过鬼节。鬼村的鬼节又叫七月半。“七月半,鬼乱窜!”这是流传在鬼村的民间野谚。

在我的印象中,七月半一直是个恐怖的节日,是一年中最黑暗的日子。这一天,鬼村的大人们总是显得极其神秘凝重。他们会想方设法弄到许多好吃的东西,当然离不开酒肉和香纸,晚餐时,食物摆满餐桌,丰盛程度只比过大年次一点,气氛却大为不同,是悲喜两重天,是白天与黑夜的区别。

在庄严压抑的气氛中,鬼村人祭祀过天地鬼神之后,早早吃过晚饭,家家便急匆匆关门闭户,特别叮嘱自家的孩子们不要外出。生怕孩子们不听从警告,大人们总是不忘叮嘱那句“七月半,鬼乱窜”的话来,孩子们便躲藏在家,期待七月半从眼前快点过去。

夜深人静的时候,好奇的我总是看到养父提着一只竹篮,里面放着早已准备好的酒肉、稀饭、粑粑和香纸等祭祀之物,轻轻拉开一道门缝,挤身出门,消失在寂静幽深的夜色中。养父很久才会提着空篮子回来,面色凝重,不发一言,便在黑暗中摸上床去睡觉。

十八岁那年,我的堂哥在刚刚开放的温州打工,身染重病,亡身在外,成了孤魂野鬼,按照当地风俗,回家祭灵不得进入堂屋,也不得葬于祖坟山。也就是在这一年,我才知道,鬼村竟有着那么多的孤魂野鬼。

埋葬堂哥的地方是一处专属的偏僻荒山,这里人迹罕至,却密密麻麻地隆起一些长满荒草的小土丘,全是一些埋人的野坟。伯父说,这里埋的全是死得不好的年轻人。

这时,我才真正知晓鬼村的秘密。原来,在鬼村的荒山密林下,埋藏着诸多恐怖的秘密,大人是轻易不会让孩子们知道的。

这个秘密是几百年来在鬼村自发形成的。

鬼村大多是张姓人家,祖先自明末清初在重庆落难,返回湖南老家途中,来到此地,钱米用尽,旅途劳顿,再无力前行,见此地人烟稀少,虽有豺狼虎豹威胁,却有平阔土地可以耕作活人,便将此身寄托山野,繁衍生息。

从此,张氏一门便在与豺狼虎豹、贫穷和疾病的抗争中一路坎坷前行,从一人,到两人,到今天的两千之众。

但其间的曲折悲欢,没有历史记录,一些苦难却已深深嵌入了张氏群众的集体记忆。

过去很多时候,饥饿和疾病的凶狠超过了豺狼虎豹,张氏人口出现过负增长。张氏族谱记载,在清朝初年,鬼村曾爆发过一次大瘟疫,张氏一族几乎被灭门,子孙无力埋葬,便把张祖葬于自家堂屋之中。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鬼村再次遭受疟疾横扫,一天之内,仅我们长房一族一天就死去十多个人,我的奶奶就死于那年的疟疾。

再加上闹饥荒和被豺狼虎豹夺去生命的,鬼村意外死亡和夭折的难以计数。这些人,死后尸体不能进入堂屋祭奠,不能进入祖坟,在鬼村人的眼里,他们便是无家可归的流浪鬼。但鬼村人从没放弃他们,另外安排他们长眠在人迹罕至的荒僻之地。

在鬼村,除了祖坟山之外,还有童坟山、壮坟山和孕坟山,分门别类安葬鬼村的孤魂野鬼,那些偏僻荒凉的坟山令人望之凄然、惨淡而恐怖,在我整个的孩童和少年时期,我都不敢涉足这些禁地,连大人们也不敢轻易走进去。

鬼村的鬼节,年年岁岁的七月十二日,他们把最好的食品奉献出来,祭祀鬼村的孤魂野鬼,以安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时光流转三百年,轮回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之后,鬼村走出了鬼影。

