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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维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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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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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米的黑夜

1

吃过晚饭,天已落黑。风在屋后的竹林上奔跑,发出一浪一浪的“沙沙”声。一只夜猫子的孤鸣,断断续续、高高低低、哀怨幽冥地从竹林里冒出来。夜里的苦竹笼响起来来往往的脚步声,仿佛无数的游魂在走动。

“伯伯,您好久回来?”

看到伯伯从板壁上取下钉耙开门出去,来米慌忙起身去追他的背影,边跑边问。

“莫要等我,瞌睡来了就自己上床睡觉——”

伯伯背对着来米说话,抬脚撞进夜色,消失了。

眼前一片漆黑。来米站在阶沿上,黑夜令他恐怖,他呼吸受阻,脊背拔凉。

没有灯,屋里剩下来米和哑妈两个人。哑妈在火坑边昏昏欲睡。火坑里的柴火大笑着,给充满恐怖的来米壮了些胆气。

柴火渐渐萎缩,屋里恍惚迷离。漆黑阴沉的板壁反射着微弱昏黄的火光,影像飘忽的黑屋鬼影幢幢,如同地狱。

来米在床上睡着了。是他自己爬上床的,还是哑妈抱上床的,他全不记得。来米平常跟伯伯睡在正屋里间,哑妈一人睡在偏厦。

“哐当!”半夜三更,从隔壁偏厦里传出一声脆响,把睡梦中的来米惊醒了。来米本能地伸脚一扫,床那头空荡荡的,又一扫,还是空荡荡的!

“伯伯,伯伯,伯——伯——”

来米翻滚下床,冲到院子里,凄厉地破着嗓子朝天喊叫。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从床铺到院子,一个恍惚就到了。他是怎样穿越黑暗和两扇闩住的木门,来到漆黑的院子里的,他也全然不记得,只觉得有一股无形的魔力让他悬浮起来,穿越了时空,站在了院子中央。

“深更半夜的,你跑到外面去喊哪样呢?”

屋里传来了伯伯嗡嗡的声音,好像从地里冒出来的,沿着来米的脚和身子,传进了他的耳鼓。来米镇静下来,想要转身回屋,但夜色浓重,淹没了他的回路。来米站在黑幽幽的夜里,辨不出东南西北,好像四围都是深渊,他不敢迈出脚步。

夜,出奇的静,出奇的黑,出奇的深。房门嘎嘎响起,一圈乌蓝的灯光朝他移来,来米先是看到了伯伯草莓似的鼻头,再看到了他黑洞洞的双眼……

2

来米乳名叫岩生。他有个哥哥,长到一岁时,死了。岩生出世,母亲便背他上囤,在一座观音石前跪地三拜,叫儿子拜祭观音菩萨,喊菩萨叫干娘。从那天起,母亲就叫他岩生,巴望他的命像岩石一样坚硬。

岩生四岁时,一件屈辱的事情撕开了他的人生记忆。

一天夜里,也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猫子在屋后的树林里发出鬼魅一般的啸叫。岩生、弟弟火生和母亲睡在木屋里。木房的板壁是用竹条夹住的木板,大风一吹,板壁会嘎嘎叫,随时有被吹倒的可能。睡到半夜,迷糊中的岩生听到隔壁道弄里有个声音在低低地叫他母亲的名字。母亲没有作声,蹑手蹑脚地起身下床,摸黑去帮着抽道弄的木板。木板在黑夜里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动,像撕裂一层布帛。外公在天楼上发出一阵恶声恶气的假咳,还用硬物敲打着楼板,似乎在阻止这种布帛声音的发生。

岩生妈在很小的时候,外婆就病死了。外公是个流浪汉,被苦竹笼大地主收留干活。解放来了,在苦竹笼获得了土地和房屋,变成了苦竹笼的主人,跳出了人生苦海。但外公依然贫困,在外婆死后一直未能再娶。在岩生妈嫁给岩生爸后,外公也一起嫁过来了。

此刻,外公生怕母亲走错了路,所以才死劲敲打楼板,想要阻止母亲出轨。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夜陷入一段死寂,不久那布帛之声又重新响起来,外公也重新敲响了楼板。布帛声音没有停下来。岩生听见母亲悄悄上了床,随后,一个更沉重的东西尾随着上了床。

