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维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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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山里的天气，像极了泼妇的脸，说变就变。
刚刚还是朗朗晴空，转眼乌云盖地，劈啪几声炸雷，雨水便瓢泼如注。
“你们要是不管我，我就死给你们看！”
暴雨初停，清塘村委会二楼，走来一个老妪。她手里拄着一根木拐棍，颤巍巍的，艰难地挪步，嘴里叽里咕噜。在她银发下苍老的脸上，眉毛、眼睛、鼻子、嘴巴一齐扭动着，非常激愤的样子。
清塘脱贫攻坚鏖战正酣，扶贫队所有网格员，像火线上的战士一样，奋不顾身，加紧最后的冲刺，外面轰响的炸雷暴雨，一个个浑然不觉。
没有人关注到站在楼道里吵嚷的老人。
哐当！杨楷办公室的门开了，老人从楼道里闯了进来。
“我今天非死不可，非死不可了！”
老人站在门口，身体僵硬，朝杨楷使劲喊。
昨晚加班又熬了通宵的杨楷，整个白天都在电脑前，加紧录入网格劳动力就业信息台账。联络员通知他，台账务必于当天下午下班前上报。
此时，离下班只有不到半小时，杨楷和所有人一样，在争分夺秒抢时间。
杨楷停下活来，起身朝老人走去。
他认识老人，是清塘村第一网格的五保贫困户。去年，她听说杨楷人好，特地找他去县城买心脏病药，杨楷没收她的钱。
老人逢人就讲杨楷好，说杨楷比她的亲人还好千百倍。
“老人家，你先别急，身体不好，有话慢慢讲，我一定帮你解决。你是遇到什么困难了？”
“刚才落暴雨，雨水从楼道口和窗子口冲进我屋里来，积起尺把深，雷又打得大，要不是我跑得快点，我这老命恐怕完了。现在屋里泡着水，我无家可归了——呜，呜呜——呜——你们要是都不管我，我就——死在这里！”
“您的家人呢？”
“啊——啊，啊啊——啊——”
老人一听这话，像被人戳了痛处似的，异常激动，身子直往后仰，一双眼睛直翻白，上气不接下气，吸进去的粗气，半天才吐出一口来。
杨楷见势不妙，急忙伸手扶住老人。
杨楷迅速调整好自己的身体，蹲下，将老人一背背起，背下楼，一直将老人背到她的家里去。
老人叫詹三妹，老伴叫吴宝宝。吴宝宝是清塘村的老村长。
老两口今年都80好几了，年轻时没有生育，按照农村风俗，想过继自己的一个侄儿做继承人，但又担心靠不住，于是将万千宠爱全部分摊到三个侄儿身上，心想广种博收。谁知到头来，一个都没靠上。老两口有个三病两痛，或是遇到困难灾坎，一个个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拢身，让两老口十分心寒。
前几天，清塘村遭遇百年不遇的冰雹灾害，暴风将老人楼道口的挡雨棚刮上了天，还来不及修补上。这次暴雨主要从楼道口灌进来，屋子受灾，成了水塘。恰好老伴生病住院去了，她一个人举目无助，一激动就来到村委会吵嚷。
杨楷安抚好老人，开始清扫屋里的积水，连墙角的蜘蛛网也一并帮她清除干净，还将屋子里两老口打湿的铺陈盖被和衣物，也移出来晾晒在雨后的阳光里。
老人坐在阶沿的椅子上，心口平静下来，脸上堆起了笑容。
看着汗流浃背出出进进的杨楷，老人开始疼他，起身移步，回屋里给杨楷端来一杯茶，伸手拿纸巾，去擦杨楷额头上，汩汩直冒热气的汗珠。
2
