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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维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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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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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事

张维军

       我们一家七口人的命运曾经随着牛事起起伏伏。

1982年,村里生产下户时,因家里人口多,队里给我们分了一头牛。牛毛冲冲的,又瘦又老,干瘪的身子骨似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样子。父亲却喜出望外,早出晚归,去山里砍下树木,割来茅草,亲手一斧一凿造了一座很大的牛棚。

每天,父亲就像对待老爷似的,从头到尾用水把牛的身子洗了又洗,用梳子把毛梳了又梳,还从我们口里夺食混合谷糠煮烂了给它吃,还带着我们去田野和山中挑割嫩草让它享用。在我们一家的精心照料下,不出几月,老牛便容光焕发,变得健壮起来了。

春天到来的时候,父亲赶着耕牛下地,我们全家人都跟着牛和父亲,在土地上耕耘,播下一年的希望。由于牛卖力,人勤快,下户第一年,我们全家头一次有了吃饭保障。大年三十夜,父亲煮了一大盆香喷喷的“年根饭”端去牛棚谢牛,还在牛棚边烧香烧纸、给老牛鞠躬作揖,口里念念有词,满是感激的话语。

可是这样的好景还不长。一天清晨,父亲去牛圈放牛,打算下地干活。只见老牛艰难地爬起身来,在圈里踱了几回,好像不情愿出去的样子。父亲说,老伙计啊,我们不能偷懒,一家子人要吃要穿,还指望着你呢。

父亲将老牛从圈里拉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它跛了,一瘸一拐的,一只前脚刚一落地,老牛就像着了火烫一样,整个身子猛地往前倾去,似要摔倒。父亲大吃一惊,失魂落魄的,脸色也变暗了。

那时候,村里、乡里医疗条件奇缺,人畜生病,大都听天由命。好生生的老牛突然瘸了,父亲虽然没有说出来,但心里感觉是垮了天:庄稼种不好,全家生活没了着落……

父亲丢下活,到处打听民间医生的消息,终于听到邻寨有人有土办法医治牛疾,父亲赶紧备好钱财酒礼上门去请。土医师穿着破衣烂衫,手里拿着又脏又旧的一个黑布包,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来了。他叫父亲找来几个大汉,再找来几条粗绳,把老牛五花大绑放翻在地,一边让人压着老牛的头,一边叫人抬起那条瘸牛腿,方才凑拢去用水洗了牛蹄,用粗黑的手指在牛蹄缝里反复掏挠,神秘兮兮的吼出一嗓子:赶紧把牛脚端稳了!

土医师接过一碗包谷烧(用玉米烤的一种土酒),用嘴呼地喝了一口,抬头往牛蹄缝里噗噗的一阵猛喷,算是消毒,然后不紧不慢从黑布包里取出牛针、牛刀,抹了桐油,在火上烧过,也算是消毒后,给牛蹄施行起手术来。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医师从牛蹄缝里取出一寸来长的铁钉,再用包谷烧给伤口消了毒,给牛蹄包上草药,治疗完成。

我们全家焦急地等待着老牛一天天好起来,父亲去庙里许下三捆香纸的诺言,求菩萨神灵保佑,可是奇迹没有发生。老牛受伤的前蹄化脓了,一天天腐烂下去,后来便瘫在圈里,再也没有下地干活的希望,父亲趁老牛未死之前赶紧把它卖了,以免造成更大损失。

卖老牛的钱,父亲像保命似的藏着,想侍机再买一头耕牛,可是跑了无数次乡场后,父亲很失望:钱连买头小牛都不够,家徒四壁又凑不出一分钱来。眼看春耕将至,父亲急得日夜叹息,深更半夜了,还常常坐在床沿上左一袋右一袋抽那呛人的叶子烟。

又是一个开春,春雨来了,寨子里到处都是抢水吆牛打田的人,父亲跑到自家田埂上急得团团转,晚上,去央求有耕牛的人家,看能不能借牛打田,毕竟有牛的人家特别少,又是春耕大忙时节,几乎都是不可能的事。这一年,父亲横下一条心,带着全家上阵挖田挖土,将田土都种了玉米、红苕和洋芋等旱地作物。那时候,我刚刚七八岁的样子,也跟在父母和姐姐身后,扬着锄头拼命挖地,母亲看着不知暗暗抹了多少眼泪。由于种子种植太浅,又少农肥,直到收获的季节,地里的玉米大多只长到三四尺高,根本结不了玉米棒。秋收时,我们的收成减少了大半,不久全家迎来了饥荒,父亲就四处借粮,还带着我们外出采摘野菜,艰难度日。这一年,我的两个姐姐都辍学了。

耕牛真是农民的命啊。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机会终于来了,常常在乡场的牛市上望眼欲穿的父亲,看到一头病恹恹的水母牛,瘦骨嶙峋的,价格低还找不到买主。父亲眼里冒出了金光,赶紧不动声色地去找懂行的人来看。我的堂叔父会给牛看相,他仔细瞧了瞧牛后,把父亲拉到一边,悄声说,这样子看似烂货,干不得农活,但买回去有希望,还能生牛崽。父亲将信将疑,只好抱着赌一把的心理,从牛贩手中买下了这头“烂母牛”。

已是农闲时节,父亲将“烂母牛”像月婆子一样养起来,既不让它干活,还让它好吃好喝,天气稍微冷起来,父亲就去砍来树叶把牛圈围得严严实实,不透进丝毫冷风。过了冬天,春暖花开,在父亲的精心照料下,“烂母牛”焕发了新生。一天,父亲突然发现母牛有了身孕,走路都起了“架脚风”。