3

母亲与叔叔的苟且像一颗炸弹,在苦竹笼炸开了。岩生爷爷举起了杀猪刀,他要按照家法对自己的儿子作出裁决。苦竹笼生产大队女支书对鲁莽的爷爷说,国法大于家法。况且爷爷老了,还瞎着眼,他能把自己生龙活虎的儿子怎么样?最后,爷爷朝天大喊一声“我怎么就盘了这些冤畜啊!”把一只瞎了的眼气出了脓,没瞎的一只眼气出了血。

年关一到,在千里之外修建铁路的岩生爸爸回来了。进屋的时候,岩生爸披着一身风雪,肩上扛着一大包东西:棉衣啦,皮鞋啦,糖食果饼啦,都是那时候从城里才能搞到的时兴货。岩生和火生看着眼前的爸爸,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岩生爸十五岁外出修铁路,常常与家里音信不通,一年只到年关才能回来探亲一次。岩生爸与岩生妈结婚后,岩生妈一个人在家里撑着,一边没日没夜在生产队里劳动争工分养家,一边还要照顾年迈的外公和幼小的岩生两兄弟,母亲一把辛酸一把苦,无处申诉,日子一长,便有了对生活的恐惧和对岩生爸的冷酷绝情。这回,有了那夜的苟且之后,岩生妈公开撕破了脸皮,见岩生爸进屋,给了他冰块一样的冷脸,哐当一声甩门而出,去了隔壁叔叔家不肯回来了。

可怜的岩生爸爸在肆虐的风雪中摧肝裂胆地嚎叫了一夜。天亮的时候,他回头了结了在苦竹笼的一切亲情和爱情。母亲无耻地与叔叔走在一起,两个家垮了,十多个人的命运从此被改变。

岩生母亲与叔叔的苟且,最终化成了无穷的灾祸连绵不断地降落在两个家庭成员的头上。几年以后,被逼出走的叔娘疯了,最后在困苦挣扎中死去;叔叔的儿女们有的成了哑巴,有的成了不孝子孙,有的冤死,有的嫁了千家万户,没得一个安生;岩生和火生懂了事,突然记起了那夜的“救母游戏”,对猪狗不如的叔叔恨之入骨;岩生的母亲一次次受尽叔叔和他恶媳的家暴摧逼,走投无路,一瓶农药了结了自己无限悔恨的一生;被叔叔当作牛马驱使的岩生外公,在他八十三岁的那天晚上,累死在从山里回家的路上;岩生的爸爸不到五十岁也服毒死了,有的说是自杀,有的说是被岩生后娘谋杀……

4

在族人的调停下,岩生爸妈协议离婚。岩生归爸爸。火生和外公归妈妈。岩生爸没有带走岩生,他把岩生拖到姑妈家,给他洗了几把脸,偷偷溜了。

第二年除夕,姑妈家来了一个富态粗短的女人,脸上长满横肉,背上背着一个婴儿,皮笑肉不笑的,说是从四川永川城里来的。见到岩生,富态女人问他是不是岩生?姑妈替他说是。富态女人从包里摸出一个青色果子,要岩生叫她“孃”。岩生没叫,她就把果子收了回去。

岩生第二天才弄明白,富态女人是爸爸给他找的后娘,她手里拿的果子叫青苹果,背上背的是他的三弟。早上,后娘背着三弟,叫上岩生跟她回苦竹笼。一路上,后娘说出一句“我妈偷人——我是野种——”要岩生也跟着她这样说。岩生虽不情愿,但还是一遍遍地跟着后娘反复说着“我妈偷人——我是野种——”后来,岩生悄悄问姑妈:“我妈偷人,我是野种”是什么意思,差点没把姑妈和姑爹当场气死。

后娘回城,说要带岩生一起走。姑妈赶紧说:“岩生在我家放牛,他哪里也不肯去——是不是,岩生?”岩生点了点头。后娘一直紧绷绷的脸上突然放出神光和笑来。这一去,岩生十多年没有过她和他爸的消息。