2018年春天，39岁的杨楷，提着铺盖，挥别妻子和不到两岁的女儿，主动申请到离县城100多里远的青杠镇清塘村驻村扶贫。
清塘是个好地方。连绵的青山将清塘村的8个寨子围在一起，又分隔开来，中间的洼地是一片一片明秀的田畴。每个寨子都有一口或几口龙井，清澈的泉水从地下汩汩溢出，形成一条一条的溪河和一片一片的沼泽，将整个清塘润泽得花繁叶茂，五谷丰登，鸟飞鱼跃。
杨楷来到清塘的当天，迎接他的是满天飞鸣的白鹭和五彩斑斓的田野；傍晚时分，夕阳烧红了西天，鹭鸟像天使一般，在天空群飞嬉戏；夜色迷离，鹭群栖落在清塘山翠绿的柏树冠上，摇摇晃晃，像春天开满的百合花。
扶贫队将清塘8个寨子分成8个网格，杨楷负责的是第八网格，寨名叫龙斗。龙斗网格不大，39户人家，156号人，贫困户却占了21户86人。网格基础条件不差，但人心散乱，矛盾交织，生产落后，民风不淳，用村干部的话说，“龙斗要脱贫，干部要脱皮！”
杨楷虽然从小生长在农村，却没有农村工作经验，从美术学院毕业后，一直在县文化部门工作，不知道农村错综复杂的现实状况。凭着一腔热血和愿望，从第一天起，杨楷在心里暗暗发誓，要让龙斗脱胎换骨，让龙斗群众彻底摆脱贫困，稳步踏进小康。
杨楷就像一条鱼，一个猛子扎进了他的网格中。
第一天进网格走访，杨楷就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事情。
许昆明、许昆亮是龙斗的贫困户，两人是亲兄弟，屋上坎下住着。
这天，许昆亮拖来一车石头，把他家屋边的巷道堵死了。这条巷道是许昆明进出家门的必经之路，堵路的理由说是他们的爹娘不公平，分家时，多分了哥哥许昆明几尺屋基地和几双碗筷。许昆亮不服这口气，一直耿耿于怀。
大清早的，杨楷老远就听到日妈操娘的怒骂声。走近一看，两兄弟像血海深仇的一对冤家，一个手里抡着铁锤，一个手里握着镰刀，寨邻越是劝阻，他们手中的武器越是舞得凶狠；双方张牙舞爪，死劲奔着对方拼命猛扑；两兄弟的脸涨得紫红，眼睛充血，脖上青筋暴涨，像两头奋不顾身、欲决生死的公牛。
此时，他们80多岁的老娘，蹲在一旁的屋角下，伤心欲绝，无助地呜呜哭泣。
杨楷感到震惊和气愤，想冲上去各甩两人一个大巴掌。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亲兄弟？
“如果对方是火焰山，你必须是万泉水。”
此时，杨楷的耳边突然响起了妻子苏慧琼的劝告，在公安战线工作的妻子，比自己有解决矛盾纠纷的智慧和经验。
杨楷动员现场群众，将两兄弟拖开，一场骨肉之间的生死决斗才算平息。
事后，杨楷狠狠批评教育了这对兄弟。
老人叫吴玉英，也是贫困户，还在照顾一个17岁的孙子上高中。
几年前，这两兄弟的父亲和他们的三弟先后得癌症死了。父母原是跟老三一起生活，老三死后，老三媳妇忍受不得家庭的寂寞凄苦，扔下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和婆婆，跟别人跑了。
老小住在一幢四壁透风漏雨的破木房里，生活突然断了来源，一下子坠入黑暗的深渊。
这兄弟俩，却像没事一般，住着大砖房，既不照顾老人，还责怪老人平时偏爱老三一家；老二又因老人多分了老大一点家产，经常找老大和老娘的岔，于是发展到今天这步田地。
2014年，精准扶贫政策，像一场及时雨，保住了老少两口的生活。
许昆明、许昆亮两兄弟，劳动力不差，却成天守着两亩薄田过日子，看到国家扶贫政策来了，便各自以学生上学困难为由，蛮横争当贫困户。