母牛好像是来给父亲报恩的,拼命生下了一头小公牛,煞是可爱,好多寨邻听说,都来庆贺,说我们家走运了。可是三个月不到,母牛便一病不起,丢下小牛走了。父亲虽然难过,但毕竟还有小牛,所以希望还在。

母亲给小牛取了好听的名字,叫盼盼,父亲把它当儿子一样养起来,比养我们还上心。

我跟小牛特别投缘。那时村小中午才上课,下午两三点就放学了,每天早晚父亲都让我去放牛。我是看着小牛一天天长大的,它哪天学吃嫩草了,哪天头上冒出小角了,我都像发现新大陆似的跑去向家人汇报,大家都像过年一样开心。小牛比我长得快、长得壮实,我是天天骑着它早出晚归的,它一点怨气也没有。后来盼盼长成了大水牯,我骑不着了,只要我一摸它角,就心领神会地低下头来,等我骑上它的脖颈,就把头高高昂起,让我顺利爬上它的背去。盼盼是那样善良、温驯,从不伤人,在牛背上,我度过了最快乐的童年时光。

盼盼长到半岁的时候,父亲就给它套上笼头,牵着它下地学习耕田的本领。两三岁时,盼盼已是劳动能手,家里的六七亩地,它轻轻松松就能耕完。有了大力神盼盼,我们家的田地完全实现了精耕细作,粮食实现了丰收。秋收后,父亲卖了多余的粮食,让我安心读书,三年后,还把茅草屋换成了黑瓦房。

厄运像幽灵一样总是在我们身边徘徊。四年后的一个冬天,盼盼在山坡上悠闲地吃着草,山的一边是30多米高的悬崖,我们正在悬崖下边的干田里烤着火,突然有人叫起来:快看,你家盼盼!当我昂头看去,看见盼盼从山坡上低头朝崖顶的一处小斜坡走下来,想去吃斜坡上长着的几蓬青草,当我向它呼叫赶快回头时,盼盼也意识到了危险,猛一转身,盼盼脚下不断打滑,无论它两只前蹄怎样奋力向上抓爬,盼盼重达六七百斤的身子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滑去,当后脚滑过崖边,整个身子就向悬崖坐空,我眼睁睁地看着盼盼在空中打了几个翻滚,轰地一声一屁股坐在半崖的一处沟坎上,瞬间整个身子弹起,继续向下滚落到我们烤火的干田中,离我只有五六米远。我疯了一样扑过去,抱着盼盼的头,看见它正努力想从地上爬起来,我帮它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突然,盼盼的鼻孔里涌出一股鲜血来,又挣扎了几下,头就歪下去了,眼里淌出许多的泪珠来。我无法形容那时自己的心情,只感觉天一下子塌了,我一路猛跑一路大哭回家去报信。

父亲没有责怪我,也不说一句话,默默地走出家门,找来寨里的帮手把盼盼抬回家,把它破了,煮了,就近卖了肉,还将盼盼的内脏拿到乡场去卖了汤锅,卖了不少钱。

这次,父亲很快从牛市上买回了一头黄母牛,请先生到牛棚边做了一场法事,又开始周到细致地养起牛来。这头黄母牛像是喜神临门,一年一次,接连生下了三头小黄牛,我们一家从未这样整体开心过,生活过得有滋有味。这一年,我顺利考上了中师,成为村里第一个将来要吃“皇粮”的人。

跟着牛事,我们全家的命运充满着戏剧色彩。正当我们憧憬在幸福中的时候,无情的打击又来了。

1990年夏天,一个中午,太阳烤着大地,整个村庄静悄悄的,一声尖厉的声音突然打破了村庄的沉静:救火啊,快救火啊,牛棚失火了!起火的是我家牛棚,当我们赶到的时候,我家的四头黄牛在牛棚边的院坝上奄奄一息地躺着,怪模怪样的,像一节节巨大的未完全烧化的木碳。此情此景,我们一家有哭的,有闹的,呼天抢地,父亲铁青着脸,依旧一言不发。而我呢,心头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悲从中来,却忍不住的想笑,这种笑很不平常,笑不出来,却浑身都在颤栗。我觉得老天实在是对父亲、对我们一家不公平。

因为我读书,父亲四处借钱,好几年,全家陷入深度穷困,父母没增添过一件新衣服,没吃过几顿像样的伙食,再也无力买牛了。

1994年,我毕业参加了工作,两个姐姐出嫁了,父母也都老了。因为家里田土多,租出去让别人耕种,折回几百斤粮食,父母吃不完,不用再干沉重的农活。可是父亲却日日念叨着,想要再养一头耕牛。我暗暗攒下买牛的工资交给父亲,满足他的心愿。父亲买来一头小水牛,父亲说,看着牛,心里就稳实了,就有了家的味道。说这话,父亲笑了,我是第一次看见他开心的样子。

   一晃20年过去了,饱受贫病劳苦折磨一生的父母离世也快10年了,我从一名乡村教师变成了县委机关的一名公务员,在城里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每逢清明时节,我都会回老家去给双亲扫墓,总会想起与父母生活的往昔,想起那些痛不可言、刻骨铭心的牛事。

20年,故乡的面貌发生了巨变。先前的茅草房、黑瓦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漂亮的现代别墅和砖瓦房;满村里嗡嗡叫着翻耕田地的已不再是被乡亲们视为命根的牛,而是一辆辆快捷高效的现代机器,乡亲们都叫它“铁牛”,几百年苦难的乡村命运仿佛只在一瞬间便被这些“铁牛”们彻底改变了。这一切,长眠在田野上的父母也应该看到了吧,他们的心里也与我一样,一定甚感欣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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