岩生在姑妈家住下来。姑妈说,你就安心住,到时候,送你上学,给你娶媳妇,你什么都不用怕。“说来也是我们的缘分,你爸爸出世不满三个月,你奶奶就害瘟病死了,你爸爸还爬到你奶奶身上去找奶吃。我把他养到十多岁,他就去山东修铁路了。现在又轮到你,放心,我能养你爸爸,我也能养你,你就在我家好好的。”姑妈对岩生说。

岩生在姑妈家,很快忘记了自己的爸爸,忘记了自己的妈妈。姑妈姑爹上有老,下有小,上有双亲,下有五个子女,全家九口人。那时候,物资短缺,一家人还难以填饱肚子,姑妈却总是买好衣服给岩生穿,把好东西偷偷留给岩生吃,时日一久,表哥表姐表弟们便愤愤不平了。背着人处,表哥表弟们欺负岩生,甚至挥着拳头叫他滚回老家苦竹笼去。

黄昏,一群咩咩叫的山羊回家了,山鸟也一群群地飞回自己的窝里去。孤独的岩生坐在他从老家来时的黄泥路边哭,朝着苦竹笼的方向张望着。岩生想家了,但他找不到回家的路。

一天,表弟拿石子打破了岩生的脑壳,骂他“哪里来的野种滚回哪里去!”这天,恰好苦竹笼有人来姑妈的寨子上走亲,返回的时候,在通向苦竹笼的路边,她老远看见岩生,朝他招手叫了一声,问他想不想回去。岩生像遇到救命草一样,跟着她回到了苦竹笼。

5

苦竹笼的寨口,生着一棵低头弯腰的老槐树,像一个望眼欲穿的孤寡老人,浑身黝黑,长满疮洞,显出无尽的沧桑悲凉。

走到树下,寨上女人停下脚步,扭头看了一眼岩生。岩生加快脚步跟上去,她却猛地回头,肥大的屁股像受了火烫一样,颠簸起来,撒腿开跑,眨眼消失在苦竹笼一幢幢错杂的黑瓦房与茅草棚中。

为什么要跑呢?岩生莫名其妙,想不明白。岩生也跑起来,顾不上好好看一眼他熟悉得就像他瞎眼爷爷的老槐树。他拼命跑,一口气跑到他家的院子里。“妈妈——妈妈——妈妈——”岩生一叠连声地喊着,回应他的只是秋风。阴凉的秋风吹着破笼烂壁的老屋,发出呜呜的鸣叫。岩生跑上阶沿,伸手去推木门,看见门上上了锁,锁上长了黄色的锈迹,岩生死劲地拍着门,一声又一声地叫着“妈妈”,可是回应他的始终只有秋风的哀鸣,像瞎眼爷爷的叹息。他看见院坎下的屋里有人拉开后门探出阴沉的脸来瞅他。岩生回头一看,是大伯妈!他想叫她,大伯妈长着乱发的头像被电击一样缩了回去,嘭的一声门也关上了。

岩生以为妈妈会从屋里开门出来,外公会从外面砍柴回家,火生也会跑过来牵起他的手,不停地叫他“哥哥”……可是岩生哪里知道,这些平常的景象都化作了一场梦,成了他这一生中再也不会发生的奇迹。

“岩生,我的崽哟——”隔壁,妈妈在叫他。岩生转过身来,看见穿着蓝衣、包着青帕的妈妈。岩生奔跑过去,妈妈却像见了鬼魂似的,抬手掩面,嚎叫一声,跑进屋里咣当关门,消失了。

岩生怔在院里,见四下里根本就没有人影,他擦了擦眼睛,恍然觉得刚才像在做梦一样。院子里静悄悄的,秋风吹着岩生,也吹着破烂的老屋。岩生扁起小嘴呜呜地哭了。声音哭哑了。他从自家的院子里一路慢慢走出,像一条从冰冷的水坑里爬出来的灰溜溜的小猫。在一幢房屋拐角处,岩生碰见寨上的歪嘴老太婆,她拉着岩生的手,歪着嘴汪汪地打起哭腔。她张开一只大眼闭着一只小眼,用死鱼般的眼睛盯着岩生,张开歪在一边脸上的尖嘴说:“造孽喽,孙崽崽——浪个小就变成黑人喽——天杀的狠心爹娘!”然后伸出手来想摸岩生的头,岩生闪在一边。歪嘴太婆缩回手擤了下鼻子、抹了把眼泪,一扭一拐地走了。