在龙斗，国家精准扶贫政策的力度大，但脱贫任重道远，根子就在群众的思想上，群众不团结，家庭不和谐，不上进，等靠要思想严重。
杨楷觉得，不解决群众的思想问题，不在思想上拔穷根，要他们脱贫，连门都没有！
3
杨楷心里没底，上门走访了解情况，请村干部陪同。谁知，群众不是躲得远远的，就是说话含糊其词，或是说一句藏半句。
几天下来，杨楷云里雾里，得不到什么真实情况。
杨楷一个人去走访，群众就一窝蜂围拢来，争着反映村干部都是些“贪官”“黑社会”，说村里的党员干部一个个带头争抢贫困户，有政策有利益，他们都往自己面前刨。
杨楷问群众，是否享受了国家的惠民政策，他们一个个矢口否认。
“同志，我给你反映个情况：你帮我修哈屋，我屋快倒了。个个都得共产党的钱改造房屋，我80大几了，无儿无女，没人帮；我两老口平时靠赶把香，换点油盐吃；生了病，要点钱打药吃都没有！”
一个勾腰驼背的老人，看到杨楷，匆匆向他奔来，将他拉到一边，说出这番话。那神情状貌，十分可怜。
杨楷一打听，老人却有两个儿子，都在外面打工挣钱。几年前，他的两个儿子都享受了危房改造政策，各自修起了一楼一底两层漂亮的砖房。为了让老人成为精准扶贫户，两个儿子征得老人同意，让80多岁的父母独自立户，住在一幢没有安全保障的破旧木房里，老人和他的两个儿子，不知找过村干部多少次麻烦。还多次扬言，不解决他们的贫困问题，他们要去县里上访。
杨楷上门做老人和他儿子们的思想工作，动员老人与他们合户，住在安全住房里共同生活。两位老人首先誓死抵触，声称合户之时，就是他们归西之日。说他们也是中国人，有权享受国家的惠民政策，不想拖累自己的亲生儿子。
杨楷哭笑不得。网格群众的种种异常行为，触动他做出一个决定。
杨楷要在第八网格展开一场彻底的“头脑革命”。
杨楷请来了县宣讲团鼎鼎有名的“讲习员”，给第八网格的群众上了一场“感恩教育”课，引导群众要懂得感恩祖国，感恩社会，感恩家庭；给群众讲“乌鸦反哺”“羔羊跪乳”的故事。
鲜活的故事，真实的事例，生动的寓言，娓娓动人和通俗易懂的道理阐释，深深打动了现场群众，有的老人和妇女当场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感恩教育”完毕，现场一阵沉默，随即爆发出热情的掌声。
随后，一曲《感恩的心》，深沉、徐缓、柔情地在龙斗静谧的星空下响起，从广场上徐徐飘入每个农家小院，浸润每一颗原本淳朴的心灵。
杨楷没有停下来。
他花去自己一万多元的积蓄，网购了全套电影放映的器材设备，网购了励志教育片，持续向龙斗群众展播。
在龙斗广场前，面向广场一家房屋的墙壁上，杨楷用白色油漆将墙壁全部刷白，然后用红色油漆在上方刷出大字广告：
清塘村龙斗组免费露天电影院。
放映时间：每天晚上八点半。
杨楷给群众播放的第一场电影叫《十八洞村》。
天还没有黑，群众早已挤满了龙斗广场。
十八洞村脱贫致富的故事，在清塘第八网格像一枚炸弹轰然炸响。
“比起十八洞村来，我们清塘村在天上，它在地上。人家能够脱贫，我们还在等靠要，真是给党和国家丢脸，给自己祖宗十八代丢脸！杨干部，你就带着咱们干——我们都听你的，哪个不听都不行！”
《十八洞村》才放到一半，人群中就有人挺身站起，朝着杨楷喊出这番话。
杨楷认出他，是龙斗退伍老军人、老党员许发昆。
4
露天电影放映持续着，只要不下雨，广场上音乐一响，吃过晚饭的群众就会自发集中观看。
他们看励志片，看感恩片，看爱国片，看科教片……