一天,上面来人,在鬼村组织修路大军,要在鬼村炸开山门,从山外引一条公路进来。公路通畅后,车辆和新鲜事物一齐涌进来,冲散了蒙在鬼村里的恐怖迷雾。

我清楚地记得,鬼村里响起的第一台录音机是由一名外来的老医生带来的,他在走村串寨时,邓丽君甜美的歌声和着鲜明欢快的节奏,像磁石一样深深地吸引着我们这些鸿蒙未开的山里孩子。老医生走在哪里,录音机里的歌声就飘荡在哪里,我们就紧紧跟随在哪里,邓丽君的歌声总是百听不厌。

就是这位老医生,给古老蒙昧的鬼村注入了一针提神醒脑的药剂,从此鬼村鬼影消散。

我只记得这位老医生姓廖,外地口音,大约六十多岁的样子,一米五几的个头,脸形方正,穿着规整,头发花白却是根根清晰,一丝不乱,精神矍铄。

这位神秘的老游医一进鬼村就引发不小的骚乱,整个鬼村人都在猜疑,他是哪里人,上了这把年纪,为何一个人来到如此荒僻的小山村,是坏人还是好人?是不是特务?

哪家有个病人,廖医生总会不请自来,不用讲价钱,一来便治,一治便走人,你要付钱,他总是笑眯眯的说,不用付,好了再来取不迟。不出几日,凡经他诊治的病人,无不药到病除。

鬼村有个穷人家的孩子生了重病,赤脚医生和所有巫医都看过了,家里的钱也都花光了,看着奄奄一息的孩子,父母绝望地大哭一场之后,准备将他抱去童坟山上埋了。正要出门的时候,寨门口响起了廖医生录音机里邓丽君欢快的歌声。

廖医生拦住了正要出门掩埋孩子的父母,不紧不慢地走进他的家里,将孩子一番救治后,奇迹发生了,孩子从死神的手里重返人间。后来这个孩子健康长大成人,成为全村最有出息的人,每次回乡过年,首先看望的不是他的父母,而是廖医生,他说廖医生是他的再生父母。

一日,鬼村又有孕妇难产,孩子几天几夜生不下来,产妇难忍剧痛,死去活来,哭声在深夜里撕心裂肺。家里设起傩堂,请法师作法驱鬼。眼看产妇和孩子都要难保了,廖医生不请自来,要求抢救产妇,家属哪里能接受,自古以来,在鬼村,一个陌生男人,是决不允许见到产妇的。

无论主家如何拒绝,廖医生坚决不走,他找了很多人做工作,说是两条人命啊,是羞耻心重要,还是人命重要,大家掂量掂量!最后,还是村妇女主任出面,说有什么事她来担着,请廖医生出面救治产妇。果然,廖医生出手不凡,硬是将孕妇从阎王爷手里抢了回来,还顺利产下一个大胖小子。

廖医生在鬼村的出现,高超的医疗技术迫使鬼村的巫医无地施展他们的巫术,纷纷改旗易帜从事农业生产,靠劳动过起了踏实日子,从此鬼村无人再言鬼事。

二十多年后,廖医生在鬼村辞世,我才从他的养子口里隐约听出,廖医生原是部队的退伍军医,因无儿无女,在鬼村有个远房亲戚,上门寻亲,才来到鬼村的。

改革开放后,鬼村天天像变戏法似地,在迅速地改变着模样,道路四通八达,产业发展兴旺,人们的日子越过越殷实。鬼村先后建起了崭新的学校,齐备的村医室配备了专门的医生,鬼村人的身体健康有了明显保障,人人相信科学,不再相信鬼村有鬼。

如今,小康房、小轿车、网络手机在鬼村已经普及流行,各样生活方式,已与城市别无二致,神仙鬼怪早已成为笑谈,人们在脱贫攻坚的阳光大道上奔向幸福的小康生活。

鬼村,就是我的家乡,她的名字叫丁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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