太阳西斜,苦竹笼的晒谷场上响起了大人小孩们欢快的声音,有人在兴奋地大喊“放电影喽——放电影喽——”岩生一听,顿时忘了爹娘,忘了饥饿,也忘了悲伤,飞快地朝着晒谷场的方向跑去。

6

那晚放了啥电影,岩生一点印象也没有。电影放映结束,看电影的人乱纷纷四散离去,放映人员发现空荡荡的晒谷场上睡着一个小孩,便朝着苦竹笼寨上大声喊:

“是哪家的崽哟?崽都打落了——还要不要哟——”

寨子里走出几个人来,一个个围着岩生,指指点点,骂骂咧咧,有骂挨刀砍脑壳的,有骂万刀剁的,骂的都是岩生的爹娘。有个叫国学的人走上前来,不声不响地弯腰将地上还打着呼噜睡得异常香甜的岩生抱起来往家里走去。

“哈哈——学,你捡回去盘起,反正你没崽,他没爹娘,是你们这辈子的缘分。”有人在身后大声地笑着说。

岩生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比碳窑还要黑暗的屋子里,一束拇指大小的晨光裹挟着飞尘从高高的纸糊的窗洞里射进来,插在落满灰尘的楼板上,并没有将屋子照亮多少。岩生睡的床,被漆黑厚重的蚊帐包围着,蚊帐四周挂着一些方方正正的黑块,仔细一看,是东一块西一块的补丁。岩生翻了下身,屁股下发出一阵尖厉的疼痛,他哎哟叫了一声,伸手从屁股肉里拔出一截断掉的竹篾,竹篾上带着些血星……

房门嘎地轻叫一声,开了,屋子里亮堂起来。一个穿青衣头上缠着青布帕像骆驼一样勾腰驼背的老婆婆慢慢地摸索着来到岩生的枕边。“瞎婆——”岩生兴奋地朝她喊了起来。“唉——孙孙,乖孙孙——”瞎婆一边答应着,一边伸出一只苍白的手,从破烂的花棉被上移动着小心翼翼地摸到岩生的脸上,那手抖了起来。

瞎婆是个天生的双眼瞎,薄白的脸皮上布满深深的皱纹,双眼的位置全部塌陷,留下两个深深的圆圆的眼眶在脸上,平平整整陷落的眼皮好像被焊接在一起,紧紧地蒙住了她的双眼。瞎婆还包着小脚,两只三寸金莲上,岩生见过她的脚趾像卷心菜一样,围绕着一只脚拇指包卷得紧紧的。这个看似恐怖的老人,岩生却看着特别的熟悉、亲切、仁慈。自从岩生来到这个世界,白天在生产队劳动的母亲无暇顾及他,总是把他送到瞎婆的怀里,一直到岩生能够下地跑动。

瞎婆叫岩生起床,已是吃中饭的时候。国学伯伯,哑妈,两个姐姐和呆子公全家人都友善地看着他,仿佛看见天使从天降落。那天,伯伯家断了米,他们的午饭是一大锅滚沸的野菜煮包谷籽汤,岩生吃的,却是国学伯伯去别家讨来的一碗白花花的大米饭。

那天,瞎婆像往常一样,用新鲜的高粱杆给岩生编扎玩具,花轿呀,水桶呀,小狗呀,老鼠呀,好多好多,栩栩如生。那些漂亮有趣的玩具亮闪闪的,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岩生爱不释手,高兴坏了。多年以后,改了名字懂了很多事的岩生还是想不明白,瞎婆天生瞎了双眼,又没有向别人学习过,她是怎么做到的呢?