一些老人、妇女和小孩跟着电影教学片跳起了广场舞，龙斗的夜晚变得一天比一天热闹起来。
龙斗的露天免费电影院，成了群众开眼界、学知识、学技术、受洗礼的文化教习所。
群众的乐，是杨楷一个人苦出来的。
每天夜晚，与杨楷住在一起的张嗣良就替他担心。每次出门，他都要千叮万嘱，提醒杨楷早点归来。杨楷每次应承都没有实现，每当杨楷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住处，总在凌晨过后。
“电影好看，群众就喊加场。有时候，群众开心，就找我聊天，难得他们对我开口说出真心话，不知不觉就搞到很晚。”
杨楷说，群众对他信任，是他做好下步工作的基本保证。
一天晚上，一阵惊雷将张嗣良从梦里惊醒，拉开电灯，发现杨楷还没回来。一看手机，已是第二天凌晨一点过，张嗣良急了，一骨碌爬将起来，拿着雨伞就直奔龙斗寨。
半路上，张嗣良看见一个人影打着手电，从漆黑的雨中走来。一个炸雷在来人头顶上方劈开的瞬间，他认出是杨楷。
张嗣良迎面冲上去，伸手就给了杨楷一拳，大骂他：
“你好傻蛋！是喊你来扶贫的，不是喊你来卖命的！雷风暴雨，黑天瞎地，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嫂子和你姑娘咋办呀！”
“哈哈！兄弟，没事的，相信我没事的！谢谢你关心。”
5
2014年，精准扶贫政策在清塘村落地开花，小康路、小康电、小康水、小康讯和危房改造，一系列普惠政策相继实施，清塘村8个寨子转眼发生巨变，8只丑小鸭变成了8只白天鹅。
2018年，思县精准扶贫进入攻城拔寨的关键阶段，龙斗扶贫，等待杨楷的是一堆难啃的硬骨头。
龙斗有一些历史遗留问题，没有得到彻底解决。比如，进寨口长达10多米的道路尚未硬化，一落雨就积水，路就变成烂泥塘，群众进出不方便；部分村民入户路也未硬化，群众意见大。
杨楷到处求援支持，但清塘通村通组公路硬化项目，已于两年前结束，再难拔出修路资金。
怎么办？杨楷把龙斗寨的党员和群众积极分子找来，在广场上开了会，商量组织群众自力更生集资修路一事，但立即遭到反对。大家都说，修路国家有政策，要他们出钱出力修，没门！
“这钱由我来出。大家出力，可以吧？”
龙斗寨的党员群众傻了眼，再也无话可说。
第二天，杨楷请车把水泥和沙石拖到龙斗寨，许发昆老人拿出军人风范，朝寨子大喊一声，第一个带头上车卸水泥。随后，一个一个留守妇女和老人也凑了拢来。你推拖车，她提洋铲，龙斗寨以妇女“半边天”为主力的集体大军，热火朝天地干起了公益事业。
“要么是个傻子，要么是个贪官——我就不相信他那么舍得花自己的钱来为群众办事？”
“就是哦，昨天晚上，杨干部去吴玉英家，一出手就给老太婆300块，还说这是他个人的一点心意。这年头，哪会有这样的干部——无亲无故的，怕是得的冤枉钱多了，心头有鬼，花钱买个平安吧！”
凑在一边的几个中年妇女，一边拌着沙浆，一边用狐疑的眼睛偷斜着在工地一头忙乎的杨楷，一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这个长得秀骨清像、戴着黑色眼镜的年轻下派干部。
6
龙斗有个大名鼎鼎的中年留守妇女，性情泼辣刁钻，一般人惹她不起。因长得一身横肉，肥秋秋的，寨邻都叫她“肥婆”。
肥婆全身是病，什么高血压、糖尿病、支气管炎都有。老公脾气火爆，是个实诚人，长年在外打工。因有两个学生读书，肥婆一家被村里评为精准扶贫户。