“孙崽,老天注定是我们的缘分,以后你就在我们家吧,将来伯伯把你养大,你也要养你伯伯——我们家缺劳力,少米吃,以后我们就要指望享你的福,你长大了,我们就不愁有米吃了,你今后的名字就叫——来米吧。”瞎婆说。

岩生不见了,岩生的姑妈姑爹急得要死,打着火把满寨找人,找到半夜,嗓子都喊破了,也没见到岩生的影子。有人告诉他们说,岩生可能是跟着一个嫁到苦竹笼的姑娘回去了。他们找到苦竹笼,姑妈边说边哭,要带岩生回去,岩生却躲在瞎婆身后,死活都不肯走,还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是岩生,是来米。后来姑妈姑爹买起新衣、新裤、新鞋又来苦竹笼诓他,他也死活不肯走。姑妈姑爹只得发电报给岩生爸爸,说了这回事。岩生爸爸回电说了句:“随他吧”,还给岩生寄来了一件棉衣。衣服寄到岩生大伯妈家,大伯妈的大儿子穿了大半年后,知道自己穿错了才还给岩生。

从此,岩生在国学伯伯家生活下来,慢慢地,连名字也顺理成章地变成了来米。

7

来米伯伯名字叫国学,其实连学堂门也没跨过一次,斗大的字不识一个。来米听人传说,国学伯伯的爷爷在苦竹笼算得上是个小地主,有几百挑谷子的田地,住着走马转角楼,出门进屋骑一匹高头大白马,魁梧的个头显得威风凛凛。可是伯伯的奶奶却是个败家婆,喜欢喝酒,吃瘟牛烂马,后来发展到吸食鸦片,日积月累的家产转眼败光,住进了茅草棚,还欠下一屁股的债。爷爷奶奶膝下只有一个半痴呆的儿子,就是国学伯伯的父亲,他们用尽了所有力量才给他娶上亲,就是生下来就瞎了眼的瞎婆。

来米喊瞎婆的老伴叫“呆子公”。呆子公娶了瞎婆,生了国学伯伯,家里穷得连一块破尿片也没有。瞎婆把呆子公撵出门去,让他去给苦竹笼的恶霸地主放牛砍柴当长年,才把日子勉强过下来。一九四九年,苦竹笼解放,恶霸地主被枪毙,呆子公一家遇到了大救星,做梦也想不到,一无所有的他们一夜之间重新拥有了土地和房屋。那年,国学伯伯二十二岁,还打着光棍,正在几十公里外的一个矿洞里挖矿。

来米那天醒来看到的老木屋,就是当年大地主住的五柱七的连五间的大房子,呆子公无偿分得了其中的一个通间,有天楼地楼的正屋,旁边还搭一个偏厦,正屋楼上楼下四处装修得密不透风,比起苦竹笼大部分还住着破笼烂壁的木瓦房和茅草棚的人家来,国学伯伯一家仿佛又成了新的地主家庭。

国学伯伯一家虽然翻了身,但板了老命也富强不起来。一个呆子公,一个瞎眼妈,尽管天大的奇迹发生了,但残酷的现实还是穷困潦倒。伯伯从十二岁开始外出挖矿,一直挖到解放来。家里分到了住房和土地,他才爬出矿洞,回到苦竹笼来。下地干活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使不上劲来,喉咙里发出狸猫似的齁齁声,吃了很多民间草药偏方,没有多大效果,齁齁声越来越响。苦竹笼的人都叫这种病是猫齁病,医学上叫尘肺病,这是他长期进洞挖矿落下的顽疾,是终身无法治愈的。随着病情加重,国学伯伯逐渐丧失了干重活的能力,他还特别怕冷水,一遇冷水病情发作。来米从未见过伯伯刷过冷水牙和洗过冷水澡。伯伯没日没夜喉咙里像猫一样齁齁不止,特别是在晚上,不停地剧烈咳嗽,像一架破败的老风箱,哐啷不停,在夜深人静的晚上,整个苦竹笼都得不到安宁。

二十五岁那年,国学伯伯走了桃花运,有人给他介绍一门亲事,说彩礼都不要,只要他开口答应就送人过来。瞎婆要他上门去相亲,他死活不肯。也许是“饿不择食,穷不择妻”,他连对方长得是黑是白都不晓得,竟然一口答应了这门亲事。结婚那天,那边果不失言,派了两个亲人将新娘送上门来,伯伯才知道新娘天生是个哑巴。伯伯没有怨言,用一锅大白米饭好好招待了两个送亲客。