杨楷去肥婆家走访，发现她2017年实施的危房改造还没有完善，内外墙壁都没粉刷，门窗也没安装。杨楷一查，3.5万元的危改资金早已全部兑现，房屋未完善的原因，是她把房子修得大大的，超出了最初的资金预算。
杨楷催促肥婆赶紧完善住房，要不上级检查无法交待。
肥婆一口回绝，“没钱，拿我去坐牢也没钱！”
“要不，你得退钱！”
“钱用没了，要命有一条！”
问题必须消化。鉴于肥婆一家的实际困难，杨楷只得向扶贫战队汇报，建议给肥婆申请房屋透风漏雨整治资金。
项目资金申请批下来了，只有5000元。肥婆请不起工匠，只得把老公叫回来，夫妻自己动手整修完善房屋。
清晨，杨楷开车来到龙斗，老远看到肥婆的老公花狗，站在木架子上粉刷外墙，浑身上下花一块，白一块，搞得像花鬼一样。
肥婆提着菜篮子走过来，用手在额上罩着，往墙上一看，不看不要紧，一看火冒三丈，跳起脚脚骂起人来：
“讨不到屙痢吃屎的，把个墙壁刷得像个卵虎形，莫可惜老子的血汗钱……”
“哪样卵？烂婆娘，老子累得要死不活，你还来找茬是不是——来，你行，你来！”
“你给老子滚下来！老子另外找人，稀罕你这个窝囊废！”
劈啪，啪啪——
“日家妈，老子打死你个烂婆娘！”
花狗突然从脚手架上跳闪下来，将肥婆按在地上一顿掌掴。
“不要打人！放开她！”
杨楷跑过去，喝住花狗。
肥婆一骨碌从地上的尘土里爬将起来，发疯似地跑开了。
“花狗背时的呢，挨刀剁的呢，枪炮弹的，留你一个人在世上享福……哎呀，救命呀——我吃药了——”
“拐火，婆娘干坏事了！”
花狗惊叫一声，拔腿就往屋后跑。
杨楷跟着跑去。
砖房背后，是肥婆家尚未拆除的老木屋。只见肥婆直挺挺地仰躺在阶沿地上，嘴里直冒白沫，身体抽搐着。
“老婆，老婆——老婆咦——你莫要吓我呢，上有老，下有崽呢，你怎么能忍下这个心呢，天啦——”
“赶快救人——”
杨楷发现事火不对，一个箭步冲上去，一边掏出手机拨打120，一边喊叫花狗帮忙。情急之下，杨楷将肥婆一肩扛起，朝自己的轿车飞跑而去。
“哪个是病人家属？快来交钱？”
青杠镇卫生院，一个医护人员朝杨楷叫道。
“多少钱？医生!”
“1200！多退少补！”
“是要我的老命哦！这星期学生上学的车费都是跟邻居借的——老天爷呀——”
花狗蹲在墙角，抱头汪汪哭。
“她是精准扶贫户。按政策先救人吧——钱我出！”
杨楷催促医生：“赶快救人！”
“喝的是剧毒！幸亏来得及时，要不，老天也救不了她！”
主治医生问杨楷，“你是她亲戚？”
“嗯。谢谢您啊，医生！”
7
2018年秋，吴玉英老人的孙子许子萧考上了大学。杨楷比谁都兴奋，他忙前忙后，帮老人料理好孙子上学需要准备的一切东西。
许子萧是个懂事和体贴人的孩子。杨楷同情他，帮他成功申请了两项助学金和一项助学贷款。上学的时候，杨楷向战队特地请了两天假，把许子萧送到省城的大学去，把他安顿好了，才归队。
征得许子萧和老人同意，杨楷帮助婆孙俩办理了易地移民搬迁，把老人的家从龙斗搬迁到城里。
移民房由政府装修好。杨楷又帮助老人跑到多方救助，买来铺陈被盖和生活必须品。杨楷给老人买了台老年手机，方便老人联系自己和在外读书的孙子。杨楷还向县文明办申请到一台大屏幕彩色电视机，请人帮助老人安装到新家的客厅里。
老人选了个良辰吉日，在杨楷的陪护下，既兴奋又不舍地离开了龙斗老屋。
杨楷开着私家车，把老人送到城里的移民新家，开门那一刻，看到一个崭新的家，老人像做梦一样，嘴唇一翕动，激动得失声哭泣起来：
“杨干部啊——我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啊，老都老了，还享你们这样子的福！”
“老人家，这哪是享我的福啊，是享共产党的福！”
为了让老人住得安心，杨楷每次从城里去清塘，或是从清塘回城里，都要跑到老人的新家去看看，一进门就查看锅碗瓢盆和油盐酱醋，缺少什么，就赶紧替老人添补上。
“杨干部，你今天有空吗？”
2019年10月的一天中午，吴玉英老人打电话给杨楷。
“老人家，有事吗？”
“有空的话，请你过龙斗来下。我在大儿子家，快来啊！”
杨楷以为老人有事，从村委会办公室直奔龙斗。
老人站在大儿子家的阶沿上，面前放着一大竹篮子野生枞树菌。
“杨干部，我没有什么送给你，回来上山打得这些菌子，你拿回去串口汤吃！”
“那我给您钱！”
“要钱？你帮我的，还不够多吗？你要是把菌子拿走，就是看得起我这个老婆子了！”
几天后，老人的大儿子打电话给杨楷，说老人在医院里念叨他，问杨楷有没有时间去一趟县医院。
杨楷来到医院，看到老人已经骨瘦如柴，与平时判若两人。
原来，吴玉英感觉身体不适，去医院查出了肺癌，晚期。
见杨楷来了，老人叫她的大儿子出去买点东西。其实老人是想支开他。
“杨干部，我活不了几天了，我放心不下萧萧。我的两个儿子靠不着——求求你，帮他一把，喊着他点，教他莫走错了路。可怜他——无爹无娘的孩子……”
话没说完，老人已经泣不成声。
“老人家，你放心吧，放心吧！”
杨楷握住老人从被子里伸出来的手。那手冰凉透骨。
8
2019年，思县精准扶贫进入决战决胜的冲刺阶段。
县脱贫攻坚总指挥部决定，县直机关单位，百分之八十的干部必须下沉一线，集中火力打赢脱贫这场输不起的战争。
新下派干部的红头文件名单中，苏慧琼的名字，赫然在列。
杨楷得知这一消息，心里咯噔了一下。妻子已经怀上二胎两月，高龄怀孕本身风险很大，加之身体不好，下沉一线参加激烈、紧张、繁重的扶贫工作，吃得消吗？
况且，他们还有一个不到两岁的女儿无人照顾！
“老婆，行吗？要不，我出面向组织替你申请一下，让你留守在单位，不要下沉！”
“先看看再说吧，像我这样的情况，别的单位也有的！”
孕妻下沉另一个乡镇，也做了网格员，与杨楷挑着同样繁重的扶贫攻坚任务。
三个月后，苏慧琼感觉身体不适，悄悄去医院做了体检，报告显示，血糖升高，羊水偏少，医院建议，孕妇必须卧床休息。
这下，杨楷急了。
杨楷拿着妻子的孕检报告向她的战队汇报情况。
战队队长说，他们没有审批权，需要乡镇一线指挥长同意。
一线指挥长说，网格员是一个钉子管一个眼，请长假必须要原单位重新派出人来顶替，还需要组织部门审批同意。
杨楷颇费了几番周折，才让危急中的孕妻从火线上撤离下来。
2019年冬，思县精准扶贫面临年终大考：省级脱贫第三方评估检查验收即将进行。
各级扶贫督战队、检查组频繁进村入户，进行地毯式督促检查，连一丁点的疏漏和失误都会面临史上最严厉的处分通报。
在龙斗，督查组发现一家农户的门框上张贴着“低保户”牌子，一查，这户人家早已不再享受低保了。督查组严厉批评了杨楷，令他做出深刻检查，给予全县通报批评。还要求杨楷对存在的问题举一反三，立即整改。
杨楷感觉十分委屈，这低保牌在他到来之前就已经张贴好了，又不是他的错，凭借什么处分自己！
督查组说，精准，来不得半点大意，不能有半点失误。精准扶贫，政策享受精准是关键中的关键，没有享受低保了，你还挂着低保牌在人家门上，这是帮扶不精准，工作不认真，有错就得改正。
杨楷心服口服，立即举一反三，认真排查遗漏，整改失误。