8

国学伯伯和哑妈生了三个儿女,老大老二都是女儿。小儿子长到八岁那年秋天,他看到寨门口一棵高大的柿树上挂着几个火红的柿子,看得他口水嘀嗒,顾不得危险,抱着光滑的树干奋力爬上去,当他趴在横空的树枝上伸手去摘柿子时,咔擦一声脆响,树枝断了,人和树枝一起掉落在干硬的田埂上,等国学伯伯跑到树下的时候,他的儿子已经断了气。

于是背地里有人议论,说是冤枉房子住不得,住着人家冤枉房,老恶霸回来讨债了。来米来到伯伯家,他们一家七口人挤在老恶霸的房子里,房子被烟火熏得漆黑,像一个骨骼嘎嘎叫还不停喘气的风烛残年的百岁老人。来米觉得住在里面即便是在大白天,也是恐怖的,人会凭白无故地做恶梦。

有个夜晚,睡在天楼上的大姐二姐,突然汪汪大哭,把一家人都惊醒了。伯伯点灯爬上楼去看,问她们是怎么了,大姐惊恐地说,她半夜醒来,看到偏厦里有响声,扬头往下一看,哑了半天——一个中年妇女,包青帕穿黑衣,背对着大姐的方向坐在地上,面前好像燃着一支灯盏,发出一圈蓝幽幽的光,仿佛是从地狱里发出来的,那圈幽暗的蓝光并不能照出周围的事物,只显出女人阴沉模糊的半身背影。起初,大姐以为是哑妈在那里,但她想不明白,深更半夜的,哑妈不睡觉一个人坐在那里干什么呢?大姐想到这里,头皮一阵冷麻,急忙拍打二姐,要她起来看看。二姐醒来和大姐一起往下看的时候,偏厦里一锭墨黑,什么都没看见。听大姐说起先时看到的情景,两人都吓得魂飞魄散,将头蒙进被子里汪汪大哭。

9

一九八二年,苦竹笼包产到户,来米一家七口人从生产队分到了八十多挑谷子的田土面积和一头瘦骨嶙嶙的老母牛。伯伯觉得日子有了盼头,突然蹦出来一些力气,拼着命地没日没夜下地干活。

苦竹笼自古缺水,大部分耕田都是望天田。春天到来的时候,孤独的大水鸟在后山的林子里发出凄凉的鸣叫,夜猫子也咕咕叫个不停。这时候,苦竹笼刚刚修建了水库,水库会从沟渠里放出少量的水来供应春耕。白天,苦竹笼到处都是抢水打田的人。有一年,为了抢水还闹出过人命。伯伯胆小怕事,见人就示弱,从不与人争水,总是趁别人晚上睡觉的时候,悄悄摸出门去,摸黑找水润田。

伯伯夜晚出门,是来米最无助和恐慌的时候。来米一辈子都记得,那天晚上,大水鸟叫,夜猫子也叫。吃过晚饭,夜色如同墨汁一样从屋外灌进来,伯伯从板壁上取下钉耙,告诉他要出去赶水,第二天要请人打秧田,叫来米早点睡觉,莫要等他。来米九岁了。来米和伯伯睡正房里间,呆子公和瞎婆睡在偏厦里间,哑妈一个人睡在偏厦外间,两个姐姐睡在天楼上。来米瞌睡大,胆子也大,平时一个人睡在漆黑的老屋里并没感到什么。

半夜,从外面进入正屋的大门嘎的一声响,来米醒了,随即他听到一阵哐哐的咳嗽声和连绵不断的猫齁声。来米心想,伯伯回来了。哐当,钉耙挂回到板壁上。嘎——又一声,进入来米卧室的房间门开了,来米听到一个人的脚步声朝他的床头走来。脚步声停住,床头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伯伯在扯烟叶,他晚上回来睡觉总是有抽烟的习惯。