经过反复排查，深入细致走访，跟群众一条一条算账。
经过近两年的帮扶，龙斗寨所有农户，一达标两不愁三保障，如期实现，所有贫困，如期清零。龙斗，没有拖清塘村的后腿。
最后两个月时间，清塘网格员的主要任务，就是查缺补漏，完善资料，作好充分准备，迎接省级脱贫第三方评估检查，确保所有工作万无一失，确保清塘脱贫精彩出列。
杨楷把龙斗每个家庭都当成了办公室，早晚开着私车去上下班。群众的诉求，群众的困难，成了杨楷处理的日常公务。群众去青杠镇办事不方便，他开车接送；群众有个三病两痛，要上医院，他开车接送；看到留守老人挑抬东西，他赶紧去帮忙；群众收谷打米忙不过来，他赶紧去帮忙；群众庭院脏乱，他赶紧去帮忙打理……群众的事，就是他的事，无论大小，只要他能帮到，他就不请自来，主动帮助。
龙斗富起来了，房子漂漂亮亮，产业蓬蓬勃勃，日子红红火火。
但杨楷却总觉得，还有哪里美中不足。
一天，杨楷花钱买来颜料画笔，提笔在一家贫困户的院墙上刷出一幅画来，一幅3D立体画，栩栩如生。
傍晚时分，主人从清塘红星种植合作社干活回来，抬头看见一头雄壮的公牛破墙而出，朝他冲来，吓得他掉头就跑。跑出几米远，发现那牛仍在原处奔腾，觉得奇怪。老伴从院子里跑出来，看到男人失魂落魄的鬼样子，笑得前仰后合。
杨楷“牛气冲天”的墙画，在龙斗引起了轰动，老少群众见他，直竖大拇指，改口喊他“画家”。那些小孩兴奋得不得了，常常跑到画前，指指点点，东摸西瞧，都说这是“画家”叔叔画的。
一时间，上门求杨楷去家里画画的群众，一波一波地来。
杨楷毫不推辞，一家挨一家上门去画，画财神，画寿仙，画清塘的蓝天白云，画清塘的森林白鹭，画清塘的龙塘清溪，画清塘的古法制香……群众想要什么，他都尽量满足。
白天画，晚上画，别人放假回家了，他一个人还在龙斗画。
整整一个月，杨楷把一个龙斗，画得热热闹闹、喜气洋洋。
9
大山里的冬天，风大，特别冷。
连续加班熬夜，杨楷的眼角膜炎又犯了，一双眼球红得像火，严重时，还淌血。
妻子跟杨楷开视频联系时，发现他眼睛红肿，心疼得要命，一向温驯的妻子，这回对着杨楷发了火。
“明天请假回来治病。该休息就休息，不要光顾着拼命！”
一天深夜，杨楷的手机响个不停。
“杨干部，您电话！”
“麻烦您，把手机递给我一下。”
杨楷头上顶着电筒，浑身沾满颜料，从脚手架上弯下腰来，伸手接住手机。
手机屏幕显示：“老婆大人”正通过微信视频持续联系他。
“嘘——我老婆！”
杨楷提醒站在地上陪伴他画画的户主，要他别出声。
“杨楷，干嘛，不接电话？明天是元旦节，是人都回家了，你干嘛不回家？你有多少天没回家了，你心里还有这个家不？还有老婆孩子不——嗯？”
“慧琼，你听我解释！”
“解释，解释，我还要听你多少解释？好不容易才放一天元旦假——杨楷，你给我听着，你给我滚回家来，马上！”
杨楷还想解释，还没等他开口，微信那头已经挂断了。杨楷知道，妻子这回不是生气，而是发怒了！
“杨干部，你有两个月没回家了吧，快回去吧。我的画，画不画都可以，一家团聚最要紧，难得一天假！”
杨楷坚持把这幅全寨最大的“留守妇女闹春耕”的巨幅油画扫尾画完。户主的房子坐在公路边，又在进寨口，这幅巨幅油画，有着很好的气氛和宣传效应。
接近午夜，终于画完。杨楷默默收起画笔颜料，想想，确实也是啊，两个月，整整两个月，没有回一次家了。
杨楷开着车，连夜赶回家去。
第三方评估检查思县的日期公布了：2020年1月7日至11日。查3天。
离检查日期还有15天，苏慧琼的预产期到了。