“来米——来米——来米——”伯伯连喊了来米三声。

“唉——伯伯,伯伯——”来米答应着,回喊了几声伯伯。

可是“伯伯”不再作声。

黑暗中,来米感觉有人突然从他枕边站起身来,咚咚急走过楼板,嘎地打开房门,呯地一声关上——

不久,卧室外的火坑边连续响起锅碗瓢盆的哗啦哐当声,锡脸盆在门坎石上哐哐的敲击声。来米突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头皮发紧,脊背发凉,浑身发抖,赶紧缩进被子里,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耳朵却清晰地听着外边不断发出的混乱声响,感觉世界末日到来了。来米没有哭,也不敢哭,一阵巨大的恐惧袭击之后,来米感觉肝胆已经破裂,再也没什么可怕的了,只能听天由命了。

来米蒙在被子里,一刻不停地听着外面的声响。卧室的门又开了,那人又走进卧室来,咣地一声坐在楼板上,不动了,以后便一直发出一种嚓嚓声,好像那人在不停地划拨自己的指甲壳——

鸡叫了,天亮了,来米在被子里清晰地感觉那人从楼板上起身,连续响起几道门的嘎嘎声后,屋子里归于平静。来米庆幸自己还活着,没有受到更恐怖的袭击。

天一亮,与昨晚一样的开门声响了。来米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跑出去拉着伯伯的手一直追问:“伯伯,你昨天晚上回来过吗——回来过吗?伯伯说他在外边赶了一夜的水。来米听后,感觉一瓢凉水再次从他的头凉到脚,慢慢变成一股寒气冷透了全身。他浑身不停地打着颤。

从此,来米特别害怕一个人上床睡觉,一到半夜醒来,就不由自主地用脚去捞另一头的伯伯,伯伯在,他才能接着安心睡觉。

10

日子还没有好起来,瞎婆和呆子公相继去世了。大姐二姐也嫁了出去。家里只剩下国学伯伯、哑妈和来米三个人,老屋变得空旷清静起来,一只老鼠跑动的声音满屋都能听见。伯伯的猫齁病反复发作,咳起嗽来,彻夜不宁,整座老屋都在哐哐作响,仿佛咳嗽的不是伯伯,而是老屋。

九岁的来米,再次走到了人生的拐点。九岁的来米还在山上放牛,大家都说“来米掉进火坑了——”苦竹笼生产大队女支书听说这件事,跑上门来做来米伯伯的工作。来米伯伯引着女支书进屋走了一圈,发现来米家里破破烂烂,雨天被子上盖着一张蓑衣挡雨,翻开破被子,下面是烂竹席,烂竹席下面是稻谷草……揭开锅,锅里煮着野菜和包谷籽。女支书掉了泪,对伯伯说,大队给你一家评上救济粮,你把来米送到学校去……

来米伯伯让了步,同意来米去读点“犁耙书”,识得几个字便要回家种田。

“三辈人不读书,就要变成猪。”九岁的来米并不懂得读书的大道理,但他牢牢地记得瞎眼爷爷骂过他叔叔的这句话。一个人怎么能够去做一头猪呢!他就一直把书往死里读。来米白天上学读书,放牛砍柴割草也拿着一本书,晚上睡觉也抱着一本书。来米有个梦:梦见自己由一只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飞呀飞,飞出了地主家的黑房子,飞出了苦竹笼,飞进了广阔天地,那里没有黑夜,一轮红日冉冉升起。苦竹笼的人见到来米就哈哈大笑,笑他是书呆子,笑他不知天高地厚。来米伯伯却乐坏了,赶紧给他请来木匠做了根小板凳,说是给来米做的书桌。来米就在这张“桌”上痴迷地写呀画呀算呀。来米的成绩在学校一直保持着第一名。

苦竹笼生产大队变成了苦竹笼村,公社变成了乡。县里举行第一次全县中小学生期终统一考试。寒冬腊月,教室外面下着雪,来米穿着花格子衬衣,里面套着来米爸爸那年寄到大伯父家的棉衣,怪异的装束引起了年轻漂亮的女监考老师的注意,她笑嘻嘻地朝来米慢步踱来,低头看来米的试卷,目光落在来米名字上的一刹那,在考场上忍不住扑哧大笑。那次统考,来米考出了全县第一名的成绩。

“我就是讨米也要送你把书读到出头!”来米伯伯的猫齁病越来越厉害,他彻夜失眠,哐哐地咳嗽,坐在床头死劲地抽着呛人的叶子烟,最后,伯伯突然从嘴里嘣出这句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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