由于产妇高血糖、高血压、高龄产，又是剖腹产，县医院建议，产妇必须到上级更好的医院生产。
这回，杨楷没有含糊，按政策规定请15天陪护假。但清塘战队最多只能批他5天。
杨远听说，有一个乡镇的村级作战队长，身兼网格员，父亲独自在家，脱贫攻坚任务重，脱不开身，好几个星期都没能回家。等他稍稍松活点，回家看父亲，却发现父亲已在家中去世了好几天。
“能给5天假，已经不错了！”杨楷自我安慰了一番。
两天后，苏慧琼被推进手术室，接受剖腹产
室外的杨楷，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来回奔走。他在心里千遍万遍祈祷，祈祷手术台上的母子平安。
杨楷的电话响了，是清塘战队队长打来的。
“生了没，情况怎么样？能克服困难，提前归队吗？”
队长告诉他，州、县、乡各级督战队、巡察组已经进村入户，进行密集检查，要确保第三方评估检查取得绝对胜利！
杨楷默默放下电话。他不知如何回答。
10
手术室的门开了，杨楷一个箭步上门，抓住抱着婴孩的护士，急切问道：
“医生，我爱人怎么样？平安吧？”
“你是廖海波？”
“我是杨楷！”
“莫急——这是廖海波的孩子。”
一个小时后，手术室的门再次打开。
“杨楷！杨楷在吗？”
“在！”
“恭喜你，母子平安！是个男孩子！”
极度紧张的杨楷，此时好像垮了架，没有力气说出一个字来。
他嘘出一口气，突然想哭。
不晓得是惊喜过度，还是担心过度，这突如其来的喜讯，让他眼前发花，浑身乏力。
杨楷踉踉跄跄地奔跑过去，从护士手中接过自己的宝贝儿子。这胖嘟嘟粉嫩的肉球儿，仿佛有千钧的重量。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去抱住他。
手术第二天，躺在医院病床上不能动弹的苏慧琼，见杨楷失魂落魄的样子，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事。
“你去吧，这里有我老娘看着呢！”
杨楷回到龙斗那天，他爱人生产的消息不知是谁走露了风声，早已传到了网格。
杨楷的车一开进龙斗，一群妇女和老人，闻讯而出，朝他的车子奔跑过来，有拿甜酒的，有提鸡蛋的，有捉鸡鸭的，有送鱼的，还有要给钱的……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把东西往杨楷的车上和手里塞。
“不行，不行！这怎么行呢？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东西是绝对不能收的，这是规定！”
“我就不相信，拿我们的一点心意就犯王法了！那你掏钱为我们办事，那我们不都犯王法了？”
现场群众吵嚷一片，搞得杨楷不知如何是好。
2020年1月10日，清塘村被第三方评估检查组抽中检查。
检查组一群年轻的大学生们，在龙斗检查得十分认真仔细。
“你们对扶贫政策满意吗？对干部帮扶满意吗？”
“共产党的扶贫政策好，帮扶干部比我们的亲人还亲啦，哪个还有说的，就是没良心！”
在龙斗，检查组得到了满意的扶贫答卷。
检查结束，大学生们一路走，一路观赏龙斗美丽的自然、人文景观。他们一个个举起手机咔咔拍照，仿佛要把这里的一切美景带走。
2020年2月，惊人的喜讯从省里传来：思县脱贫，精彩出列。
全县上下，一片欢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